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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脚朝天

2018-01-19余同友

文学港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魏文明

余同友

1

阮文明出来后的第一顿饭是我请的。

为了请好这顿饭,我借了一辆车,一早带上我的表哥阮塔生向一百二十公里外的黄湖劳改农场驶去。去往黄湖的路是一条县道,坑洼不平,速度根本跑不起来,路两边是一块块江南地区常见的水塘,水塘里有几只麻鸭子和几朵破碎的白云。我看了一眼阮塔生,他没有说话,从上车开始,他就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

作为阮文明的父亲,阮塔生在几个月之前就搞清楚了阮文明“出来”的具体日期,他用一只圆珠笔在挂历本上把那个日子画了一个重重的圆圈,生怕那个日子跑了似的,也类似于政府部门搞重大工程倒计时那样,过完一天就把那一天给划掉,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的一周,他找到了我,在我家沙发上整整坐了一个多小时,才向我提出了这个请求,他让我到时和他一起去黄湖接阮文明,并为阮文明“接风”。他说完,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珠里的泪水随时准备滚落在地。我本来想讽刺他一下,就这,还要“接风”?文明是英雄回家呢还是功臣归来呢?可是看着他的那个样子,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谁叫我们是表兄弟呢!我们瓦庄有句俗语:“外婆家的老俵抵个小舅舅”,意思是这样的表兄弟是很亲的。这么说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不找我又能找谁帮忙呢?

我知道表哥阮塔生的意思,他是想通过这顿接风宴,让我再劝导劝导阮文明,从今以后,浪子回头,好好做人,不要再像过去那样使蛮耍泼吃牢饭了。

离黄湖越近,阮塔生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到后来,他的两只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嘴唇紧抿着,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哎,在他的影响下,我也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年了,我这个表哥还是当年的那个“好人”呐。

阮塔生的父亲是我舅舅,我舅舅是家族中唯一的男子,生了阮塔生又是个独生儿子,加上他们家原本就是村里的外来户,所以舅舅特别害怕村里人欺侮他们家,而他这个家将来顶门户的就是男孩阮塔生啊,舅舅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塔生身上。怎么能让外人不敢欺侮他们家呢?那顶门户的当然不能是个软脚蟹子,得是个硬货色。

可怎么让阮塔生成为个硬货色呢?舅舅没少想办法。他从小就为阮塔生灌输“英雄好汉”思想,鼓励他胆子大一些,做事做人都要像个小老虎。可是,表哥阮塔生完全没有按照舅舅的那一套理论指导成长,反而越来越胆小,越来越怯懦,不要说老虎了,胆子比老鼠还小,任何人的一句大声说话,都能把他吓得趴到桌子底下去。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到镇上集市玩,我们在一个卖小兔子的摊前看那些红眼睛白兔子,有一个女孩子,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她忽然大哭着说,她口袋里的十块钱被人偷了。市场管理员恰好就在一边,他立即让我们围观的几个小孩子站住不动,然后一个个搜查。他从塔生的口袋里搜出了十二块钱,可是,我可以作证,那些钱是我舅舅早上临出门时给塔生的,他让塔生给他买三把快镰刀回去。那个女孩子却一口咬定塔生手上的那个十块钱就是她的十块钱。塔生也不知道争辩,他眼泪汪汪满脸通红,只是说“我没拿你的钱,我没拿你的钱。”说着,竟然一头钻进了集市里一处柴禾垛子,他死命地往柴禾垛子里钻,硬是不出来,后来,那个女孩子走了,那个卖白兔子的也走了,塔生还是不愿意出来。直到天黑了,我舅舅闻讯赶来,移走了柴禾垛子,才把他拉出来。我舅舅问他为什么要钻柴禾垛子,为什么不出来。塔生说,“丑死了,丑死了。”总之,塔生的表现让舅舅十分苦恼,每次我母亲带着我回她娘家,舅舅就要向她抱怨,完了,我们家塔生是个脓包货,将来哪里撑得起这个门头子呢?

抱怨归抱怨,舅舅的训练却一直没有停歇,到了阮塔生上了小学四年级,舅舅见我胆子比较大,暑假的时候特地喊我去他家和塔生玩,类似于当时学校里流行的好生对差生“一帮一”“一带一”。塔生年纪比我虽然大了三四岁,行动上却像我的小弟弟,什么都听我的。那时在孩子们中间流行玩“打仗”,游击战,阵地战,地道战,伏击战,等等,我们那里没有马,如果有马的话,我们肯定也会搞个骑兵军大战的。我们在田野里河坡上操场中柳树丛里扮演着国军与共军,两军对阵,杀声震天。舅舅从“打仗”中看到了希望,他给我和阮塔生做红缨枪,枪身是上好的杉树条,削得光滑溜溜,枪尖尖上还染上了红色,枪把上缠绕起红缨子,一抖动枪身,红缨子“唰”地散开来,威风凛凛,羡慕死别的小伙伴了。他还给我们做钢丝手枪,用自行车的钢丝做撞针,用废子弹壳做弹匣,装上从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磷粉,拉开橡皮筋,撞针撞向弹匣,砰,火花一闪,硝烟从枪口弥漫,发出一种好闻的味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塑造出一个英雄战士的感觉了。这还没完,舅舅还教我和塔生唱歌,唱的都是英雄歌曲,那歌词慷慨激昂,旋律雄壮威风,像什么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什么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什么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舅舅只是一个普通农民,没念过几年书,他却硬是从收音机里电视机里一句句学会那些歌曲然后又一句句教给我们,当然,几年后,我才知道那些歌曲走调都走到天上去了,但是那些歌词可是一个字都没错。

舅舅每天满含期望目送着我和塔生佩戴着他量身打造的武器装备出门去“打仗”,同时嘱咐我们(主要是嘱咐塔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给我狠狠地反击一切反动派!不要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打个大胜仗回来!”塔生总是低头不语,迈着迟迟疑疑的脚步,拖拖沓沓地走了,我回头对略显失望的舅舅说,“好,彻底消灭那帮小鬼子,一个不剩!”

一走出舅舅的视线,塔生就叹气,他问我:“全林,我怕,我不想玩这个,我们能不能不去打仗?

我抖动了一下红缨枪,又掏出钢丝手枪晃了晃,“那怎么行,塔生,这么好的武器你都不想打仗?”

“好吧。”塔生无精打采地跟着我向村东的竹林里走去。

由于我和塔生的武器装备精良,我俩成了小伙伴们分组时争相邀请的对象,最后還是通过两支队伍的头领猜石头剪刀布,才决定了我们的归属。一声令下,两支队伍各自分散在竹林的两边,就地埋伏,匍匐前进,扔石子,摔泥块,最后是冲锋肉搏。司令跃出战壕,大手(现在想来应该是“小手”)一挥,大喊着:“冲啊!冲啊!”于是我们跟在司令后面,拿棍子,举手枪,摇绳子,这些五花八门的武器伴随着我们嘴巴里自配的响声,啪啪,砰砰,呜呜,啊啊,咣咣。我和塔生一起往前冲,这关键时刻,他却跑得慢吞吞的,前进一步倒像是要后退两步,我急得拉起他的一只手,扯着他跑,眼看两军就要短兵相接了,忽然,塔生死死停下步子,这猛一停顿弄得我措手不及,差点摔了个仰八叉,我不由手一松,恼怒地对他说,“怎么了?快点啊!”塔生看着对面汹涌过来的队伍、那些摇晃着的棍棒刀剑,脸色发白,哆嗦着,紧闭了眼睛,往地上一躺,像被翻了盖的老鳖,四脚朝天,“你们开枪吧,快开枪枪毙我吧,我现在就死了。”

塔生的这番表演大大超出了战斗双方的事先估计,本来在我们的打仗游戏中,是非得拼到最后双方弹尽粮绝才能分出胜负的,这样一来倒好,还没拼刺刀呢,我们这边人就倒地投降了。敌方司令愣了一下,随即举起他自己制作的简陋的木头手枪,冲着倒地的塔生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他说着,弯腰拿起塔生手中的钢丝枪掉头就跑。

我方司令踢了塔生一脚,也举起他的木头手枪冲着塔生开了一枪:“你这个卖国贼,叛徒,我代表人民处决你,啪!”

这场战争我们输得太窝囊了,小伙伴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拉起塔生,心里直为那把钢丝手枪惋惜,可塔生见人走光了,却笑了起来,“战争终于结束了!”

那一个暑假里,塔生跟着我再玩打仗时,最后他总是演出那个投降的叛变者,他总是习惯性地往地上一躺,四脚朝天,对一帮持枪的说:“你们开枪枪毙我吧,我要死了!”他演得越来越娴熟,倒地的动作十分轻快,死的样子也越来越逼真。他一听到啪啪的枪声响起,立即就抽搐着手脚,嘴里啊啊两声,随即闭上双眼,头一歪,脖一扭,僵硬了。战争宣告线束。从那以后,为防止武器再落入敌手,塔生精良的武器装备总是事先被我保管起来,所以,我那个暑假始终拥有两套装备,我自己用一套,另一套经常借给另外的小伙伴们,出借的条件是,他们给我带各种好吃的,一块冻米糖,一个咸鸭蛋,或是一捧炒黄豆。

也正因为如此,在舅舅面前我也始终将塔生的行为隐瞒了下来。当然,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暑假快结束时,塔生专演死人的行为到底还是被舅舅知道了。那天,舅舅并没有痛打塔生,他阴沉着脸,将塔生的红缨枪扔进了锅灶的熊熊大火里,将塔生的钢丝枪投到了门前的池塘里,他默默地做完这一切,转身朝塔生走来。塔生脸色惨白,我暗暗替他着急,好汉不吃眼前亏呀,我示意他赶快逃走。他却又往下一瘫,紧抱着头,四脚朝天,身子弯成了一只虾子。他在等待着舅舅的拳打脚踢。舅舅看着塔生这样子,愣了好一会,跺一跺脚,说了一声“烂好人哪,烂好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据说,那天舅舅后来是一个人到了镇上供销社,恶狠狠地要了一碗白酒,一口闷下去,醉倒在街上,直到傍晚才歪歪扭扭地走回家。

我的表哥塔生就成了一个“烂好人”。第二年的暑假,舅舅不再让我去陪同塔生打仗了,他天天带着塔生下田劳动,舅舅说,“好人就好人吧,手里得有活。”舅舅做田里的活是个好手,他也想把塔生培养成一个行家。天天下田干活,我可不乐意,所以,我渐渐不愿意再到舅舅家去,只是我母亲还常常去她娘家,她回来后经常以塔生为榜样教训我,“塔生插秧插得一条线,早上天不亮就出工,你看你,整天上山打鸟下河摸鱼,不做一件正经事!”

在一路的颠簸与回忆中,中午时分,我和塔生抵达了黄湖农场,接上了文明。我发现,塔生接到了文明后,叹气的频率明显减少,他们父子俩坐在后排,互不说话,但父子之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反而像车窗外的水塘一样平和安详。这让我松了口气。

车子开到镇上时,我们找了一家还算干净和上点档次的饭店吃饭,我点菜的时候,文明上厕所去了,塔生偷偷地塞给我几张钞票,“饭钱,哪能让你又付油钱又出飯钱呢。”我挡了回去,“你这不是打我脸吗?”见我生气了,塔生才缩回了手。待到菜上来了,我要了一瓶二锅头,给他们父子俩一人斟了一大玻璃杯,让他们俩先碰一下,喝一口。

阮文明表现不错,喝了几口酒后,开始打破沉默,主动喊塔生“爸爸!”

我作为长辈,也不轻不重地说了阮文明几句,无非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话。阮文明也很给我面子,连连点头,并几次站起来,双手捧起酒杯敬我,我因为开车,只好以喝茶代替,他也照样喝得很认真。我心想,文明总算汲取了以前的教训,看来以后是会慢慢步入正轨的。这样想着,我就当场打起电话,七绕八绕,我这个中学语文老师用尽了所有的人脉资源,最后为文明落实了一个送快递的工作,几天后就可以报到上班。

那天塔生父子俩喝完了一整瓶二锅头,两人脸色红红的,因为落实了工作,这餐接风宴应该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回去的路上,气氛轻松而热烈,塔生竟然轻声地哼出了一段旋律,仔细一听我听出来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这让我很有成就感,我也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也不怕文明的嘲笑,伴着塔生重重地哼了出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那时,我还不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些破事,要是能预知到的话,我肯定唱不出来了。

2

几天后的晚上,表哥塔生打电话给我,他在一家工厂做保安,用的还是保安室的固定电话,他一连声地谢谢我,他说,“全林呐,你到底是当老师出身的,几句话就让文明明白了道理,他今天就去快递公司上班去了,晚上回来情绪很好,也不再抱怨我是个烂好人了!”

放下电话,我不禁替表哥塔生感到高兴,我理解他,我也是个做父亲的,我儿子就老是埋汰我,“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出国旅游一次啊?我们班有好几个欧洲都跑遍了,现在都计划去非洲了。”一个做父亲的如果老是被自己的儿子抱怨,那滋味可真不好受。而且,文明是因为什么“进去”的,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与表哥塔生这个习惯“四脚朝天”的老好人是有一定关系的。

前面说了,我舅舅干农活是个好手,塔生在我舅舅的调教下,田里的犁田耙耖也样样精通,那时候,村里基本上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塔生一家却一个都没有出去,塔生害怕外面的世界,我舅舅也就随了他,帮他承包了别人家的田种,他们一家顶星戴月,一年到头在田里搬泥巴,种了早稻种中稻,收了中稻又种一季油菜,此外,又在自留地里种菜,养了猪养了鸡,日子不算富,但在村子里也还算过得去的,转折在于二零零四年的夏天,我的表嫂也即塔生的老婆的意外去世。

那年的夏天异常炎热,中稻正是发窠时节,正需要水,塔生扛着锄头,一天二十四小时在田头引水、看水,有几块中稻田里发生了稻飞虱虫病,塔生的老婆也就是我表嫂吃了早饭就出门去治虫。十二岁的文明是看着他妈妈背着淡黄色的喷雾器走出大门的。门外炽热的阳光像一团火,很快融化了表嫂的身影。那个时候,塔生和表嫂都不让文明干农活,而是让他在家看书、做暑假作业,他们一心希望文明能考上大学,将来在城里找个好工作。

快中午的时候,在外放水的塔生回家来了,见妻子不在,他就开始做中饭。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坐在屋子里的文明都能感觉到屋外太阳的火热,电风扇对着身体吹风还是不停地出汗,因为吹的都是热风。门前的知了在不停地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叫得人直泛恶心。这时,表嫂回家了,阳光好像在她身上燃烧,将她烧成了一个带火焰的人形,表嫂脚步踉跄,她卸下了喷雾器,皱着眉,痛苦地对文明说:“我不舒服!我要躺一会儿。”她说着,迫不及待地将喷雾器扔到地上,就歪侧着倒在了堂前的竹躺椅上。

文明上前对他妈说:“妈,你怎么了?要不要喝点水?”

文明他妈轻轻点头虚弱地说:“好。”

等文明将一碗凉茶端来时,发现他妈妈双眼紧闭,呼吸艰难,嘴里吐出了一串串白沫沫,他吓了一跳,“妈!”他大喊,“爸,爸,你快来!”

塔生听见儿子的喊叫,跑过来一看,也慌了,他说:“怕是打农药中毒了!”

说话间,我表嫂嘴巴大张,呼吸更加粗重了。

塔生转身去骑自行车,“我去找医生国强!”

国强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离塔生的家约有三里多路。土路像一条长长的舌头,吐着腥臭的热气,塔生拼命地蹬踏着自行车,前胸后背的汗水嗒嗒地往下流淌。等他到了国强家的诊所时,国强正陪县卫生局来检查的人在后院空调房里打麻将。

塔生焦急地向国强说了情况,国强“嗯嗯啊啊”地应着,屁股却没有离开椅子的意思。这场麻将对国强来说很重要,国强的小女儿在医学院自费学习毕业了,一直没找到工作,国强托了许多关系,想将小女儿分配到县防疫站去,这次好不容易请来了卫生局的领导,工作麻将正打得欢,双方的感情也正在培养过程中,请神一次不容易,他舍不得离开啊。国强不耐烦地问着,“瞳孔有没有放大啊?没有?那不要紧,你先回去喂点肥皂水洗个胃,我随后就来。三筒!”

塔生陪着小心轻声说:“不行啊,国强医生,她嘴里都冒白沫沫了,危险呢,求求你快去啊!”

国强站起来把塔生一把拉到门外黑着脸说:“塔生,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塔生瘫坐在国强门外水泥地上,仰望着国强高高在上的脸说:“再晚,怕就没命了,求你了!”塔生结结巴巴的,声音又轻,国强根本不听他的话,直接进了屋,关了房门,把塔生一个人丢在了门外。太阳当头烧烤,烧得世界一片死寂。塔生急得哭了,他还不敢放声大哭,他抽咽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到水泥地上,和着他身上的汗水,一起淌到地上,发出“滋啦”一声响。

塔生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还在绝望地哭泣的时候,他看见儿子文明瘦小的身影窜了过来,朝他喊了一声:“爸,医生呢?”

塔生止住了抽咽,朝屋里指了指。

文明一跺脚,身体扑上了国强家的房门,他的身体像是一枚重磅炸弹,蓄足了力气,小小人竟把门撞开了。

一桌子打麻将的人愣愣看着文明。

十二岁的文明,瘦小的身子又“唿”地扑到了麻将桌上,哗啦啦,扫掉了桌子上的麻将牌,“我妈要死了!他死了你也得死!”他冲着国强吼了一句。

国强愣了一下,看着文明冒火的眼睛,他急忙推出摩托车,带上药箱,驮着文明急驰而去。

国强赶到塔生家时,我表嫂其时还有最后一口气,但瞳孔放大,双眼翻白,已经气若游丝了。国强急忙给她注射阿托品解毒,又用力按压她的胸腔。按了几十下,他停了下来,用听诊器听了听,摇了摇头:“没呼吸了,不行了。”

塔生往地下一跪,抱着国强的大腿说:“求求你,国强,求你,救救她!”

文明也往地上一跪,“救救我妈,救救我妈!”

国强摊开双手,连连摇摇头。

文明站起来,上前去摇他的妈妈,喊着,“妈!妈!”他妈妈只对他凝固着一副痛苦的表情,再也不答应他。

文明大叫了一声,他转身从门背后放置农具家伙的角落里抽出一把砍刀,向国强扑去,“叫你快点来你也不快点来!杀了你!我杀了你!”

文明挥舞着砍刀要扑过去,脚底下却被塔生抱紧了,“不要啊,不要。”

文明动弹不了,他急得一使劲,砍刀脱手后,旋转着,向国强飞去,国强吓得脸色煞白,一低头,躲过了砍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这边一家人(塔生、文明以及闻讯起来的我年迈的舅舅、我表嫂的父母和姐妹们)哭作一团。

关于我表嫂的死亡过程,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当时去奔丧时,听了塔生和文明的讲述后,非常气愤,我当时还询问了其他几个知情人,详细记录了事情的全过程,准备和国强医生打官司,起诉他不及时出诊造成表嫂不治而亡。后来,国强找了不少人,赔了一小筆钱,这事就算了掉了。

也就是在表嫂的葬礼上,我第一次责怪了表哥塔生,我说:“表哥,做好人要看时候,你不能做烂好人呐!”

塔生的两只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他低下头,“怪我,怪我,是我无能呐!”他说着两只手又颤抖起来,两条腿也弯曲了下来,好像立即就要瘫倒下去一般。

看着他这样,我赶紧安慰他,“人走了,哭也哭不回了,以后你可要刚强点呐。”

安慰了塔生,我又去安慰文明。我试图和他说说话,可这小子在整个葬礼过程中,一言不发,一脸铁青,两只眼睛里露出了与年龄大大不相称的杀气与阴郁,而且他根本不理睬他的父亲,连看都不看一眼,显然,他对他的父亲充满了怨恨。我看着文明的眼神,心下不由一凛,这孩子,但愿他能慢慢原谅他父亲,不要因此闹出什么事情来。

然而,这世上的事真是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文明后来果然天天在和他的可怜父亲闹腾。自从我表嫂去世以后,我母亲回娘家比过去勤多了,主要是去看望我年迈的舅舅。所以,很多关于塔生与文明的消息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表嫂的葬礼完了后,不久就到了开学季,文明开始天天逃学,大摇大摆地在镇街上闲逛,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钢刀,筷子长,浑身闪着寒光,他把这刀塞在衣服袖口里,时不时动作极快地抽出来,单手投掷,扎到前方的目标物上:有时是一棵树,有时是一扇木门。说也奇怪,就是那个夏天,文明突然蹿起了个子,他一下子长得比他父亲还高,有身体优势在,他更加不理睬他的父亲。

表哥塔生求我母亲去劝劝文明,让他好歹顺顺利利把初中念完。

我母亲劝说了好久,后来,文明做出了让步,他将小飞刀“啪”一下扎到了他家院子门上,刀尖吃进木板很深。文明对我母亲说:“大姑奶奶,要我上学可以,那他得出去打工!”文明口里的这个“他”指的就是他父亲塔生。

我母亲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她知道,要让塔生出去打工,那简直比要他上天还难。打工刚兴起的时候,我表嫂就想着和塔生一起出去打工,明显地,夫妻两个在外打工一年,挣回来的钱要比在家里苦做苦熬多得多,表嫂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东北搞装潢,带了有几十个人,年年都问表嫂一家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保证收入不比在家种田少。但塔生就是不愿意出去,他都生儿育女的人了,却还是碰见个生人脸都红,他不敢到外面去,他只想老老实实地在家种田养猪。表嫂没办法,只好将就着塔生,一年年地困在村里的田地里。为这事,表嫂没少和塔生吵架。塔生每次一吵架就耷拉着头,任由表嫂打骂,一声不吭,但就是不去城里。表嫂最后也就只好随了他去了。表嫂死时,村里人议论说,“这个塔生,硬是把老婆耽误死了,要是去了城里打工,哪里会出现这种事呢?”估计,文明听了这样的议论后,就更加恨他的父亲了,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招。文明年纪虽小,心机不小,这一招够厉害的,从明面上来讲,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到城里去打工,我就到学校去上学,他去不去?”

我母亲盯着文明看了半天,她想了想说:“行!听我文明的,你爸去城里打工,你去学校上学!”

我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劝说塔生的,反正,结果是,塔生这个好人被儿子逼到了城里来了。

那时,我通过公开招考,刚从县城中学考到了省城一家重点中学当老师,塔生也就要到省城来找事做,一来省城离家近,二来省城还有我这个表弟。塔生委托我给他找份活干。刚刚到省城工作一个学期,我哪里能帮他找到好活干呢?无奈之下,我在学生家长圈子里摸了一下,刚好有个学生家长是郊区县做建筑小包工头的。小包工头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下来,让我到时带了塔生直接到工地上去。

塔生到省城是坐绿皮火车来的,那天说好了,我去火车站接他。等我上好了两节课赶到火车站时,发现那趟车晚点了,那时候火车晚点也是正常的,我就到站前广场那里树荫下坐着,不时有中年妇女附身过来,低声问我:“要不要住店?有发票报销。”见我不感兴趣,她又眉毛闪动着问:“可舒服一下?新來的妹子?”我只好站起来,在广场上来回走动,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听见广播告示说表哥乘坐的那辆火车到站了。等我到了接站口时,却没见到塔生。

那时候表哥还没有手机,我在车站大厅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塔生,于是又跑到广场上,广场上人头攒动,像一锅乱粥,我只得在人群中大喊:“塔生!塔生!”

没有人答应我,我愣了一会,爬到广场中央一个伟人的花岗岩雕像的基座上,站在伟人的身前扫描广场,这一下,我看见广场的东北角围着一圈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包围圈越来越大。我赶紧哧溜滑下来,往包围圈跑去。

我好不容易突破包围圈,钻到核心区域,看见一个人四脚朝天,虾子样弯曲着身体,眼睛里泪光点点,嘴里不停说着:“我,我没钱,我没钱。”

天哪,正是我的表哥塔生。

“阮塔生!你干什么?”我一声吼。

塔生抬眼看我,双手抖颤着,“我,我扔了根烟头。”

旁边的一个戴红袖章的抓住了我,“哎,是你什么人,你看看,我们依法罚款,不就是二十块钱嘛,至于嘛,可他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有这么耍赖的吗?”

我说:“一根烟头二十块钱?你们真够狠的!”我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了二十元钱,拍到了红袖章手中,然后一把拉起塔生。

塔生仍弯曲着身子,委屈地说:“就一个烟头啊,就二十?我不知道不能扔啊。”

我气呼呼地说:“起来!起来!你在这里躺着屁用没有!”

塔生看我生气了,他慢慢爬了起来,怯怯地看着我,一脸的恐慌和迷茫。我将塔生拉出了人群,我对他说:“塔生表哥,你以后可不能遇事就四脚朝天呐!”

塔生羞愧地点点头,又轻声说:“有时候,躺在地上会舒服一点。”

他这话说的,我冷笑了一下,“走吧,我带你去工地。”

我那天婆婆妈妈地和塔生说了许多城市规则,其实对于城市我又知道多少呢!我亲自把塔生交给了那个包工头,请求他一定多多关照塔生。包工头将胸脯拍得山响,“老师你放心,你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

3

自从上次表哥阮塔生给我打电话,告诉我阮文明干快递工的情况后,快半年了,我只给他打过两次电话,却一直没有空去见见他们,说完全没空也是假的,主要是没心情,一切都是因为我那个熊儿子给闹的。

我是上班好几年后才和家在县城的老婆结婚的,儿子自小就在城里长大,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和农民的孙子以前关系还处得不错,可是自从他上了高中,大约是青春期叛逆,于是他是老子,我就成了孙子了。这半年正是儿子高三最后一学期,关键时刻,我们一家都全力以赴为他备战高考,我们在学校边租了间一居室,儿子睡里边,我睡外边,他不睡我也睡不了,每天晚上上床后,只有听到他发出均匀的呼吸,我才敢安心入睡,可这时往往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我困得要死却怎么也睡不着,而早上五点多,又开始不断看手机,到六点整准时叫醒儿子,日复一日,差点被整疯了,走路时脚都是飘忽的。这还不算,儿子人高马大的,却娘气十足,一旦考试成绩不理想,就唉声叹气,书也不看了,牙也不刷了,倒在床上装僵尸,我这个时候还不能发火,咬着牙慢慢哄劝他,真是受够了。所以,我那期间给塔生打电话也就是简单聊几句,听他说文明一切都很好,我也就没有多问了。

挨过了高考,又是估分,又是填志愿,成绩下来了,儿子考得不好不差,勉强够上一本分数,我们给他填了一个省外一本院校,直到接到了通知书,我才放下心来,当即决定去看看塔生和他的儿子文明,作为他们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亲戚,这半年来我确实做得有点失礼了。

之前塔生在电话里告诉我,文明现在像变了一个人,干活非常卖力,每天清早出去夜晚回来,为的就是多接几个单子,因为每天收货发货频繁接触,他还和一个在手机店站店的姑娘谈对象了。有了对象就是不一样,塔生说,文明现在一心只想多挣钱,能在省城买个房,省城买不起的话,他们就回到老家市里买。塔生还说,文明对未来很有信心。

塔生的好心情也影响了我,我高兴地订了个饭店包间,约好了晚上请他和文明小两口子一起吃个饭。

饭店就在我们学校的附近,我们坐在一个临窗的小包间里,在我的劝说下,除了文明的女朋友,我们三个男人都喝了啤酒。文明的女朋友姓陈,是安徽安庆那边的人,长得就像黄梅戏里的人物,小巧乖态,看得出来,她对文明还是挺依恋的,时不时地将眼光看着文明。塔生说的没错,文明的精神状态很好,他主动站起来敬我的酒,也敬他父亲的酒,还不忘挟菜给他的女朋友。我问了文明工作情况,文明说,别的都好,就是那家快递公司是个刚发展的公司,管理等方面不是很规范,比如管理人员几乎都是浙江那边一个镇上的,据说都是老板的三亲六戚,有时候处罚员工处罚得很厉害。文明的意思是想跳槽,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机会。

我说:“机会是等出来的,我这边也帮你注意注意。”我这话自己听着都呆板无趣实在是OUT了,文明却连连点头立即又站起来跟我喝酒。

夜色渐深,我们走出了饭店,文明骑着电动车,后座上娇小的小陈扶着他的肩膀,他们向我和塔生摆摆手,电动车的尾灯闪着光,驶进了城市的灯火中。这时有风吹过,头顶上忽然落下雨滴,下雨了。我们这个城市就是这样,经常在夏季的夜晚突然起风暴雨,雨打在头顶心,竟然微微有些凉意,我赶紧和塔生跑到公交车站台挡雨棚下。雨声渐大,送塔生上了公交车后,回家的路上,我不由想起三年多前文明被抓走的那个夜晚,也正是这样的一个落雨的夏夜。

在将自己的父亲逼迫到省城打工后,文明上了学,但他那一颗野惯了的心再也收纳不住了,迟到、早退和旷课是家常便饭,偶尔还和镇上的小青年打打群架,不是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就是自己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面对文明的表现,我舅舅心里很矛盾,以前他希望他的儿子塔生能凶悍一点,可是现在自己的孙子如此这般,他又有点担心,他偷偷对我母亲说:“文明这個样子,我真怕他将来吃牢饭呢。”我舅舅还是有点预见的,后来,文明的遭遇果然不幸被他言中。

文明勉强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他到城里的第一份工作是和他父亲塔生一起,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但他没有做几天,就干了别的行当,关于他后来的经历和所犯的事,我托了关系,找了一位我班上的当警察的学生家长,复印了一份警方笔录,这才大体知道了文明是怎么“进去”的。

文明离开他父亲塔生的工地,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吃不下工地上的苦头,而是和别人起了纠纷,一气之下走了的。

文明和塔生那时在省城经济开发区的一个建筑工地做活,八个人挤一个工棚,睡的是架子床,文明和塔生这父子俩刚好一个上铺一个下铺。工棚是用那种钢结构快速搭建的板房,没有空调,一到冬天格外冷冰冰的,而最要命的是没有卫生间,晚上要起夜的话,得拉开铁门冰冻的门把手,走进屋外寒霜凛冽中,走上几十米远,哈着气,去公共厕所解决问题,一来一去,人都冻成了钢板,再睡到床上半天都睡不暖和。于是,年轻一点的就憋着,早上一起床便百米冲刺向厕所跑去,痛快淋漓地撒上一泡尿,但年纪大些的就不行,话可以憋在肚子里,尿却是怎么也憋不住的,但又害怕出门去,“那会把小鸟冻飞了。”怎么办呢,大家就干脆拿自己的脸盆当尿盆,早上起了床就端着到水池边用自来水冲干净。

一天早上,同一个工棚的大老黄在自己的脸盆里发现了一泡尿,而他记得自己并没有撒尿。大老黄看着自己的脸盆,大声叫着:“他妈的,是哪个狗鸡巴操的在老子脸盆里撒尿了?谁尿的谁给我喝下去!”大老黄骂了半天,没有人接茬,他的眼光探照灯一样在一个个人脸上瞄。他忽然指着塔生说:“姓阮的,是你尿的吧?”

塔生慌慌张张地带着哭腔说:“不是,不是,真不是我。”

塔生把他在瓦庄的老好人脾气也带到了工地上,一屋子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软脚蟹子,所以大老黄敢指着他的鼻子骂,“操,你的床跟我连着的,不是你是哪一个?”

大老黄这话说得毫无道理,但塔生却好像自己真做了错事似的,他拿过大老黄手中的脸盆说,“不是我,真不是我,要是我,我是孙子!”他说着,就端着那盆可疑的无主尿液去了水池,用自己的洗衣粉反复擦洗,然后,他端了进来,指着擦得雪亮的脸盆对大老黄说,“你看,我把你这盆擦得可以盛汤喝了。”

以上发生的这一幕,阮文明并没有看到,他那天早上一早出去买早点去了,他回来后,塔生也没有告诉他,所以,这事也就算过去了。过了几天,大老黄的一个亲戚来了,晚上他和亲戚在大排档吃咸鸭火锅吃得太咸了,水喝多了,晚上起来了两次,两次他都将满是咸鸭味道的尿液撒到了文明的脸盆里。

文明年轻,晚上是从不需要起夜的,早上起来他指着脸盆问:“谁尿在了我脸盆里了?”

大老黄慢吞吞地瞪着眼说:“是我。”

文明说:“你不知道是我的脸盆?我的脸盆不是尿盆。”

大老黄还坐在床上不紧不慢地套他的棉毛裤子,他蹬直了一条腿说,“我知道是你的脸盆,就是知道了我才尿的,哪叫你老头子的脸盆塞在老里面我找不到呢,反正尿在你的脸盆里也一样,父债子还么,是不是?”

大老黄的话刚说完,只见一片横向泼开的黄色尿液朝他兜头盖脸地均匀洒下。

大老黄平时在工棚里就是个狠角色,他没有想到瘦不拉叽的这个小子竟然敢这样对他,他张了张嘴,尿液顺嘴而入,他赶紧又闭了嘴,喉咙里哼哼着,立即蹦了起来,一拳砸向文明。文明快速地躲开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抽出了一根四号螺纹钢,他看都不看,挺起,直直地戳了过去。

文明的动作又快又狠,一没有犹豫,这来头就是直取性命的。大老黄吓得脸色惨白,天天在工地上干活,他知道这四号螺纹钢的威力,一头牛都能戳得穿。大老黄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文明的螺纹钢带着他全身的力气,“咣”刺到了钢窗上,“哐当”,窗玻璃碎了。文明还要抽出钢筋再去刺戳大老黄,被塔生死死地抱住了。

这件事虽然以文明的胜利告终,但经此一战,文明忽然不想再待在工地上了,“没意思透了,天天搬砖,搬沙,搬水泥!”他收拾收拾行李,临走前他指着塔生对大老黄说:“老子不干了,不过你要敢欺负他,我戳死你!”

大老黄一向嘴硬,但面对嘴上胡子还没长全的文明竟然不敢说一句话。

文明拉开铁门,扬长而去。

文明在开发区的一个城中村里晃荡了半个多月,他像在镇子上读书时一样,早上起来,啃着一包糯米包饭,然后走过理发店,快餐店,小超市,最终,他在一家台球桌前停了下来。

两个小年轻各执一根球杆弯腰伸颈扯动着胳膊捅来捅去。文明站在一旁看了看,“臭!”他说着,夺下其中一个黄头发手里的球杆,“重开一局!”

文明他们打的是快八,利索的话,十分钟就能干完一局,一局输了的掏一块五,一块钱输给对手,五毛是付摊主摊位费。文明输输赢赢,反正一天下来盒饭钱还是能保住的。这样打了十来天,那个一直观察文明的台球桌老板有天对他说:“兄弟,我看你霸气,有种,有个活你干不干?”

文明问:“什么活?”

台球桌老板说:“轻松,看看场子。”

文明丢下球杆:“干!”

文明没想到在城中村一处看似破败的围墙内,还藏着一个设施高档的赌场,几十台麻将桌、老虎机一字排开,光茶水饮料就有五六种,大厅里热气腾腾,充满着赌博者身上散发出的亢奋气息。

保安队长在保安室里给文明发了一套保安制服,又打开橱柜说:“你选一样!”

文明探头朝橱柜里看,原来是一个武器库,刀枪剑棍,躺在衬底的红布上,闪着冷光。文明扫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拎出了一把三尺长的弯砍刀,刀把上缠着牛皮,刀刃开得极薄,“就是它了!”

保安队长一拍手:“好!果然有种!”

4

随着我在省城待的时间越长,我这个中学语文老师慢慢也积累了一点可怜的人脉,当然主要是学生家长,这其中一个是某局的办公室主任,通过他,我很容易地为表哥塔生换了一个工作,从工地上当小工转到了某局机关的门卫,工资不少,提供住宿,每天还管三餐饭,塔生非常满意;另一个就是我前面说的那个当警察的家长,我叫他老魏,没有他帮忙,我也看不到关于文明犯事的详细记录。其實,当时文明所看场子的那个地块正是那位警察家长的管辖地,可是,文明只告诉塔生他在做保安,其他的一个字也没透露,我也就以为文明真的是在老老实实地做他的保安呢。

在文明看来,天底下没有比在赌场看场子更轻松愉快的事了,他天天白天睡觉,晚上上班。上班时也就是穿上保安服,吊着那把大刀,坐在门口玩手机。赌场里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什么纠纷,遇到一些争吵,也都是赌博者相互之间的不忿,输红了眼的顶多骂上几句拂衣而去,文明主要对付的是来砸场子的,这种情况也并不多。只有一次,城南的一个混混在这里赌博打麻将,他想出老千,被另外一个人抓住了,相互殴打起来,小混混吃了亏,第二天纠集了四个小兄弟过来讨公道。他们手持钢管呼啸着冲进赌场时,正是文明在当班,他发现情况,立即一个弹跳,扔掉手机,抽出大刀,飞跃到这帮钢管帮面前。

钢管们对对眼神,冲着文明扑了过来。文明一脚踢倒了面前的长条凳,阻止了钢管们的进攻,随即一刀挥去,为首的一个家伙哎哟一声,血喷洒一地。一见到血,钢管们慌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下手这么愣这么重的,一点不按套路来。文明举起大刀大喊一声:“滚!”钢管们竟然齐齐跑了。虽然后来赌场老板赔了那个受伤的钢管好几万元钱的医疗费,但老板对文明赞赏有加,一个月再给他涨一千元工资。

那段时光恐怕是文明在省城最幸福最有成就感的日子了,有一个周末他非要请我吃饭,塔生也在。文明一方面是出于对我这个表爷的客气,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显示他的阔气,三个人竟然点了七八个菜,又拿了一瓶好酒,三个人三一三十一地平均喝。酒喝到了一半,文明说,他看到医生国强了,国强一家都搬到城里来了,他女儿女婿在周谷堆农贸市场卖水果,听说赚了不少钱,都买了门面,“这个狗日的,他就等着吧,我哪天要去砸他场子,我要他好看!”文明喝干一杯酒恶狠狠地说。

一听这话,塔生吓了一跳,他说:“不要惹祸,不要惹祸啊!”塔生说着,把目光转向我。

我和文明碰了一下酒杯,我说:“文明,按说国强这个家伙,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我不希望你做蠢事,你可听我这个表爷的话?你听我的,我俩把这一杯干了,你要不听我的,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表爷了!”我说得很严肃,说完了,我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然后把酒杯底亮着,对着文明。

文明看着我,端着的酒杯半天不动。

塔生带着哭腔说:“文明,你听你表爷的呀!”塔生两手颤抖,身子后仰,好像又要上演四脚朝天似的。

文明低下头,终于也把那杯酒干了。

塔生出了一口气,我也略略放下心来,但我看见文明喝完酒后,眼神里有一种凛冽的冷光,这光让我不安,我知道,文明其实并没有听我的劝,他只是暂时给我这做长辈的一个面子罢了。如果不是后来文明很快出事了,我估计国强一家一定少不了麻烦。

文明出事带有一点偶然性。

那天晚上,赌场里一切如常,文明坐在椅子前,拿着手机打杀人游戏。老虎机不断地吐出铜板筹码,哐啷啷哐啷啷,麻将机不停地洗牌砌牌,哗啦啦哗啦啦。文明双手在手机上左按右按,在躲避刀剑的同时伺机给别人一刀,正玩得起劲,忽然,赌场大门被撞开,一队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来,“不许动,全都举起手来!”

文明本能地抽出刀,往前迎了一两步,立即停了下来,刀子也哐当掉了下来,他再浑,也知道眼下这情形这阵势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意识到不妙,转身想逃,却早已被人扭住了,随后被塞进了警车。

其实,那天警察并不是来抓赌或是来查赌场的,而是他们接到线人报告,有一个贩毒者在赌场交易毒品。警察根据线索,到赌场抓捕那个贩毒者,果然抓到了,并从他身上搜到了毒品。后来,经审讯,那个贩毒的确实与赌场没什么瓜葛,他就是看中了赌场的安全才选择在这里交易的。但既然抄了赌场,就得定性,一番调查,文明就成了“黑社会”分子。“三年,是有点重!”老魏告诉我说,虽然文明有点冤,按法律可以判轻些,但上级领导要政绩,特意发了话,对这一桩案件要从重从快处理,这就没办法了。

文明被抓走的夜晚,也是一個雨夜,电闪雷鸣,塔生得知消息后,拖着我去公安局,可是我们连公安局的大门都进不去。大雨中,塔生躺倒在公安局门前的台阶上,呼喊着“文明!文明!”铜钱大的雨点砸碎了他的呼喊。我打了好久才打通老魏的电话,老魏低声说:“让他父亲别折腾啦,这个案子是领导直接审,一点通融余地都没有!”

我拉起塔生。风刮走我们手中的雨伞。我们湿淋淋地踩着一鞋底的水叽咕叽咕像两只悲伤的青蛙走在省城午夜的街道上。

塔生一直跟着我走,两只脚在积水里滞滞地划动,走到一个街角,他突然停住,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就像一个黑影子,只有面积没有体积,他薄薄地倒了下去,再一次四脚朝天,像一只黑色的翻壳的鳖。雨点砸在他的肚腹上。我去拉他。他忽然哭泣着说:“全林,你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吧,躺在地上我舒服一些。”

5

光棍节这天上午,我儿子忽然给我发了个微信:老爸,光棍节快乐!后面还加了个表示微笑的表情符号。

这倒是个破天荒的事情,自从去外省上了大学,儿子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发微信,朋友圈也对我屏蔽,更让人生气的是,有时我打电话给他,他爱理不理的,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就忙着挂电话。我于是回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儿子立即弹了个害羞的表情符号。

我不知道他的诡计,难道他谈恋爱了?我提高了警惕:有事?

儿子连发了几个符号,又是鲜花,又是笑脸,然后甩出一句话:老爸,能不能转点钱给我,我想买个单反。

我问,多少钱?

不贵,六千多,光棍节打折比平时便宜一千多。他在手机上打字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我有点生气地把微信递给一旁看电视剧的妻子,“你看看你这儿子,不会挣钱专会花钱,口气还不小呢,六千多还不贵!”

妻子看了看微信说,“单反嘛,反正是个爱好,人家孩子苹果普拉丝也要几千呢,就这你还不舍得?赶紧着,痛痛快快地给他转过去吧。”

妻子说完,又去追韩剧了,电视里净是小鲜肉小萝莉,他们面容鲜亮,穿着体面,吃喝讲究,举止文雅,他们的世界一片和谐温暖,这个时候我再不转钱就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了,我于是就给儿子转去了六千大洋。我以为他收到钱后会给我来句暖心的话,不料,他除了给我一个OK的手势外,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变脸变得真快,惆怅了一下,我突然想到了文明,今天是光棍节,应该是送快递最忙的时候吧。我找到他的号码,想着给他打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好久,文明一直没有接听,我想,他可能正在送快递的路上呢,辛苦啊,下次一定要对儿子说说这事,你看看人家文明是怎么工作的。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就是在光棍节这一天发生了后来影响塔生和文明两人命运走向的事。

光棍节这天,快递单太多,文明从早上五点就赶到单位,骑着电动车,后车厢装得满满当当,平时他每天在他分管的片区,一接一收,一般是两个往返,而今天他只光送货,上午和下午各送四趟了,客户的电话还是打个不停。文明真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疯了一样,非得要这天送货发货呢?迟一天会要你的命?当然这些话他不敢对顾客说,虽然累得狗喘,他心里还是乐意的,他们送快递的是按件取酬,他暗暗框算了一下,这个光棍节一天跑下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呀!他抽空打电话给女朋友小陈就是这样说的。

到了傍晚,还有一堆件没有送完,文明的两条腿里像是扎进了钢针,走一步就痛得钻心,他咬咬牙,坚持着送最后一车。文明实在爬不动楼梯了,他想了个办法,到了一个小区,他集中将那些包裹放在了门卫房,再一一打电话给客户,请他们到门卫处自取,趁这工夫,他再送件到别的小区。客户们基本都同意了,但偏偏有个女的不同意。这个女的网购的是一箱新疆库尔勒香梨,她在电话怒气冲冲地责问文明:“送货上门!送到我的房间门口,你听到没有?”

文明连连抱歉:“对不起,我现在人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小区,今天的快件实在是太多了!”

那女的不听解释:“不行,我晚上约了客人在家,就要现在吃到那香梨,请你立即、现在、马上送到我家门口!”

文明很恼火,“那你叫我怎么办?难道我长了翅膀飞过去?”

那女的说:“咦?奇了怪了,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是你的事!”

文明说:“我现在送不到!”

女的说:“送不到?行,那梨我不要了,我要投诉你!”

一听到那女的要投诉,文明傻眼了,这家快递公司就喜欢客户投诉,一投诉,快递哥的一个月工资至少去掉一半。文明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情急之中,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赶紧打电话给他父亲阮塔生,让他到那个小区帮助将那箱香梨送到那个女人的房门口去。

塔生按照文明发过来的短信,一个半小时后摸到了那家小区,把那箱香梨扛到了那个女人的房门前。塔生把香梨抱在胸前,怯怯地敲响了房门。出来了一个女人。女人个子瘦高,挽着长头发,耳朵边晃荡着两片大耳环,她横抱着双手,鼓起腮帮,瞪大凌厉的双眼,“怎么着,现在才送来?你不是牛吗?你不是不接我电话吗?告诉你,我不要了,我要投诉!”

塔生听文明对他说过投诉的后果,他不断弯腰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塔生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那个女人一跺脚,“别给我来些没用的,我说不要就不要了!”她说着,就要关门。

塔生将香梨往地上一放,全身躬成一个虾子,“求求你,求求你,你就收下吧,你要一告他,我儿子就没有工作了!你要是生气,你就踢我几脚好不好?”

那女的一愣,皱着眉头,将门“啪”一下关上了。

塔生坐起来,看着面前泛着金属光泽的防盗门,顿了顿,听不见屋里的声音,他便将香梨紧紧靠在门前。他鼓起了勇气大了声音对门里喊:“香梨放你门口了!”回答塔生的是电视机里的主持人欢快的声音,塔生想,那个女人应当是原谅他了,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梯。

楼梯道里装的是感应灯,塔生走到一层,那一层的灯就应声而亮,塔生走到底层时,再抬头看看那个女人所在楼层,灯亮着,他心里安定下来,城里人嘛,就是气性大,自己都躺在地上让她踢了,虽然她没踢,但肯定气消了,这时候说不定正将香梨搬进了屋子里,削了皮吃着呢。塔生这样想着,在回去的路上特意狠狠心斩了一斤猪头肉,要犒劳一下文明。

文明正是在和他父亲吃着辣椒炒猪头肉的时候回我的电话的,他们父子俩喝着啤酒吃着猪头肉,把傍晚与那个女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还当作笑话一般向我做了细致的描述。当然,塔生没有说他自己躺倒在地的那个场景,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6

尽管在光棍节当天没了命地跑,快递公司仓库里还有不少积压的货件,所以,第二天一早,文明在腿肚子上贴了膏药,还是硬撑着赶到了公司。到了自己的工位上,他看见一个纸箱子摆放在他的位置上,正是那箱香梨。

“怎么了?”他一扭头,看见主管正冷着脸看着他。

“主管……”文明有点心虚,他感觉到腿肚子上的肉剧烈地跳动起来,痛得他出了一背心汗。

“按照公司规定,根据我们核实的情况,你负全部责任,这箱货物连货带运费一百六十元由你个人负担。”主管说。

文明心底里虽叫冤,但想想一百六十块钱也还能忍受,那就认了吧。他默默点点头,抬手去搬那箱香梨,大不了我搬回家去吃,他想。

但主管又朝他挥挥手,“客户不仅在总公司投诉了我们,还发微信发微博写邮件给媒体,极大损害了我们公司形象,经研究,你被罚款两千元,从本月绩效工资扣除。”主管是典型的浙江人,嘴巴皮子很利索,啪啪啪啪啪啪,那些字肥皂泡一样迅速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在空中炸裂。

文明再一次感觉到腿肚子里像被冰刀割裂一下,他嘶着气,“主管,罚那么多,这也太狠了吧?何况,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主管转过身丢下一句话:“照章办事,已经通知财务了。”

文明拖着腿,跳到主管面前,“凭什么呀?这还讲不讲道理?”

主管打量了一眼文明,“让开!”

文明本来就对这几个主管不满,他们仗着是公司老总的家乡人,一直看不起下面的快递员,对员工也特别苛刻,恰好前几天有另外一家快递公司招人,文明当时就想着跳槽,只是在这边的工资还没有结清,他就想等等再说,今天碰到这情形,他干脆提前摊牌,他堵着主管,“行,老子不干了,你把我前面工资结清!”

主管抖了一下眉毛,他看了一下四周,原先正在埋头填单发单的员工们全都向这边观望着呢。主管咳了一下,“不干可以,但我们公司也不是菜园门,你可以说进就进说出就出,你必须将这个月干完!”

文明的火气腾地上来了,天底下有这样不讲理的吗?一早上的委屈全都爆发出来了,他一把揪住主管瘦瘦的脖颈,大声喊:“你今天不结清我工资,你就别想开张!”

主管挥舞着两手像扑扇着翅膀的公鸡,“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来人,来几个人!”

呼啦啦,立即上来几个人,都是主管一伙的,这些人上来拉扯着文明。

拉扯中,文明仿佛突然回到了当年手持砍刀的赌场,老子不忍了,老子先整个快活的。他大喊一声,“狗日的!”一挥拳砸到了主管的脸上。

主管“噢”地一声,人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一把椅子凌空飞来,狠狠地闷在文明的后脑勺上。椅子是铁椅。文明没看清是谁砸的,眼前一黑,紧接着,他听见无数的密集的声音在他身上响起,他像是一件打击乐器,被拳头、脚掌、棍棒击打着,发出各种声响,其中,最响亮的一声来自于他的左腿,他听到他的腿骨头“咔嚓”爆响,他这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晃动着两只手,想从嗓子眼里叫唤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嘴巴都动不了啦。

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三天,文明才从昏迷中醒来。幸好,他的记忆还在,他躺在病床上,嗓音低沉,全身插满了管子,却坚持着向我叙述事情的完整经过,“大表爷,这次,真不怪我。”文明說着,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把头扭向一边,直直盯着窗外,窗外是一棵悬铃木树,阔大的树叶在风中翻飞,像是巴掌乱扇。

我不知道怎么劝说文明,幸好值班护士及时过来了,她撵走了我。我走到走廊上,塔生也紧跟着我走出来。我们慢慢地下了楼,走到楼下的那棵粗大的悬铃木下。树下有一只长条椅,我们坐到椅子上,仰着头看着树叶,看着树叶上方的病房的窗户。塔生的两只手又颤抖起来,“全林,那个女的为什么就不收那箱梨子呢?为什么就为这要告状呢?我真想不通啊。”

塔生佝偻着身子,两只手抖抖索索地在头上揪,揪下一绺绺头发来,“我都躺下来让她踢了,她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塔生的问题,我瞪着他,我以为他又要四脚朝天了。他抖索了一阵子,渐渐平静了,这回,他没有躺倒在地上。

文明全身多处受伤,尤其是左腿腿骨粉碎性骨折,没有三个月根本出不了院。我之前拉着塔生去找过那家快递公司,主管换了,那几个打人的早跑了。快递公司坚持说,文明和那几个管理人员是内部互相斗殴,跟公司无关。我们去找辖区派出所,民警立了案,但他们了解一番说,文明有前科,还得慎重调查,眼下他们最重要的是抓住那几个参与群殴的,然后再能确定责任归案处理。

半个月过去了,派出所那边一点动静没有,医院里的医疗费一天一千多,塔生说他把自己这几年存的本来准备给文明买房凑的一点存款也被取出来先缴上了。

我几乎天天都要抽个时间去一趟医院,我眼看着塔生头上的头发一天天枯萎稀少。这天,我还没进病房,就听到里面传出文明的喊叫声,“不治了,我不治了!”

我冲了进去。

文明正挥舞着双手,拉扯绑在他身上的打点滴的管子,药水瓶被拉得一晃一晃,塔生扑在文明身上,按着他,哀求地说:“你别急嘛,你别急嘛!”

“文明!文明!”我上去拉住了文明的手。

文明看到我来了,“哇”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塔生也哭了。塔生哭歇了后,他告诉我,文明的那个女朋友小陈到医院来了几次,就没再来了,文明天天打电话过去,她总是说忙,刚才再打,手机号码已是空号。

看着两个男人哭泣的样子,我决定再找一次老魏。老魏的儿子以前在我班上,那时我们学校还是初中高中六年一贯制,老魏的儿子跟着我,一路从初一到高三,我带了他六年,他儿子对我很崇拜,而我也对这孩子尽心尽力,他上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几乎就是住在我家,所以老魏以前还是很感激我的,经常过年过节主动问候我,我也不时打打电话聊聊他儿子的状况,他一再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他,看得出来,他也是真心想感谢我的。但是后来,他儿子毕业了,老魏又从一个派出所所长升为滨湖区的分局局长了,这差别大了,我也就不怎么联系他了。

我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老魏的号码,还好,号码没变,立刻就拨通了,老魏竟然一口叫出了我,“章老师”,他说,“你找我有事吗?”

我不再拐弯抹角了,我就把文明的事一一对他说了,他沉吟了一下说,“章老师,他那边应该是临山分局管,不在我的辖区,我也很难帮忙,我先打听打听,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力的。”

7

转过天,老魏打电话给我,他在电话里连连道歉,“实在对不起,章老师,我估计快递公司那边是做了工作找了人了,临山分局的那帮家伙根本就没有去抓人,但因为属地管理,这事我一时也使不上劲啊,临山分局的局长马上要到市局当副局长了,这节骨眼上,我也不好问他呀。”

老魏这番话,像一桶冰水,劈头盖脸地浇在了我、塔生和文明身上。

文明发脾气说,“等我出院了,我自己去找那几个狗日的,我找到了,把他们剥了皮剁了骨!”

我瞪了一眼文明,“别说傻话做傻事啊。”

文明双手拍打着床沿,“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比我这更傻瓜的吗?”

塔生为文明掖上被子,他不解地问我,“怎么那一屋子的警察就抓不到几个毛脚蟹子?”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好对塔生解释,我只好安慰他:“过几天,我再到派出所跑跑看。”

文明在医院里足足待了三个月,三个月的医药费不仅花光了塔生的积蓄,也把文明自己出来后攒的钱花得所剩无几了。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开了部车陪塔生一起来接文明出院。

出院手续办好了,病床前除了几个塑料盆、喝水杯、饭缸之外,也并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文明撑着一只拐杖,他的左腿将永远伸不直了,他也将一辈子都要依靠着这只拐杖走路了。文明冷着眼,拄着拐,看着他父亲塔生收拾着一堆零埣。塔生吭哧吭哧,将那些东西塞进他带来的大塑料袋里。床底下还有一个尿盆,塔生拿起来看看,不知道要不要带走。他正愣着的时候,文明突然狠狠地举起拐杖,一把将塑料尿盆扫落到地上,然后扭着头,一瘸一拐地摇晃着往外走去。

塔生看着尿盆掉落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后,躺在了窗户下,他突然也将另一只手拎着的塑料袋“砰”地丢在了地上,“不要了,都不要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塔生发火。

“不要就不要吧,我们轻轻松松地回吧。”我上前拉着塔生,一起到病房外去找文明。

瘸了腿的文明果然走不快,我们三步两步就撵上了他,然后扶着他上了车。

开着车送塔生父子俩回他们租住屋的路上,我不由得想起当初从黄湖农场接文明“出来”的情景,同样是“出来”,前一次不管怎么说,文明还是好手好脚的一个人,他的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可这一次呢,这现实真是叫人很难接受啊。他们俩各自望着车窗外的人流车流,默不做声,呼吸粗重。“要不,我们还是吃个饭再回去吧。”我说。

我看看塔生。塔生忽然说:“全林,吃饭就算了,哪里吃得下呢。你带我们再去一次那个派出所吧,让他们看看文明这样子,这事他们就真撒手不管了?”

我觉得塔生真是昏了头吧,这个时候去什么派出所啊!不等我回复,文明跟着说,“也是,也是,表爷你刚好开车带我们去一趟,咨询一下也是好的呀。”

文明的说法倒也合情合理,“行,我们要去就去分局咨询咨询吧。”

我的车刚刚停到临山公安分局的院子里,没等文明拄着拐杖出来,塔生就冲下车子,冲着院门口跪倒,不停地磕头,嘴里喊着:“冤枉啊,冤枉啊,你们看看,我儿子好好一个人被打殘废了,三个月没有一个人管呐!”

从值班室里嗖嗖嗖走出几个警察,一把扭住塔生,拉起他说,“干什么?干什么?”

看着这一幕,我气得直跺脚,我对文明说,“你别动,我去!”

在值班室里,我好一阵解释,写了满满两大张纸的情况说明,警察才将塔生交到我手上,警察说:“该我们管的,我们一定会好好管的,不要有事没事就地打滚耍泼撒赖!”

我说:“警察,他还真不是耍泼,他不是那号人!”

警察不理我,挥挥手说:“这号人我见得多了!”

我把塔生推上车,塔生一改往常的怯懦,他说:“我知道这个地方了,回头我回来,你说我不到这个地方来讨说法,我到哪里去讨说法?”

“哧!有用吗?”文明冷冷地说,“你不要一遇到个事就磕头下跪好不好?丢人不说,屁用没有!”

8

那天将塔生父子俩送回家后,我急急赶到高铁站坐火车到杭州去开个教研会。一路上,我都在想着文明今后的生计问题,我对塔生也说过,文明现在那样子肯定不能天天在家窝着,越窝越容易出事,弄不好,他又拖着大刀去干那些混蛋事呢。我脑海里为他设计了很多种方案,比如开个奶茶店啦,支个烧烤摊子啦,不管怎么说,这日子还是得一天天过下去呀。

在杭州开了三天会,又去舟山群岛参观了两天,几天里,我一直留神我的手机,我想,塔生这几天肯定会打我电话的。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塔生一个电话也没有。到了第五天,我动身回家时,给塔生去了个电话。塔生似乎心情不错,“没事,没事,”他说,“文明重新找到事情做了,也做保安,他虽然腿不好,但不耽误做单位里的保安,是不是?我们很好的,我们都很好的。”我从塔生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我心想,也许塔生和文明都认命了,人一旦认命了,也就没脾气了。这样想想,我也就放下心来。刚好,我一开会回来,校长就找我谈话,要提拔我做校语文教研组的副组长,先承担起一个省级课题。这顶帽子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别看是个副组长,但在一个学校里也还是很有含金量的,这道命令仿佛给我全身灌满了鸡血,我一天到晚一头扎到了那个课题里,也就不再有时间和有心思去问问塔生的情况了。

这样过了半年多,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加完班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通一听,却是老魏,老魏说:“章老师,你有时间吗?有时间你来一下,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老魏说着就告诉了我一个地点。老魏的声音透着一股子严肃劲儿,看来不是一般的事。但会是什么事呢?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会不会是儿子出了问题?听说现在校园贷闹得挺凶的,他会不会着了道了?但不会啊,他远在外省呢,傍晚的时候还发微信找我要生活费呢。转而又想,难道我会出什么事?我回忆了一下近来的生活轨迹,也没找出什么疑点污点来啊,上次出差住宾馆,半夜里有个小姐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服务,我虽然故意和她聊了好几句,说了些荤段子,可是那纯粹是过过嘴瘾,临了我也没有采取真动作啊。

我立即打了个出租车赶到了老魏指定的那座大厦。从大厦的偏门坐电梯上去,到第五层停下,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堵大门封住了去路。我正疑惑着,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影,他说你是章老师吧?我点点头,他说,跟我来。他说着,按了门边的一个按扭。大门打开了。眼前是一个大厅,摆放着奇石、花草、瓷器等,地板上做了循环水系统,一群锦鲤在欢快地游动。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档私家会所呀。

绕了好几个弯,到了一个雅致的小包间,老魏坐在桌前对我微笑。老魏也没有客套,他关上门,对我说:“章老师,我相信你的为人,今天这事我违规了,但我想想为了你,违规就违规一次吧。”

老魏说着,打开电脑,“你上次说的那个阮塔生和阮文明犯法了。”

“犯什么法了?阮塔生也犯法了?他也能犯法?”我吃了一惊。

老魏用鼠标在电脑上点了点,接着出现了一段视频,应该是从监控记录中调录的,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老魏边看着视频边不时向我介绍,像画外音一样。

屏幕一开始是一段空旷的路面。夜晚,路灯照射下,不远处隐约可见一排排别墅,不时有小车急驶而过。

老魏说:“滨湖区这边都是富人区,住别墅的多,开豪车的多。”

画面一抖,从一个交叉路口闪出两个人影。一个躬着腰,他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歪戴着帽子。

老魏:“看见了吗?”

我一看那个躬腰慢走的人,从那个姿势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正是我的表哥阮塔生,虽然画面有些模糊,但他那双手颤抖走路犹疑始终卑微的样子我怎么可能忘掉呢。我点点头说:“是我表哥阮塔生,可是他跑到这里做什么?”

阮塔生站在路口斑马线边左右张望着,过了一会儿,红灯亮起时,一辆小车驶了过来,慢慢减速,渐至停下,阮塔生忽然推着轮椅从斜地里冲出,哐,撞在了车前,随即他倒地不起,轮椅上的人一头趴在车前,一手支着拐杖,抵在了车前保险杠上,他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了他的脸,其实,我不看就猜到了,他就是文明啊。文明在车前冲着开车的喊叫着。塔生呢,他的姿势就是那个四脚朝天的姿势,我不大看得清他的脸上的表情,但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他并没有看周围的一切,而是在看着头顶的星空。

老魏:“看到没有?阮塔生头上的血?”

“哪里?”我问。

老魏用鼠标圈了一块地方,我仔细一看,塔生的头上脸上真的出现血糊糊的一块,而他身下的柏油路面上也洇染了一片血迹。“啊,撞伤了!”

老魏摇摇头说:“假的!用的是鸽子血!”

我随即明白了,这么说,表哥阮塔生是和文明一起在碰瓷啊。

开车的人走下来,他扶起躺在地上挣扎着的塔生,显得束手无策,文明在他身后不停喊叫,这样争吵了一会,驾车人掏出钱包,抽出一叠钱交给了文明。塔生站起来,扶着轮椅,文明拄着拐,两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公路,隐入了一边的人行道。

画面出现了一段空白。

老魏将视频停止播放,他转过身来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我说:“是那个开车的报警了吗?”

老魏说:“不止一次啊,这是我们昨天调查得到的,这半年来,我们滨湖分局不断接到报警,初步统计这两个人大约做案二十多起,涉案金额近十万,他们专挑偏僻路段,有钱人别墅区附近,就冲开豪车的下手。”

我愕然地张大了嘴。

老魏丢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燃了,我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老魏说:“章老师,昨天他们将调查结果报告给我,我一看他们报上来的名字,觉得熟悉,再一查你给我的信息,才知道是你的亲戚。”

我咳得眼泪汪汪,“魏局长,真的感谢感谢。”

老魏说:“这个事到如今想压也压不下了,我们明天上午集中采取行动。”他说着看看手机上的时间。

我点点头,“明白了。”我和他握握手,“我得走了。”

老魏握着我的手,然后另一只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一言不发。

我连连点头,这事确实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放心,知道。”

從老魏那出来后,我将车开得飞快,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塔生那里去。等我推开塔生和文明租住的小屋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们父子俩却悠然自得地正在啃着鸭膀爪喝着老白干看着电视剧呢。

看着我急匆匆地赶来,他们俩紧张地站了起来。

我在他们房间里扫了一眼,墙角果然还扔了一堆破衣服,衣服上还沾染着血迹。我大步走过去,狠狠地踢着那堆衣服,“你们站起来做什么?躺到地上去啊!”

他们俩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我指着塔生说:“塔生,文明年纪轻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你不知道犯法没有好下场?”

塔生低下头,坐了下去,他拉着文明和我都坐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直直盯着我说:“全林,这都是逼的,都是逼的啊。要坐牢我去坐。”

塔生的眼神让我觉得特别陌生。以前他看人总是躲闪着目光,他的神情总是害羞、不安和惊慌。而现在,他的脸上满是一种愤怒、痛苦,显得十分狰狞。塔生给我倒了一杯酒,又夹了一只鸭膀,说:“不关文明的事,事情都是我搞起的。”

塔生和我碰一下酒杯,对我说起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事。

9

塔生把瘸了一条腿的文明接回租住屋后,就没过过一刻安生日子。文明拄着单拐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事也不想做。

塔生说,“要不,就按你表爷的主意,我们一起支个烧烤摊子?”

文明“哼”了一声,“烧烤摊?瘸子烧烤摊?你还是先把我剁剁穿串烧烤了吧!”

塔生愁死了,他接连去了几次临山公安分局,找那里警察,请他们抓回那几个打人的。把一个人腿打断了,总得有人要负责任吧?开始几次,门卫还让他进去,后来,门卫就直接把他拦在了门外。每次去,塔生都是五体投地,四脚朝天,他希望有人能停下来问一问他的事,但是身边走过无数双脚,滚过无数个车轮,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步子看他一眼。

塔生在公安那里讨不到一点说法,又不敢早早回家,他实在害怕回家面对文明那张冰冷的脸和那条扭曲的腿。那一天,塔生从地上爬起来,天已经黑了,他舍不得花坐公交的两块钱,慢慢步行往出租房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那个买香梨的女人不就在附近吗?他一直想不通,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愿意收那箱香梨?不就迟送了几个小时吗?可就这几个小时让文明断了一条腿啊。

塔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拐进了那个小区,上楼到了那个女人的门前。

敲了半天门,屋子里没有反应。塔生只好下楼,快到小区门口,塔生看见那个女人了,她正开着一辆车在小区里找停车位,她根本没有发现站在一边的塔生。

塔生嘴里喊着“喂!喂!”见那个女人没有理会他,他一个箭步上前,猛扑在女人的车前。塔生忘记了这是车子,车子是铁做的啊,而他人是肉做的啊,肉碰上铁,倒霉的只能是肉了。虽然女人开车的速度不快,但塔生还是被撞倒了。

女人一个急刹车。脸色惨白地走下来。女人的耳朵边和上次一样,还晃荡着两片大耳环,她横抱着双手,鼓起腮帮,她显然已经不认得塔生了,或许她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塔生。

塔生躺倒在地上,他想爬起来,可他觉得还是躺倒的姿势比较舒服,四脚朝天,让他觉得有个东西可以依靠,天靠不住,天是给人看的,只有大地才能托住他,地就是给人躺的么,他于是就躺倒在地上,他对那个女人说:“为什么你不收那箱梨子呢?为什么呢?”大概是塔生浓重的瓦庄方言让那个女的听不懂,她也可能只听懂了“为什么”几个字,她看了看塔生说:“你别讹我!我没有看到你,鬼知道你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的!”

女的喊叫了一会,观察着塔生的反应。塔生两眼看着天空,夜空被黑幕笼罩,有一架飞机闪烁着红光慢慢自西向东飞过,像眨动着的红眼睛。塔生似乎忘记了自己找这个女人的目的了,他看着那架飞机,像是回到了过去和村里的同伴们打仗的时光,“枪毙我吧,打死我吧,我要死了!”他双手挥舞,双眼紧闭,他真愿意自己就这样去死。

那个女的吓了一跳,她一把拉起塔生,她从车上包里数出一叠钞票递给塔生:“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你起来好不好?”

塔生好像从一场梦里醒过来,他接过钱,迈开双腿,走了。背后是那个女人一连串的咒骂声。

那天晚上他走回家后,数了数那一叠钱,一千五百块,他把钱交给了文明,他对文明说:“你说的对,搞什么烧烤啊,这就是我们的生意!”

塔生做这个生意做上瘾了,一次次倒地,躺倒,看着天空,看着那些开着好车的司机们气急败坏惊慌失措丢钱逃窜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在心底里笑。

塔生说到这里,冲我笑了一下,又喝下了一杯酒,他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酱紫,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颗腌过了头的大头菜。文明在一边也不插话,他闷头狠狠啃着鸭掌,腮帮子鼓起一根青筋。

一声闷雷在远方响起,塔生说:“明天惊蛰,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就要翻出大缸浸稻种了,惊蛰一过,地气就开始发暖了,就要准备春耕了。”

雷声滚滚,看来春雨就要落下来了。

我站起来对塔生和文明说:“走吧,连夜走吧,我来送你们,明天一早他们就會来了。”

塔生看了看文明,又看看我,“到哪里去呢?”

我说:“到哪里也比到黄湖农场强吧,你难道还要让文明二进宫吗?二进宫再出来可就麻烦了!”

听我这样一说,塔生立即动了起来,他和文明开始收拾行李,一人一个大手提袋,无非装些换洗衣裳。塔生也不避我,他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黑塑料袋交给文明,让文明收在他的塑料袋里,“都在这里,放我这里不保险。”

十多分钟时间,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我们一起下了楼,文明先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上,塔生坐在后排,我发动了汽车,打开前大灯,我想,先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吧,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至于他们去哪里,就不是我能管的了。可是等我刚要启动时,塔生突然拉开车门下去了,他抵住前面的车门,不让文明下车,他隔着车窗对我说:“全林,麻烦你了,你送文明走吧,我不跑了,我有我的地方去。”

我看着塔生,一松脚刹,驶离了他,在后视镜里,我看见塔生佝偻着腰一直望着我们。

文明突然小声抽泣起来,“我知道我们被发现了,这几天我一直劝他和我一起走,他就是不走。也许,我当初真不该逼着他到城里来打工,他还是在家搬泥巴田更好。”

我猛踩油门,“说这些都没用了。”

10

塔生第二天上午被带到滨湖公安分局的审讯室,他一点没有保留地交待了罪行,最后经过公诉,他也到黄湖监狱待了一年九个月。而文明则一直没有归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这个案子也就这样了掉了。

老魏没有打过我电话,我也再没有打过他电话。有一次坐高铁出差,遇见一个熟人,他是我和老魏共同的朋友,他告诉我,老魏前不久进去了,因为涉嫌违法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我听了后,半天没说话,正好火车经过一个隧道,我便闭上了眼假装睡觉了。

塔生“出来”的那一天,我提出去接他,我劝说他回到老家瓦庄去,塔生回绝得很干脆:“不,全林,你不用接我,我有好地方去。”

塔生的语气很陌生也很僵硬,我也就没再坚持,我终究没有再见他一面。学校的语文教研组组长转任副教导主任了,我这个副组长有望转为组长,但好几个月了,校长一直没有把这颗糖豆豆交给我,我知道我做得还不够,我天天在学校加班,天天晚上还给一个学生补课,那学生是校长介绍的,听说是市领导的孩子。所以,我也就在心里把塔生给放下了。

关于塔生后来的事,我还是今年春节回瓦庄听我母亲说的。母亲说塔生成了狠角色。

塔生从黄湖监狱出来的第一天,直接就到了省城周谷堆水果批发市场。他找到了曾经的乡村医生国强。国强正在帮他的女婿看店。店里满是各种水果,充斥着水果的气味。每一种水果都有一种气味,它可能是清香甜蜜的,但很多种水果在一起,西瓜,芒果,香蕉,苹果,桔子,枇杷,空气中的气味就有点发粘发腻,塔生好像被气味粘住了,他一动不动站在店里面,看着国強。国强张大了嘴巴刚要说什么,塔生就一下子仰面四脚朝天倒了下去。

从那以后,塔生隔个把月就要到国强的店里去躺一次,躺一次就能从国强女婿的店里拿到几百块钱。

“几百块钱也不够生活呀?”我对母亲说。

母亲说,塔生还有别的业务呢,他帮人讨债要账闹事上访,反正只要是下跪打滚的事,他都能做,他都做得出来。

好几年春节,塔生都没有回瓦庄过年,也是,文明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一个人回到瓦庄做什么呢?

节后上班,校长的老婆生病住院了,我特意带上我老婆去医院看望。我老婆对这件事很支持,我原先准备的一个信封装的是二千元,我老婆毫不犹豫又加上了三千元,“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做就要做得像一点。”她说。

我们买了一大束鲜花,由我老婆抱着,再揣着那个信封,往住院部大楼走去。刚走到大楼门前的广场,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声,随后医院的保安们纷纷跑来,我看见几个人拉着一面横幅,横幅上写着:还我孩子!医生害命!

围观的人群层层叠叠,我问一个从包围圈里面走出来的人怎么回事,那人说,有个孕妇孩子生下来是死的,家里人认为是医疗事故,这正在闹着呢。

我们没空看这个热闹,我走上台阶后,回头扫了一眼,台阶高出了广场半个人,这让我看见了包围圈里的人。四五个举着旗帜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很奇怪地躺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张牙舞爪,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向身边的人,他只是盯着天上看,好像天上才住着他要申诉的对象。我也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这天,省城天气又是严重污染,厚厚的雾霾遮盖了空中的云朵,满眼都是苍灰色。我老婆扯扯我说:“走啊,走啊,有什么好看的!”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等我和老婆一身轻松地送出了鲜花和信封,再走到住院部广场前时,广场上已经恢复了正常。刚才的一幕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不禁怀疑我先前所看到的是不是一场幻觉。我想打个电话给塔生,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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