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隧(短篇小说)
2018-01-17鬼鱼
鬼鱼
脆生生的雨落仿佛仍在耳畔萦回,纵然上了火车,她自感依旧在路上恍惚。车厢并不见几个人,空荡荡,一如她的失魂落魄。按照车票找准座次,才把湿漉漉的风衣收好,车便开启了,一口苏打水刚咽下,它就疾速钻出了车站。光线渐次明晰,两边的矮墙和爬藤一旦向后撤退,远方的天空也就不可阻挡地寥廓起来了。
并不是个好日子,早晨出门时的阴霾,已推演成滂沱大雨。雨滴在车窗上坠落,像是完成一场盛大赴死的仪式。流淌的水迹中映照出一张业已变形的面孔,嘴巴、鼻子、眼睛全部相溶在一起,仿佛熔炼过,不经意地一下相顾,这惊悚的画面让她彻底战栗起来。像是内心深处的无意识以这样吊诡的方式显现,此刻,就在火车被迎面奔来的隧道吞噬时,她才在暗黑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那口已郁积在胃囊里的苏打水的冰凉。
那个有些邋遢的老头就是在此时靠过去的。他胡须葳蕤,走路摇晃,一头桀骜不驯的灰白长发曲卷着大波浪盘踞在肩上张牙舞爪,宽大的麻布衣服兜着风,像极了一个走穴江湖大师。这看上去绝非善类的形象,让她不得不生出警戒之心。她扯起衣服,将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实了些。仿佛那是盔甲。做完了,似乎并不放心,看着老头东倒西歪地愈加接近,她索性丢下一脸嫌弃,朝着硬邦邦的窗户,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这意思已经相当清楚,可问题在于老头。他居然敢坐定在她身旁,热情蓬勃地问,“妹妹,你是不是冷?”
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年纪和父亲差不多的陌生老头,兴奋洋溢地称自己为妹妹,便有些膈应地回答,“不冷。”
“你看你,为什么要说谎?”老头怀揣着客观的执拗,“你的头发都湿了。”
老头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手来,待做了个昂头喝水的动作后,空气中立刻浮动起一层四溢的酒香味。甚至,他还煞有其事地咂吧起了嘴。这个早上,老头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他将酒递给她说,“喝点儿吧,暖身子。”
她一向是讨厌酒的,但这酒,却真是香极了,沁人心脾,甚于用过的任何一款香水。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为所动。世道这么乱。她别着脸看窗外。窗外是漆黑的隧道。
没得到回应,老头丝毫不失落。他又抿了口酒对她说,“妹妹,来,喝口吧。从上车起,我就注意到你了。要不冷,你为什么会抖个不停?”
她怔了一下,转过身,把自己扳正了朝向老头。一脸黑云,汹涌滚滚,像是要打雷,她认真地对老头说,“滚!”
老头伸过来的手,来不及撤退,遽然停在了离她一扎远的空中。那瓶酡红色的酒,就嵌握在面前这半截枯黄无措的手掌里。老头昂起下巴,想说点什么,但酝酿了一番,也只是声色激动道,“你给我起来!”
“凭什么?”像是比赛,她扯着嗓子,那激动也就更胜老头一筹。火终于被勾起来了。她怒目质问老头,“我凭什么要起来?我不愿意接受你的搭讪。”
“啪。”老头毫不客气地往她面前甩下一张车票。眼神凛冽,像鹰。不及她仔细看,老头又捏起尖细如鸟喙的手指,在车票上边使劲啄,边理直气壮道,“看清楚!”
车票不骗人。老头才是靠窗的。一瞬间,她又恍惚起来,攒的怒火顿时萎了,甚至觉得适才的质问不仅大而无当,而且自取其辱。站起来和老头换座位时,竟尴尬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火车还在隧道穿梭,黑暗里的寂静在漫长的冷清中让人发憷。老头坐定后仍有些气呼呼。起初,他并没打算再给她好脸看,毕竟她的那个“滚”字,对他伤害不浅。即便经历过岁月淘漉,早对生活之外的很多事情都不得不风轻云淡地看待,但用一个老人所剩不多的热情,而意外换得的一句恶语,还是足以让他感觉到这世界致命的寒意。可僅仅在十几分钟后,老头就看开了:活在命数里的老人,不都是活个热闹吗?这点可怜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此,老头便偷乜了她几眼,就又伸出袖子里的那瓶酒,愉快地将它递到了嘴边。酒的香味让老头立刻又兴奋起来。这次,老头不咂吧了,而是浮夸地咀嚼,就像在卖力地表演。老头一会儿张开嘴巴,一会儿又闭上,还不时把舌头伸出来颤动,睁圆了眼睛向着她做鬼脸。那模样,像极了讨人欢喜的小丑。
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了。但马上,又自言自语道,“简直莫名其妙。”像是对没克制住的“噗哧”的修正。
老头捕获了这个讯息。他用近乎和解的口气说,“妹妹,你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坏人。”
“我没有说你是坏人。”她面无表情。
“哦,”老头呵呵,“那就好。”
她明白老头误解了她的本意,便立刻纠正,“但我也并不认为你就是好人。”
“那就是普通人,”老头并不计较,相反,他倒有些满足,“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不坏也不好的普通人。”
“可我并不喜欢,甚至抱有很强的防备心态,”她并不打算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你看上去就像一个经验匮乏的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老头哈哈大笑起来。显然,他对这个新鲜的定义抱有很大兴趣。
“你不觉得吗?不羁的打扮,放荡的举止,轻佻的言语,这简直就是江湖骗子的标配。还有,你搭讪的方式太老套了,甚至有些拙劣。时代在进步,活到老,也要学到老。”她犀利中略带调侃。
“其实,我是个琴师,”老头没有向她隐瞒身份,但也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虽然,早就过气儿了。”
她有些诧异地盯着老头。无论是冁然而笑地请她喝酒,还是暴跳如雷地要她让座,老头的情绪总是高涨。这猝不及防出现的低沉,让她对老头的身份产生毫不质疑的信任感——这种面对命数的无奈,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的演员都不可能完美呈现的。她不知该如何措辞。他需要的是安慰,还是倾听?她将自己置身到了妄自揣测的境地。隧道好长啊,漫漫无期的黑暗,不仅逼仄,而且压抑,她十分确信已闻到了老头命数里的某种令人伤心的气味。老头依旧沮丧。等待了片刻,她突然说,“那又怎样?”
老头抬起头,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的鼻翼和嘴角在痉挛,脸上的皱纹,以及皱纹上细白的寒毛,都在不停地抖动。她感到了不知所措。愣了一阵后,老头居然咧嘴一笑,双手呈八字形豪放地抹去泪水,以朝着老友分享重大喜讯的口吻对她兴奋地宣布道,“你知道么,妹妹,我离家出走了。”endprint
老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看得出,他憋了好久了。离家出走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她有点懵,完全不理解老头的逻辑,“你说什么?”
于是在这湿答答的暮春里,在这冷清清的火车上,她真实无比地又一次听到老头坚定地说,“妹妹,你没听错,我说我终于离家出走了。就现在。”
老头换了个坐姿,将自己平摊开来。他又举起了那瓶酒,瓶底发出微弱的驼红色光芒。她顿了顿,从老头手中接过酒瓶,昂头猛灌下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有缘。我也是。”
“什么你也是?”老头有些微醺,他没有一下子就明白。
她只好解释清楚,“我说,我也离家出走了。就今天,此时此刻。”
对话随着突如其来的白光,戛然而止了。隧道已吐出火车。雨还是下个不停,貌似更大了些。窗外是青绿的田地和低矮的灌木,一条瘦弱的河流横贯广袤的田野,朝着远方的树林缓缓而去了。有浓淡不一的雾从河上升起,像蠕动的烟带,徘徊在天地之间。
老头看了看她问,“你先,还是我先?”那意思是谁先讲述故事。
“长者先。”她说。
“国际惯例,女士优先。妹妹,你先。”老头伸手,比划着礼让。
她认真白了一眼。老头立刻识趣地收了手,“那就我先。”
老头咂吧着嘴又喝了口酒。咂吧嘴,可能是他的习惯,但在她看来,这或多或少就有了戏谑意味。或许,他真的适合演小丑,她想。
“事情得从我退休那年说起了。”老头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开始了漫长的追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老头所在的京剧院,在一次演出中,意外着火。火从仓库里面蔓延出来,在门口堆积的各种陈旧道具原料的牵引下,将后台的幕布燃烧了。当时,虽然情况危急,但好在安全通道是畅通的,舞台上的演员以及乐池里的琴师,还有观众一干人,全部迅速撤离。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了,尽管公共财产利益有所损害,但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仓库后面是一条嘈杂的大排档街,经常有抽烟的顾客随手将烟头扔上仓库屋顶。仓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裸露着黄褐色的芦苇和稻草,好几次城市安全大检查,它都被列为重大隐患对象,但因为资金短缺,院里就一直搁着。这次着火,早就是意料之中的。院里上下,并不意外。送走观众,正当大家清扫垃圾时,有人着急忙慌地跑去报告院长,仓库里直挺挺躺着两具裸尸。
“都是被浓烟呛死的。”老头黯淡地说,“男的是财务科长,女的,是我老婆。”
“偷情?”她怯怯地问。
“交易。”老头继续,“财务科长的妹夫是师范学院的院长助理,我老婆,一直想去师范学院当戏曲老师。”
“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你们剧院的仓库?”她无法接受这种没有任何美感的欲望。两具由褶子组成的裸体,还适合以审美的名义去亲密接触吗?
老头委屈地辩解,“我老婆很漂亮的,保养得像个姑娘一样,皮肤又好,声音又脆。”
她不禁冷笑。
“我们结婚近三十年,有一儿一女,日子虽不富裕,可一次架也没吵过。谁想到她竟是这么个人。出事后,我还没闹,财务科长的老婆就先撕破了我的脸,她说,是我老婆先勾引了她丈夫,理由是她手中有一张我老婆亲笔书写的欠条。”
“欠条?”
“嗯,我老婆写的欠条。她从财务科长的衣服里搜出来的,上面清楚地记载着他们的交易。那些粗俗肮脏的字眼,我简直想象不到会是一个备受尊崇的女京剧表演艺术家所手书。”
“那要这么说,你老婆应该也有财务科长的一张欠条。既然是交易,就应该是互欠的事。”
老头依旧沉浸在逝去的悲伤里,他缓缓地说,“我当时就想到了,但一直没找到。真是恥辱啊,空前绝后的耻辱,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在院里待下去呢?”
“所以你提前办理了退休。”对于这个既定的结局,她还是可以轻易预见的。然而,让她无法捉摸的是,这跟老头兴奋良久的离家出走,到底有什么必然关联呢?
老头依然不温不火地让故事循序渐进着,“从此,我就是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指指戳戳的人了。这个世界好像透明了一样,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明明是他俩做下了丑事,但由其衍生出的非议,却得我来背负。财务科长的老婆应该也处于蜚短流长的漩涡中,但似乎那个被老婆带了绿帽子的男人,才更受民众‘欢迎。理由很简单啊,连老婆都看不住,还配以男人自居于世吗?”
“说重点。”她故意掐断了老头准备抒情的萌芽。
老头用宽大的衣袖拂拭了几下眼泪继续说,“这种‘欢迎,整整持续了十年,简直就是内心的煎熬。有时候,我试图说服自己,冲上去抡起拳头,让那些把欢乐建立在我痛苦之上的家伙闭嘴,但每次都被懦弱绊住了脚。我这一辈子都不是个破马张飞的人,拉琴拉到骨子里,就觉得对待世界,也要像对待艺术一样,方才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要不是老头在讲述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她差点没被这个词语笑出来。
“嗯。这辈子,我对谁都谦恭礼让,就是教育子女,也循循善诱,温文尔雅。可没想到,这倒成了众矢之的的命门。妹妹,实话实讲,我离家出走,就是做给子女们看的。”
老头的讲述中透着一股得意。
内退以后,老头过上了闲得发慌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呀,女儿出嫁了,虽然还在同一座城市,但却相隔五十公里,她只是在母亲离世的那些天陪在老头身边,头七一过,就拍拍屁股走了;儿子呢,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大学,这个兔崽子,只有在缺钱的时候,才会想起老头来。无业游民一般地晃荡了一个月后,老头加入了社区的戏曲表演队,依旧是做琴师。那段时光,像是终于找到了组织一样,老头强迫自己忘记耻辱之痛,为悲愤为力量,全身心都投入到拉琴上。而当这么做的时候,他确实得到了赞誉,到底是京剧院的老牌琴师,水准就是专业。但福兮祸所伏,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也会遭人嫉妒呢?在他没出现之前,队里的另外一个老头才是大家所公认的“腕儿”呀。全队的老太太们都簇拥着“腕儿”,让他不可遏止地跳上了膨胀和虚荣的舞台。“腕儿”忘我地拉动琴弦,全然把对艺术的热情误当作了艺术的造诣。就在这种自我迷醉中,“腕儿”甚至生出了荒唐与谵妄,把全队的老太太们比作是自己的三宫六院。没多久,老头就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来路不明的蒙面人教训了。他们威胁老头,立刻滚出表演队,如不就范,下次就剁死他这个老东西。endprint
“那天晚上,我被剁掉了右手食指,此生都无法再拉琴了。”老头伸过藏在袖子里的手,向她展示了十年前惨遭报复的证据。食指触目惊心地矗立着,宛若一截逼真的模具。其实,它就是真实的。它立在她眼前,看上去跟老头其余的手指还是那么亲密无间,像兄弟。只是,十年过去了,它依旧缺少两个指节。
“报警了,未果,他们一直在推诿。我知道幕后主使就是那个‘腕儿,但苦于无证据。后来呵,我就向命运妥协了。只是安安分分地做个退休的老人,养养花,逗逗猫,孑然一身。当然,人老了就图个热闹,有时候也会混进广场舞队伍,但我铭记断指教训,从不有所僭越。这样孤孤单单过了六七年,我也越来越逼近生命的尾数,尽管还有人对我指指戳戳,但我已不在乎了。子女也都为人父人母,我早就是做了爷爷和外公的人了,只把他们当作是我人生的杰作。”
她还是没能听到老头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老头的故事,铺垫好长啊,她有些不耐烦了,夺下老头手里的空酒瓶,一本正经道,“你要再不说为什么离家出走,我在下一站就下车了。”
听说要下车,老头突然撇着嘴巴,眼窝里饱含惶恐,像个只活在情感世界里的稚子一般,胆怯地伸出那节断指,轻轻地去触碰她的衣角。一下,两下,三下……他也不说话,只是那么轻轻地触碰着。她故意板上一副严肃的面孔,想要看看这老头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妹妹,”老头已满是哭腔,“别这样,求你了。”
她不说话。
“你不要嫌弃我,人老了就是这样麻缠。子女儿孙都不理我,所以我才出来了。”老头哭了。
他一定是孤独了。她想。有些老人就是这样,年轻时杀人放火王八蛋,但在年老时,却怕被一棵叫做孤独的稻草压垮。她早就听说过有独居的老人反复给 110打电话报假警,其目的实在是荒诞极了——蓄意妨害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就会被拘留。那多好啊,一屋子人关在一起,人气要多旺有多旺。
哦,不不不,他不是那样的老头。他一定没有讲实话。只有那些无所顾忌的老人,才会铤而走险。她记得很清楚,老头一开始就说过,他离家出走,是做给子女们看的。
为什么呢?她叩问自己。
火车再次被隧道吞噬。大概是海拔高的缘故,眼前暗下去时,耳朵里刹那灌满了宛如来自远古时代的轰隆之音。像战场厮杀,又像山岭倒塌,那声音梗在耳门,憋得她脑仁难受。
“伸进去。”老头大声指引着像他那样也用手指堵住耳洞,自告奋勇地卖弄起了仅有的地理学知识,“我们正在穿过一座雪山的心脏部位,在祁连山脉。乌鞘岭。”
“你应该讲讲自己,”她从耳朵里取出手指,就像老头之前轻轻触碰她的衣角一样,在这个正午还未来临之前的早上,她一边轻轻触碰老头的心脏部位,一边对他说,“来自心底的真实。”
“好吧,妹妹,我告诉你,”老头正视着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用一种旷达的声音说,“我生病啦。”
“病了还这么开心,是病得不轻。”她揶揄道。
老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决心让自己一吐为快。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当老头捏着那张化验单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一团鸟屎落在了他的额上。他再抬头去看时,就发现两只喜鹊互相追逐着扎进了鱼鳞色染向天边的云朵。那一瞬间,老头坚定地认为他就要死了。连这种一向象征着吉祥如意的鸟儿都向他抛洒了粪便,可见世界已薄情到底。老头得的是胃癌晚期。胃部有病,他是有预见的,但没想到如此严重。独居的十年里,老头对于三餐的概念早已模糊,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乃是常事。子女哪能靠得住呢?女儿又怀了二胎,还没生呢,大外孙女就恶语相向,多次扬言迟早弄死这个还未面世的崽儿;儿子更不靠谱,创业失败在家啃老,没日没夜打游戏,老婆跑了也不管,近半年又迷上网络女主播,为了讨好她们,竟然偷他的养老钱去一掷千金充大爷。还有更离谱的,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京剧院财务科长老婆,居然也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要老头为她的老年生活买单。她的理由听上去实在是堂而皇之——她在师范学院门口经营了五六年的小吃摊,被城管砸了,这意味着她的生活来源断了。要是财务科长还活着,她能受这罪?老头当然要对她敬而远之。但这个女人撒泼的本事经过十年修炼,已登峰造极,她居然没羞没耻地拉着横幅堵在老头家小区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大家讲述,老头那狐狸精老婆是如何害得她家破人亡的。
“我也想过自杀,跳楼,喝药,割腕,撞车……但一一放弃了。”
“为什么呢?”
“死固然痛快,可我不能给子女留下被人耻笑的把柄啊。如果我自杀,世人都会以为是子女待我不好,尽管事实也如此。但你知道活在耻笑里的滋味吗?你会感觉全世界没有一个好人。”她果然猜的没错,老头并不是個无所顾忌的人。
老头继续说,“但在那个被鸟屎淋到的早上,这一切,都不足为惧了。不是你想赴死,而是死迎着你来了。你清晰地知道自己会是个将死之人,再也没几天苦日子可受,大限之前,什么都会是一缕清风。”
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却必须说点什么。一个敢于直面死亡的孤独之人,难道不该为他的豁达而有所敬畏吗?她紧咬着嘴唇,试图想表达,可还没有想好措辞,就又深深地意识到,在老头面前,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于是,她只好吐出了一句有用的废话,“然后呢?”
“然后,”老头的语气在这一刻轻松起来了,像是放下了尘世的一切,他得意地说,“然后我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当然,我并不是要真正地离家出走,我是做给子女儿孙们看的。他们平时都不把我当回事,我一消失,他们肯定着急。说不定会疯了的。等外面溜达一段时间再回家,他们必然也都因为内疚而围着我团团转,一家人其乐融融。死了,我也就真正地圆满了。”
老头的话让她膛目结舌。万一子女儿孙们要的正是他离家出走,查无此人呢?老头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他们烦他。这哪里是一计良策,分明就是可能自焚的玩火赌局。她坐不住了,真想把这利害关系掰开揉碎分析给老头,但每每看到他得意的样子,就又强迫自己闭嘴了。“梦醒了的人生无路可走”,况且,老头还是个胃癌晚期患者。endprint
就在这种无限的猜度和犹疑中,暂时的安静被老头的发问打破了。是啊,时光再延宕下去,老头就要醉眠了。说好了老头讲完该她讲的。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老头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瓶酒,抿了一口对她说,“妹妹,说说吧。”
酒还是酡红色的,有几滴洒下来,正洇进老头的领口,绽开了鲜血梅花。患有胃癌还喝酒,她一把抢过酒来,冲老头咆哮,“不要命了?”眼睛红得仿佛一只豹子。
老头倒是无所谓,“反正也没几天可蹦达了。”但说完,他立刻就后悔了。这个上一秒还红着眼凶巴巴的姑娘,这一秒,居然哭了。老头无措起来。他讪讪地搓着双手,嘴角还堆着来不及撤下的僵笑。
挂在窗户上的雨滴已经被隧道里的气流吹干了,浅浅淡淡的水渍附着在玻璃上面。老头伸出那节断指隔着玻璃擦来擦去。广播开始通知,距下一站還有半个小时。老头扭过身子向她承认错误,“妹妹,我再不喝了。”
她安静地擦拭眼泪,不冷不热地说,“爱喝不喝,与我何干。”
“别别,真不喝了。我保证。”老头把那节断指举过头顶,态度虔诚的像个起誓的教徒。
她想,或许她真的严苛了。尽管酒精会加速死亡进程,但对这个无奈到离家出走的老头,那极有可能是他生命尾声的唯一朋友了。甚至是残酷。人还是应该活得宽宥一些,老头的离家出走不也是为浑蛋子女们的孝顺名声而造势吗?她决定不再要求什么。
为了表示自己言出必行,老头把酒瓶扔进垃圾桶。他说,“妹妹,说说你的故事吧。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你明明一直发抖,但却又说不冷。那么——”老头的声音在这一刻扬了上去,看得出来,他想要故意制造一种布满悬疑的气氛。
“那么什么?”她的心咚咚跳。如敲一面大鼓。
“会不会是因为恐惧?”老头的质疑中带着一种志在必得,其实他想说,你一
定是因为恐惧。
这个早上,虽然她一直都刻意保持镇定,平静地与老头聊天互动,甚至发出笑声,可是,当恐惧二字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慌张了起来。这个具有明确概念意义的词语,真的是对自己行为表征的精准阐释吗?她被老头的话带入了疑惑,就像从噩梦中惊醒的早上,这一刻,她又开始感到一种恍如隔世的不安。
都被老头窥破了吗?人在做,天在看。这么说,一切天注定,什么也逃不了了。她将衣服裹得又紧了些,袖子拉得像个口袋,而手,已经在里面抖抖索索了。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纷乱的脑子里刚冒出这两句,她就又否定了——不,那不是我的错。她的脸越来越苍白,额头依旧有水淌下来,但她知道,那不是雨滴。身子也轻盈,像坐在一朵云上。
“妹妹?”老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你还好吧?”
她不说话,只感觉那朵云游动了起来。开始缓慢,后来就快了。耳边是风声,呼呼呼,风吹杂草的声音。云在下坠,头发似乎竖了起来。后来,云朵化身成了鱼,一条大鱼。哗哗哗,大鱼也游动了起来,这让她误以为进入了一片水域。接着,身子又轻盈了起来,像踩在船上。船在微动,可移动之间,轻盈之感却变得不很均匀。船开始打摆子,她被方向的高频置换冲击出极速眩晕。之后,一阵猛烈气流穿过,世界突然变成了弧形,她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跌进了无边的黑夜。像是灵魂出窍一样,她感觉自己似乎被平放在了冰凉的水面上。其后,是失聪和失明,仿佛去了另外的世界,意识也彻底失去了。风吹,水流,均未将她唤醒。一轮惨白的月亮悬在中天,而幽暗的夜晚,正深沉地笼罩了沉寂的世界……
时间在死亡。
一切,都像是停止了。
迷迷糊糊醒来时,火车已经出了隧道。她首先看到的是那轮惨白月亮。它就挂在头顶,触手可及。在迷离的视线中,月光被晕染出一种无限扩张的朦胧和冷淡。像是凶杀案里的月亮。她不由地又抖动起来。老头再次捕获了这个讯息,他凑过脑袋对她说,“妹妹,醒了?”
她没有回答他,剧烈的头疼还在一波一波地袭击着,胃里像掀起了艘大船,就要翻了。她在浑身乏力中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坐起来,但眼前的眩晕只能让她平躺在座位上。火车还在飞驰,她问,“到哪儿了?”
老头如实回答她,“错过了。”
“嗯?”显然,她没把之前骗老头要在下站下车的那句谎言挂在心上。
“你已经错过下车了。”老头认真地说。
“哦。”她如梦方醒道,但也并不准备解释。现在,她最重要的任务是走到卫生间去,这几乎有种火烧眉毛的紧迫——她预感,在任何一个下一秒,都有可能呕吐出来。
卫生间一如既往地散发着闷臭,这气味刺激着她,弓身扶着墙壁哕哕不止,直吐得翻江倒海。老头不放心,守在外面一直问有没有事,需不需要帮忙。许久,她才打开门,双眼漶漫地说,“水,给我一杯热水。”便池虽已被冲干净了,但依旧残留着浓郁的食物糜烂气味。老头看到她跪在便池边,如一根瘫软的面条。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此前那些已消失的水滴,又出现且淌落得更频繁了。甚至,有几股热气正从她的头顶袅袅蒸腾。老头被吓到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了怔,就转身走了。一会儿,老头端来热水的时候,她已在洗脸了。老头把杯子递过去时,她依旧抖个不停。
热水一半漱了口,一半被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了下去。之后,老头又端来一杯递到她手上。靠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她的面色稍微有点红润起来。但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老头试图搀她回座位,她摆摆手拒绝了。就那么干站了有一刻钟,老头才小心翼翼地问,“妹妹,这是怎么了?”
“没事。”她勉强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然后又将那杯已温吞的水一饮而尽。之后,她才反问他道,“有没有过感到特别不安的时候?”
“呃,我想想,”老头仰头做回忆状道,“有。其实我对你撒了谎。查出胃癌晚期的那天,我并没有之前讲述的那么豁达。被鸟屎淋了后,我走到河边哭了足足一个早上。那是我这辈子最忐忑不安的时刻。世界这么好,我真是舍不得死。但快到了中午的时候,一只小船靠近了我。船主是河边一带专门捞尸的水鬼,我把不安和不舍都告诉了他。但他还没听完就骂骂咧咧地走了。他骂我活该、命贱,拿着退休工资一天啥事也不干还毛病多。死了拉倒,活着遭罪。”endprint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嘲自乐道,“死了拉倒,活着遭罪。我想想也是,就拍拍屁股回家了。”
“不,不是情感上的。是良心,我说的是良心上的不安。”
“那没有。”老头的回答斩钉截铁,让她有种不容置疑的信任感。
“我有。”她坦白。
“所以恐惧?”老头的反问使对话又回到了她晕厥以前。
“嗯,也所以离家出走。”她补充。
“起因是什么呢?”
“一次插队。”
“插队?”老头迷惑了。
“不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解释道,“就是一次极其普通的排队插队。当然,之后由它所引起的一系列变化,由小及大,就像是蝴蝶效应。”
老头“哦”了一声,问她要不要再來杯热水。
她摇摇头,学着老头先前的口吻,慢条斯理地开始了讲述,“现在想来,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充满了霉味、腐败和变质。有时回忆起来,我总会产生一种像是经历过世事沧桑的感觉,它提醒着我,让我一直不敢忘却。所以我就背负了它,像是背负了沉甸甸的命运。可事实上,这一系列事情确定无疑的初始时刻,不过仅仅是十五个月前的冬天。”
前年冬天,她分配到了学校里的房子指标。她居然也有指标,这听上去简直不可思议,毕业不到半年,还处于试用期呢。一开始,她似乎并不感兴趣,“那房子在山上,除了风景好,医院、学校、超市、公共设施,什么也没有,况且离市区有十多公里呢。”当她以一种品头论足的口气把这些通过电话讲给远在老家的母亲时,那个在菜市场斤斤计较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居然果决地让她务必保住分配指标。花多少钱,也要买。
“现在的大城市中心区居住环境那么糟糕,噪音重,道路堵,人口多,卫生差,房价还贵,再过二三十年,迟早得瘫痪。山上好啊,有品位的人都住山上。往后,衡量人们生活质量的指数,不会是金钱,而是健康。居住环境好,一切都好,”电话里传来的富有远见的理由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母亲退休前的职业——一名高中地理老师,“中国的逆城市化发展,很快就会来临。听我的,准没错!”
“可我一个姑娘家……”她还是有点不愿。
“姑娘家怎么了?女性在社会地位中的尊严体现,首先在于独立,不仅人格得独立,而且得经济独立。听我的,男人都是混蛋,你离家远,必须得有自己的房子。”母亲的教导显然附会着自身失败婚姻的经验总结,要不是早些年父亲离婚把她们赶出家,母亲断不会如此偏执。
“还有,钱的事,你不必操心,我有积蓄。”离婚后,母亲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必操心”。她知道,母亲是不想让她在亲情破碎的现实中尝有物质的缺憾。
房子是精装过的,打扫一番,她就搬了进去。人渐渐多了起来,整个小区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她本以为会没有多少人愿意住,看来母亲是对的。每日有校车接送,其实并不堵车,一趟也就半个小时。她的教学任务并不重,一周只带五节大学语文。硕士毕业后,她应聘到这所高职院校,没有编制。她的同学基本都回家复习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母亲在这一点上并不强迫她,“那种单位有什么好,给一个铁饭碗,就把人一辈子拴死。活着,最重要的是自由。”她沉默着,并不说话。离婚后,母亲一度想带她远走他乡的,但铁饭碗,钳制住了母亲。
搬进新房的那晚,她决定一个人煮火锅庆祝。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比煮火锅还显得热闹的一个人的吃饭形式。谈了五年的男友临毕业出轨,她放弃了上学待过七年的城市来逃离到这里,才短短半年,一切都陌生。锅还没开,她坐在窗户边给母亲打电话报喜。猩红的夕阳在远方的山巅静置,河边高耸的白色灯塔像烟卷,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夕阳与灯塔巧妙镶嵌,仿佛烟卷被点燃了。她蛮喜欢这个场景,盛大而孤独。母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叮嘱各种注意事项,她不耐烦,轻轻地举起一杯酒,歪着脑袋对着灯塔说,“干杯,朋友。”
声音虽轻,但还是被母亲听到了,她立刻追着问,“你在跟谁说话?是不是谈了男朋友?你们同居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男人都靠不住。你爸就是例子 ……”
每次都这样,她真不想再解释,“不是……”
“什么不是,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也不是不让你谈,可你现在还这么小,哪里分得清好人坏人。万一被骗了怎么办,这世上,我可就你一个亲人了。”
真烦,毕业不回家,这个选择真是正确极了。她把电话放在一边,开始往火锅里放菜。没挂断,母亲在哭,哭就哭去吧。她把一口豆芽嚼得滋滋作响,红油从嘴角溢出来,滴落在手背上,很快就凝结了,像夕阳。她呆呆看了好久,决定把床搬过来。她想,夕阳这么美,朝阳应该也是。
但第三天,母亲就从老家赶来了学校,带着一种生猛和威武,看样子是来教训她的。刚见面,她们就吵了架。母亲理直气壮,“你犟什么嘴,你要不是和男朋友同居,脸红什么?”
“学校这么多人,您乱说一通,我以后还怎么在同事和学生面前做人?”她委屈极了。
“你别做下好事啊。”母亲不依不饶。
“那您住下别走,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她也赌气。
母亲一连住了半个月,每天,都戴着墨镜,远远地藏匿在人群中,像个技术拙劣的私人侦探——她去上课,母亲监视着,她去餐厅,母亲监视着,她去卫生间,母亲还监视着——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人群远处的母亲,但并不打算揭穿。甚至有时候,她还故意迎着母亲的方向而去,就在母亲转身捂面隐藏之时,她却岔过去离开了。发展到后来,这就像是个可笑的游戏了,她像往常我行我素,母亲倒心惊胆颤地躲起她来了。
(这时,她突然停下不讲了。她陷入了沉默。)
“后来呢?”老头问她。他已经不用鼻子呼吸了,嘴巴里呼呼地冒着酒气。
“走了。回家了。”她说。
老头有点不相信她的讲述,“这让你感到恐惧,就这?”
“这跟恐惧没有关系。”她说。endprint
“……那你啰嗦半天……”老头借着酒精表达了不满。
“但母亲在今早去世了。”她刚说完,火车又钻进了隧道。
“这是最后一个隧道了。”长久的沉默后,老头的声音兀地在寂静中响起。她不再与老头接话,揣着那杯水回到了座位。她的表情有些呆苶。水杯一直被她用双手捧着,箍得紧紧的,像在焐手。其实,杯中的水早冰凉了。老头摇摇头,灰白的嘴唇蠕动了几次。他已不再指望她能敞开心扉,但她却自言自语般地再次开口了。
母亲走后不久,她就接到了去不动产登记中心办理手续的通知,同去的,还有她所在单元楼的其他住户。那天是周三,吃完早点,换了身厚羽绒服,她才出门。雪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出租车司机开车一直很慢,到不动产登记中心已是七点半,门上标明八点开始办公。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在大厅里胡乱张望。倒是有几个面熟的人聚在一起寒暄,平常进进出出,多少有些印象。但只是印象罢了,她一向对亲朋师友之外的人保持警惕,因此并不上前搭讪。有志愿者走过来问他们办理什么业务,问清楚之后,就让大家去排队等待。一瞬间,先前还彬彬有礼的人群突然就地开始抢夺有利位置,也不管什么邻居不邻居,原形毕露了。她想到十点到十二点之间还有课,就也身手敏捷地排了上去。既非最前,也不落后,处于中间。前面排了一个西装笔挺的很“端”的男人,她办入职时在教务处见过他。当着不大不小的官,做着不痛不痒的事。后面是个穿着背带裤双手托肚子的漂亮姑娘,鼻梁间挂着一副空眼镜框,透出可爱。朝她笑,很迷人。她不禁又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个孕妇,便刻意拉开了些间距,也笑了笑。
后来回想起来,她总觉得所有事情的开端就是在排队的这一刻已命中注定的。
“我一直觉得那个位置是上天刻意安排给我的——如果在当天早上,我能够或前或后地错开他们,规避那个位置,也许就能摆脱此后一系列的糟糕连锁反应。但事实上,谈起当时,现在,全都是惘然。”或许,受酒精的影响,老头的注意力已经不太集中了;或許,老头真是厌烦了谈论命运的每一刻,因此,当她讲述到此时,老头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顺便擦去了从眼角流淌下来的生理液体。“刚开始,前面的人还有条不紊地签字摁手印,可是九点一过,大家就不耐烦了。不断有人从后面走过去堵在队伍前头,因此速度就缓慢了下来。我探出身子数了数,排在我前面的还有五个人,按每个人费时五分钟计算,我想,在九点半左右,我应该能坐上了去学校的出租车。半小时刚刚好,从校门跑到教室,不会迟到。虽然这事可以请假,但我并不想因此而耽误课程。我还处于长达半年的试用期间,在没转正之前,我要保证任何与之挂钩的事情都要做到小心翼翼和万无一失。所以,当后面频繁有人堵上来时,我就感到了慌张。其实不只是我,我相信这世上还有无数人和我一样,在某个特定的时期,活得如履薄冰。”“应该有人站出来制止。”老头猝然跳出来的声音让她有不小的感动。当然会有人站出来,是排在她前面的那个很“端”的男人。他离开了队伍,径直走到最前面,左右开弓地拨开堵在窗口前面的人,劈头盖脸地朝工作人员喝道,“会不会办事?有没有先来后到?”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经他这么惊雷一喝,委屈地将双臂抱在胸前反驳,“又不是我在堵。谁堵骂谁去,招我干什么。神经。”
他绿着脸,转过身冲队伍发脾气,“谁的时间不宝贵?”
队伍窸窸窣窣一阵,便又恢复了秩序。她不禁在心底感激起了他。她想起了母亲的口头禅,“男人都是混蛋,靠不住。”她哑然失笑着,并不苟同。得分人,不能一概而论,她想。排在前面的人又少了一个,眼见胜利在望。她真想轻轻拉他转身,对他说声谢谢,但到底忍住了。
九点二十的时候,排在她前面的人还剩两个。那个很“端”的男人前面是一个阿姨,正半伏在桌子上,她巴望了一眼,见阿姨伸出食指浸上朱砂印泥往文件上摁手印。手印红艳艳,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喜庆,让人感觉舒服极了。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虽然不至于冻僵,但也得让它们尽量活泛着,顺利摁下手印,不耽误自己,也不耽误别人。
终于挨到了那个很“端”的男人。她不觉松了一口气。真是多亏了他,否则哪能这么快。一瞬间,她竟然对他产生了恍惚,觉得他的身形顿时高大伟岸了起来。啊,她要是个诗人,想必定要歌颂他。就在这种自我酝酿的情绪中,她看见他转过了身。他本来不比她高多少,但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必须对他投以仰望的目光,否则,就是不敬,甚至,亵渎。她昂头看见他笑了一下,啊,那笑真好看,比身后那个漂亮孕妇的笑还美。她简直有些陶醉了。就在这种陶醉中,她看见他忽然伸出了右手。胳膊笔直,手掌微曲,指头还像风一样地摆动。他这是在向大家致意吗?在无数的电影场景中,英雄致意都是如此。他虽然算不上英雄,但好人就不能
使用英雄的标志性动作吗?她继而有些迷恋了。
“花痴?”老头也不愿打断她,但他实在受不了她那过于感情用事的讲述了。那是多么虚伪,一听上去就知道是旺盛的荷尔蒙在作乱。
老头的疑问击中她的内心。她不做回答,也不再讲述。那都是逝去的时光了,她不愿意再追忆。今早,倘若那个噩梦与母亲的死没有同时来临,她绝不会如此恐惧。倘若不离家出走,她也不会与这个老头相遇。那样的话,这些秘密就会烂在肚子里。有些事情,适合永不见天日。她是真不想再讲了,但与老头交换故事,似乎已是冥冥中早有安排。就像前年排队的那个雪天,当她一脚一脚介入到“端”着的男人和漂亮孕妇之间的那个位置时,这个老头,或许也已排好队伍,等待着被她的故事所召唤了。
她继续说,“你说对了,他不是在致意,而是向排在队伍后面的一个人招手。”
“叫过来插队?”老头问。
“嗯。”
“这太荒唐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让插队?”她问老头。
“肯定不让插啊,你想,大家都在排队。即便那个很‘端的男人为恢复队伍的秩序而力挽狂澜过。”老头态度鲜明。
“可是,如果被叫过来的是个孕妇呢?”她又问。endprint
“孕妇?不是你身后的那一个?”老头反问她。
“不是。”她说。
“又是个孕妇。你们小区怎么那么多孕妇。”老头嘀嘀咕咕着。
“所以,这戏剧性的选择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面对一个不能站立很长时間的孕妇,你会允许她插队吗?”
“呃,那也不让插。不然对你身后的孕妇就是极大的不公平。站不住可以找工作人员借把椅子嘛。再说她家里人也真是,竟然要一个孕妇来排那么长的队,”老头又说,“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并没有允许她插队。”
她沉默了一下说,“是的。”
老头开心一笑,“这就对了嘛。”
“我义正辞严地指责了他们,然后,那个试图插队的孕妇就又回到队伍末尾去了,”顿了顿,她又补充,“但是……但是我当时的行为却不是出于对身后孕妇不公的考虑,我想到的是我自己的利益。我还处于试用期,我不想因为迟到而影响转正。离婚后母亲一直租房独居,她省吃俭用,什么事都不让我操心。我不想让她失望。她一个人在家,那么孤独,那么可怜……”泪水布满了她的双颊。她抽噎着,再也讲不下去了。
火车还在隧道疾驰。
老头又帮她倒了一杯热水。回来时发现,她正直勾勾盯着头顶的灯盏,一动不动,像尊塑像。老头看看她,再看看灯盏,又转过头来看她。当老头充满狐疑地把那杯热水推过去时,她指着灯盏问老头,“这像不像一轮白月亮?”
老头转动着脖子仰头观察了一番回答,“有点。”
“那你信不信头顶三尺有神明?”
老头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似乎从她的问题中察觉到了什么。于是他反问,“是那个试图插队的孕妇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那天的手续办理得很成功。就在她离开之前,身后的那个漂亮孕妇还轻轻拽了拽她的胳膊,一脸感激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向她道谢,“谢谢你啊。三十二周了。要不是你,我真有点站不住了。”
面对这样的感谢,她是心虚的。毕竟,她并不是真为身后人的利益考虑。她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时间已不容乐观,她急需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像一支箭向门口冲了过去。然而就在奔跑的瞬间,她还是一眼就瞥见了之前试图要插队的那个孕妇。孕妇站在队伍末尾,一手托着隆起的腹部,一手拎着包,双眼阴森森地瞪着她。孕妇的眼神幽怨而深沉,能击碎灵魂,她马上就联想到了电影中的那些杀人狂。对,就是那个眼神,让她当即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之感。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她一秒钟也不想再待,几乎是逃命一样地,钻进了出租车。
那一天,她惶惶不可终日,不是讲课出错,就是走路撞人。孕妇那个幽怨而阴森的眼神,让她对自己所谓的“正义之举”充满了自责。她感觉自己不但自私虚伪,而且冷血残忍。简直像个怪物。
“这就是你所谓的恐惧?源于自己人性深处的阴暗面?这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她流产了。那天,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她在排队往前迷糊着走路的时候跌了一跤。醒来时,医生告诉她,孩子没了。而我,就是间接杀死那孩子的凶手啊。”
“但你当初没得选择,你如果让她插队,确实就是对你身后孕妇的不公。万一,那天摔跤流产的是她呢?她也站不住。”
“我宁愿摔倒流产的是身后的孕妇。”她的话让老头瞠目结舌。
犹如横在一重重的迷雾当中,老头实在弄不清楚这故事的谜底究竟还有几种可能性。于是,他不再替她辩解什么,而是用一种虚无的口气问她,“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孩子出生以后,在一次体验中,血型与 DNA检测结果显示,那孩子并不是我身后孕妇和她丈夫的。她丈夫从部队转业在我们学校体育系做搏击教练,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次酒后,将她和孩子双双扔下了三十二楼。”
老头的嘴巴已张大成了弧形。一开始,他是对这个故事的结局有过预测,但却从未想到会如此血腥惨烈。老头在这个早上听了太多的悲剧,这悲剧甚于自身,让他感到了绝望。于是,他起身向她说,“好了,你不要讲了。我不想再听了。我是个快死的人了,我要对这个世界保留仅存的爱意,不能让这些不好的东西缠我一辈子。”
但她依旧喋喋不休,起初,是老头非要交换故事的。她很配合地做了他的听众,现在,他也必须配合,绝不允许半途而废。
她说,“我还没讲完。”
“随便你吧。”老头起身摆摆手,已经朝卫生间的方向去了。
她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继续说,“我还没说到我辞职,今早的噩梦还有我母亲的死,怎么,我听完了你的,你就想耍赖了?”
老头头也不回,他认为身后的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她追了几步。但老头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打开卫生间的门就钻了进去。“啪”一声,冰冷的铁门隔挡在了他们之间。她觉得自己无法再让老头做忠实的听众,只好沮丧地堵在了门口。
她贴着铁门絮絮不止,“你知道吗?母子俩被抛窗坠亡后,她的丈夫就逃跑了 ……”
后来,她的丈夫被警察在城中村的一个出租屋抓获。他身上还背负了两条人命,一个是妓女,一个是小三。没有费什么力气,他就全招了。他说他恨死了不忠贞的女人,他说他不是杀人,是为民除害。不久,法庭的判决结果就出来了,死刑,立即执行。这个结果让她感到浑身无力,她总觉得这一切不可挽回的事实都是由她排队时的那个选择而引起。从那天起,她每晚都噩梦连连。在梦中,她总感觉枪毙他的那把枪就对在她的脑勺上,扳机扣响,她大哭大喊着从梦中惊醒。这种恐惧折磨着她,让她不能再正常教学。面对讲台下那些目光如炬的眼神,她紧张得大汗淋漓,字不成句。不久,她就被学校辞退了。在去办理手续时,她才知道,当初企图插图的孕妇,其实就是那个很“端”的男人的妻子。在分房之前,他们就找借口假装离婚了,因此一人分了一套。真是世事弄人啊,母亲在知道她丢了工作后,劝她卖了房子回老家去,但她坚决不答应。她拿出了母亲关于鼓励她“自由”的原话来反抗母亲。甚至,她明确表示,不想成为母亲婚姻失败的赌注——母亲的宝,不必押在她身上,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几番争吵过后,母亲就被气晕在了床上。母亲早就查出有心脏病,但一直没告诉她。母亲只是想在岁月弥留之际,让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守在自己身旁,但——endprint
恐惧始终未曾离开。它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喘息。每天被虚幻、无聊、苦闷、孤寂、委屈、凋敝、悲戚、无助、焦躁、黯淡、空洞和低潮折磨,最近,她的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神经恍惚,噩梦不绝,并伴有手脚颤抖。这在今天早上达到巅峰。在噩梦中,她看见那个被扔下高楼的孕妇带着两个浑身血淋淋的婴儿居然像蝙蝠那样,倒挂在了她的屋顶。婴儿闭着眼睛,手中攥着还未剪断的滴血脐带,沿着墙壁,一步一步,正朝她爬去。在极端的恐怖中,顶在她的后脑勺的那把枪也如约而至。婴儿毫不费力地就用脐带缠住了她的脖子,她像一只被缚住的猎物一样,挣脱不开。当被手攥脐带的婴儿勒得快窒息的时候,她在枪响中听到了母親的惊叫。接着,她在大汗淋漓中哭醒了。
醒来后,她在窗前的墙壁上看到了比噩梦还惊恐的一幕——头顶斜上方的窗角,竟然结了一张硕大无比的蜘蛛网。在那里,两只漆黑的蜘蛛,正忙着把一只挣扎的苍蝇用丝缠绕起来。起初,苍蝇还试图挣扎着逃脱,但在一会儿后,它就被蜘蛛缠绕得几乎是个木乃伊了。哪来的蜘蛛,它们怎么会在屋里结网?不是只有没人居住的荒屋才会出现这样的事么?
她从床上站了起来。透过窗户,满世界都是灰色的雾霾。高楼大厦和河流远山都被淹没在其中,看不到一点光亮。突然,她听到楼下有个声音在呼喊她的乳名,一声一声,声声扎心。她趴到窗户边,居然看见身着鲜红色衣服的母亲,正伸开双臂,像一只大鸟,朝她做出热烈的拥抱姿态。于是,她推开窗户,向着地面上的母亲,纵身一跃……
意外的是,她从窗口纵身而下,竟然呼啸着落到了床上。她晕晕乎乎睁开眼睛,才发现墙壁上并没有什么蜘蛛网和苍蝇,外面正淫雨霏霏,天地一片苍茫,楼下也没有一身红衣的母亲。
她正疑惑着,突然手机响了。是母亲的号,她颤栗着接起来问怎么了,里面传来的却已是长长的呜呜声。她抖抖索索着回打过去,刚响了半声,就在一阵刺耳的嘈杂声中,她听见邻居说,母亲在刚才买菜时心脏病发作,离世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赶回去奔丧吗?”她拍着铁门大声疾呼,“那只是为了逃避,逃避我心中不曾消失的愧疚和恐惧。”
老头可能没听到她的话。在卫生间里,他正拿出手机,使劲摁着号码。他打算告诉子女,让他们在下一站来接他回家。
火车轰隆作响。只要穿过幽深的隧道,就会见到光和信号。他要在第一时间把生病的事告诉子女。他已经从门外疯女人的故事中窥见了子女未来的某种可能性。他不想把好人让给自己当,却把愧疚和恐惧留给子女。他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但他清楚,凡是把这世上任何选择安置进人活一辈子的命题里来考虑,都算不上正确。
那是个伪命题。
无解。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