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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城奇人异事(十八段)

2018-01-19谢志强

文学港 2018年11期
关键词:爱丽丝小男孩妈妈

谢志强

妈妈打电话的地方

座椅的靠背震动,嘈杂的声音冲击,来自我后排的小男孩。只听小男孩反復说:我要看妈妈打电话的地方。

我参加了一个小说颁奖典礼,结束后,乘高铁返艾城。这个小男孩跟着妈妈一起上了列车。隔着椅背,我获知,小男孩的妈妈在艾城打工,小男孩由爷爷奶奶带。小男孩的妈妈给村庄的那个家接了座机。几乎每一天都给小男孩通个电话——小男孩听见妈妈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就会老实睡觉。趁着小男孩入学前,妈妈满足他的愿望:看一看妈妈打电话的地方。

高速而平稳的列车,已经行驰了六个小时。我佩服小男孩,似乎不嫌累,一上火车,就没安分过。起先,在车厢的走道上,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奔跑,仿佛列车的高速,加上男孩的奔跑,他以为这是加速——向妈妈打电话的地方前进。

小男孩不坐座位。妈妈抱着他,却哄不住,他时不时地张望窗外,似乎生怕错过妈妈打电话的地方,还叮问为啥还不到。妈妈解释,还有两个钟头,还有一个半钟头。现在还有一个钟头。小男孩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奔跑,仿佛突破时间的限定:列车行进的速度,加上他奔跑的速度。车厢的走道简直像田径运动的百米跑道,他频繁地冲刺。

小男孩积蓄了多少日子的力气,现在超常发挥着。疲倦向我袭来,我闭目养神,期望打个盹,可是,后脑靠背的震动,耳朵接收的声波,我真想起身提醒小男孩的妈妈,管一管爱动的孩子。

小男孩由跑转为闹了。闹着要看妈妈打电话的地方。我听出小男孩的本意,要坐靠窗的座位。那个中年妇女让了座。

小男孩的妈妈说:这下该老实了吧,只能看不能动,这个车厢里,你最爱动。

换了座位,妈妈抱着小男孩,说:你谢谢阿姨。

小男孩说:谢谢阿姨。

大概那个妇女被闹得烦了,没回应。

小男孩提高声音:谢谢阿姨。

妈妈说:阿姨听见你的感谢了。

小男孩说:没听见,听见了咋不回话?

中年妇女说:我听到了。

小男孩一脸的不满意。

妈妈做出接听手机的姿势,说:麻烦这样作个手势,再说听到了。

中年妇女真的掏出手机,贴近耳朵,说:听到了,不用谢。

小男孩夺过妈妈的手机,说:漫游。

妈妈堆起一脸笑,说:麻烦你,拨通电话。

中年妇女拨了报出的号码(她嘀咕:再宠下去,还不闹翻天了),小男孩拿着的手机响了。

小男孩宣布规则:我先说,你再说。然后,小男孩说:谢谢阿姨。中年妇女说:不用谢。

之间的距离仅隔一个座位,可是,两个女人的手机,来自两座不同的城市:漫游。那个中年妇女要乘到终点站。我发现,小男孩接听手机的时候,面朝玻璃窗,背对中年妇女。

显然是创造一种情景:母子俩通电话的时候,双方看不到人,只能听见声音。

这片座位的旅客都沉默了。小男孩这个举动,本该引起轰动,毕竟是一本正经地可爱,还带着表演的成分。

窗外,庄稼、树木的绿色,像一条宽阔而又模糊的绿色飘带。小男孩跪在妈妈的膝盖上,脸贴着玻璃,问:妈妈,哪里是你打电话的地方?

妈妈说:有高楼大厦的地方。

我的睡意全无,同时,也担心,一不留神乘过了站——只停两分钟。我想象:要是把我的手机交给小男孩,母子俩通个电话,这么近,只当远,小男孩就能看见妈妈打电话的地方了。列车上移动的手机。

渐渐地,楼宇替代了田野。车厢里传出播音:艾城北站到了,停车的时间短,请各位旅客准备下车,艾城北站到了。

我取行李架上的旅行包。

小男孩惊喜地喊:妈妈打电话的地方到了。

小男孩的妈妈也在取行李——拉杆箱,说:到了,爸爸来接我们呢。

小男孩说:妈妈,我来拉箱子。

她牵着小男孩的手,说:箱子拉你,还是你拉箱子?你就乖乖地拉着妈妈的手,别乱走。

劳务费

过后,我知道了儿子的秘密。我儿子声称那是“互访”。他和班级新来的一个同学约定。一天到那个同学家“访问”,另一天到我家“访问”。所谓访问,就是尽情放开来玩耍,并套用战国时代,我家是秦国,儿子的同学家是齐国,取自双方父亲的姓。

那天,晚饭时候,儿子还没回来,我猜儿子是不是惹了祸,被老师留校,或者,玩耍,把时间玩忘了?我和丈夫习惯晚上十点入寝,毕竟单位的事情忙。迟迟听不见儿子的脚步声。可能出事了?车祸?我容易往坏处想。

过了一刻钟,门开了,估计儿子以为我们入睡了。我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我和丈夫坐在客厅间,突然开灯。儿子一愣,仿佛中了埋伏一样。

儿子说:我去同学家访问了。

随即,电话响了。我接听。儿子同学的家长打来的电话。对方说要我儿子去收拾“烂摊子”,现在,家里像被抄过那样,乱七八糟。我边听边看,看着儿子。儿子和同学肯定选择了父母有什么应酬或是加班的“空当”,放肆地玩。把家翻了个底朝天,对方这么说了。

我能怎么说,只有替儿子道歉,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丈夫用眼盯住儿子,眼神像固定了儿子。

对方终于提出要求:让我儿子明天去收拾“烂摊子”,还邀请我去现场观察,他保护着“现场”。

我丈夫走近门内立着的儿子说:自己拉了屎,自己去擦屁股。

我怎么好意思登门道歉?可以想象小孩难得遇上了大人不在场,有了想怎样就怎样的放肆机会,那个家可想而知了。我委托对方,请个钟点工来整理,恢复原样,并表示,我们愿意支付劳务费。

我丈夫说:都是你宠爱的结果,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放下听筒,我立即给儿子布置了几项“家务”。以前,儿子做家务,我支付劳务费。他平时的早点费、零花钱,都是通过从我这儿挣劳务费来“开支”。这一回,我说:作为惩罚,只干活,不给钱了。

儿子嘀咕:白干活?同学的家,我的家,桥归桥,路归路,两码事,我抗议。

我说:抗议无效。

我丈夫说: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争论什么?

儿子对我悄声说:我要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

我说: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词语?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临睡,我对丈夫说:今后,儿子在场,说话要小心。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儿子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同学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儿子向我介绍,说:这就是班里新来的同学,妈,今天他来我家访问,这叫互访,我们要好好接待来访的客人。

我没说怎么预先不打声招呼——秘密访问。我得给儿子面子,表现出热情,像电视新闻里,国事无大小。我对儿子的同学说:你俩先看电视,我去一趟菜场。

我大包小包拎着归来,仿佛是过去“抄家”的重现(我的父亲是右派,“文革”时被抄家,我熟悉这种情景)。

儿子来厨房,说:妈妈,这样,我同学的爸爸也不能说什么了,不能提什么要求了。

我说:这就是你说的“互访”?相互捣乱。

儿子说:我为了不让同学为难……挨打,同学说我是主谋,现在,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同学的家长,请他爸爸来现场……那么,就可以不生气了,消气。

凭我家的现场,可以想象出儿子同学家的现场。我套用媒体的话,说:友好访问,是相互增进友谊,相互促进发展,哪能这样访问呢?

儿子指指座机,说:妈妈,你打个电话嘛,通报情况。

我说:你这个小脑袋里,是不是装着个魔鬼?

我丈夫出差了(劳务输出中介)。他俩又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似乎讨论着动画与现实的关系,“现场”保持着紊乱。他俩在乱中取静。

一个一个菜端上桌。儿子的眼神显示出对我的感谢——我非但没当着他同学的面发火,而且盛情接待,似乎认可了现状。

儿子时不时地看座机,似乎在等待电话,又瞅瞅我,仿佛催我打电话。儿子完全像个东道主,不断推介我做的菜肴——比他同学家的菜味道好,花样多。

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了“晚宴”。我发起一个建议:一起整理,恢复秩序。

儿子的同学立刻响应。他的同学摆东西时,还问原来所在的位置。破得来劲,立得费劲,我担任了指导。

恢复原来的秩序之后,儿子遗憾地说:要是你爸爸来现场看一看就好了。

儿子的同学说:阿姨,昨天,不等钟点工上门,我起了个早,也把家恢复成了原样。

我分别给儿子和他的同学支付了劳务费。儿子的同学不肯接受。儿子说:劳务输出,挣钱不容易,收进吧。

据说,儿子的同学将劳务费交给了他的妈妈。儿子似乎发现了一个“经济增长点”,对我说:妈妈,我们把家弄乱,再整好,就这样挣到了劳务费,可是,他爸爸为什么不这样做?国与国不平等。

爱丽丝的抗议

这对中年夫妻午后搬入一层的房间,一个行李,一个包裹,包裹里都是锅碗瓢盆等简易的日常生活用品。现成的双人床。铺床铺、摆物品,忽然,旋形的楼梯像滚下一个毛茸茸的球,一只小狗出现在门口。

他像迎接客人,他拍拍手,说:进来吧。

狗冲着他俩狂吠。

他做出一个表示亲近的姿势,说:这么凶,就不可爱了。

楼梯先是出现移动的腿,接着,一个身体降下来。那个男人指指楼上,说:我租二楼的房间,爱丽丝欢迎你们呢。

爱丽丝停止了叫,摇动尾巴。

二楼的房客说:爱丽丝,你发现了个好人家。

他说:谁的狗。

二楼房客说:我住进來之前,爱丽丝已在这儿了,你别叫它狗,不然它要生气。

他说:我在老家时就养了一条杂毛狗,爱丽丝是外国品种吧?

二楼房客把“狗”字轻轻带过,这么说:我没跟狗打过交道,叫爱丽丝,当然是洋玩意儿了,现在许多商店,商品也兴洋名字嘛。

他凭过去的经验,看出狗饿了。他喜欢吃荷包蛋,就说:爱丽丝饿了吧?

爱丽丝摇摇尾巴,像举手挥动手帕。

妻子打开煤气灶,煎了两个荷包蛋。蛋打进油锅那一瞬间,骤响,爱丽丝后退一步,伏吠了一声,像是陌生食物的响声。

他把盘子放在地板上,鼓励道:不烫了,好吃。

爱丽丝蹲在离盘子一步远的地方,似乎还客气。

他说:特意招待你的呀,要不,我吃给你看?

爱丽丝的眼珠在转动,注视着筷子夹着荷包蛋从碟子上升到他的嘴里。

他还做出“味道好极了”的表情,说:我都舍不得吃呢。

爱丽丝朝着盘子狂吠。

二楼房客又一次赶下来,说:爱丽丝对荷包蛋没兴趣。

他问:那吃啥?我看出这……爱丽丝饿了。

二楼房客说:吃牛排,所以,我们招待不起爱丽丝,我们自己吃牛排也要掂量掂量收入情况呢。

他说:房东怎么不把爱丽丝带走?

二楼房客说:带走了也养不好,而且,爱丽丝不肯离开这套别墅,我试过,蒙住眼,运到郊区,爱丽丝又回来了。

他说:爱丽丝蛮重感情的嘛。

爱丽丝再次冲着地板上的盘子狂吠。

二楼房客说:你要把盘子摆到餐桌上。

他把盘子端上餐桌,吠声戛然而止。他说:爱丽丝蛮讲究的嘛。

二楼房客笑了,说:是你礼数不到位,众生平等嘛,爱丽丝在争取狗权,食物放在地上,等于贬低了她。

小小的庆祝晚餐,妻子去菜场购了一斤牛肉,烧了一块牛排,其余加调料水煮,切片。果然,爱丽丝跳上椅子,前爪像手一样扶着盘子(他说:小时候吃饭,爹娘要我捧着饭碗),吃掉牛排,舔净盘子,看看他俩,摇摇尾巴,仿佛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他不习惯别人关注他吃饭,他感觉到爱丽丝的目光,随即,他分辨出狗眼盯的是他的水杯。他起身去自来水龙头接了一碗水,摆到爱丽丝面前。

爱丽丝在碗上边嗅了嗅,突然狂吠起来。

妻子手中的筷子吓掉了,还直咳嗽,食物呛了喉咙。

他拿起杯子,像做示范,说:你不是要喝水吗?

椅子上的爱丽丝一耸一耸,扳着桌沿的双爪,像要推翻圆桌,加剧了狂吠。

一阵楼梯脚步声。二楼房客来了,说:晚饭时间,我听出爱丽丝的抗议,碗里是不是自来水?

他疑惑,点点头。

二楼房客说:爱丽丝要喝开水,凉到不烫嘴,温开水,但不能凉。

他说:这不是公主范儿了吗?

二楼房客说:我也是在爱丽丝的叫声中渐渐悟出的门道……可是,我在建筑工地干活,累也累坏了,哪有时间侍候……好了,爱丽丝认上你俩了……你俩就把爱丽丝当女儿宠吧,女孩会撒嬌。

他说:穷讲究,我俩刚到艾城,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呢。

二楼房客说:我看你俩心眼好,有些事,慢慢来吧,楼上还有空房间,爱丽丝会投向新房客的怀抱,现在嘛,你不能驱赶,你赶爱丽丝,她整个晚上会叫得你们不得安宁。

他悄悄地说:爱丽丝报复心还那么重?

二楼房客说:不信,你就试一试,我领教过了,另外,我提醒一下,爱丽丝每天还要洗个澡,别忘了。

妻子睡眠不好,她想到婚后这么久没怀上孩子,似乎爱丽丝是引弟,农村妇女怀不上孩子,会领养或借个孩子一起睡,那个孩子(通常是男孩)被称为引弟,抱着引弟睡,可能就怀上孩子。

他说:这狗,比人还讲究卫生?

爱丽丝分明对“狗”这个词忌讳、抵触,又一次狂吠。

妻子用手指竖在嘴上,说:爱丽丝抗议了,我们就把爱丽丝当个孩子吧。

浴缸注入温水。夫妻俩联手给爱丽丝洗澡。

爱丽丝突然狂吠。他说,不烫呀。

妻子说:这脾气,说变就变。

楼梯传来紧凑的脚步声,二楼房客说:一听抗议,我知道,我忘了交代,爱丽丝洗澡要用沐浴露,喏,这是在我那里剩下的半瓶。

他说:我在老家农村,最好的也就用香皂,爱丽丝档次那么高?

二楼房客说:我也是慢慢体会出爱丽丝的生活习惯,爱丽丝的主人长期娇惯出了这种习惯。

他说:这狗主人是谁?

爱丽丝又狂吠开了,带动一浴缸水花飞溅。

妻子说:抗议了,你要养成习惯了叫爱丽丝。

二楼房客会意一笑,说:这套别墅的主人破产了,本来生意也做得不错,赌博赌的,抵给现在的房主,据来收房租的人说,原先的房主远走高飞了,还留下一屁股债,爱丽丝也被丢弃了,逢赌必输,连爱丽丝也养不起,可能生怕亏待了爱丽丝吧?

爱丽丝的身上顿时冒起香香的泡沫,一副享受的样子,那眼睛,天真而又可爱。

二楼房客说:下一次来收房租,我会提醒现在的房主,给你们爱丽丝的生活补贴。

他说:狗也有生活补贴?

爱丽丝狂吠。

妻子说:又说漏嘴了。

二楼房客抚抚爱丽丝,说:啥都懂,就差不会说人话,生活补贴,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在房租中减免,这个新房主给旧房主留个情分。

气 味

我所在的这个住宅小区的门卫,是个老头,姓啥名甚,没人叫过。仿佛他长得饱和了,等候着我们老。他来做门卫正已五年,看不出他衰老的进度。不见有什么亲戚来走动,他显然孤身一人。偶尔有一次,他指指桌椅,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门卫房兼宿舍。十来平方的门卫房,一排邮件投递柜作隔墙(屏风),里边一张单人床,外边工作间,墙角有个煤气灶。我猜,物业管理聘他为门卫,其实也节省了支出,因为,其他小区的门卫起码两班倒。他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儿。

我们这个住宅小区开发得较早,无论管理,还是楼房,已老旧了,而且四通八达,有三四处口子可以随便进出。但是,门卫老头仿佛固守一个正规的大门,晚上十点钟,他关闭大铁栏栅门,大铁门上还镶了个小窗门,居民迟归,只要喊一声,他准出来放行。他那认真的样子,显然不知还有别的进出通道。防君子不防小人嘛。我想。

老头的本职是门卫,他自觉承担了收发——兼收发室,算是义务劳动。每天,总有居民送他食物,一碗面或一碗菜,有的是菜场归来,顺手留下一点菜(一条鱼或一块肉)。这也是对他收发邮件(多为特快专递)的报答吧。我说:你吃百家饭。他说:每天换换口味。

我在单位,接到投递员电话(或短信),我回:请放在南门的门卫室里。我收到的多为书刊。若发表了小说,我会炒几个菜,弄个拼盘,让他分享。有一次,我还带了一瓶酒,在门卫室的那张靠墙迎门的桌上,三盅酒下肚,他的话多起来。他平时多用表情加手势。

老头说:我就是喜欢吃别人的饭,早年我讨,现在人送,你靠写故事吃饭,是吧?

我说:业余爱好。

老头说:兼职?我过去兼职,现在也是兼职,我有一肚子故事,碰上你这个写故事的人,我不能让故事烂在我的肚子里。

我的创作,已遭遇了瓶颈。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个有故事的老头,仿佛我遇见了期待已久的书。每个人都是一部书。我就听他往外倒。

早年,老头是个乞丐(讨饭的),也兼职小偷(小偷小摸)。这两个“职业”有一点一致,均针对食物。纯粹讨饭(不讨钱),自己带两个碗(讲究饭是饭,菜归菜)和一根棍(打狗兼拐杖)。老头伸出两个指头,说:这两个活儿,脾气相反,讨饭得慢性子,我知道,一次,不能管肚子饱,要向几个人讨,靠积累,有时还讨不上,所以,得耐心,实在讨不上饭,特别是天气不好,运气不好,一冷一饿,心就急,像点起一把火,对事物的气味也高度敏感,偷起来,我就成了急性子,要短时间里解决问题,怎能不快?我像换了个人那样,急。

我敬他一杯,鼓励他说故事,好像他青春焕发——模仿自己当年的偷窃行动。所谓当年,就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一个冬夜。现在,门卫室里,月光铺进来,盖着灯光。

现在的老头——当年的青年,闻出了土屋里老人的气味,是老两口躺在炕上(后来知道老两口饿得赖床,减少消耗),他在老人的气味里辨析出小米的气味(他的鼻子在乞丐里很有名气,当然是对食物的敏感)。除了土炕,屋里,一个灶台,还有锅碗瓢盆勺,炕头一口大水缸,水缸里不是水,缸盖泄露出了小米的气味。

那个晚上,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概也饿得没力气——不再高高在上了。他听见轻轻的打鼾声。他的手够不着缸底,就将上半身深入,终于摸着了缸底的小米。手指测量,脑子换算,估计有十来斤小米。

那口大缸,容一个人还嫌宽松。他常见,一般人家,放在屋檐下接“天水”,也有人兼当米缸。他像跟一个胖汉摔跤,不弄出响声,扳倒大缸。他脫下黑布“中山装”(夜晚行窃的衣服,比夜色还黑),摊在炕头,一捧一捧小米捧到“中山装”上,尽量不让小米发出声响。

鼾声突然停了。仿佛缸是个地洞,他半边身子蹲进去。老太婆说:老头子,啥声音?老头子说:老鼠在干着急吧?

鼾声重起。他听出老头子的鼾声格外响。他的手能感到缸里光了——没有残余的米粒,他升起身体,伸手,摸“中山装”的袖管,可以把两个袖管像系袋口一样系住“中山装”的小米。

可是,小米周围,没有想象中摊开的袖管,领子。他焦急起来,脱口说出了疑惑:咦?袖子呢?

老太婆睡觉可能很浅,像浮出水面一样,坐起,说:老头子,屋里有小偷。

老头子终止呼噜,说:睡吧,哪来的小偷?

他忘了自己的“职业”和处境,控制不住急性子,附和道:有小偷,不然怎么摸不着我的“中山装”?

老头子说:别急,我点上灯。

他感到坏事了。可老头子已抢先关上了门,点起了油灯。老头子手里拿着他那根讨饭时用的棍子。

老太婆看着他,说:你这个小伙子,像我的儿子,这缸里的小米,就是留给儿子……等也等不来。

老头子要老太婆生火,说: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肚子走。

火散发着温暖,还传达出米香。他平生第一次不好意思了。

老头子说:还能不好意思就好,你就是个急性子,现在,慢慢吃吧。

他终于知道,老头子一直在佯装入睡——趁他专心捧小米时,把“中山装”抽走。中山装在老两口的被窝里,取出,穿上,还带着悟热了的温度。至今他还记得那股气味。他说:人到老了,就是那种老人的气味,你能不能闻得出?

向日葵

这个留着浓密花白的齐耳短发的妇女,一坐下来,就整理两个偌大的红色塑料袋。我以为她退休前是档案管理员。

她位居B座,鼓鼓囊囊的两个红色塑料袋,就如同两个又矮又胖的男孩。放在脚前,她缩起腿。和谐号动车启动时,她就开始整理袋中的东西。我估计她临行前有些仓促,只是把携带东西随手装入袋。

她把这个袋的东西拿到那个袋,就这样不停地来回倒腾,看得出,那是合并同类项。她的手仿佛长了眼,能在袋中黑暗的拥拥挤挤的东西里,手伸入进去,取出一样。玩具归玩具,水果归水果,衣物归衣物,食品归食品。如此熟悉分类,似乎这些东西届时要接收检阅或验收。

两个红色塑料袋,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整理,还是不多不少,不增不减,袋子那么饱满。A座的我,不得不把腿往窗边让一让,我指着头顶的行李架,说:放到上边去,这样,坐着就会舒服。

她笑一笑,却不动,仿佛那是两个孩子。她把两个袋贴紧了,又解开袋口,似乎检查哪个归类还不够严格。然后,又给拎环打上结。她那样子,好似一下闲下来了,琢磨接下来还可以干什么。但暂时还没发现有什么值得动手的东西,或者,观察哪里还没安排到位。

显然,这是一个忙碌惯了而空闲了就难以忍受的妇女。

这当儿,手机铃响了。我以为出现了“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意境。她的手积极响应,实在有点捉迷藏样子,而她是寻找的这一方。她摸一摸这个袋,又掏一掏那个袋。她在整理归类红色塑料袋时,手机可能潜入了袋的深处。她的手机似乎有听觉,深入袋中,摸出了持续响着的手机。

她接听,就像获得指示一样,竟然带点女孩表情,天真和向往。听得出,通话另一端是男孩。我却听不懂她的方言。那是我此次参加中国微小说校园行那座城市的方言,而且是城郊乡村浓郁的方言(城与乡的方言有差别)。

但是,我还是大概听出了一点眉目:那个男孩是她的孙子,半年前被打工的父母接到艾城,她一手带大了孙子,孙子喜欢村庄的土地生长出的物产,她汇报了屋后一片向日葵生长情况,都朝着男孩离开村庄时的小路望呢。

通话通了一刻钟。她还拍一拍两个红色塑料袋,似乎她带领农村的孩子去和城市的孩子相聚呢。

我忽然想起她的手机铃声,分明是公鸡啼鸣的声音。难道她把村庄里的公鸡啼鸣录下来,作为手机的铃声?

我觉得,她的头发,像一个姑娘戴着假发,装扮老太婆,因为,她的笑,是姑娘的笑容。这一下,她似乎接到了命令,可以行动了。她取出红色塑料袋中的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袋中装着籽粒饱满的葵花籽。黑白相间的条纹,瓜籽足有食指的指甲盖那么大。

她把瓜籽嗑出脆生生的响。她放下桌板,变魔术般拿出两个小纸盒。仁归仁,壳归壳,分别放在两个纸盒内。她竟然只嗑不吃。

列车在稳定而又迅疾地行驰。我闭目养神,聆听着有节奏的脆响,像一串鞭炮被点燃了,不断地响。我佩服她的牙齿,准确,干脆,熟练。动车停了好几站,我睁开眼,两个纸鹤都满上来了。我以为她会把盛壳的盒子交给来收集垃圾的列车员。可是,她把两个纸盒子都合上。瓜籽已嗑完了。

大概我的目光透出了好奇,她说:这个盒子,装着葵花籽的衣服。

我笑了。她是要把仁和壳向孙子展示,说明葵花籽是她亲手种(产地),亲嘴嗑(加工)。

她尽量咬着普通话的音,说:我那孙子,到艾城半年,就一口城里口音了,孙子跟我的时候,睡觉光着身子,那么暖和。

我记得我初中的同学也裸睡,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我问:你们那里的大人也这样睡吗?

她迟疑了一下,脸红了,说:过去都习惯了那样,那样睡暖和嘛,现在就不知道了,这种事,不好问。

我说起我的初中同学,说:我念初中时,也试过,冬天没生炉子,光着睡,确实暖和。

终于完成了嗑瓜籽,她显出疲倦。看看我放下的椅背,她的椅背保持着垂直。她疑惑地在寻找调整座椅角度的按钮。

我在她那边的扶手顶端扳了一下,椅背立即往后倾斜。

她摁了一下,椅背恢复垂直,她又揿了一下,椅背迅速倾斜。她笑了,掌握了其中的奥秘那样笑。她说:这个椅子蛮听话。然后,靠着椅背,合上了眼。

我喜欢香脆的瓜籽(嗑起来就不由自主,嘴停不下来),但已经不敢接触了,我的牙齿,多数已“下岗”。我听她嗑瓜籽,就替她的牙齿担心。不过,她嗑得那么顺利那么快乐。我闭上眼,立刻浮现出一大片花田——金色的向日葵。好像高速行驶的列车两边都是连片的向日葵。

我惊了一跳。雄鸡又啼叫了。她反应灵敏——手机一直握在手上,传出男孩的声音。

草莓冰激凌

过一年就要入小学的小女孩,就喜欢冰激凌,而且,很固定、很单一,只食草莓冰激凌,一年四季,即使潮湿寒冷的冬天,她也每天要食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的爸爸说:外边这么冷,还吃草莓冰激凌,里边也冻住了。小女孩跳个街舞,像小鸟围着想象中的草莓起舞。爸爸叫她草莓冰激凌。妈妈特意给打扮,头顶扎了个草莓一样的蝴蝶结,衬托着她那奶油一样白皙的皮肤,她食了草莓冰激凌,肉肉的小脸蛋,白里透红,更像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的家前邊百把米,临街有个大型超市,超市里有冷饮专柜,小女孩每天起码一支草莓冰激凌,要是她有什么好的表现,爸爸或妈妈称赞她,她会做出草莓冰激凌的造型,还伸出一个有小肉穴的食指,说:那就奖励一支草莓冰激凌。

所以,爸爸妈妈不轻易赞扬小女孩。小女孩惹了祸——有一次,不慎打破了一个碗,爸爸很忌讳,认为这是不吉。爸爸说:今天取消你吃草莓冰激凌的资格。

小女孩的样子,仿佛是刚从超市冰柜里取出的草莓冰激凌,她说:我上超市调换个爸爸。

有时,妈妈在超市购了商品,回来检查,过了保质期,就去调换。小女孩的眼里,超市里,除了购物的顾客,所有的东西都是商品。她已把所有的商品分为两类:一类是不动的商品,都陈列在货架上,包括冰柜的玻璃罩护着的冰激凌;另一类是会动的商品,是指超市的营业员(统一款式颜色的服装,胸前还有一个徽标,小女孩认定那是商标),已经熟悉的面孔——叔叔阿姨,每天都在超市里。她时常看见一个阿姨,对她笑,还跟她的妈妈说话,有时,阿姨抚摸她的头,那是又厚又热的手,她避开,似乎生怕自己融化了。

爸爸以为小女孩把商品与爸爸混淆了,说:这闺女,没钱还想办事?我倒要见识见识。

小女孩平时不带零花钱,去超市,总是由爸爸或妈妈陪同,她指定草莓冰激凌,爸爸或妈妈付钱。她拿到草莓冰激凌,仿佛这个世界,或说艾城,只剩小女孩和草莓冰激凌了。爸爸妈妈发现,唯有草莓冰激凌能够让小女孩专注一件事。要是买不起(嫌贵)小女孩闹着要的电动玩具(能说话的布偶),爸爸就说:我带你去吃草莓冰激凌。

总是有效,目标立刻转移到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在前头走,她已经熟门熟路。爸爸跟在后边。像“小鸟在前边带路”。这个老旧的住宅小区,居民差不多都是外来打工者,而且,几乎都操着一个遥远的省份的乡土口音——抱团取暖。超市里的许多营业员也操着同一种乡音。临街的小餐馆,也充满了这种乡音土语,而且,餐馆的菜肴也是与乡音相配的家乡菜。

爸爸一副见识小女孩“能咋样”的神情。他常拿草莓冰激凌说事。他说过,有钱能吃草莓冰激凌不稀罕,有本事,你不花钱,能吃上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一进超市,就如同进入了儿童乐园。她目不斜视,不看货架,不瞧冰柜,在迷宫一般的一排排货架之间转悠——她在寻找,关注着一张一张大人的脸。最后,她笑着,蹦蹦跳跳奔向叔叔,叔叔的脸像太阳。

爸爸曾向小女孩转述过我说过的雪孩故事(我和小女孩的爸爸是朋友,他租了我那套小户型的房子,一来二去,就谈得拢了):雪孩趁夜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但太阳出来之前,雪孩又往回跑,不然就会被太阳晒化。这是我的父亲当年垦荒时发生的事情,我怀疑那是父亲编造出的雪孩。有时候,我看这天真的小女孩——草莓冰激凌,我想,小女孩喜欢草莓冰激凌,是不是像雪孩怕融化,用冰激凌增强自己的存在?

小女孩跑到那个笑脸相迎的叔叔面前(叔叔穿着工作服),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可能不让叔叔摸她像草莓冰激凌似的头,她仰起小脸,含羞一样红了,她说:叔叔,你跟我走,上我家。

叔叔说:我不能出超市,我在上班。

小女孩转身,对爸爸说:你跟叔叔调换一下,互相换服装,穿上这里的商标、包装。

爸爸一愣,他一向宠着小女孩,他与那个营业员四目对视,似乎达成了默契,按小女孩导演的戏剧展开剧情。他拉开T恤的拉链说: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演你指定的角色?

叔叔笑了,解开工作服的一溜纽扣。小女孩仰着脸,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她鼓掌,说:都是好孩子。

于是,小女孩牵着叔叔的手,像小车头牵引着大车厢,叔叔竟然知道她家的地址,望见二楼一扇窗,叔叔弯腰,说:我背你上山。

小女孩熟悉这句话,在家乡,有个叔叔也这么说,他趴在叔叔的背脊上,登上了村头的那座小山。小女孩还熟悉叔叔的味道,只不过,现在混进了超市的气味。

想不到,妈妈也熟悉这个叔叔,惊讶地说:你怎么……一起来了?

小女孩的爸爸来我的办公室,对我说了整个过程,他确实顶替那个男人的白班,傍晚,也不见来“调换”。他终于知道,妻子和那个男人是恋人。他在艾城打工赚了钱,回家娶妻。那个男人出不起聘礼。

小女孩的爸爸说:洞房花烛之夜,我发现她已被别人用过了。

那个小女孩,慢慢长大,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当然,也叫他爸爸。甚至,小女孩掌握了实用有效的交换方法:用草莓冰激凌换她叫爸爸,一支草莓冰激凌就叫一声爸爸。

小女孩的爸爸开设了小餐馆,专营家乡的小吃。那个男人和他同一个村庄。他接妻子、女儿来艾城,那个男人也出来打工了。

离了婚——没料到小女孩“调换”成真。那个男人照样在超市上班,据说:每天都用冰壶带一支草莓冰激凌回家。离婚的原因是:小女孩越长越像那个家伙,血缘这个东西真奇怪。

插 销

终于,又听见插销的金属声。那个老太婆又来了。可是,我坐着没动,而是摇头,笑了。我觉得这件事儿——持续已久的事儿,怪有趣,像个灵感。我得把它记下来。

其实,起初,我非常恼火。一年前,我进入别墅写作,以我姓名命名的工作室。别墅在住宅小区里,住宅小区的楼房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这幢近四百平方米、二层的别墅(没有门牌号码,说起来,要以邻近的住宅为参照,就像一个人出生,还报不上户口,起不出名字),内外装修,焕然一新,院子里可泊小轿车,一侧有长着柚子树的绿地。我在一楼的那一间,打开窗子,三米远,就是大运河。每一天,不知经过多少货船,向西的船,水吃近船帮上端,向东的船,船帮出离水面有两米多。

我关闭窗户,拉严窗帘,而且关起门,开着灯,创造出白天是夜晚的气氛,这样,我虚构的人物就会放松地出现。我闭上总门,以及院子的铁栅门。

记得刚进来时,有装修后的气味,我打开别墅门,两扇防盗门,通风。有一天,我听见客厅有响动。一个老人,像小孩一样东张西望。

我还没完全脱离小说,我以为是小说里的人物找上门来了,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吧?我问:你找谁?有什么事吗?

他说:我看一看,这地方不错,老年活动室?

我要寂静,他要热闹。我不响。似乎他遗憾,这么大的空间,却闲置着。不久,又有几位妇女(显然已退休),议论评价着别墅,似乎“梦里寻她千百度……”。我不响,等待着。小说里的人物还等着我呢。

有时,我会惊一跳,因为,我听见响动,拿着笔,走出门。有人什么时候进来了?

那以后,我就关上了别墅的总门(两扇构成),而且,反扣着保险。这样,就没有人擅自进入了。

别墅内部,有八扇门,除了楼上楼下各一个卫生间,以及总门,其余的就是房间的门,我很少去开其他房间的门,都空着。只在一楼临河的这间。有时,妻子打电话:饭菜都凉了。我拉开窗帘,河面反映着灯光。我说:我写忘了时间。

关灯,锁门。我的手已能独立行事,可是,院子的铁栅门(可容轿车开进),里边的插销已打开,而外边的插销却插上了。

一定是小区热心的居民在义务关心这幢别墅。

早晨我来,把外边的插销抽开,然后,把里边的插销插上。这表明,我在里边——别墅里有人。傍晚,我则相反。插上外边的插销,意味着别墅里没人。我也懒得锁铁栅门,雨水多,锁会锈,何况,别墅主体的总门——防盗门锁了。

别墅里有没有人在,插销是个标志。我的朋友来访,就是以插销来判断。别墅,说小些,是那个小间,是产生小说的地方,小说里的人物很脆弱,虚构的人物一见现实的人物就会消失。好像我是守护者——创造条件,让他(她)们冒出来。

我只是午饭出去吃。什么时候,什么人,抽开了里边的插销,插上了外边的插销。好像我已不在。我竟然毫无察觉。一幢幢住宅楼的空地,看不出动过插销的人踪影。

随后,一连数日,我离开别墅,不得不先拉开里边的插销,再把手伸出铁栅,从外边把插销抽开,然后再插上,望着邻近的楼房:阳台,窗户,总觉得窗户背后有人观察着我,在笑,那是孩子般的恶作剧造成了效果。分明不是小孩,小孩够不着插销。白天,住宅小区里,只剩老人了。

我警觉起来。一个人独享这么大的一幢别墅,而且,小区没有可供老人聚集的场所,别墅自然成了嫉羡的地方。

上午(我对时间的概念已模糊:小说似乎离现实的时间)。我听见插销的金属响声。我立刻赶出去。一个人影消失在对面楼房的拐角处。我追出铁栅门,楼房前边没人——溜得真快,像捉迷藏。

我觉得自己像猫等鼠。一分心,小说的人物就不爽气了,迟迟疑疑,一副丑媳妇怕见公婆的姿态,千呼万唤不出来。

一听得金属的抽动,我冲出去,一个老太婆的身影,矮胖矮胖,几乎要在拐弯处消失。她一头白发,仿佛落了冬雪还没融化——现在是夏季,头发在脑后来了“一纠”,挎了个小包,是念佛的老太婆那种姿态,又似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校,却像要出门远行。我追过去,仿佛她融化在楼前的绿地里一样。绿地里的树上,鸟在叫——掩护了她?鸟似乎对我说:没人,没人。

是错觉,还是幻觉?插销分明是她所为,仿佛否定了我:不在。

声音和行踪。之后,我听见插销的声音,迅速赶出去,她似乎踏准了我的反应时间。我弄不懂的是:明明看见她沉着的步子,不紧不慢,可她的身体却离开得那么迅速,好像腾云雾一般。

我恼火了。每一次都如此。仿佛前边的那幢楼是神话(童话)的空间,她一旦拐进去,就无影无踪。树上的鸟叫,像在欢迎,又似嘲笑。

每当我听见两个紧凑的声音:外边的插销被插上,里边的插销被抽开。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如雪的白发,沉着的步子,老旧的挎包,似乎她不断地出發。把我反锁在门里,不让我出去顽皮,惹祸。渐渐地,我仿佛在时间的隧道里往回走——变小,甚至,小男孩也闯入了我的小说。白天开着灯。儿时,我喜欢神秘的夜晚。

我没能见那个老太婆的脸。我已赋予她的脸若干我熟悉的相貌,比如外婆,比如母亲。我不再恼火。仿佛一场游戏开始进行。所以,今天,我又听见插销的金属声,我用文字固定住了记忆。

院子里异常寂静,柚子树上的鸟叫,反而加强了寂静,似乎另一个时间——童话的世界即将开启。我的肚子饿了,那是时间流逝的标志。太阳当头照。寂静中隐藏着奇迹?现实的花园里能够开出幻想的玫瑰。

我的手穿过铁栅,拽开外边的插销。我出去,再伸手,穿过铁栅,插上里边的插销——那是有人在的标志。我在前边楼房的拐角处,好奇地回头,望了望铁栏栅门——外边的插销没插上。我笑了。茂密的枝叶亮光耀眼,里边传出鸟叫。我忽然想,那个老太婆也栖在树上吧?

补述:我写小说,喜欢“冷处理”——放一段时间(最多的放三年),似乎等待人物有新的行动。一个星期,一个月,现在,过了半年,铁栏栅门不再传来响声,游戏结束了,我反而有点失落。

看 见

她揭掉月牙形的桶盖,倒泡脚水,桶盖,里朝上,像烫手一样,她差一点失手。桶盖里有一只大大的眼睛。眼睛如一片树叶,双眼皮,黑眼珠,微笑地看着她。她本能地要取内衣遮挡裸露的上身。

她笑了。那是一个树疤。只不过像用画笔在拼得严丝无缝的盖板描绘出的那样。她选来选去,竟然没发现泡脚桶盖上的这个烧焦似的疤。她不禁生出歉意,有愧他对她的信任。一定是树在生长的过程中遭到了伤害。发乌的疤更像长着浓密的黑睫毛的眼睛,没有邪念,倒有好奇。

香柏木泡脚木桶的清漆,保留着树木剖面本色的年轮,像丢了一粒小石子的池塘,溅开凝固而又自然的涟漪。而树疤,如同清澈的水底一个孩子般的眼睛。

一个星期前,她在家政中介所,排除了老人、病人,确定了护理他——盲人,比她大五岁,一个人一套住宅,七十多平方米。条件很简单,做一顿晚餐,洗换下的衣物,陪傍晚散步,而且,她有单独一个房间,可以节约开支。因为他是盲人,她打消了顾忌,他泡脚,她淋浴,同时。

她发现他的燥脚,朽木一般,干裂、起皮,她就建议他泡脚,而且,她选购了香柏木桶,还放入养生的中药。泡过的脚,红润得如同羞涩的脸。她的脸不再发热。她试过,他的眼睛、表情,像桶盖,毫无反应。

一连三天,倒泡脚水时,她反转桶盖,她看出,那个木疤的颜色渐渐淡了,或说,脱离了桶盖,仿佛沉入水底。终于,有一天,如伤口复原,木疤消失了,像水中的月亮到了日出的时候,她甚至观察木桶,想象月牙倒映在水中。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那是憋不住的笑。失明的黑眼珠似乎动了。她的双乳和他的双眼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她的手本是遮,却改变了姿势,在他眼睛晃一晃,一种“拜拜”的动作,她说:看得见我的手吗?

他摇头,眨眼。

她说:你笑什么?

他的脸红了。

她要端木桶双耳的瞬间,忽然看见水中的那一只眼,似乎木疤彻底脱离了桶盖,沉入水中。睁得大大的眼,像是笑眼。她放下木桶,取来毛巾,以往都由他自己擦干,说:抬脚。

脚在水里,憋久了气那样,出离桶中的水。

她几乎要叫出来,脚背上有一只眼睛,像按上去一样,却是活灵灵的眼。

本来,他泡脚,她淋浴,她无所顾忌。现在,他的笑,是看见她的裸体的反应?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脚上的眼,如同小时候,妈妈说:闭上眼,睡觉,做个好梦。不过,脚上的眼,很顽皮,似乎合了一下,又稀奇地睁开。

她陪他散步,总是等到夜色渐浓的时候,省得住宅小区的无数双眼来关注,前后楼层的窗户,像一片眼睛。她说:一天最后一个节目,散步。

她和他在河边的步道上散步。他说:河里的鱼跳出来了。

她说:你能看见?

他说:小时候能看见,后来,失明,可能要下雨,天气有点闷。

她说:你钓过鱼吗?

他说:小时候,常在河边看大人垂钓。

她瞧瞧他的盲眼,接着,她看看他的脚,整个脚都裹在穿着鞋带的跑鞋里。她说:人钓鱼,鱼在水底,怎么看人?

他笑了,说:鱼在水里,看见钓鱼的人,小时候我从鱼的角度,想象自己是一条鱼,观望岸边的人,故意逗水中的鱼饵,让人钩钩落空,不让人钓起……我喜欢那么想。

她想到泡脚木桶里他的左脚背上的那只眼。她说:你谈过女朋友吗?

他说:今晚的月亮一定很明亮。

她说:是一个弯月。

他说:像木桶盖。

她沉默,那桶盖上的眼看见了她。目光像硝烟,她的双乳仿佛膨胀起来。要是解開鞋带,那只眼望见月亮、星星,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起风了。

她第一次给他摊开被子。没开灯。她想象他一直不开灯摊或叠被子的情景。好像手上长了眼一样。她把被子盖住他的脚。她说:我来艾城打工,已经有一年了,我觉得这座城市适合我。

他说:就像穿鞋,脚知道合不合适,合适了就喜欢穿,我感谢你给我带来了希望,泡脚效果明显,我的脚不裂口不起皮了,你在老家也泡脚吗?

她说:我是汗脚。

他说:汗脚好,湿润。

她说:可是……容易臭。

他说:没闻到臭呀,我这干脚,像干旱的土地。

她突然说:我们那个村里有个老习俗,女人的身体要是被男人看见了,就是那个男人的女人了,我娘就是被我爹看来的呢,泡脚的时候,我看见你笑了。

他从被子里伸出脚,高高地抬起,说:就跟河里的鱼看岸上的人,起初,我还以为我恢复了视力……是它看见了。

她穿着散步时的衣服(天蓝色的工作服,洗脚工)忍不住双手护胸,似乎防止双乳顶出来。

他揿亮床头灯(以往,它仅是摆设),然后,将脚背朝她,仿佛一卧一立的两人之间,插进了淘气的小男孩——脚背的那一只眼还分别朝他俩眨一眨眼。他说:感谢您选来一个长眼的木桶,其实我看见了。

对 虾

我们以为饭店的总经理亲自出面给我们端盘子,是出于对戏剧大师的敬意。因为,我们都是专门研究戏剧大师表演艺术的所谓学者(说我们靠戏剧大师吃饭也不为过)。

面部和善表情从容的总经理举手投足,颇似刚从舞台卸了妆的演员,想必他也是戏剧表演大师的“铁粉”吧?他一一从服务生的托盘中取下一个一个小瓷盘,一一放在我们面前。

我从来不想代表谁,不过,作为同行,我发现大家都有一种沾了大师之光的感觉,向大师致敬,也向研究大师的人表示敬意。我们都很受用:此生值了。

我以为盘中是鹅掌,因为薄薄地覆盖著的汤汁给我造成这种印象:这是鹅掌的烧法。总经理及时提示:这是对虾。

我的家乡,对虾均为清蒸。其实就是清水煮对虾,至多放些许姜丝。保持对虾的本色和鲜味。这个以戏剧表演大师亲笔题款的饭店,浓汁饱含的调料已抵消了对虾的鲜味。

随后,我就不能用“我们”了,因为,大家的表现各异。我似乎要率先品尝这个以大师题款的饭店对虾的烹饪方式。我用筷子拨开透明的虾壳,里边的肉身,仿佛正在解体,像用久的棉絮,或似豆酥糖。我撮了一段,吃不出对虾的味道。能把对虾制做成非对虾的味道,就如同老妇扮演少女,用粉脂掩盖。

一直陪在总经理身旁的召集人也是东道主,看见总经理携服务生退出包厢并随手关门,召集人说:不要吃。

我试图证实什么,说:是不要吃还是不能吃?

他说:不能吃,我要保证这两天大师表演艺术研讨会的正常进行。

我追问:为什么不能吃?不能吃为什么要上,上了不吃不就浪费了?

他给我递上一支香烟,并给我点燃了香烟,说:浪费了就浪费了。

我指指墙壁上有标牌:禁止吸烟。我觉得在这种场合吸烟,是对大师不敬,因为,墙壁有一幅大师半个世纪前写的一首诗,大师的书法、诗词都那么好。何况,大师所在的城市已颁布了“禁烟令”——我这个嗜烟者,自感像过街的老鼠,不受欢迎,却在此受欢迎。

他指指关着的门,说:这叫有得有失,失却了对虾,得到了香烟……吸烟的待遇。

我发现我们一桌子都叼起了香烟。甚至不吸烟的老郑也破戒了,只不过,仅仅是个形式,吸进直接吐出,不在身体内部循环,那是糟蹋了香烟。

我们的包厢属于预订,据说,半个世纪前,大师告别舞台,在此用餐,还表演了一段。所以,我们都感到荣幸,但已物是人非。像解禁了一样,召集人一圈一圈散烟,点火。我说:烟吸多了也要醉。

整个包厢,烟雾弥漫。我有点云雾里的感觉。召集人要老郑接上一支——以毒攻毒。老郑离席,出门,他受不了了。出门的一刹那,他像放尾气那样,然后随手关门。

每个小盘上的对虾,都原封不动。能见度低了,“禁止吸烟”的标牌也模糊了,亦没人来干涉(制止、罚款)。

召集人的本事,我早有所闻,他能使不可为变成可为(他的嘴上常挂一句口头禅:还有什么走不通的路吗?)。他说:当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了,一个对虾六十八元,六十八乘十八。

这个包厢,摆了两桌,每桌九人。预订的时候,召集人特地来现场勘察,他知道我们都是“烟民”,他跟总经理磋商时提出允许吸烟。

总经理却说:增加一个菜,每个人来一只对虾。

召集人见过世面,其家乡在海边。总经理陪同他去看实物——冰箱里储藏的对虾。这座城市亲近大海的方式,就是享用大海的物产。似乎吃了对虾,就能感受到大海的博大。

召集人没有点穿对虾储藏过久不新鲜——变质了。他痛快地答应:好吧。

总经理亲自端盘,主要是担心内行的顾客提出质疑,没想到顾客毫无反应。上不上是他的事儿,吃不吃是我们的事儿。

我仿佛醉了,说:不抽了,不抽了,不能再抽了。

召集人把烟让我叼上,又亲自给我点上,说:整座城市,此时此刻,公众场合,唯有我们这个包厢开禁了,这可是大师当年即兴表演过的地方,你们搞研究、写评论,都在挖掘意义,没发现这里的意义吧?

我说:谁能来当年大师表演过的那一段呢?

召集人说:我献丑,来一段,以此向大师致敬,但是,各位专家不要去吃面前的对虾。

空谷回音

我有个朋友叫姚太和,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参加工作后,我俩还来往频繁,参加对方的婚礼,等到参加对方子女的婚礼,我们已退休了。他的脾气好。我心情不好时,我就跟他碰面,然后阴转晴,我总能高兴地回家。好像小时候拜年,收到邻居的礼物那样。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绕开生气。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从来不见姚太和跟别人生气,似乎谁有气,到他那里就消解掉。他的善友甚多。

有一次聚会,他说:小时候,我的脾气很糟糕。

我曾陪伴他去过他山区的老家住过一个晚上。那是山坳里的一个村庄,现在已开发为旅游避暑的景区——艾城大峡谷。那是姚太和童年的“摇篮”(猛眼一看,峡谷像个大摇篮)。而我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山村的溪水声反衬出寂静,我失眠了。

童年的时候,姚太和三代同堂,而且,三代单传。爷爷只有他这么一个孙子,宝贝得不得了。爸爸从未动过他一个指头。这个家爷爷很有权威。爸爸是个孝子。要是姚太和做错了什么事,爸爸拉下脸,爷爷会制止。姚太和简直就是这个家的中心。宠爱有加,他也以为理所当然。

可是,村庄里的小伙伴却看不起姚太和,在家里是“皇帝”,在小伙伴里则是“随从”。他总想当主角,有一次,他违反了游戏规则——还坚持自己的“规则”。孩子王宣布:我们联合起来惩罚他,宣布“开除”他。孩子王说:你用你的那一套,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去玩吧。

于是,他走出村庄,像一只追猎物的野兽,一个劲儿地奔跑。他憋着一肚子气,突然看见前边一座峭壁,两边是山岭。峭壁上流下瀑布,像一条沾了水的白绸带,他能闻到水的气息:凉爽、清新。

脚前是一条溪水,清澈的水流动,能看见水底卧着的圆石,大小不等,像一群动物。他咬咬嘴唇,吸了吸气,抬起头,仰望着峭壁,峭壁顶上的树像眉毛,背后衬着蓝蓝的天。

他把手罩在嘴边,像个喇叭,他喊:我恨你!我恨你!

幽深的空谷像是藏着一群小孩,群体反击:我恨你!我恨你!

他喊了三次,空谷回荡着三次他的声音,似乎他的声音由一群模仿他的小孩喊回来。峡谷里装满了那种声音——都跟他过不去。渐渐减弱,然后,溪水的流淌声又恢复了。

那一天,姚太和回到家,夜色已降临。小山村弥漫着炊烟。他感到肚子空了。

妈妈一见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

爷爷、爸爸还在村庄里寻找他。妈妈隔着院墙对邻居喊:我家太和回来了。

姚太和听见邻居把他妈妈的话,像击鼓传花一样传出去,村庄采取这种方式寻找孩子,就是这么一个一个传话,很快能传遍整个村庄,甚至,还动用了广播喇叭——家家户户都安装了扬声器。

妈妈高兴起来,说:肚子饿了吧?所有的小孩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跟他们一起玩?

他委屈得哭出来,说:他们恨我,到处都恨我。

妈妈问明了事情的经过,笑了。

他撅起嘴生气,说:你还站在他们那一边,笑话我?!

妈妈牵起他的小手,说:我陪你去说。

他还以为妈妈要带着他跟小伙伴缓和紧张关系,他可不愿认错。他扳着门,不肯走。

妈妈说:你带我上你去过的地方,妈妈倒要看一看,什么惹你生了一肚子气。

走出村庄,进了山谷。村庄像个梦,笼罩着炊烟,炊烟里闪着点点灯光,如同刚睡醒的小孩的眼睛。

山谷里那么幽深,神秘,峭壁像一道随时要倾倒的巨大的影子。溪水的潺潺流淌、跳跃的声音在脚前。

妈妈放开他的手,说:太和,现在,你朝你喊过的方向喊一喊,我爱你,听一听有什么反应。

他仰脸看一看妈妈。妈妈微笑了。他双手合在嘴上,做个喇叭状,冲着装满夜色的神秘山谷,喊:我爱你!

媽妈说:再喊。

他喊了三遍,空谷回荡着那三个字,他说:山沟的沟里装满了“我爱你”。

一个“恨”,一个“爱”,对同样的山谷,过后,他知道那是“回音”——空谷回音。他对我说,那天晚上,他好久没睡着,一个村庄传话寻找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小孩离开了人们居住的范围,是逃避,是发泄,还是寻找?长大后,他偶尔想起那一段童年的经历,就要独自一笑。他还告诉我,一位朋友就是当年的孩子王。

我说:现在,那个景点,有一个环节,恋人到了峡谷,要喊一喊“我爱你”,然后,听一听,大峡谷景区那个空谷回音的景点,出典是不是来自你的经历?

两元面额的纸鹤

大年二十七晚饭,我们家的小喇叭(应当称扬声器)像往常一样播送着革命样板戏。我记得是《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选段,我特别喜欢杨子荣,想象他在我们项家村的山岭里(当然没有虎,却下了雪)。突然,杨子荣不唱了,插入生产大队项队长的声音。

那年,我五岁(虚岁),一直好奇大小喇叭(大队部屋顶架了个高音喇叭),怎么能同时发出一个声音?

我们全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一个姐、两个哥),都停下碗筷和嘴巴(食物在嘴里,暂停咀嚼),生怕影响了收听效果那样,学着爸爸,一齐将耳朵朝向客堂间门上端那一面墙,正中央一副毛主席像,旁边接着个小喇叭,像个匣子,向下偏倾。

只有我说:杨子荣怎么不唱了?

爸爸瞪我一眼。妈妈指指上边,说:有通知,别出声,好好听。

项大队长的声音被放大,他说:项家村的社员请注意,经大队党支部研究,为了叫社员们过个红红火火、欢欢喜喜的大年,明后两天,让社员们上山捡柴,但是,严禁伤害活树。

又接着那段“打虎上山”。可是,姐姐和哥哥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这一下能够显示我们家的力量了,大哥顺口引用毛主席语录:人多热情高,干劲大。

爸爸终于发话,他叫我姐姐把闹钟拧到半夜两点。他要率领我姐我哥上山,他要求我姐我哥抓紧时间睡觉。

妈妈说:我现在就准备干粮。

我说:那我呢?

姐姐说:上了,是你捡柴,还是柴捡你?

爸爸说:你跟着你娘,不要乱跑,随时听候你娘的调遣。

“调遣”这个词,也来自《智取威虎山》,那是土匪说的词。我纠正到:应当叫命令、指示。

二哥说:都是一个意思,反正,娘叫你干啥你就干啥。

我躺下睡觉,一股烙饼焦香的气味飘进来,仿佛把我托起——腾云驾雾,不过,我脑子里响起的都是“打虎上山”的旋律,甚至听见大雪将树枝压断的声音,那么,我爹率领的“小分队”就可以争取断枝了。……我醒来的时候,听见水声,是往水缸倒水的声音。阳光已跃进窗子,安静地守在我的床前。

项家村位居半山腰,老井在村中央,像个太阳,通向各家各户的石阶路,如同图画上四射的太阳光芒。我家的院子有两口大水缸,每天早晨,两个哥哥负责挑水。大年二十八的早晨,妈妈挑水,水缸已挑满,两个水桶歇在水缸边。

妈妈说:东放醒了呀,有个东西,你来看一看。

我过去。妈妈问:是啥?我和小伙伴常用纸折叠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我说:纸鹤。妈妈打开纸,恢复一张纸的原样,又问:是啥?我说:是钱。仿佛烫手,妈妈说:多少?我说:你连两块钱也不认识?

平时,去供销社营业店打酱油、买食盐,都是我跑脚。妈妈掌握的都是分、角,最高的也不过一元面额的纸币,可是,我在店里见识过五元、十元面额的大钞。我有点得意,好像见过大世面,其实,我没走出过项家村的范围。

妈妈依照折痕,将两元钱恢复成纸鹤,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收还是放纸鹤,她说:那个丢了钱的人家,一夜没睡觉吧?

妈妈不识字,却珍惜纸,特别是有图有字的纸。她挑水在石阶上走,发现了它,仿佛它是一只受伤的小鸟,还沾着露珠,带着汗水的潮湿,她以为哪个小孩玩了又丢了它。我的眼里,它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过年,给我压岁钱,最多也只有一角,我也舍不得用,过后,妈妈提出由她替我保管了说:小孩不能随便花钱。

纸鹤在妈妈的掌心上,像考我,她说:东放,你说,怎么办?

喇叭常插进通知或叫人(有时,正转播“国家大事”,突然插进唤人,点着我们村里的某个人的姓名:听见广播,马上到大队部;仿佛一个村和一个国,不分大小,有了联系,所以,我觉得我们村是大世界),我说:大队部,叫喇叭。

妈妈笑了,说:我还发愁,我们东放脑袋真灵活,娘给你缝个书包,今年,一定要供你上学,捡了钱还失主,东放懂事。

我第一次看见项队长对着话筒,大大小小的喇叭,声音原来是通过这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把声音吃进吐出的呀。而且,像爆米花,爆大了。

吃過了午饭,我和妈妈一直等待着的什么人会出现,却没有传来脚步声。妈妈说:都上山捡柴了,山里没有安喇叭。

晚饭的时候,我的肚子已响过好多次了,爸爸他们那么辛苦,还没回来,我就忍着饿。喇叭里传出项队长的声音,重复了上午的那个话,然后又继续革命样板戏,还是盖不住我们村庄现在的声音:狗叫人喊。看得见背着担着柴火的大人,好像一捆捆柴火在移动。

我以为是爸爸回来了,脚步很多,却是小木匠。他爸爸是老木匠(大队里的木工活都归他做)。小木匠身后跟着项队长,像是电影里押着一个俘虏那样。

小木匠进门就说:东放他娘,我丢了钱。

项队长对我妈妈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问小木匠有几张、多大面额。小木匠竖起食指:一张,就两元。

项队长又问:丢在哪儿?小木匠疑惑地看我妈妈,像求救。他说:丢了钱,我爹扇了我一个耳光,长这么大,我爹头一回扇得那么重,要是钱能说话就好了。

小木匠还哆嗦。项家村,差不多都有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平时做了木工活,暂不收钱,往往与集体年终分红挂钩,分了红,或者,年底宰猪,有了钱,那么,木匠的规矩,接近大年,可以理所当然上门收工钱。木工活由大木匠来做,小木匠当下手,给那一户人家做的是结婚家具,婚期定在正月初九,新郎的爸爸是我的远房舅舅,隔着多重关系。收了两元面额的一张纸币,当时,小木匠喝着一杯茶,顺手将纸币折了个纸鹤,逗小孩开心,小孩是我远房舅舅大女儿的儿子。临走,接了一支香烟,走到石阶路,他掏出香烟点上,一不留神带出了纸鹤。那恰巧是我妈妈挑水走的石阶路。

项队长问:婶子,能不能对上号?

我妈妈们已掏出纸鹤,说:没错。

小木匠做出要下跪的姿势,说:东放他娘,你就像东方出太阳,救了我了,昨天,摸黑,我找了几趟,今天上山捡柴,我打不起精神,我以为折成了纸鹤,它趁机飞走了呢。

我冒出一句话:羽毛湿了,它飞不动。

妈妈扯一下我,说:大人说正事,小孩别乱插嘴。

项队长摸摸我的头发,说:这颗小脑袋好使,一想就想到广播。

小木匠指着纸鹤,生怕它飞掉那样,他表示他爹还要一起登门感谢。我希望来因为要带礼物。妈妈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自己的钱回到自己的手里,我的心也放下了。

项队长说:这么办吧,小木匠,你到大队部,在广播里感谢一下,让全部社员都能听见,好人好事,就是要叫广大人民群众都知道。

小木匠脸红了,说:队长,我说不好话。

项队长说:感谢的话都不会说?先在肚子里准备好,这叫打腹稿,我会帮你理理顺,说可得由你亲口说哦。

妈妈说:省了省了,队长,你也别为难小木匠了,这点小事不要弄大了。

这时,我听见爸爸的脚步声,我望见长了脚的几捆柴火排着队进了院子。我已憋不住——我出的点子找到了失主,喇叭那将传出这件“大事”,好像小山村里发生的事跟国家大事放在一起了,小也成了大。我感觉像个英雄,做出一个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姿势。我听项队长说:小木匠,跟我上大队部。

我也跟上去了。根本不在乎妈妈在喊:吃饭了。

鸟 叫

父亲是公社小学的校长,那里叫他项校长或项老师(因为他还兼语文教学),可是项家村大队的社员,称他教书先生。我记事起,父亲的生活很有规律。周六,夜色渐起,他从村西的山岭小道出现,母亲已烧好饭菜,我们四个孩子盼着父亲回家,我站在院门口,因为我肚子饿了,但父亲不到,不能吃晚饭。

父亲肩上一根扁担,一头挑着一个布包。星期天,吃过晚饭返校,扁担就挑着两个布袋,母亲缝的土布袋,青莲色,扎染。分别装着米、油、盐,一个星期的伙食,还有点心:米糕,番薯枣子(番薯干),因为父亲的胃不好,少吃多餐。还有衣物和书、报。书是教XX的书,报是《人民日报》,带去带回。

星期天怎么过,父亲也有惯例,几乎雷打不动。太阳从山岭背后露出了脸,父亲起床,早晨,我们都习惯了轻手轻脚。母亲说:脑筋动了一个礼拜,要睡个好觉,把辛苦睡掉。

我总觉得父亲的脑袋里装了一个学校,各种声音,回到村里总算寂静了。

父亲起来,母亲把锅里煨着的早饭端出来,馒头、稀饭、咸菜。吃了早餐,父亲先在院子里、屋背后走一遍,然后操起扫帚,院内,角角落落都扫到,随后,拿上剪枝的剪刀,给院中的桔树、梨树修剪枝条,有时,围着树抬着头,观察了好一阵,终于决心剪一根不起眼的枝条。接着,他持着锄头,锄掉屋后墙根的杂草。他叫我跟着,但用不着我动手,我只是把剪或锄的枝枝草草当即归拢,他完全沉浸在一系列劳作之中,偶尔向我介绍他的举动,点评一句,像点评范文。

父亲的额头已沁出一层汗珠。太阳已当头。他做这些事情,穿着“工作服”——打补丁的褪色草绿色军便装(文革时流行过)。母亲接过父亲最后一项活儿的工具(锄头),说:水好了。

母亲在屋里忙着家务,仿佛看见父亲的进度,大木盆里的水,温度适中(根据季节、气候调节水温,倒多少热水、掺多少凉水)。

父亲洗了澡,像进教室上课一样,换上了学校穿的衣裤,蓝咔叽布的中山装,有母亲用烫斗烫过的痕迹。母亲早把一把藤躺椅放到院里的树下,树枝稠密,像一把大阳伞。父亲拿出布袋的书报,仰面躺着,大多时间看《人民日报》。他不允许挪用,因为,还要完整地带回学校。

那時我也一本正经地看《人民日报》,偶尔也打扰父亲,问生僻字。记得有一次,父亲让我读报给他听(胃病发作),我念得磕磕巴巴。父亲批评我。我抬头说:鸟影响了我读报。父亲说:念不好别怪人家。父亲送我一本《新华字典》。他说:不认识,查字典。

直到初三下半学期,父亲仍保持我记忆里十多年的惯例,还是那根扁担,似乎短了一截,其实原先就那么短。公社已改称为乡了,村庄不再叫生产大队了。包产到户,我回村种田。村民说:教书先生那么好的一个脑袋,儿子的脑袋怎么装不进书?书都叫当爹的读走了。

院中的果树,似乎力气不够了,少结果。不过,鸟儿还是常住客,父亲躺在长藤椅上,鸟会在枝叶里边叫,像好奇的议论。我在自家的地里干活。不久,父亲进了乡卫生院,接着,转到艾城人民医院,胃癌晚期。

父亲去世,学校允许一个子女顶替,我最小,当了校工。父亲“德高望重”(乡党委书记说),我转岗,到了乡信用社。信用社每晚有两个员工值班,理所当然是我。夜里空闲,也没电视,单位订了几份报纸,填充着漫长的夜晚。

念书时,只不过像久旱一阵雨,湿了地皮,好多字不认识。我细读《人民日报》,碰上生字,查父亲送我的字典,仿佛父亲陪着我阅报。主任另眼相看我,因为,其他员工知道总书记是谁,可我随口能说出部长的名字,好像受过部长亲自接见过了一样,接见时的外宾我也能说出。主任说我身在山乡,胸怀中国眼望世界。

我跟父亲一样,养成了读报的习惯。乡里的邮递员送报递信,骑摩托车,我能凭着摩托车的声音,判断艾城的邮车何时到达了我们乡。邮递员送邮件,先远后近,远是乡管辖的村,近是乡所在的单位。我直接上了邮政所取邮件,次数多了,就熟了,可以顺便看一看其他杂志报纸。

慢慢地,我开始剪报,当然是等到信用社全体员工(五个人)都不看了——过期了,我收集起来。剪贴我喜欢的文章,甚至专题,分类保存。我比别人多识了字,靠的是报纸,主要是《人民日报》。乡里要信用社推荐一个代表发言(或演讲比赛),都会点我。讲多了,我的嘴巴也灵活了。

时不时,我会想起,项家村我家的院子,父亲躺着,我坐着,在树荫下,看不见鸟,却能听见鸟叫,那么近。当时,我念《人民日报》的文章,还念得老是断句、卡壳。而且,一说话,就脸红。村民说我像小姑娘。

我当了乡信用社副主任,已能够不打腹稿,滔滔不绝地讲一通了,脸还不发热。凭着这张嘴巴,我调到了艾城信用联社——出口成章,好像拿着报纸在朗读那样(同事这么赞许)。我特地在项家村山岭里录了一盘鸟叫,偶然一次,我得到一盘我讲话的录音,我把这两盘录音同时播放,似乎互为背景,我的儿子陪着我笑了。儿子认为我在模仿鸟叫。我察觉这么多年,唯独模仿不出鸟叫。

其实,私下里,我已在集报。也想叫儿子阅报(关心时事政治,国家大事),儿子却迷上电视(再后来,是手机游戏和网络)。我成了艾城收藏家协会的副会长(这与我在信用联社的位子也有关)。有时,我在不同的场合参加会议,想独处,闹中取静,我闭目养神,总会浮现出在家乡院中树下的情景,那些会场的声音,会转化为鸟叫。

我也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在树多的地方漫步,时不时驻足,试图透过枝叶观察背后的鸟儿。鸟儿在喧闹的艾城能存在已稀罕了。我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似乎书上传来鸟叫,然后,选择鸟叫的树下,坐着阅报,那时,时间似乎不起作用了,我沉浸在报纸里,鸟叫提醒了我时间的进程,该回家吃饭了,好像家里等待着的是童年的我。起身,四下无人,我模仿鸟叫,树上的鸟似乎点评:不像。

像小孩一样的耳朵

那天早晨,我发现耳朵异常。睡觉时,我习惯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一来是可以查看时间,二来可以随时接听。我清楚这几年话少了,毕竟闲赋在家了(三年前退休),可是,万一来电话呢?有一天,手机沉默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我用座机拨了手机号码,似乎有了一个圆满的一天。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谁的电话。

起初,我还以为是门铃——门铃早已是聋子的耳朵。我被铃声从梦里牵出来。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像青蛙鼓着腮帮子,声音却遥远。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是老伴。我从一片朦朦胧胧的声音(如同字迹模糊的一页纸),隐隐约约听出其中的若干词语:钥匙、门。

妻子将钥匙忘在家里了。她晨练之后,又买了小菜。她说:外边那么大的动静……你倒能睡。

我侧头,左耳朝着她,又转头,右耳对着她,就像话筒那样。我分别用两手揉一揉耳朵,可是,只见她说话的口型,却听不清声音。我小时候在河里洗澡,耳朵灌入了水,跟现在听觉差不多。我套用“耳不听,心不烦”的俗语,无奈地安慰道:你听不见,我心不烦。

妻子曾说:你的耳朵像狗一样灵敏。我引以为自豪。一个人衰老,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进行,而且是局部开始。像一台老机器,一个一个零部件磨损、老化。单是肩上的球体表面,牙齿,眼睛,落的落,花的花,可是,我的耳朵敏锐,屋里有一个蚊子,我也不得安宁。耳朵影响了我的睡眠,屋里、屋外有什么响动,哪怕我在梦里——我的睡眠浅,我也像响应招呼一样惊醒,去应对夜里的声音。卧室里装了很厚的窗帘。

不过,那一天早晨,我睡得很深沉(似乎是回笼觉),以至妻子何时起床,我毫无察觉。仿佛我又回到童年——贪睡的小男孩。有一次,妈妈叫醒我,说:太阳晒到屁股了,要迟到了。我醒来,阳光照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结满了霜花,像枝繁叶茂的森林。

我自豪,我的耳朵像个小孩,顽皮的小孩,似乎身体其他部分都衰老了,它还保持着小孩的姿态:长不大,不会老。

我先到大运河旁边散散步。妻子说:都什么时间了?人家都上班了。我说:最高境界,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远处的山岭,一片朝霞,太阳在山岭的背后。大运河两岸,各种机器已活跃起来,大吊车,推土机,运输车,还有夯桥基的沉闷的锤声。仿佛打开了音响,我的耳朵又恢复了听力。我猜,早晨这段时间,它是守护我的睡眠(这一觉,像滋补的膏方),关闭了。

念小学一年级时,没蚊帐,妈妈担心影响第二天我上学,就用一个蒲扇给我驱赶蚊子兼驱热,还给我哼童谣(摇呀摇,摇到外婆桥)。现在,大运河上正在建一座大桥。天刚蒙蒙亮,机器的声音就响起,天上、地下都是金属的声音,我所居住的老楼似乎也在震颤。我数日睡不踏实,甚至用药用棉塞着耳朵,还是抵御不了惊心动魄的声音。大桥的建筑在赶进度吧。

不过,耳朵几经折磨,终于受不了金属构成的喧嚣,受了惊吓一样,听不见,意味着它死了。我的一颗大牙也“死”了,医生没拔除它,说:保留它,让它站好最后一班岗。

那颗死去的牙齿,还跟相邻的活着的牙齿一起,帮助我进食。我常常对着镜子(口腔像一个原始洞穴),表示对它默默坚守致以感谢。回到家,我捏捏耳轮,说:现在它又恢复了。我说:耳朵可能在照顾我。

妻子说:大桥声音那么大,我睡不着,你反倒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笑了,说:睡得香,你也嫉妒?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睡眠差应该是正常的事情,可是,我特别能睡,就如同贪睡的小孩一样。渐渐地,夜里,我对声音迟钝了,按妻子的说法:在房子里敲锣打鼓你也没反应。我发现,夜里至天亮(以太阳升起之前为界限),是我的耳朵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我知道,它在守护我。至于我对妻子说听不见,就有了一个说法:耳朵还在睡呢。我总是把耳朵对着妻子,像接听,又像扩音(话筒、喇叭都失灵)。

又一天,妻子推醒我,她已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我揉揉眼,看见手机屏幕上亮了,我设定了一个“日出”的图案,标志着来电——铃声像池中丢入一个石子一样,一轮一轮的涟漪。

我接听,声音如磨损的老唱片,我喊:听不清。我换了一个耳朵,还是听不出,似乎有什么急事。

我将手机递给妻子。妻子边听边传——传达手机里的话。我还没彻底从梦境中出来(我习惯醒来后,先不动,回忆梦)。妻子同步传达手机里的话:你还睡着呀。

我接过手机,喊:我已醒了,对不起,我的耳朵还在睡呢。

妻子说:你喊那么响干啥?

我掀开被子,踏上地板,拉开窗帘,仿佛一场戏拉开幕布。手机贴着耳朵,我只是“嗯”或“哦”,似乎我听明白了,其实,我没听清内容。我暂时无法将零碎、跳跃的词语组合起来。我很焦急。我望着楼房之间的空隙,间隙里可以望见运河,运河的远处有山岭,山岭柔合的曲线上的天空喷发出阳光。

甚至,我没确定手机那一端是谁。但是,想象中,是个小男孩的声音——他在呼唤。我等待着,我知道,我的耳朵即将完成守夜的使命。

妻子贴近我另一个耳朵,问:是谁?没完没了。

我摆摆手,用手指竖在嘴上。于是,我听见来自大桥工地的机器喧嚣的声音。刹那间,我的耳朵“醒”了。我对着手机喊:喂喂喂,像是失联的呼叫。

萤火虫

发现小男孩不见了,小男孩的姐姐正睡得香呢。妈妈把她推醒,问:你弟弟呢?

我们家的这个院子,本在郊区的村庄里。艾城开发房地产,村庄已成了城中村。院子的附近已立起高高的楼宇。祖辈传下的青砖黑瓦的老宅,有一半,我租给了民工。这对中年夫妻,有两个孩子,女孩七岁,男孩五岁。几乎都是姐姐带着弟弟,抱着抱着,弟弟能走了。会走的小男孩到处走,不嫌累。

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艾城的一个塑料机械厂的工人,不小心,机器啃掉了他右手一根食指,厂方赔了他三万元工伤费。于是,他就待在家里,其妻索性也不去饭店洗碗了。夫妻俩来自四川的农村,喜欢搓麻将。第一次得到了最大的一笔钱,他想用“大钱”生“小钱”。约了一位同乡,但三缺一。我妻子补缺。不能扫人家的兴,妻子说。

这个老宅院子,坐北朝南。有人说,风水好。背后是一群高楼,像是靠背椅,前边是一条河,河水流淌不息,意为财源滚滚。我们也发不了什么财,只是收固定的房租。这已经不错了,相当于有一个人,只赚钱,不花钱。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妻子不睡,我也睡不著,妻子打呼噜,我听了如放音乐。

晚饭后,妻子去搓麻将,我靠着床档,先看电视,频繁调换频道,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要看什么节目。有睡意了,头一挨枕头,却清醒起来,旁边的枕头空着。我听见隔壁的麻将声,又听见河水流淌声。声音一硬一柔,每一次洗牌,我都认为是最后一圈。我不得不看书,竟然看进去了,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突然,我听见呼唤那个小男孩,是小男孩的妈妈。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凌晨三点一刻。麻将声中止了,河水声隐去了,呼唤的声音替代了其他的声音,冲破了深夜的寂静。我连忙起床。出事了,半夜三更,像个噩梦。

过后,妻子转述小男孩妈妈的话,一圈结束,手气不错,那个妈妈去解个手,顺便去两个小孩的房间,发现小男孩的小床空着,被窝里凉着。

小男孩的姐姐似乎一脚踩在梦里,一脚落在梦外,她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据姐姐回忆,父母的牌局开始,她领着弟弟到河边——出了院门,几米远就是小河。小河岸边长着野草,野草顶着一朵朵小花。

那个夜晚,月光朦胧。姐姐发现了萤火虫,像童话里无数小孩打着小灯笼走来走去,她去追萤火虫。弟弟可能被鱼吸引过去了。有点闷热,河水里时不时地现出小鱼,或许一群小鱼在水中嬉戏,眼看要追上了,一跃,出水。我猜想。因为我常常在河边观察夜色中的水。

姐姐追逐着小灯笼,几次双手一合,以为捂住了一只萤火虫,她以为小灯笼灭了。后来,她累了,早已过了往常睡觉的时间。她回屋,躺下就入睡了。她一定以为弟弟比她早回床上睡了。弟弟像是上了发条,到处跑,可是,她背起他——弟弟在她的背上就能睡着。小男孩在梦中长得快,弟弟动不动就睡着了。

两家人一起到河边寻找小男孩。我希望小男孩玩着玩着,在河边的草窝里睡着了,草窝像席梦思床垫。我观察河水的动静。河水淙淙地流淌。好像在议论什么。现在流过的水,可能早先也经过这个地方,被阳光吸收,聚集为云朵,到山里,降下来,再汇集到河里。

屋里、院中,所有的灯都亮了。小女孩的妈妈又是呼唤,又是咒骂。愤怒集中到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只有对着河水,哭着喊弟弟。河水像藏了一个秘密,不露声色。

忙活了大半夜,天亮了。岸边的草也被踩得伏地。小女孩在水中的芦苇丛中发现了漂浮着的弟弟。她说,弟弟,醒醒,起来。

父亲俩给小男孩送葬,艾城郊外的一座小山,增加了一个小男孩的坟墓。

我有个女儿,跟那个小男孩同龄,放在我岳父岳母那里。由岳母提出,因为岳母担心院前的小河。小男孩喜欢玩水,却不知道水的厉害。

妻子知道我一夜无眠,似乎她不在,我不睡——为此她得意过。现在,她问:要是我给你生的儿子落水,你会怎样?

我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孩子要走到头了,我就大人也不要了。

三天后,那对夫妻要换一个地方。选择租我们的房子,一是价廉;二是实用——洗衣、洗澡都用河水,节省了水费。可是其妻说:我不想再看见这条河了。

那个丈夫说:可惜了,养成这么大了。

我听他那口气,像机器截断他一根手指。我差一点当面流泪。我别过脸。

预付的半年房租和押金,妻子退给他们,毕竟是不可预料的事故,怎么能计较租房合同里的条款呢?

那个男人用完整的左手接过纸币,说:换个地方,再生一个。

小心着火

起初,镇里的居民以为他是殉情。因为,他的父母反对他和那个姑娘恋爱,而父母已替他做主,选定了另一个姑娘。

据他的父母说,洞房花烛之夜,他的父母才看见对方的面目,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爷爷奶奶包办了他爸爸妈妈的婚姻。父母并没有透露婚前的陌生而生出的好奇、猜测、想象、侥幸、无奈之类的感情。父亲只是说:我和你娘不也好好地过来了吗?他只是在媒人口中知道另一个姑娘,像杜鹃花一样。

他继承了父亲做豆沙大糕的手艺,艾城唯有这个古老的小镇才有这种大糕。他瞒着父母与那个姑娘交往,姑娘喜欢他制作的大糕。前店后屋。有一天,姑娘进了后屋。

据那个姑娘说,他突然着火。但是,据他说,他知道这场恋爱可能没有好结果。他一向顺从父亲,可是,未曾谋面的另一个姑娘像冬天的杜鹃花,只是一种幻觉,而那个姑娘真实——尤其是拥入怀中的身体点燃了他,起先是发热,随后,是火光。他没有惊慌,是不是以自焚表达对父母的抗拒?过后,他说:我的身体代表我的想法了吧?

那个姑娘慌了。她确实看见了他在燃烧,拿起枕头拍打他。他操起葫芦水瓢,舀缸里的水,兜头浇,扑灭火。他寻找火源。隔一天,他俩接触。火舌瞬间舔短了她长长的秀发,一股焦糊味。她发现:你的身体着火了。

她终于察觉了火灾发自他的身体。一旦恋爱,就会身体起火。很快,媒人也中断了牵线。他想象杜鹃花一样的姑娘可能在他的店铺前走过。他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以前来买大糕的姑娘不再出现。要么老太婆,要么小男孩,都用疑惑、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似乎他随时会起火,燃烧自己,殃及别人。

另一个大糕店的生意红火起来。恰巧镇里要物色一个消防员。大概那一次恋爱起火,灭得及时,没能造成火灾(镇里的老屋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主要的建筑材料是木板、木梁,而且,房屋之间连接紧密)。他对火很敏感,父亲出面说情,镇长就选定了他当消防员。还给他一个马口铁皮制作的喇叭筒,傍晚时沿街喊话——提醒居民小心防火。

他出生以来,还没出过这个古镇。相当长的时间里,他认为古镇就是整个世界,至于艾城,只是居民的幻觉,就如同梦见现实里不曾见过的景象。所以,他认定古镇的真实,他闭着眼都不会走错。他熟悉每一个门里的居民,甚至知道他(她)在烧什么饭、炒什么菜——闻着粮食、蔬菜在烧的过程中散发出的气味,他又能凭气味寻出实物。

作为古镇有史以来第一位正式的消防员,他的嗅觉既发达又灵敏。他往往在同龄的年轻人家门前停留。冲着关闭的院门喊话:小心着火。他吸一吸鼻子,就能在各种气味里调出一种特别的气味。因为他经历过“热恋”。铁皮喇叭放大了他的声音,他会不断地喊话,就像战争年代,敌人被包围,进行宣传攻势,引导敌人投降。直到那种“热恋”的氣味渐渐淡去,他继续走,嗅新的气味。

他还向镇长要求,配齐了灭火器。他背负着红色的灭火器,有人说他像个潜水员。终于有一天,他使用了灭火器——那般“热恋”气味在他反复呼喊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浓烈起来。他感觉门里边的一间屋子起火了。他破门而入,对着没亮灯的黑屋子喷射。他被一顿拳脚击倒在门外。

屋里确实有一对恋爱的男女。男的还是他童年的小伙伴。正在被窝里亲热。你以为都像你一样会起火?这是他迷迷糊糊躺在地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坏了别人的好事。

他仍然忠于职守,而且延长了时间。深夜,突然会响起他的呼喊:小心着火。居民猜定,有一对恋人被他“嗅”出了。他以为恋爱就是火灾的隐患。

那年冬天,镇里的居民发现,消防员的呼喊减少了,能听见他的脚步,表明他在履行职责。可能是他喊累了喊厌了吧?

镇里出现一种情况:年轻人少了。有人说,年轻人进城了,进城谈恋爱。镇里谈恋爱,总是受干扰——暴露隐情。不知谁给他起了个绰号,消防员前加了个定语:道德消防员。仿佛他在维护古镇的风俗:只讲结婚,不谈恋爱。道德的维护者。

这是我从已落户艾城的古镇,一位青年那里听来的消防员故事。现在,古镇已是个旅游景点,它完整保留了明朝民居的样貌。

那个消防员已五十出头,仍是光棍。姑娘都避开他(古镇只剩老人和小孩)。我去过一趟,他身着正规的消防制服,背着红色的消防器,还兼了导游(现身说法:自己曾经燃烧的情景)。只是,他多了一些表演的成分,而且,他已鸟枪换炮——电喇叭,时不时地播放他自己录制的喊话:小心着火。当我要求他说出我们这个旅行团队里“哪一对男女正在热恋”,他像警犬一样冲着我们吸一吸鼻子,摇摇头。

确实没有正在恋爱的男女。但是,我逗他,说:你的嗅觉不灵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存在着隐患,他却摁了一下电喇叭,顿时发出念经一样的声音:小心着火。

永 久

十六岁进城念高中,父亲给我买了第一辆自行车,随后多年,我也不知骑过多少辆自行车,有的更新淘汰,有的半新不旧,有的丢失……可是,我记住了最后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四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我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明天正式起,以步代车。为了打消我对自行车的依赖,我决定,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我在市政府大院供职,每天两点一线,沿着江边的柏油路,慢慢骑,不过五六分钟。

那辆“永久”,我已骑了三年,因为保养勤快,它还有七成新。套了皮革的坐垫套,我还把三脚架包裹了布条,后架配了橡胶垫子,还给脚踏配了橡胶套,外胎换新过一次。我把这些包装——保护套全都去掉,而且擦拭了钢圈,上了一层油,阳光下,它银光锃亮。钢圈丝毫没有锈斑,好像姑娘要出嫁。

永久就如同它的车牌,似乎永远年轻。正好我要去商厦选择一双跑鞋。大型商厦前的停车处,其实供自行车停放,估计有上百辆各种各样的自行车,紧密地排列着。我见缝插针,把“永久”推进队列。

我默默的对它说:你跟了我三个春秋,现在,对不起,我们要告别了。

购了跑鞋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自行车队列里我那辆“永久”,它浑身上下都在闪亮。我特意没锁它,还将钥匙留在锁眼里。就好似母亲对我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

回到办公室,我想象,没锁住的自行车会不会追到我这里,好像小孩认识家门?我到办公大楼架空层原来它所在的地方,它没来,我放心。不过那个空出的地方,仿佛我的心里有什么被腾出来了。

下班,我绕了远路,去商厦,我担心它还在,艾城雨水多,说变脸就变脸,雨淋日晒,它已没有什么遮护。仅剩十几辆自行车。我那辆“永久”不在那里了。我预想它:被人领走,一定到了个好人家。

第一天步行,沿着江边的步道。平时,一眼能望见市政府大楼,似乎望山跑死马——它总是保持着遥远的距离、我接近不了那样,我以为我进它退,我的腿发酸,一会儿,我就浑身发热。

一个星期之后,我的脚轻了,我发现之前从来没注意过的微小事物:一片叶子落下,一条鱼被钓起,一朵花儿绽开,我弯腰,像喇叭一样的花竟然哈气一样,我感到香香的凉意,大概它把一冬的寒冷吐出来随便,顺便散发出香味。

我每天都走走停停,关注垂钓者的收获,有时遗憾,有时赞吧。上班逆流,下班顺流。时间如流水,春去冬来,好像永远是那么一江水。我也知道,现在的水已不是过去的水。水面偶尔会开过货轮,偶尔会漂浮着鱼尸。我还是一早一晚,两点一线,二十分钟步行。我已经嫌它距离太短了,没多久就到单位或者到家。

我所在的住宅小区已经有些年头,明显地老旧了。经济能力不允许我换新居,我觉得我与旧宅已气息相通——住着挺好。可是,有一天,楼下的邻居来说,卫生间发生水灾。可能是上边我家的卫生间水管爆裂。

浴缸常常放出铁锈色的浊水。我联系了操着外地口音的管道工。他检查,说要换掉墙壁里的水管,因为客厅的花崗岩地板也渗出了水渍。我也顺便打算将浴缸换成淋浴。这凿敲,像作手术把身体内部的毛病都袒露出来了。家里如同建筑工地,不是一二天就能完工。我得请假协助管道工。

一天后,管道工列了个清单,由我去购淋浴器具。他交给我一把钥匙。

他的自行车停在楼下。过了两年,我还熟悉骑车技能。立刻有了人车合一的感觉。我掀铃铛,清脆、悦耳。我刹车,车有雷厉风行、立竿见影的作风。于是,我打量它。除了后架按上了载重支架……我拍拍车座,有弹性,我说:我俩邂逅了。

购了淋浴器具,我顺便买了熟食:麻油鸭,鸡爪,牛肉,花生。两瓶啤酒(我看见,管道工每一餐都喝一瓶啤酒,他叫的是快餐饭盒)。

傍晚,我说:我请客。他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有什么喜事,说:不用破费了。

一人一瓶。碰瓶,泡沫涌出,他一口舔掉。我证实他拥有这辆“永久”已一年,之前的一辆是杂牌组装,常掉链子,属于“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那类,一度他还步行,因为舍不得购新车。

我说:由车看人,一看你就是好心人。我克制着不吐露我的车总算有了好主人。你这样的人是车就愿意伴你行。

如果要说一个母亲好,就去赞扬她的小孩。仿佛“永久”是他懂事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罗列了“永久”的任劳任怨,超载也不打晃。

我欣慰的是,他再苦再累,每天都要擦一遍“永久”。他说:我让它干干净净迎接每一天阳光。

我敬他——举瓶一碰,我说:想不到你还说出诗意的话。

他说:关键时刻,它从没掉过链子。

我说,它跟随你,你重用它爱护它,它高兴。

他说:你怎么看出它高兴?

我笑了,说:我看出你高兴了呀。

他说:我接过许多活,你最客气,我保证你的楼下,滴水不漏。

我说:辛苦你了,谢谢。

他说:“永久”也辛苦。他还说:骑惯了车,要是走,我这腿像绑了沙袋一样。

我俩碰了瓶,吹起喇叭。我只说,我放弃骑车了,不让腿退化。我想象他发现插着钥匙的“永久”,好像我望着商厦前的自行车队列,提醒他:没上锁,就是让你领走。而且,望着他推走“永久”,我说:谢谢。

温柔的权力

大运河边的步道,一边是石砌河沿的揽护铁链,隔几十步就有个木桩,铁链连接木桩,如浪,一波一波。一边是绿地,各种几何图形的绿地,隔一段,有个牌子,或提示已走的长度(以什么为起点计算?),或提醒人与草木的关系。有一块牌子,我每次经过都要瞥一眼:花草约会,请勿打扰。

不过,已入“头九”,不见花。花可能隐蔽在一种向往里。记得去年春天,花开。我说不出花名。那花,白得惹眼,打开的花瓣,如爆开一样,我俯身,一阵寒气带着淡淡的香气。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香。可能花蕾吸纳了一冬寒气,舒了一口气一样,吐出寒冷。

步道仅能容纳两个人交擦而过。前边,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后边低低的跟着一只白色的卷毛狗。白中带黄,那黄,要是用沐浴露洗一洗,一定能恢复纯白。

我瞅中一个空当(可能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了),几乎擦着他过去。

他怀中抱着一只宠物狗,黑得发亮,两只如玻璃球的眼睛,像刚从水中洗过一样。一条胳膊似椅圈,一条胳膊像椅座——托着。他说:散步?!

每天早晚都走河边步道,叫不出对方,但会打招呼,点点头,或笑一笑。而他总是明知故问地问候一声。一条小黑狗,一个大身胚,总是形影不离,以往,小黑狗或前或后,陪着他,他遛狗,还是狗遛人?可能小黑狗身体不适,他抱着它出来走了。

我说:放下来,让它俩一起玩不好吗?

五大三粗的他笑容像花绽放,看看身后的白卷毛,介绍到:那是雄的。再抚抚黑狗的头,像活动活动椅子一样动一动托着的胳膊,说:这是雌的。

刚走过“花草约会,请勿打扰”的牌子。我在心里翻译为“男的”,“女的”了。白卷毛已停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仰着头,嗅着空气,摇着尾巴。尾巴像竖起一根旗杆。

他说:这几天,我这个宝贝发情了。

我立即将“发情”翻译为“恋爱”,或者“想要”。偎在他怀抱中的黑,仿佛从挥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窜出来,与其说染了一身的夜色,倒不如是黑暗的浓缩。

他转头俯视白卷毛,说:不知谁家的狗,大概闻出了什么。这几天,总是在楼下……等待,赶也赶不走,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

我说:不是跟你,是跟着你怀中的黑,你不打算让它有后代?

他摇摇头,说:怀了孩子,还要喂奶,我这个宝贝这么好的身材,就会变,我不想让它变,我抱着它。

我知道,不能在他面前用“狗”来说事,明明是狗,我说:你不是耽搁了它的青春吗?

他说:过了这段时间,就让它下地散步。

我没说出脑海里删除的一个词组:温柔的权力。我猛然觉得,他怀抱中的黑,高高在上,仿佛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后,黑桃皇后,目光中闪着天真和无奈。

我继续走。回头望,他走,它也走,只是在他的后边,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一高一低。白卷毛在等待时机。他抱着黑,他穿着黑色的T恤衫,似乎一段黑融化在黑之中,一滴水滴入河流之中。我捡起一个鹅卵石,掷入河中,击起一个水花,连涟漪也来不及产生,然后,归于平静。河水照常静静地流淌,我知道,河水流向大海。

名人的扇子

现在,我已退休了,可那时,我还是个蓬勃向上意气风发的青年。我有幸建议发起我们艾城古代一位名人的学术研讨会,国内有关学者、专家、媒体聚集到艾城,那次研讨会的意义,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显示出来,它提升和扩大了艾城的形象和影响。当时,各地兴起了争夺名人的时尚,而一度曾是批判的对象。我们研讨的那个古代名人,因为行政区划的调整,其出生地已划入艾城,但史料记载,其出生地在历史上属于相邻的县级市。我们抢先一步,坐定了那把交椅。有些事,得看谁的动作快。

那个名人的学术研讨会,专门汇编了资料,随后,还有不定期的刊物,國内影响颇大,还衍生出一系列相关的旅游产品,名人的扇子就是其中的一种。

筹备那次研讨会,因为经费有限,但要准备小礼品——确定为扇子。扇子可有大学问。大会领导小组,下属为接待、后勤、论文、保卫等四个组。我和丁天负责后勤。我在史籍里没有发现那个名人与扇子的记载。

丁天考证出了名人使用过扇子。讨论什么款式的扇子,有位领导提出鹅毛扇,那也是个隐喻:说好话。丁天反对,因为鹅毛扇有损那位名人的形象。最后确定:折叠绸扇。古代的艾城丝绸行业很兴旺。

折叠绸扇装入了资料袋。上午,开幕式,艾城的最高领导开幕词后,会场突然断电。人多热气高,加上大热天,那本来不起眼的小礼品顿时派上了用场。整个会场一派扇扇子的景象,颇有古代文人荟萃的遗风。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丁天是后勤组组长,他颇有那位名人的风度,说:处惊不乱。我感到失职了,说:得采取措施。他摇着扇子,说:天助我也。

丁天做事有点一根筋,文史哲,他样样都有兴趣有钻研,而且,总能独辟蹊径,发现出新意。我想到他说几天前提起契诃夫戏剧观(第一幕出现枪这个道具,那么,在第一幕,枪一定要响)。我怀疑停电是不是他预先安排,因为,他热衷物尽其用。

幸亏与会者每人都有一把折叠绸扇,会场的气氛、秩序良好。一刻钟后,恢复供电。我写小说,跟契诃夫的戏剧观相反,我认为,第一幕的那杆枪,到了剧终也不该响,那就造成对观众的期待的颠覆。而且,我获知会议期间的气象——气候阴凉,多阴,有时有小雨。那天早晨,就喜降小雨,但是,随后是个艳阳天,好像有个伟大的人物出现带来了大太阳。折叠绸扇发挥了物理作用。

艾城的领导——丁天的顶头上司,会后总结表彰时,赞赏丁天力主发小礼物,同时,也点到后勤组的疏漏,但“坏事变好事”了。

我这个人好奇心特别强(这点像丁天),探丁天的底,是不是为了达到“物尽其用”的目的,人为制造停电事件,它确实是个事件,只是有惊无险。

丁天说:物件,哪怕一个小小的物件都有灵性,我费了那么大的精力,考证出名人的扇子,古代的扇子出现在当代,他当然能显示自己的存在。

于是,艾城名人馆,率先推出了以那位古代名人命名的扇子,仿佛古代就出现了那把扇子,到了当代终于扇出了凉风。我知道丁天正在搜集挖掘史料、撰写一部那位名人日常生活用品趣话的系列随笔。

我私下里向会议楼的电工了解了停电事件的真相,是否有丁天的运作——为了一把扇子,丁天人为创造名人效应(名人的扇子效应)。我失望了,电工明确告知:那是线路超负荷造成的故障。

现在,丁天老有所乐,他已是艾城研究那位名人的权威,可谓著作等身。我向他坦白多年前调查停电事故的真相。他一笑了之,说:好奇是个好东西,但掌控不好就容易偏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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