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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2018-01-19白小云

文学港 2018年11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白小云

“彭思琦”,他翻开花名册熟悉新一批学生的名字,看到这个名字时手指在上面停顿了一下,有点熟悉。他教过的孩子有好大一拨叫思琪、诗琦,都快混到一起了。继续往下看,果然又遇到了几个与记忆同名的,张锋、邵峰、李峰。

第二天点名时,他把所有学生都点起来自我介绍,轮到彭思琦,她别别扭扭地站到讲台上,眼睛一直看着讲台上的粉笔盒轻声说话。他听见她说她是市二中毕业的,业余爱好画画。他昨天翻看过所有学生的成绩册,彭思琦的成绩在本班中下游,成绩与这样轻声说话的姿态结合,他观察到她的自卑。她长得挺漂亮的,特别是她的眼睛,可以用“好看”两个字形容,如果她能挺起胸膛、放大嗓门介绍自己,即便成绩不好,也完全可以是另一副吸引人的模样。她语词含糊地一讲完,窝着胸猫腰迅速地溜回座位上,像一只逃跑的老鼠。

以后的课上他都特别注意她,她上课会走神,似听非听,课间也不像别的女同学喜欢挤到一堆讲悄悄话,她好看的眼睛里闪烁着忧伤的光。因为成绩不好吗?失恋了吗?和父母吵架了?她这样的年龄,十六岁,那么多忧愁是为了什么?他仔细观察她,有时,当她的眼睛不小心与观察者眼睛相遇,她迅速地目光往回一缩,躲了过去,而他则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忧伤也许只是不苟言笑的表情和大眼睛里的蓝色水光结合在一起给人的错觉,他希望她并不如他所猜测的那样。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她把脑袋埋在交叉的双臂间,抬起头来时双眼通红——显然哭过了,无缘无故地。他认为有必要联系孩子的家长,他找出家长信息,按照孩子填写的电话拨打过去,他听到彭思琦母亲的声音时又回想起某种熟悉的东西,但他未等熟悉的感觉从沉睡的记忆里露出真面目,就自报家门说是彭思琦的班主任,约她母亲到学校来一趟。

尽管毫无预料,双方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们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对方,她改了名字,家长信息里的母亲并不是从前的“吴小妮”。不可思议地,他们竟能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尴尬地面对面,她像所有第一次面见老师的家长一样,礼貌而小心地坐在他为她挪来的陌生椅子上,她的膝盖离他的膝盖不足半米,好像在促膝谈心。对了,“彭思琦”,当年他们分手时,她的孩子大约四五岁,就叫这个名字,他曾经抱着洋娃娃一般大小的彭思琦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驾驾驾”,彭思琦咯咯咯地笑着,把他当马一样吆喝,他则装作一匹听话的马“得得得”飞跑起来,引得她尖叫着又咯咯咯笑着紧紧搂住他的脑袋。

他稳住自己,迎着她进攻式的大眼睛看过去,她的目光很有分寸,但是似乎因为这意外的相见,在压住慌乱后已经带着一些有情绪的火焰。他礼貌地看着她,并悄悄打量她,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她的眼角出现了淡淡的鱼尾纹,但还是那么好看。他想知道分手后那些年她过得怎么样,还在画画吗?开一家画廊的梦想实现了吗?

办公室里安静备课的其他老师,每个人都有一双听八方的雷达耳和一个精于分析的大脑——语文老师做阅读理解题最擅长字斟句酌,即便他们埋头忙碌于书本,有些故事只要吐露一两个词语,就足够引爆想象了。

孩子学习不积极,成绩保持在中下,课间总是一个人,要么发呆要么趴着,入学一个月她还没有建立正常朋友社交。他简明扼要、语速缓慢平稳地把学校所见的孩子情况告诉她,提醒妈妈对孩子的心理问题多加关注,仿佛这是他几十年教学生涯中遇到的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孩子,他的操心不过是出于教师职业道德。内心里他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年彭思琦骑在他脖子上咯咯咯笑着,多么开心。

他们回避着互相最想探寻的问题,他听到她就事论事、绝不把问题做枝节延伸的回答。彭思琦小学毕业升初中时成绩曾是年级第一,她的画得过很多全国大奖,现在作业越做越慢,总是很劳累,似乎也并不把成绩放在心上,她的心思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的,吴小妮不知道,过去仿佛是一个深渊,她一副不愿意回去看的样子,只在最安全的地带上轻轻扫出些灰尘,供他做蛛丝马迹的推测。当年她可不是这样一个母亲,那时她关心小彭思琦的每一个细节,她第一次抓起画笔在她的画板上涂抹了一下,做母亲的说尽好听的话鼓励彭思琦画第二下,她唱的第一个音,她喊的第一个人,她奔跑时碰到的第一块石头。那时他们每次见面,她都会滔滔不绝讲彭思琦的进步,好像他俩冒着风险约在一起,就是为了听她讲女儿。

他已经教了三十五年书,见过无数家长,有些家长唯老师是从,“老师您说得对,您只管打只管骂”他们把家长实施惩罚的最大权力交给他;有的捍卫孩子任何缺点,与他激烈争吵,拍桌子、砸东西,多年前曾有一个爸爸砸弯了他办公室窗户外的不锈钢防护栏;有的拎着鸡蛋鸭蛋,谦卑地放在他脚下,错以为他喊他们来是有所求;有的高高在上像是来对他发号施令,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从政府的各项最新规划说起,根本不把孩子某天在学校里与人争斗的事情放在心上;有的把他当作好不容易找到的倾诉对象,唠唠叨叨各种生活细节,不给他插嘴讲话的机会也不肯结束;有的干脆利落开门见山说只有十分钟谈话时间,等不得他讲完便匆匆离开去忙重要业务;有的肚子里的教育理论比他还多,他说的每一句话,家长都会从教育理论角度进行分析;有的蛮横霸道不停数落学校的不是,对教育制度极其不满;有的谨小慎微不敢说话,怕自己哪句话不小心得罪老师;还有的家长给他的谈话录音,向校长投诉他唯成绩论,给学生归类……男男女女他都一一应付过来。眼前这一个却让他心慌,他摸不准用哪个词说话好,能不能问她现在从事什么职业,孩子父亲对孩子的关心情况,家庭对孩子教育的分工是怎样的,平时家中孩子谁陪伴得多一些,老人帮忙照顾吗?

他不敢问,预估不好她接到问题后的反应,眼前她毕恭毕敬坐着,配合他演一对陌生人(的确陌生,他已经是一个中年胖子,他自嘲地想),但如果她当年的小辣椒脾气还在,突然反问他,他该怎么向办公室里安静的耳朵们解释。“我是你什么人?”一如当年她这么兴师问罪。“最爱的人,要爱一辈子”,他曾搂着她,深情看她,痴痴吻她,花好长时间把她的疑虑和怒气熄灭。在诸多克制后,场面显得有点过于冷淡,问答之间过久的停顿,而问出的不过是些簡单的问题,这不是他平时的风格,他觉得这种怪异已经是另一种信号,敏感的同事会发现,他待她仿佛欲言又止。他又劝自己放松,实际上在别人看来,他只不过有点心不在焉。他想着,把书本翻开,假装要从里面找一份资料,“彭思琦的默写本呢?”他甚至虚构出一个仿佛早有准备要谈一谈的默写本来,他干脆拉开抽屉,在桌子上一沓作业里慢慢翻,“我记得放在这里了呀”。他自言自语,来度过自己最初的慌乱。她看着他,面带嘲讽的谦虚微笑,看他从一堆本子里翻找一个虚构出来的“默写本”,“她默写怎么啦,很差吗?”她问,配合他的寻找。“她的默写一直还不错,从小我督促她背了很多东西”,她补充一句。

“哦,想起来,默写本发下去了”,他说,从那沓作业里抽出一本本子,“她的随笔,我建议你看看”,他把它推到她面前。

孩子的心理问题确实是存在的,随笔虽然已经经过压抑的掩藏,无法看到具体事件,但是灰暗的色调、孤独的另一个世界、始终第一人称的自言自语式表达,这些都说明问题,也都和她平日的诸多表现吻合。他手指著彭思琦的文句,给她分析,随笔当然是用来练习文笔的,但作为最不受限制的表达样式,最能反映真实内心。为了显示他判断的合理性,他拿出另外几个女孩的随笔,翻开给她看——上面画满了红色波浪线,精彩的语言,青春逼人的自信和梦想。

“彭思琦很聪明,她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作为对家长的鼓励,他又分析了孩子孤独语言中的修辞方式、文章的结构,“要注意引导,弄清楚孩子是不是有压力,有什么秘密,经历了什么?”他替家长分析。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共同朋友的婚礼上,朋友们拍合影,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要挤进一张照片里。因为朋友的缘故,后来他们又有几次机会相聚,他们彼此注意到对方,靠在他身边的女孩就是她。“你怎么总是看美女?”渐渐熟悉的朋友的朋友们起哄,他害羞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把“总看美女”的罪名承认下来后,这倒像是一种鼓励,他控制不住地想再看她一眼。

她相貌古典,乌黑浓密的长直发拖到腰部,腰肢小小一握,藏在浅色针织衫里,她爱穿裙子,像一把亭亭玉立的小伞。母亲有一次在他的写字桌上看到压在玻璃下面的那张婚礼合影,逐一细看了挤在里面的几十张脸后,指着被挤在他身边的她说,“这个女孩看起来和你蛮配的”。母亲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说得很认真。那天苏莉莉不在家,她这样说大约既是出于当时的真实判断,也是表达对妻子专制的不满和宣扬某种自由。母亲知道他和妻子经常冷战,因为母亲没有太多照顾孙子的种种缘故,但母亲不知道那段时间他们已经把离婚频繁挂在嘴上,不然她不会火上浇油。母亲每一次来他们家住上一段时间,妻子就要把母亲不带孙子的种种往事搬出来,要他赶母亲走,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把对母亲的不满编成故事讲给儿子听。

苏莉莉曾经也是对生活有精致追求的小姑娘,她的明媚泼辣粗线条,互补了他的细腻软弱中规中矩。她有在刚认识的一群人中迅速打开交际圈的能力,她的泼辣给她的事业带来了成功,她刚从乡下调进城里时,新领导小看了当时还有点瘦弱的“乡下女人”,用调侃的语气说起不愿意使用女员工的原因,“结婚生孩子产假喂奶大姨妈带孩子,总之是一大堆麻烦事”,他轻慢地说。她立刻反唇相讥,使新领导在众多其他领导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他享受她的强悍带来的便利,也逐渐认识到她的力量绝非结婚前所看到的那么一点点,青橘子逐渐长成大柚子,当她的事业因为绝对的自信而越来越畅通无阻时,她的脾气在他的亲人身上发挥到了极致。她已经什么粗俗庸俗的话都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成为人群里引人注目的段子手。在嘴皮子上,他永远落于下风。谈恋爱时她曾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嫁给他就是为了改造她的命运,他是城里人,父母是知识分子,有很多的积蓄和很高的退休养老金。当初她的眼里还有动人的青涩,她的直率和痴情打动了他(那时他是多么喜欢与自己相反的东西),结婚十几年后她的那些话在他们吵架时被反复提起,她提起是为了嘲笑他的软弱、不上进,他提起是为了论证她的阴谋、没感情。他们的结合太草率了。

母亲对他生活在一张伶牙俐齿下的仇恨鼓励了他,他把母亲的话告诉了吴小妮,“这个女孩看起来和你蛮配的”,仿佛母亲是个预言家。那天是在她的画室里,架子上的画板上有一幅即将完成的画像,一个雪白丰腴的姑娘全裸背对着观众,小腿上半遮半掩着一块蓝灰色丝绸,像是沉思的维纳斯。“这是谁?”他随口问,好奇她哪里找来的女模特。“自画像”,她害羞地嗤嗤笑起来,他这才注意到画板右下角有一张和画像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照片。“请不起模特,只好自己来,先摆好姿势,让我家那位给我拍个照片,洗出来照着画”她解释画像中的自己,“一般人我不告诉画的是谁!”

她的话像是一种引诱,他作为“不一般的人”忍不住一再看那副巨大的画像,挽起的发髻露出洁白修长的脖子,右手因为撑着脑袋而拉长了斜卧的身体,凹下去的腰肢突出了两头鼓起的部分,臀部像一把浑圆的小提琴,在背后仍然可以猜想胸前丰满的鼓起,弯曲的小腿延伸向前消失在一堆柔软的蓝色丝绸里。

她换了一只小画笔,调出一种灰褐色往即将完成的画像上刷。他第一次看到油画现场,担心她把已经画好的部分弄坏了,但是灰褐色的刷子像一只擅长抚摸的手,反复抚摸柔软的肌肤上,深色神奇地被吸收了,雪白的皮肤更加闪亮发光、丰腴立体。他前后左右环顾,画室里有好多裸体成品、半成品,他不敢问那些是不是她,也不敢细看下去。

画室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还是时间忽然到了傍晚?他已经不记得了。灰蒙蒙的屋子里,有一些小虫子出没在他们之间,飞翔的小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那些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无限放大,震动着他。晚风掀起窗帘的一角飞舞着,一种年轻的活力乘风回到他的身体里,他感到血管里跳动着波浪,被吵架磨坏的耳朵恢复了健康,能听见她裙子的层层褶皱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和她砰砰的心跳。屋子有点小,关在衣服里的身体闷出了汗。

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他们俩还是惊慌失措。她比他镇定地安排他回家的路线,他先走,她再走——她画室租的是人家的一个廉价阁楼,房东也许就在楼下。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她吞噬了,被那个装满画框的狭窄屋子吞噬,他怀疑身上始终有她的油彩味。他对妻子的咄咄逼人开始宽容——因为对这段婚姻的冷淡被确认,放弃了吵架的努力。

他们偷偷摸摸相爱,如果妻子知道吴小妮的存在,一定会不顾一切撕碎了她,最难听的话,最恶劣的手段,泼粪骂街打架她都做得出来。他犹豫如何督促妻子把嘴上的离婚加快进程,苏莉莉是太聪明的人,没有遇到吴小妮之前,她就喜欢把男女之事挂在嘴上审问他。但无论如何,即便苏莉莉是离婚最初的提出者和毫不示弱者,但那时她依然兢兢业业地培养着他们的孩子,他高一了,在本市最好的高中,有实力冲击最好的大学。他是高中老师,又做班主任,当然知道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观念,完整的家庭对孩子都有重要意义。

他是下定决心的,他曾一遍遍捧着她的脸蛋说爱她,超过和苏莉莉说过的所有。人到中年更为清醒的需要使他明白他爱她的轻盈柔软,爱她的沉默寡言,爱她的激情动荡,爱她身体上无限上升与下降的山河,爱她能从灰褐色中捕捉白雪的手指,爱她在黑暗里久久凝视他的双眼,爱她所有与自己相同的部分,包括沉重的道德与固执的挣扎。有一段时间他大脑供血不足,做颅脑核磁共振的时候,医生说他的大脑里有一个多余的脑室,他怀疑这个多余的脑室因她而生,把她秘密地藏在里面——他在梦里见她,不敢对任何人说。

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正跟丈夫离婚,“琦琦归我!”她如释重负地说。她告诉过他,她家“那位”爱赌博,有生意时做生意,没生意时征战在赌桌上,有时连续一个星期不回家,这并不是什么绝对的坏事,他的生意朋友们都这样,但自从遇到他后,性质就不一样了,她喜欢那种努力把人生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人,譬如他。他总算明白相爱时她的镇定她的勇敢是因为暗暗下了决心,她柔软而决绝的美,因为她遇到他。但那时他仍然需要做一个好爸爸,孩子到高三关键时刻了,百般思虑后他们夫妻俩决定暂不离婚,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知道父母的婚姻已经濒临毁灭,陷入混乱。熬过这一年,一年。因为长期出色的教学成绩,因为出名的有耐心和好脾气,他被市里宣传成教育教学楷模、道德标兵,许多家长给校长打电话点名要他做孩子的班主任,如果秘密的爱被泄露,他慌了,他没有考虑过更远的事情,“是为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母亲的预言变成了讽刺。

他们在一次约会后不欢而别,那晚她的言辞犀利越来越像妻子,他仿佛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一般,痛斥她的隐藏和对她突变成泼妇的厌恶,又乞求她,爱他难道就不能理解他,不能再等等,又为什么非要结婚,爱不是占有,婚姻是坟墓难道她不知道?他为自己找借口,他知道。之后他不再参加他俩共同朋友的聚会,他回到中规中矩的生活中去,那是适合他的牢笼。也许他俩互相都有意避开一切可能听见、遇见对方的机会,他们再也没有相见。他血管里的波浪凝固了,再也没有一双眼睛能点燃他的黑夜。他爱的女人不过就是别人不爱的妻子,如果与她进入婚姻,她也终会变成一个让人爱不起的妻子。分手的最初,他这样宽慰自己不安的心。

“彭思琦,你来讲一下!”他点小女孩起来回答问题。他尽管教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那些学生们以他为骄傲,但内心里他更偏爱那些性格弱小的学生。对于彭思琦,更有特殊的情感,十七岁的彭思琦和当年他认识的二十五岁的吴小妮长得太像了,再过八年她就会完全长成当年拍照片时挤在他身边的姑娘。

彭思琦慢慢吞吞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脑子里瞬间涌进了太多东西,她无法把它们顺成一句一句的话,她知道自己会这样,一直都这样,她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众目睽睽令她颤抖。

他有耐心地等她把凌乱的词语收拾好,听她战战兢兢吐出它们,他走到她身边听她蚊子一样的声音,从她的回答里拎出一些和答案有关的词语、段落,然后把它们贯穿起来复述一遍,成为她的答案告知全班同学。同学们发现她用的词语不俗,穿起来的句子因此闪闪发光,她的回答虽然几近耳语,但那些关键的词语是别人想不到的。他们在老师的带头下真诚为她鼓掌。彭思琦满脸羞红地坐下,回味自己说过的话,她回想起来的就是老师向大家复述的句子,好像她本来要说的就是那一句,她理顺了。

同学们习惯了静静等待她,她慢慢吞吞磕磕巴巴的表达里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即便只是一句话、一个词、一个想法,它们藏在语言的泥潭里——这是一个会产出珍珠的泥潭。老师一点都不着急,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她鼓励她,他们便更加期待地认真听着她将要说出的一切。

“彭思琦,你来读这一段!”遇到课文分配角色朗读时,他安排那些不爱出声的孩子们加入,在他们出场的前后穿插几个大嗓门的学生,那些十分自信的孩子读起课文不仅声音响亮,还喜欢对课文进行演绎,想象角色身份读得抑扬顿挫,不爱出声的孩子们被带领着忘了害怕,提高嗓门读,扮演一个雄心壮志的人,扮演得意洋洋的人,扮演一头愚蠢透顶的驴、一条忘恩负义的蛇,不爱出声的人一旦试图放开总会给人特别的乐趣,引得大家为他们鼓掌。大家评出最精彩的朗读段落,他会让那位朗读者带领全班跟着一起读,欢声笑语不断。他的课堂总是有掌声和笑声,为绝对的精彩,也为令人刮目相看的变化。

“这期黑板报主题是中秋,彭思琦负责版式设计和画画,张锋负责文字书写,赵佳佳负责材料收集”,他安排她和其他同学一起承担班级事务。课间他看见其他几个同学找她商量,她似乎迫不得已,用她慢吞吞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设想。下午活動课上,同学们在操场上自由活动,她和几个同学在黑板上工作,“这个地方你先不要写,等我把画画好了你再写,填空写”,使命在身,她不得不主动和张锋说话。“中秋节正好和教师节相差一个星期,黑板报一个月出一期,要不要带上教师节一起做?”她给赵佳佳提议。黑板报出来效果很好,中秋团圆、教师节感恩,彭思琦的设计很精彩,全年级十五个班级,不出意外地都使用了月亮、灯笼、月饼、嫦娥、玉兔这些元素,只有她画的是云中阁楼,在黑板的一侧高处,既像月下广寒宫也像书山高台,在黑板的下部画的是波浪,既是“海上生明月”的大海,也是“苦做舟”的无涯学海,寓意好,也有诗意;彭思琦的画功更是了不得,粉笔画画得油画一般立体逼真。在全校的黑板报评比中,这期板报得了第一名。负责黑板报的同学轮换过几个之后,画画的任务就慢慢固定在她身上了,大家一致推荐她,有她的第一名在前,其他勉强能画的同学便自觉不如了,只愿做她的副手。

他为大家建立了一个有特殊才华的彭思琦。让她拥有掌声、适应掌声,让她的沉默内向有了才华的衬底而显得与众不同。从同学们的周记、随笔里,他已经知道她不可能被这个集体忽视,也没有人再笑话她的结结巴巴,大家总是会提到她,有人喜欢她,发现了她闪烁不定的漂亮大眼睛。

然而吴小妮不买他的账,一次家长会上他向全班家长宣布分析完所有孩子的进步、退步情况后,在老师和家长私聊时间里,“你现在自由了吗?”她忽然问他。因为担心家长会一散她就走人,宣布散会第一时间他就点名彭思琦妈妈到走廊里等一下,他有情况要跟她交流。短短两个月时间,这一次的彭思琦和上一次的彭思琦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但在吴小妮看来,这不过是他玩弄的新花招,女儿的成绩还在班级中下游。她带着冷漠而迷人的表情听他絮絮叨叨讲述,在他似乎等待家长表达感谢的停顿里,她忽然问他,“你现在自由了吗?”这是迟到的挑衅,当年她因为伤心欲绝而放弃的反驳终于回来了。

这句话把他吓了一跳,边上还有十几个等着与他交流的家长,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各自的孩子。他及时刹车,不再炫耀功劳。这是他该做的,他对所有学生都一样关注,他都会尝试进入每一个孩子的心里去了解他们,为什么这一个他这么刻意去突出自己的努力?说到底,是他欠她的。

“等儿子考上大学,我就自由了”这是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十二年过去了,他已经五十四岁。在这十二年里,妻子苏莉莉先后失去了父亲、母亲,那个风一样火一样、雷电霹雳一样的女人经历了亲人的离去、经历了暴躁的更年期后忽然弱小下来,叹息自己已经是孤儿,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和靠山。她的话是发自肺腑的,直率得近乎回到纯真,无论从前他们曾经战斗得多么可怕,她对这个家庭是专注的,他们大战的根源,是她恨他的软弱不争,太不相同的性格磨合起来电闪雷鸣。他们的儿子如愿考上了北京一所心仪的大学,读了研究生博士生,现在三十岁了,去年结婚生了一个女儿。他的母亲八十岁了,前几年开始出现记忆交叉的问题,生活尚能自理,平时主要是妻子照顾着,没有了与自己父母感情的倾斜比较,妻子与他的母亲相处得也算和谐(母亲已记不清从前的过节儿),空下来时妻子还要替儿子带带孙女——一个人的脾气改造另一个人的脾气,能否成功、要多少年,还看运气,妻子这几年的脾气少了暴躁激进,他们很少再面红耳赤地争吵。他评上了市里的名师后,没有再往上努力,做年级组长、教研组长、备课组长,足够了,殷实的生活,好好先生,因为教学实绩,他高层次的朋友圈里不乏市政重要领导和商界大咖,他被他们尊为“高大师”,他和他的家庭一起维持着艰辛不易、幸福体面的生活。

“现在自由吗?”不过是生活在妥协、接受和顺应构成的网中,并逐渐忘了网的存在,以为自己自由。当年与她分手时,他四十二岁,现在想来还是太青涩,分手那晚他的表现那么草率那么无理那么胆怯那么慌不择路。因此他原谅现在的她,算起来她应该也快四十岁了吧,比那时的自己还要小些,他接受她的愤怒和不原谅,他有耐心等她成熟到与他现在一样老,或许她会懂得,当年与她相爱的不自由已经透支了后来的自由。

因为老师对她的信任,彭思琦也回馈给老师额外的信任,她自然完全不知道这个老师曾是她四五岁时骑着脖子“驾驾驾”的那匹马。进入亲情教学环节时,语文组通常的惯例是要写几篇关于母爱父爱的大作文。在这篇作文里,彭思琦向老师敞开了心扉,她的语句像她的说话一样,有点急有点乱,前后句子有时没有逻辑关系,他给她面批作文,帮她排除病句,理顺想说的话。作业本上满是红圈红杠,她回去重新誊写。誊写时她想起新的细节要添加,又变成一篇新的作文,他陪她再次理顺。她是没有爸爸的,她说,自从妈妈与爸爸离婚后,她便再没见过爸爸,她小学时有段时间爸爸天天喝醉了酒打电话与妈妈吵架,想要复婚,但是爸爸没有提到她。听说后来爸爸再结婚,又生了一个儿子,她不敢见他,有点恨他,又怕他忘了自己。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喜欢爸爸,坚决不肯复婚,妈妈一个人过得很辛苦,做过酒店营销经理,开过服装店,四处奔忙,她爱妈妈又恨妈妈。最后一次理顺字句、文章结构时,作文已经变成一篇远超八百字要求的长篇大作,布满了她不断想起的细节,她总算弄懂了自己对爸爸妈妈的感情,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纠缠错乱的小路,终有一条她能踩着它走出来,她趴在他的办公桌上抽泣,泪水把作文本上的字洇花了。

征得彭思琦的同意,他把她改了十多遍的作文投稿给杂志。半年过后,作文发表了,他把样刊送给彭思琦,她很受鼓舞,发表是一种肯定和前进,而旧日感情被摆上桌面后也可以算是一种告别,她的神采开始自信起来。文章下面他没有署名指导老师。给其他学生修改好的作文投稿时,他会署名自己为指导老师,这样可以和学生的名字一起做个纪念,也是他积累成绩的需要。但彭思琦的文章他没有署名,在指导作文时,他偷偷进入了她们的过去,看到无数现场,就是吴小妮不肯回头看的“深渊”。

他总是想起吴小妮躺在狭小画室的地板上,夹在左右各种俯视仰视的脸和裸体的画板中间,她兴高采烈地说“我马上就要和他离婚了,琦琦归我”,她柔软的手指摸着他的下巴,刺刺的胡楂,她还没有料到下一刻他将说出的话,还没有哭着问他,“那我算什么?”还没有歇斯底里地扔东西,还没有扑上来搂住他不放……后来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只是在他脑海里不断地兴高采烈着,说“我马上要和他离婚了,琦琦归我”,眼里闪烁着轻松坦然的光芒。他回避残忍的下一刻。如果回到过去,换成现在的他,他还会做出当年的选择吗?与她在画室里相爱,与她在画室里分手,他们的爱也像一幅虚构的画。他会不会在婚姻最苦恼绝望的日子里耐心等等妻子,等她发生变化,靠近自己,而不是一个人先走?

“听说你妈妈还有一个名字,好像叫吴小妮?”有一次,在一次面批作业后,他装作不甚明了的样子问彭思琦。“嗯,是的,那是她画画时的名字,妈妈说那是她的画名。”彭思琦小心翼翼地说,不知道老师从哪里知道这个,“后来她不画画了,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吴盟,彭思琦家长信息里的母亲叫“吴盟”,像一个男人的名字,歃血为盟。

“妈妈说吴就是无,别人是靠不住的,活着必须靠自己。”

“你妈妈现在还画画吗?”

“很少画,有时候特别累,会画画花草,随便涂涂吧。”

“她画人物吗?”

“不画,妈妈说画皮画肉难画骨,她不会。”

高一学生入学不分文理科,所有学生一起统学九门功课,经过一个学年的学习,大家的文理科特长偏向逐渐显现。高二文理科分班,理科好的孩子们将根据不同的专业特长从班里分别去物理生物班、物理化学班、生物化学班,文科好的学生也根据各自喜好分去政治历史班、政治地理班、历史地理班。他的班被定为政史班,他的追随者众多,许多学生不舍得老师,只要科目分数允许,就选择政治历史专业留在班里。彭思琦想留在他的班里。

他给彭思琦分析,劝她去历史地理班,她的政治一贯不好,两个学期以来一次高分都没有考过,倒还有几次不及格——他整理出她历次的各门功课分数,指给她看——留在班里会很吃亏,将来參加高考没有竞争力。彭思琦说她政治不好是因为不努力,她只要努力就能考好。他不吝拿出他的个人经验,告诉她,在文科的三门功课中政治相对而言是最难学的,不仅背的量多,对辩证思维的要求也高,相对来说历史和地理则更侧重知识型,比较适合她。彭思琦发誓说,政治也适合她,她一定好好学政治、认真思考。他又分析,地理对理科基本功有要求,而她的理科虽不如文科,但还不错,比起那些纯粹理科太差被迫无奈选择文科而文科又没有专长的同学来说,她的竞争优势是足够的,这样学起来也会轻松一些。

“你要学会田忌赛马,用好自己的棋子,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优势。”他说,坚持让她去学历史地理班。

“我就想学政治历史,您这是要赶我走吗?”她忽然说,“我不想离开我们班,不想离开熟悉的同学们,也不想离开您!”她开始流眼泪,抽泣起来,把“您”放到最后说,大概是出于羞涩,也许“您”本该排在原因的第一位。

“我不想去别的班!”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这样说话,她始终还是内向的。她的口气像极了吴小妮,“我不想这样下去!要么结婚,要么分手!”

“傻孩子,去哪个班级都在我们的学校里,想同学们了可以回来玩,就在一幢楼里,想我了,我就在办公室里,随时欢迎你回来看老师!”他像严父一样慈爱地说,“学习上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问我,我保证解答到你满意,你是上帝。”他承诺她,逗她。

她还在哭,不肯停,眼泪落在胸前。办公室里,同事们看到一对情深难别的师生。

“我儿子当年考高中,我曾经考虑过让他来我们学校,我能亲自照顾到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但是最终我没有把他留在手里,他适合去更好的学校,更适合他能力的地方,你也同样!只要有目标肯努力,哪里都是你的天空,交过的朋友不会丢,熟悉的老师不会陌生,走过的路不会白走。”他动情地说。如果当年离婚成功,和吴小妮结婚,她就是他的女儿,骑在他脖子上咯咯咯笑的小女儿。

“你还想嫁给我吗?” 他看着她的背影,问。他们在夜晚的湖边,水面波光粼粼,无数个月亮折射在里面,像揉碎的无数个日夜。她十几年来增多的肉不均匀地分到了腰上、屁股上、背上,使她看起来比从前圆厚了许多,一头长发是她唯一没有变化的地方,转身时,及腰的卷发翻出厚厚的浪花,冲刷、覆盖着夜晚的身体。

“我没有再嫁,并不是等你”,她昂着头,果断地回复他,没有转身,饱满的身体里仿佛全是坚冰。隔了十几年,她总算扳回一局。

他在梦里这样问她,她的回答使他获得了短暂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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