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钟叔河先生(特写)
2018-01-17胡竹峰
胡竹峰 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
《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作品集。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翻译成英语、法语、日语、意大利语对外交流。
钟叔河 湖南平江人,1931 年生。著名学者、作家、出版人,曾任岳麓书社总编辑。1949 年十八岁起当编辑,1957 年后干过搬运、绘图、裱糊和种茶等事,劳作而不废读书,至1979 年又重新当编辑,直到离休。学术著作有《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从东方到西方》《中国本身拥有力量》《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笺释》等,读书随笔有《千秋鉴借吾妻镜》《书前书后》《学其短》《念楼学短》等。出版过散文集《念楼集》《偶然集》《天窗》《钟叔河散文》和《钟叔河序跋》。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周作人散文全集》,受到学术界的广泛赞誉,曾获“中国图书奖”、全国首届古籍整理图书丛书奖和湖南省优秀图书特别奖、第三届韬奋出版奖、第六届坡州图书奖。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右派”被开除公职,钟叔河在长沙市上拖板车,每日劳作归来仍闭门读书。老一辈人用功,学问修养根基扎实。孔子说“敏而好学”,重点是“好学”二字,“敏”是天分,不必多说。给周作人写信那年,钟先生不到三十岁,文字和识见都不年轻:
先生的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中国读书人最难得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别人,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都是蔼然仁者之言。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芸芸众生,妇人小子,眷念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二十余年中,中国发生了各种事变,先生的经历自是坎坷,然即使不读乙酉诸文,我也从来不愿对先生过于苛责。我所感到不幸的,首先只是先生以数十百万言为之剀切陈辞的那些事物罢了。
这些话想必让知堂引为知音,钟先生很快收到北京新街口八道湾的回信,信中说:“需要拙书已写好寄上,唯不拟写格言之属,却抄了两首最诙谐的打油诗,以博一笑。”多少年过去,一些人一些事如梦似幻,周作人作古近半个世纪。深夜翻知堂文集,偶然想起这段旧事,惊觉秋风萧瑟,驿道冷落。
二〇一四年初夏,见到钟先生,在长沙的念楼。念楼,二十楼也。“念楼”两个字铸在门外铁模上,严肃本分,挂在客厅墙上的竹刻也是“念楼”二字,集的是周作人书法。知堂的字怎么搭配都好,鲁迅的字也是,我单位高楼外墙上名字正是集迅翁的字,端的不俗。
敲开念楼的门,钟先生起身而立,头刮得光光的,老来发福,一脸罗汉相。年轻时候的钟先生,从照片上看,身材单薄些,面目中能看见锐气,如今岁数上来了,锐气淡了也少了,都是阅尽千帆都是不过如此都是明明白白。保姆给我们泡茶烧水,钟先生一口湖南腔普通话,口音十分文言文,浑厚。我说起他当年编的“走向世界丛书”,他指指書桌,说还有些存货,也是那个系列,最近要出,这些事年轻人不想做,趁着身体还好,做点事比歇着强。
晚上钟先生请吃饭,长沙话叫洽饭。王平先生介绍一家馆子有特色,开车绕到城外,我吃了觉得不错,地道不地道不知道。钟先生后来说抱歉,那个饭馆环境不大好,饭菜的味道也只是过得去。吃喝一事,钟先生不讲究,我更不在乎,这里还是老派人情意重。
长沙别后和钟先生偶然打打电话,互通家常,也谈文论艺。老人家肚子里存货多,常常一说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电话烫手无妨,长见识,我听了高兴。认识五六年,电话联系多,从不主动给钟先生写信,怕他礼数周到,回信伤神。老人家客气,每回新书出版,总要寄来并附手札给我消闲。老派文章读来不累,对着话筒祝钟先生健康长寿,多写几本,老人家那一头声响如雷,说起手头工作一件接一件,我听了高兴。寒舍虽小,书架倒宽敞,老派集子读来是福气,多多益善。
钟先生一九三一年生,比鲁迅、周作人、胡适他们小了好几辈,每回来信,毛笔字竖写在漂亮的八行笺上,秀雅刚健,不像八十多岁老人的手笔,裱起来就是一帧小品。我这个看横排写字长大的晚生,亦觉得顺眼养心。请他给我写过几首周作人杂事诗,一手行楷,又劲道又文气 ,朋友们喜欢,讨走好几件,如今手头只剩来往信札与一本册页与两帧诗笺了,钟先生宅心仁厚,想必不会怪我。
早年给钟先生写过书评,钟先生居然存了一份样报,可惜文章太幼稚太肤浅也太潦草,底稿还在电脑里,不好意思再翻,惭愧。钟先生文章学知堂,比知堂随意轻松,因疏朗而淡,因坦然而明,因豁达而温,因清明而达,字里行间有精细有辽阔,涉古深又不深,处处是老派读书人本色,对世事清清楚楚,篇篇好看。懂得写作的人一看钟先生的东西,就会肃然起敬,因其文字不动声色,老辣得可怕,沉稳,诚恳,悲天悯人的意识比一般人要强,练到他这样的中文太难了。
钟先生认真,喜欢改文章,送我《念楼小抄》一书大样,里面圈圈点点都是精益求精。给我大陆版集子《衣饭书》作序,手写两遍,改了又改,今年收录进《人之患》一书,笔墨间又动了番干戈。
有一年《作家文摘》转了我写周氏兄弟的长文,钟先生看见后打电话表扬文章越来越好,观点他不赞同,说鲁迅性格太偏激,容易被人利用,周作人冷静深思,他的书需要通读。钟先生年纪比我大了快六十岁,他的文章他的论点我向来尊重。
钟叔河,居长沙,湖南平江人,和写武侠小说的平江不肖生是亲戚。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时五十分,第二次见钟叔河先生,距离第一次相会快三年了。
开门,钟先生自办公桌后起身迎来,握手,轻轻拥抱了一下,比二〇一四年瘦了一些。坐下,聊天。书案上有送我的一套书,《知堂书话》五册,《知堂序跋》三册,《知堂题记》两册,《知堂美文》一册,《蛛窗述闻》一册。endprint
《蛛窗述闻》是以文言文写就的笔记,海豚出版社贺钟先生八十五寿诞影印出版了五百册。时叔河为“叔和”,皆弱冠之作。
念楼陈设与上次并无二致——台球桌上盖着桌布,《古今图书集成》《汉语大词典》《二十五史》《笔记小说大观》。还是那些书,还是那种味道,壁上也还是那几幅画几幅字——黄苗子的信札、沈从文的章草,黄永玉的条幅,钱锺书的诗笺,沈鹏的小品。
三年不见,钟先生须发比上次见白,白也不是全白,那是南山顶上的一抹积雪。那发极短,半寸不到,一根一根直立起来,配得上他一辈子的顽强倔强。因为瘦了,人显得清癯。三年前是罗汉相,如今有佛相了。眼睛里的锐气少了,淡然多了,柔软的眼神一团团都是和气都是平顺。钟先生过去的照片见过。年轻时候锐,中年时候壮,六十岁后烈,七十岁后不脱虎气,有时眼神锐利如一柄剑,八十岁后渐趋平淡,如八大晚年的草书,亦如弘一的抄经。
老先生气色很好,眼疾未愈,但精神颇佳,谈锋甚健。和他聊天,很少谈及自己,谈得多的是知堂,谈得更多的是书事艺事世事人事。钟叔河的文章多言外意,说话却常常一针见血,枪挑脓疮。
六点二十的高铁退票,改为次日下午四点多的。
夜里留宿念楼,在黄永玉的水墨画下酣睡。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钟寓午饭:莴笋,韭菜,牛肉炖萝卜,香椿煎蛋,笋丁雪里蕻。莴笋里有红辣椒,青红相间,微辣。笋丁雪里蕻味佳,极下饭。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钟寓晚饭:清炒莴笋,油麦菜,牛肉炖萝卜,小鱼干,炒笋丁。小鱼干略硬,老头子不得食也,我吃了三条,香脆可啖。
二〇一七年三月三十日钟寓早饭,肉丝面条。
昔我南北流浪,居无定所,前后六年,艰苦与青春交并,终是难忘一段心酸。钟先生二十几岁在长沙集市上拉板车,他的出身是少爷家世。遥想老先生青年时先拉板车继而入狱,是怎样的岁月与故事呢。他谈起这些往事,不诉苦,不夸饰,从容道来,仿佛与自己不相干。隐在他轻描淡写背后的记忆,劳作、坐牢、编书、伤逝,三句两句,不堪回首处也带着笑意。频频遭遇的屈辱和挫折,竟也不过如此。家事国事世事,娓娓道来种种详细。难得他这样长辈这样资历,愿意向我说这么多。
一九五〇年代的老右派,多少人或萎谢或湮灭,钟叔河独有才情,兼以毅力,老来著作不绝,为海内外读书人所敬。
老境后的钟叔河,我想起两句话:
闭户著书真岁月,挥毫落纸如云烟。
林散之八十五岁的句子,仿佛写给八十七岁的钟叔河。
二〇一七年三月三十日上午十时离开念楼钟寓。长沙有雨,空气清爽,路边的樟柳嫩叶片片新绿。
钟叔河先生近年写了不少打油诗。譬如这首题《学其短》书前:
虽说学其短,有时还是长。
为何短不了,本事冒到堂。
寸铁可杀人,何必丈八铓。
庖丁解牛时,目中只牛黄。
四顾无可语,阁笔起旁皇。
曾问起缘由,他手录一纸寄来,亦打油体:
打油代作文,有三大好处。
作者想偷懒,能少写几句。
编者省麻烦,节约了篇幅。
读者也开心,少闻裹脚布。
人生只须臾,交卷匆匆去。
临行叫两声,今已无恐惧。
丁酉年春节,钟先生身体染恙,查是耳石症。已知无碍,后来我撩他,害怕了吧。老爷子坦诚,说担心脑出血,去医院时候怕这次回不了家。死不怕的,人都要死,怕突然死了,还有几件事没做。把手头一些事做完,我就不怕死了。临了,又小声说,人生从来就不会圆满,有些事没办法。说写完打油诗,见最后四句,心想难道一语成谶,真的就此匆匆交卷去了?交卷就交卷,谁都要交的嘛。钟先生八十七岁了,电话里声色依旧洪亮,聊到酣畅时,兴致颇高,嘿嘿笑,与前些年并无二致。
钟先生的打油诗我喜欢,喜欢其烂漫,机心全无却机锋处处。与文章相比,更见趣味。文章是他的思想,打油诗却性情多些。过去电话里和我谈得多的是文章,近来经常把写的打油诗念给我听。
也给我写一首吧,你的打油诗好玩。
有机会写吧。
过一段日子故意又提起,他颇惭愧似的不好意思,说时候没到呢。有一天他竟说,竹峰,你我是看重的,打油诗不能当真,俏皮的小玩意,文字游戏,不能写来给你,怕对不住啊。心里听了暖暖的,我知道钟先生不打诳语。
这话再也不曾提及,有很久吧。
新版《儿童杂事诗笺释》,请钟先生题字。老先生很快邮寄来,扉页没有像过去那样,写存正存念之类,而是一首诗。整洁苍老的小字让我意外得到一帧念楼诗稿, 虽感惶恧,到底大乐。
赠胡竹峰
深喜朱传綮,平观周作人。
世间多懵懂,路上最嶙峋。
厌将驵侩避,爱与鬼狐亲。
梦游曾到否,乾坤一草亭。
丁酉端月钟叔河于念楼
朱传綮是指朱耷,我写过他的文章《大是懵懂》。驵者壮马,骏马。侩,以拉拢买卖,从中获利的人。驵侩本指马匹交易的经纪人。后泛指市侩。据说明代王世贞弇山园中有一小亭,小亭坐落在丛树之中,四面花草扑地,绿荫参差,匾额上书“乾坤一草亭”。八大山人画有乾坤草亭图作,这亭是后世中国文人的心灵高台。
过些时候诗作又以毛笔重新录过,并随信惠赠一嵌名联:
春雨泼怒竹,夏云多奇峰。
后一句袭古人詩,首联钟先生自撰,一泼一怒,用字奇险,难得熨贴如斯,前辈学人功力可见一斑。
年迈后,叔河先生的字迹缓缓变化,人虽老,手不颤,笔画清正,气息愈见纯青,日常题跋通信每每矫健,神完气足,黄豆大小的行书,纵笔谨严而端正,笔下的心思若隐若现。赠我知堂书话有如此题记:
胡竹峰爱书,尤爱知堂书,为晚岁所交可与言人。今自海南返皖,过长沙来访,以此三种赠与,留一纪念耳。
丁酉春,钟叔河识于念楼
知堂旧书上又有如此题跋:
三十年前印旧书,摩挲字迹已模胡。存亡继绝真难事,不怕丢差不怕输。旧作打油一首写贻竹峰兄。
叔河
模糊作模胡,赠作贻,是老派习惯,也是老派风气老派坚持。
纸笔书本之类,老先生心里清楚,事事躬亲,事事有条例,事事周到细致。哪怕是寄书,也亲自包扎亲自邮寄。一册《念楼书账》,一本本书的下落清晰明了,哪里像书生,简直会计。钟先生的可爱可敬也正在此处。
很多年前,钟先生送我一本毛边初版的《书前书后》,随书有一毛笔信,其中云:“你的文章写得比我好,因为你比我聪明。”看完信,简直吓煞,这般表扬,哪敢承受,慌忙四处看看,匆匆合上书信,生怕有人看到。
和老头子相交快十年。最开始泛泛而谈,这些年无话不谈,越来越深入。
写下“老头子”一词,我仍感诧异:钟叔河先生的观念、心态永远像个少年,对钟叔河而言,经历是他的世故,年纪是他的人情。我认识的老先生里,没有任何一位如他这般敏感、肯定、一针见血又点到为止。有些文章钟先生不写,有些地方钟先生不去,那是生而为人的屈辱与自尊。能和钟先生交往我很珍惜,一九三一年的人,又挑剔又宽容,陈丹青说这是沧海遗珠。
张中行翁当年写文章,说老头子是书呆子一路。行翁看人,竟也有走眼时,钟先生人格的分量与生命的剧情,比他的写的书编的书更立体更波澜也更壮阔。这样的书呆子,过去没有,如今也没有,今后想出来一个,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