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兰”与古汉语中的“也”之异同
2018-01-17王佳雨张奕
王佳雨 张奕
摘要:本研究旨在比较鄂尔多斯方言(晋语的一支)中的助词“兰”与古汉语中的助词“也”二者之间在语法及语用功能方面的异同点。二者语法功能的共同点为:两者都可以置于陈述句、祈使句、感叹句和疑问句句末。两者语用功能的相似性表现为均可用于加强陈述语气,并用于突出句中的原因或结果。两者的固定搭配也具有相似的功能及语义,即“没”+V(VP)+“兰”与“未”+V(VP)+“也”。二者的不同点是:“兰”经常用作时态助词,表示过去的或已经完成的动作。“也”没有这一用法,它的特性是用于句末表判断,此外还可以置于句中。总体来看,两个助词同大于异。这体现出语言即便历经了移民浪潮以及民族融合,也依旧能保持自身的独特性与传承性。
关键词:鄂尔多斯方言晋语古汉语
一、引言
(一)鄂尔多斯及其方言简介
鄂尔多斯位于内蒙古自治区的西南部,西、北、东三面由黄河“几字形”所围绕,东部与山西省忻州市接壤,南部与陕西省榆林市相邻。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中的B4官话4和c2蒙古族语言分布图,可以看出,鄂尔多斯高原上使用最主要的两种语言是晋语以及蒙语鄂尔多斯土语。其中,汉民族现今使用的鄂爾多斯方言即属晋语大包片(刘正印,2016)。林语堂(1933)将中国语言方言分为14区,其中,第14区为秦晋北鄙为一系(杂入狄语)。这也点明了,从大体上来看,北部高原地区与秦晋地区所使用的语言是为一体。
公元前636年,晋国的势力进入“訚洛之间”,也就是鄂尔多斯东南无定河一带,使得晋语最早出现在鄂尔多斯的语言文化空间(栗治国,2007)。随着历史上“移民实边”政策的实行,大量使用晋语的移民进驻鄂尔多斯高原。清代以来,由于人口大量增长,今山西省忻州市右玉县杀虎口以南的地区人地矛盾也非常突出,因此山西以及陕西等地的成千上万的百姓涌出“口外”,向今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鄂尔多斯市等地迁徙,历史上的这次移民潮被称为“走西口”。“自康熙末年,山、陕北部贫民,由土默特而西,私向蒙人租地垦种,而甘省边氓亦复逐渐开垦,于是伊克昭盟(今鄂尔多斯市)七旗境内,凡近黄河、长城处,所在(皆)有汉人足迹。”(潘复,1923)于是,在蒙汉融合的大背景下,以及在鄂尔多斯高原独特的地理环境的影响下,鄂尔多斯土语也应运而生了。但由于大量走西口的汉民涌入,加之蒙古族游牧的民族特性决定了其人口分散分布的特点,因此,鄂尔多斯汉民的数量渐渐超过了蒙民,所以强势的晋语取代了弱势的蒙语成为了该地使用人数最多的方言。从而形成了蒙古高原上的一片晋语区。
本文将具体介绍鄂尔多斯方言中“兰”字的使用。由于该字被广泛且频繁地应用于鄂尔多斯本土居民的日常话语中,因此对其研究更能展现这一方言的特点。在该方言中,“兰”主要用作虚词,通常作语气助词,疑问词等,这与古汉语中的虚词“也”不谋而合。
(二)古汉语中助词“也”的基本用法
《说文解字》:“也,女隂也。象形。”清代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有进一步注明:“此篆女阴是本意,假借为语词。”根据《古代汉语虚词词典》中对“也”的注解可知,“也”在古汉语中主要用作语气词。将该书中所列的“也”的意义及用法整理,如下表所示:
由上表可知,“也”的大部分用法集中在句末助词方面。这和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兰”十分相近,两者都为虚词,通常都用于助词。
二、“兰”与“也”之语法功能的相同点
王力(1984)曾划分词类为以下两种,“词可分为两大类;凡本身能表示一种概念者,叫作实词;凡本身不能表示一种概念,但为语言结构的工具者,叫作虚词。”吕叔湘(1941)也提到过:“凡是实义词,至少是那些标准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都能在我们脑筋里引起具体的影像,但是,‘极‘又‘如何这些词能在我们头脑里引起什么影像呢?不能。它们不是没有意义,只是那些意义空虚得很。”本文论述的“兰”和“也”都属于虚词中的助词,两者的实际意义都非常宽泛,也都作为语言结构的工具存在。
(一)用于句末,加强陈述语气
在鄂尔多斯方言中,“兰”经常被放在陈述句句末,其加强语气的作用比较明显。这是“兰”字使用最多的情况。通常用在动词(或动词词组)或形容词后。例如:
1.“兰”和“也”均用在动词后
当“兰”用在动词后面,形式为:V(VP)+“兰”,例如“吃兰”“喝兰”“走兰”“开走兰”“太感谢你兰”等等。
(1)都5点兰。(现在已经5点了。)
(2)她早早儿把哉事忘光兰。(她早就把这件事忘了。)
(3)行了半天行不上兰。(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4)一个旦到教扳倒兰。(突然一下子就被打倒了。)
(5)吃饭就不要言喘兰。(吃饭的时候就不要说话。)
例(2)中,“兰”前面是一个动词短语,动词和副词搭配,表示“忘光”某件事情。
在古汉语中,“也”在这一情况下也能发挥同样作用。例如:
(6)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师说)
(7)臣,不能绝也。(墨子·公输虽杀)
(8)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治长)
2、“兰”和“也”均用在形容词后
当其用在形容词后面时,形式为:Adj+“兰”。例如:
(9)她打扮的可袭人兰。(她打扮得漂亮极了。)
(10)哉褂子恶水兰。(这件衣服脏了。)
(11)哉课上的人脑蜜兰。(这个课把人上糊涂了。)
在古汉语中,“也”也用在形容词后,相较于动词,“也”似乎很少出现在形容词后面。
(12)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史记·项羽本纪)
(二)用于句末突出原因、结果等
在鄂尔多斯方言中,若“兰”表示这一意义时,通常与句中的动词构成框架结构“V+C+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补语前有动词,补语后就一定会出现“兰”。
(13)他定懜杵在地圪塄上兰。他突然撞到了路肩上。
(14)一让她学习就龊转兰。她一学习就生气。
(15)你在不沃过走那人就赢兰。你再不过来,那个人就要赢了。
在例(13)中,“兰”用作语气助词,加强了他撞到路肩上这一事件的语气。在此情况下,一般将“兰”字重读。
古汉语中的“也”也有该意义。如:
(16)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庄子·养生主)
(17)此世所以不传也。(石钟山记)
(三)用于祈使句中
两者均可表示请求、商量、劝阻或禁止的语气。
当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兰”用于表达该语气时,经常出现在一固定结构中即:“不+Vt+兰”。有“不要做某事”的意思。例如:
(18)不要鬼嚼兰。不要瞎说。
(19)不应咬喃兰。别说废话了。
(20)不说兰,说出来能丢死人。我还是不说了,说出来太丢人。
(21)不应散迪兰。别显摆了。
古汉语中的“也”也有极为相似的情况:“不/无”+Vt+也”结构中,“不/无”与及物动词后的“也”相呼应,构成祈使语气。如:
(22)不足为外人道也。(《桃花源记》)
(23)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郑伯克段与鄢》)
(四)用于感叹句中
“兰”和“也”都可表示赞颂、悲痛、惊讶、慨叹等语气。
(24)再没见过这么变链子的人兰。(我从未见过这么难相处的人!)
(25)嘹把她惹能的来兰。(瞧她得意的样子!)
(26)把人利利儿气死兰。(气死人了!)
(27)音响开低点吵的我甚也听不见兰。(把音响调低,声音太大我听不清楚!)
(28)你说说你哉问的是个甚话兰。(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29)咋接咳嗽成这么个兰。(怎么咳嗽的这么厉害!)
(30)哉营生干不成兰。(不能做这份工作了!)
古汉语中的“也”,与现代汉语中的“啊”“呀”等用法相近。还有一种能表示感叹的“也”的搭配是“也已”,也同样放于句末,除了表示感叹语气还有“肯定”义。这种情况下的“也已”,与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兰”作同一用法,表达同一语义。
(31)恶!是何言也!(孟子·公孙丑下)
(32)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左传·僖公三十年)
(33)夫差先自败也已,焉能败!(国语·楚语下)
(五)用于疑问句中
“兰”在这种情况下,和“也”一样,通常都被放在句末。如:
(34)你看哉期节目兰?你看过这一期的节目吗?
(35)老李下班儿兰?老李你下班了?
(36)你这是作甚个兰?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37)咋来兰?你怎么了?
(38)放在倒叉子合儿兰?放进口袋里面了吗?
(39)你个儿不知道个儿是个甚身和名兰?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古汉语中的“也”在这一用法下有两种形态:单独一个“也”就可以完成;二种用法存在于结构“也邪”中,也是放在句末,表示疑问。
(40)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战国策·齐策四)
(41)子路问于孔子曰:‘管仲何如人也?(说苑·善说)
(42)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昌黎先生集·祭十二朗文)
(43)畴昔之夜,飞呜而过我者,非子也耶?(后赤壁赋)
综上所述,“兰”和“也”除了在具体的语法和语用功能上有相似点之外,二者还体现出了汉语“语用包含语法,语法属于语用”的特点。(沈家煊,2017)认为,“汉语不讲用法就没有办法讲语法,或者没有多少语法可讲,因为所谓的语法范畴、语法单位就是由语用范畴、语用单位‘构成的。”
可以说,没有语法功能起作用,语用功能也达不到其效果。同样,在语用功能上,正是因为二者在句中发挥了各自的语法功能,所以具有了突出原因及结果的语用功能。因此,汉语中的语用与语法二者相互影响,共同作用于彼此。从古到今,汉语还一直保持着这一特性。
三、“兰”和“也”固定搭配的相同点
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助词“兰”和古汉语中的助词“也”不仅在自身的语义和用法上存在许多相同点,两者的一些固定搭配也都存在着很多的相似之处。
(一)否定副词“没”+v(VP)+“兰”和“未”+V(VP)+“也”
在鄂尔多斯方言中,否定副词前通常还跟一时间状语。例如:
(44)她三年没见她女子兰。(她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她女儿了。)
(45)我都俩天没吃饭兰。(我已經有两天没吃饭了。)
在古汉语中,这样的句子结构也比较常见。例如:
(46)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流红记)
(47)虽然,犹有未树也。(庄子·逍遥游)
(二)“兰哇”和“也与”
在鄂尔多斯方言中,固定搭配“兰哇”用作疑问感叹词。表示一种既有疑问又有感叹的语气。例如:
(48)又开始瞎忽拉兰哇?你是不是又开始瞎写了?
(49)你又呼噜兰哇?你又晕头转向了吧?
(50)阳坡到落呀么他咋也回来兰哇?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应该回来了吧?
(51)你不能再吃兰哇?你不能再吃了吧?
在古汉语中,固定搭配“也与”用于测度疑问句末,表示比较肯定的测度疑问语气。这就是和上述“兰哇”用法极为相似的一种,介于似询问又似感叹的一种语气之间。
(52)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论语·子罕)
(53)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卫灵公)
四、“兰”和“也”的不同点
(一)“兰”通常还用作时态助词
与古汉语中的“也”不同的是,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兰”还有一个用法是表示过去时态。有时可等同于普通话中的“了”。这是古汉语中的“也”所不具备的用法。
1.直接用于单个动词之后
表示完成了某事或过去做了某事,形式为:动+“兰”。例如:
(54)小王把哉本儿书看兰小王读完了这本书。
(55)一晌窝就把乃事办成兰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就把那件事办成了。
(56)把羊断出圈兰把羊赶出了羊圈。
2.固定搭配“个兰”
“个兰”这个搭配也用于表示过去发生的事情,通常放于句末,并且可以用于疑问和肯定句两种情况下。例如:
(57)问:那个猴娃娃跌下个兰?答:跌下个兰。(强调确实掉下去了)
(58)问:你把包子放上个兰?答:放上个兰。(强调已经放上去了)
3.特殊情况
在鄂尔多斯方言中,“兰”的用法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情况,普通话中可以用“了”的时候,鄂尔多斯方言中并不使用“兰”。这种情况在句子中作及物动词。例如:
(59)他吃了饭了。
在鄂尔多斯方言中,是不会说“他吃兰饭兰”,而会说“他吃了饭兰”。因此,在该情况下,惯用的形式为:Vt+“了”+“兰”。例如:
(60)小杨已经珂了商场兰。(小杨已经到商场了。)
(61)哉次是见了大世面兰。(这次真是大开眼界。)
(二)“兰”常用的搭配还有以下几类
1.固定搭配“兰莫”
“兰莫”也用于疑问句中,用法相当于普通话中的“了没?”这个搭配表达的是说话人想要确认听话人是否做了某事。古汉语中的“也”不存在表“确认”这一用法。
(62)你做上饭兰莫?(你开始做饭了没有?)
(63)乃人走兰莫?(那个人走了没有?)
例(62)、(63)中,说话人都想确认听话人是否“开始做饭了”或“走了”没有,因此用一个疑问后缀“兰莫?”。
2.固定搭配“来兰”
“来兰”既可以用在疑问句中表询问,也可以用在肯定句中表回答。其语义作用均类似于上文提到的“个兰”。古汉语中的“也”也没有对应的用法。
(64)问:你上旗头做甚个兰?(你到旗(县)里面干什么去了?)
答:上看病个兰。(看病去了。)
(65)问:羊杠出园圃个兰?(羊从羊圈里跑出去了?)
答:出个兰。跑出去了。
(66)嘹把那娃娃冻得来兰。(看那孩子发冷的样子。)
(三)“也”通常用于句末,可以表判断
古汉语中的“也”还有个较为常用的用法即用于陈述句句末表示判断。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兰”并没有这一用法。
(67)吴起者,卫人也。(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68)董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也。(三国志·魏书·董卓传)
(四)“也”还可以用于句中
在鄂尔多斯方言中,很少有将助词放在句中的情况,通常都放于句末。但在古汉语中常有将助词放于句中,以达到语词的押韵或语句的顺畅。例如:
(69)夫也不良,国人知之。(诗经·陈风·墓门)
(70)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庸也)
五、结语
综上所述,鄂尔多斯方言中的“兰”与古汉语中的“也”作为两套语言系统里的虚词、助词,两者之间同大于异。恰如张振兴(2013)所提出的观点,“继承与发展是汉语方言演变的最重要规律。语言是演变的,演变是有规律的。”鄂尔多斯方言作为晋语的一支,即便在少数民族地区发展也体现出了古汉语的特性。罗常培先生曾经指出,“现代的活方言虽然去古已远,然而在方言的错综中往往流露出一些古音的遗迹来。”(丁伟志,2010)同理,这种古汉语的遗迹也表现在活方言字词的语法及语用功能上。“兰”“也”二字都可以置于陈述句、祈使句、感叹句和疑问句句末,并均可以用于表达强调、请求、感叹等语气。
另一方面,语言是发展变化的,正如上文所述,“兰”也可以用于时态助词。鄂尔多斯在历史上长期处于边疆地区,从细微的助词层面来看,其方言保留了许多古汉语的痕迹。随着人口的流动以及外来话、普通话对鄂尔多斯方言的影响,其创新性也体现了出来。如上文所述,“兰”还可以用作时态助词,有“兰莫”和“来兰”这样的固定搭配,体现了语言自身的创新性。
从语言观的角度来看,如沈家煊(2017)所指出,在汉语中,语法和语用的关系即是中国古代哲学中“体”和“用”的关系在语言上的体现。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曾经指出,“用有以为功效,体有以为性情;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兰”和“也”作为现代汉语方言和古汉语中的虚词,二者所承载的汉语特性没有变,体用合一的理念体现在二者语法及语用功能的综合发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