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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低姿态叙述令人忧虑的往事

2018-01-19南志刚

文学港 2018年11期
关键词:奇人小说家老师

南志刚

《艾城奇人异事》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艾城”,这是小说家营造的虚拟化艺术空间,是小说家的自我世界,出入其间的是小说人物,而不是现实性的人和事,这个世界是“内指性”的,指向小说家的内心,而不是指向现实。另一个关键词是“奇人异事”,似乎具有传奇性质。传奇是中国小说传统之一,六朝有志人志怪,唐代有传奇,宋元明清亦有戏剧小说以传奇命名者。《艾城奇人异事》所述皆平常事、普通人,未见奇异之事和非常之人,而作者统之曰“奇人异事”,猜测有“拍案惊奇”之义。明代所谓“拍案惊奇”(三言二拍),“必有一番激扬劝诱之意”(冯梦龙语),激浊扬清,劝善惩恶,所述多为寻常事、普通人,而作者以为有当戒者、当禁者、当止者,是为“奇”也。实际上,《艾城奇人异事》所述皆往事,往事不远,今日可鉴,诗云:伐柯伐柯,取则不远。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用心吧。

小说家似乎对“往事”情有独钟,曹雪芹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书写大观园中女子的往事,寄寓深情,感动了一代又一代读书人。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追忆”挖出一段一段往事。鲁迅提起笔写小说,就回到了“鲁镇”,翻腾出童年的故事、故乡的人物;沈从文念念不忘的边城故事,那个纯净、活泼、忧伤的翠翠,伴随了沈从文一生。小说家“返观”自身,进入“虚静”状态,调动起所有经验进入艺术构思阶段的时候,“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总是很容易回到过去,沉溺于“往事”中不能自拔。从很大程度上说,小说是向“过去”敞开的,许许多多的往事就像一根一根丝线,牵动着艺术家的灵魂,牵引小说家返观内在心灵。因此,“往事”意味着小说家的生活积淀和艺术感悟,意味着小说家文化心灵建构的历程,意味着小说家灵魂的内涵深度和层积厚度。

最近几年,谢老师陷入三组交织的往事回忆中,站在“今天的立场”书写昨天、前天的故事:一组是新疆农垦老兵的故事,那些老兵联系着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懵懂的少年和骚动的青春,通过老兵们代言;第二组是上海青年支边(新疆)的故事,牵动着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群青春年华;第三组是艾城往事,艾城连接着谢老师的中年生活,表露出成熟、理性、宽容、淡然的情绪。无论是对新疆建设兵团老兵、上海支边青年,还是对艾城居民日常生活的书写,谢志强老师都用“心”书写,注意倾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用真诚的灵魂与往事对话,淘洗了“往事”现场的浮躁气,淡化处理了“往事”的喧嚣,让往事中那些真纯的内核缓缓地流出来,让人物走向前台表演自己,而他愿意做一个听众,一个记录员,聆听人物的声音,记录人物的动作。

小说就是讲故事,似乎成为一种习惯,有故事的叙述,大部分小说作者都能掌握,而面对没有故事的叙述,许多人就会束手无策。要把没有故事的故事讲好,在没有故事的地方发现故事,不仅需要巧思,更需要经验,需要功夫。谢志强老师就有这种功夫,而且武功高强,他特别善于在无故事的地方发现故事,并铺陈可以叙述的“事件”。《艾城奇人异事》所选择的“事件”故事性都不强,有些根本没有故事性,作者或者营造一个场景,或者抓住人物的一句话,或者捕捉人物的一个动作,或者专注于一个小物件,采用放低叙述者姿态的方法,在不经意间,向我们展示事件的意义和功能。相对而言,《空谷回音》和《两元面额的纸鹤》等篇算是最有故事性的片段了。《空谷回音》叙述妈妈用爱的回音消除孩子的孤独感,唤醒孩子心灵深处爱的能量,引导孩子健康成长。《两元面额的纸鹤》叙述“我”捡到两元钱,通过社队大喇叭喊话,归还失主,中间穿插京剧“打虎上山”的背景音乐,具有成长小说的基本元素。《气味》有一个相对简单而完整的故事,谢老师通过转换叙述人的方式,让看门老头自己讲述“兼职”偷小米的故事。《艾城奇人异事》中更多的篇章是没有故事的,《向日葵》捕捉一个场景:中年妇女嗑瓜子,将瓜子仁和瓜子壳很整齐地分好。也许,这个故事的契機就是这个场景,全部叙述也是由嗑瓜子的场景散发开来的,“屋后一片向日葵,都朝着男孩离开村庄时的小路望呢”。《插销》全篇没有完整故事性,叙述视点关注于一个小小的物件——插销,叙述线索时断时续,动不动就荡开“插销”,进入“小说中人物”的场景中,然而,正是由于这种不着痕迹的荡开主要物件的叙述,将一个没有故事的物件叙述成一个故事。《看见》本来不具备故事性,但谢老师用魔幻的方式找到了“谈资”,洗脚桶盖上的树疤变成了眼睛,转移到盲人的脚上,于是,他“看见”了,谢老师就此完成了一次冒险的叙述。《像小孩一样的耳朵》《名人的扇子》等篇,采用片段场景串联的方式,组成一个可以讲述的故事。

谦逊的写作是《艾城奇人异事》的基本姿态。古典小说多采用全知全能视角,作者和叙述人“重合度”很高,作者享有“乾纲独断”的霸权。现代小说往往采用有限制的视角,通过具有一定能见度的叙述人,尽可能“客观地”面向读者,一点一点地剥开故事,基本不会采用上帝视角,对人物和情节进行封闭式、评价式叙述。罗兰·巴特认为作者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而是叙述人的书记员,写作就是作者不断撤退的过程。他推崇纪德式谦逊的写作,这种谦逊的写作才能让故事自己呈现出来,而不是由作者强行“说教”后,以非真诚的、扭曲变形的状态出现在读者面前。《艾城奇人异事》共有十八段小故事,谢老师对待每一个故事都采取一种完全信任的态度,甚至不免有些“放任”故事,作者不对故事进程和方向进行任何“干涉”,而是任由故事自我呈现、自由表达,无论这个故事是有力的还是无力的,谢老师都没有采取剪辑、编码等“措施”,既不压制有强力的故事,也不辅助无力的故事。我感觉,谢老师就像一个过分溺爱孩子的父亲,他将故事视为自给自足、自我负责的孩子,唯恐采取一点点措施就会损伤故事的原初状态,他乐意把叙述人放置在一个非常低的位置上。他任由那个小男孩在车厢里吵闹(《妈妈打电话的地方》),“我”和周围的人都没有干涉,中年妇女尽管有些不满意,但还是配合小男孩打电话。他对那个“草莓冰激凌”女儿交换父亲的举动,既没有评价,更没有制止,而是让小女孩把自己设想的“动作”进行下去。在《劳务费》中,他静静地看着两个小孩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其中一个小孩由此想出“生财之道”,把家里搞乱,然后再整理,以此向父母讨要“劳务费”。《对虾》叙述一件“异”事,两个毫不相关的因素被一种奇怪的逻辑联系起来,一种因素是抽烟,一种因素是对虾。这是一家富有艺术气息的特色餐馆,召集人订餐的时候,特意问老板是否允许抽烟,老板告诉他全城戒烟,如果要抽烟,必须为每位客人订一份对虾,而老板亲自端上来的对虾是不能吃的,只能作为“抽烟”的条件。在烟雾弥漫中,召集人再一次提醒专家不要吃对虾,故事到此结束。叙述人没有对这个“异”事进行任何评价,他要做的只是把故事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但香烟和对虾的奇异组合仍然弥漫在餐桌上,弥漫在读者的心里,让读者自己进行判断。也许,正是由于《艾城奇人异事》采取了这种谦逊的、低位视角的叙述姿态,可以让读者“平视”所有的故事和人物,体验故事的原初状态,并毫无压力地伸展自我判断。

不动声色的忧虑是《艾城奇人异事》的情感基调。谢老师是一个很宠爱孩子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对孩子很迁就,对后辈文学写作者倾心提携,不遗余力,圈内传为美谈。正因为他是一个爱孩子的人,对受到伤害的孩子就特别敏感,总是能够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琐事中,发现特异之处。《艾城奇人异事》中叙述的有些事情,在我们看来或者不值一谈,或者习惯成自然,在不经意中悄悄滑过,当谢老师把这些事情叙述出来之后,会让我们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让我们看到孩子们受到的伤害有多深。在高速奔驰的高铁上,那个顽皮喧闹的小男孩,总是在询问妈妈打电话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通过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非得要求阿姨做出打电话的动作,才觉得阿姨接受了他的感谢。当列车穿过田野进入高楼林立的城区,小男孩真的找到妈妈打电话的地方了吗?读到这个故事,打工者的辛苦和孩子的孤独,总给人一种心酸的味道。《劳务费》叙述父母为了培养孩子劳动的品质,通过发放劳务费的方式激励孩子做家务,竟然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埋下“生财之道”。《草莓冰激凌》中的小女孩,已经学会用“交换原则”处理自己的生活,在她看来,整个世界都是商品,不仅超市货架上是可以交换的商品,而且超市的工作人员、顾客叔叔阿姨、甚至父亲,都是可以交换的商品,她用父亲和叔叔交换而获得草莓冰激凌。《爱丽丝的警告》中那条小狗,像“公主”一样骄横、富贵,对新房客没有一丝一毫的理解和尊重,一味索取高档次的享受,竟然还有生活补贴。狗尚如此,而况人乎?《萤火虫》中,丈夫因为工伤获得3万元补偿,夫妻二人均停止工作,陷入打麻将的狂欢中,放弃对孩子的关爱和培养,导致小儿子落水死亡,而父亲竟然冷漠地说:“换个地方,再生一个”。《小心着火》有点魔幻现实的意味,“他”一进入恋爱状态身体就着火,阴差阳错,竟然变成了消防员——道德消防员,陷入一种迷狂状态,专门干预男女青年谈恋爱,提醒人们“小心着火”,这种“断崖式”变化,令人吃惊。当年,鲁迅笔下的“狂人”在癫狂的状态下发现封建文化“吃人”,今天“他”摁着电喇叭,四处喊:小心着火。由恋爱时着火到道德消防员,精神和身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一种伤害,还是一种幸运?作者没有点出,读者自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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