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文学史叙述中的流变
——以20世纪30—70年代的文学史编纂为例
2018-01-14张引
张 引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00)
一、1949年前文学史中的老舍
关于老舍研究最早的文字可以追溯到1928年10月《时事新报》所刊登的两则广告,这两则广告是为了推广老舍刚刚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从这两则广告中可以概括出老舍给文坛带来的“新意”是“讽刺的情调”与“轻松的文笔”。从此以后,老舍逐渐被文坛所熟知,关于老舍的研究文章也逐渐增多。①而老舍正式进入到文学史的叙述范围之内,则是在1933年由北平杰成印书局出版的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以下简称《运动史》)中。《运动史》是“第一部具有系统规模的中国新文学史专著”[1]32,以五卅运动为界,将新文学创作分为两个时期,老舍的创作被放在第二期(第六章)中介绍。《运动史》认为,老舍前期创作(《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猫城记》)的共同点是“在作风上还保持着讽刺的风味,所描写的对象,仍不外顽劣古旧的人物”[2]225,并且对于这些作品从创作态度、人物性格、情节处理等方面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总括起来说老舍所持的创作的态度,是以夸张的、诙谐的、讽刺的笔锋,暴露中国腐败的社会,揭破一般愚蠢陈旧的人物的面孔,并向中国旧礼教旧风俗的壁垒上施以猛烈的攻击。他对于人物性格的描写,很逼真动人,而处理如此复杂的情节,使之线索分明、从容不迫地发展,使人读了不觉得冗长与紊乱。就作风上说,在当时讽刺小说也不是没有,然像这样雄宏的气魄,冗长的题材,巧妙的诙谐,除了老舍的作品以外,尚找不出第二人。只就他打破当时一般作家的成规,另向新的风格方面创作而论,已经值得我们的佩服了。”[2]225可以说,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学史书写中,很难再见到对于老舍前期创作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
在《运动史》出版十年后,1943年由世界书局出版社出版的李一鸣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讲话》中,只是在第五章“小说”的“第一派”中写到了老舍。李一鸣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讲话》在论述新文学发展二十年来(1917—1937)的小说创作时,既没有给重要作家设置单独的章节,也没有按照文体(长篇和短篇)和时期来分类,而是选择“就作家们的派别来叙述”[3]85。但较为特殊的是,他并没有按照文学社团来划分作家创作,而是“就他们的作风”将这20年来小说创作概括为四个派别,而把老舍归为“以鲁迅叶绍钧作代表”的第一派里,这一派里的其他作家还有许钦文、王鲁彦、沈从文、黎锦明、冯文炳、王任叔等。李一鸣认为“他们取材是古老社会里的人物,大都用讽刺或幽默的笔调写出,他们纯粹是写实主义者,他们的手法,平淡而冷静的”[3]85。在这一派里,老舍和沈从文是除了鲁迅与叶绍钧之外,作者给予较多篇幅来论述的作家,但是往往引用小说原文就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篇章,这也是《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讲话》的一个论述模式。在老舍的论述部分中,李一鸣对其创作的讽刺风格评价不高:“讽刺不免流于恶谑,不及鲁迅那样的深刻”;但肯定了其语言的爽朗风格:“文字完全近于口语,爽朗得异常呢。”[3]85李一鸣在一些基本史实方面显然没有做过细致的考究,比如他认为老舍“好像是山东人”就犯了一个基本的史实错误。由于“范围的限制,材料的缺乏”,《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讲话》所述的文学史截至1937年抗战爆发前为止,因而并没有涉及到抗战文艺的发展。而弥补了这一缺陷的,是蓝海(田仲济)在1946年出版的《中国抗战文艺史》(以下简称《抗战》)。
在史实考证和史料搜集方面,蓝海相对于李一鸣显然是下了很深的功夫的,作者在后记中明确地表明了自己写这本文学史的意图:“写这个小册子的目的便是企图弥补一部分缺陷,保存一部分史料,使它不至于全部失散。”[4]474而且蓝海作为“从头到尾亲身经历了那个伟大的时代”[1]71的亲历者与见证者,在研究抗战文艺时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史料,更是生活与亲历的见闻,这使得《抗战》中保留了不少有时代氛围的史实,给人一种极强的代入感,也增加了对那个时代的感性认识。正是由于作者这种战争亲历者的写作身份,以及在写作时较少受到建国后那种意识形态的规约,使得他对于一些现象和问题的思考能够从历史真实出发,“从占有事实开始,从事实引出判断”[1]71。以老舍为例,《抗战》对于老舍在抗战时期的“文协”工作与文学创作都给予了充分的关注。相对于建国后的文学史书写,对老舍1938年被选为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并在“文协”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历史史实的只字未提,《抗战》对这一重要历史事实进行了客观的还原:“‘文协’的总务部主任实际是‘文协’的主要负责人。老舍是最适宜的人选,也是两党都能够接受的,这事是周恩来同志苦心安排的。”[4]34而在涉及其创作时,《抗战》既没有刻意忽视老舍的成就,对于作品中存在的问题也没有选择性回避。全书有四个章节提及了老舍的战时写作,分别论述了老舍的通俗文艺、小说、戏剧以及诗歌的创作。
在论述其通俗文艺时,《抗战》指出,“老舍是当时致力于通俗文艺创作的最热心的人”,进而认为《王小赶驴》是“他利用民间文艺形式表现抗战内容的较好的作品”[4]79,并且引用老舍的创作谈来总结其通俗文艺制作的成败得失,经验教训;《抗战》把老舍的小说分为长、短篇两个部分论述,长篇论述了《骆驼祥子》《火葬》和《四世同堂》。《抗战》认为后两部小说尽管都“洋溢着抗战时代的浓厚气氛”[4]208,但《火葬》并“不是作者成功的作品”,而《四世同堂》的主题思想与艺术表现俱佳。不过蓝海同时也指出由于“作者主要依靠第二手材料,对实际生活缺乏深刻的感受和体验,影响了小说反映现实的深度”[4]209。而在这里把长篇《骆驼祥子》归为战时小说略有不妥,对于《骆驼祥子》“写于抗战爆发前后”的判断实际上是有误的。事实上,老舍在1936年夏天就开始创作《骆驼祥子》了,同年9月16日,作品就已经在《宇宙风》第25期开始连载,至1937年10月1日第48期续完,并于1939年3月和1941年11月分别由人间书屋和文化生活出版社发行单行本。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骆驼祥子》是写于抗战前,而发表于抗战前后。
在论述老舍这一时期的短篇小说时,《抗战》把目光投向了老舍一部鲜为人知的作品《不成问题的问题》,并把它放在了第六章第四节“黑暗的暴露”中。在这一时期暴露国统区黑暗现实的作品里,张天翼的《速写三篇》显然在文学史中的名气更大。而蓝海则敏锐地注意到了老舍的这篇“冷门佳作”,给予了“写得非常出色”的评价。在之后的文学史书写中,除了王瑶的《史稿》以外,很少再有文学史提及过这部小说。另外对于老舍的戏剧与诗歌创作,《抗战》也有所提及,并在肯定这些创作“为抗战服务”的精神的同时,也指出了其中存在的问题。总的来说,蓝海的《抗战》是第一本较为全面介绍老舍战时创作,以及对其创作给予充分肯定的文学史著作。在一些论述方面,这本书深刻地影响到了建国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写作,该书关于老舍部分的很多观点和句式都明显保留着《抗战》的痕迹。
二、1950—1970年代文学史中的老舍
(一)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中的老舍形象
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以下简称《史稿》)对老舍的文学创作给予了较为全面的评价。在全书的二十个章节中,有五个章节提及了老舍。这部文学史结构严整、宏伟、有气势,按照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关于文化革命四个时期的论述,将新文学分为四个阶段:1919—1927、1928—1937、1937—1942、1942—1949。每一个时期,《史稿》均设五章,分别评介文艺运动、诗歌、小说、戏剧和散文。在每章之下,又将作家作品分别归纳为若干节。由于该文学史没有给作家设计单独章节,而是把这些作家放在每个时期的文学发展脉络中来考察,所以老舍的文学创作被分割成不同的部分散落在不同的章节之中。《史稿》有一个特点,就是它较少对作家的单篇作品、甚至是作家著名的代表作品作出细致的评析。但这恰好能真正凸显出王瑶的学术功力来,他所擅长的是对作家创作特点的高度概括,“评论创作言简意赅,很有概括力,往往能比较准确、精辟地概括出某些特色”[1]89。对于老舍创作特点的评论同样如此,有不少观点至今仍对读者有启发性,也影响了后来文学史的写作。
在《史稿》中,老舍首次出现在第二编:左联十年(1928—1937)中的第八章,“多样的小说”里第四节“城市生活的面影”中。在这一章中,王瑶对老舍二三十年代的小说几乎逐一介绍评价,其中不乏精辟之见。关于早期的作品《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王瑶肯定了老舍的讽刺风格,但由于“笑料太多,描写也过于夸大,讽刺便有点失去了力量”[5]267;而结构方面“过于松懈”,“每章开始总有很长的解释”[5]267,王瑶认为这可能是由于老舍受到旧小说影响很深的缘故。他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两方面,对《骆驼祥子》给予了较高的评价。思想内容方面,“通过祥子的悲剧,作者深刻地揭露了那个社会的罪恶,这就使这部作品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艺术形式方面,“善于用明畅朴素的叙述笔调,幽默生动的北京口语,简洁有力地写出富于地方色彩的生活画面和有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在写实手法的运用和语言的凝练上都取得了很大成功”。但不足之处在于“时代背景描写比较薄弱,与那个时代的社会重大变化缺少联系,故事的结局是低沉的”[5]270-271。受《史稿》的影响,从“社会批判”的角度来阐释《骆驼祥子》几乎成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固定的阐释模式。直到新时期以后,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才开始从这种思维定式中脱离出来,尝试从更多的角度来对《骆驼祥子》进行阐释②。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老舍这一时期的短篇小说创作,王瑶不仅给予了关注,还给出了较高的评价:“比起以上这些长篇来,短篇集《赶集》《樱海集》《蛤藻集》中的一些小说倒有写得很好的。”[5]268
此外,《史稿》还对老舍抗战时期的长、短篇小说、通俗文艺创作、抗战戏剧,以及长诗《剑北篇》等进行了逐一评述。王瑶并没有因为这些作品是服务于抗战宣传就不加分析、盲目地给予正面评价,而是以艺术性的标准来对作品进行客观地品评。在小说的相关章节中,王瑶尽管认为“作者的这种爱国热情和追求现实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而且也的确收到了鼓舞读者的效果”,但对老舍长篇小说《火葬》的艺术性评价不高,“不算怎样成功”[5]439;相反,对于老舍战时的各个短篇小说,王瑶却评价不低,“他的各个短篇也都刻有战争的烙印,精神都很健旺”[5]267。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瑶关注到了《不成问题的问题》这个老舍以往不为人知的短篇小说,并认为“嘲讽是非常有力的”。笔者认为,王瑶的这番评述大概是受到了评论家李长之的影响。后者曾在1944年《时与潮文艺》的第3期上发表题为《书评副刊:贫血集》的评论文章,对老舍写于抗战时期的五部短篇小说进行了评论,并认为这五部作品“都有着战争的烙印,都有着新的体验和新的智慧,文字上都超过了干脆俏皮而入于坚实硬邦,一点也不油滑”,“作品并不贫血,反之,却很健旺”[6]。在这五部作品中,李长之又推崇《不成问题的问题》为“最佳”,是当中最为“坚实”的一部。如果我们对比来看王瑶和李长之的评论,这其中的相似性就不言自明了,也似乎可以认为王瑶在写《史稿》的时候,的确是参考过李长之之前的评论的。
除了老舍在战时的小说创作,《史稿》还关注到了老舍为数不多的诗歌写作。关于老舍1940年创作的长诗《剑北篇》,王瑶认为“读起来太铿锵了,铺叙得也过于零碎,似乎反而受了民间形式的束缚。一到歌颂抗战的句子就又不能不陷于说明,诗的力量就比较减弱了”,但王瑶仍然指出其“尝试的精神仍然是很可宝贵的”[7]425-427。同样,在论述老舍的戏剧创作时,王瑶也是在充分肯定其“严肃地为抗战文艺努力贡献自己能力的精神”的大前提下,指出了老舍戏剧的诸多问题,比如,“情节太简单,动作太少,演出的效果不算好”,“主题过于抽象……因此人物也几乎成了抽象观念的代表”,“舞台动作安排的还不够熟练,主题的思想性也未能很深入”[7]449-500。应该说,王瑶在评价作品时,同时顾及到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两方面,而没有单纯地以思想性的强弱来作为评判作品质量的唯一标准,这显然是难能可贵的。
《史稿》对于《四世同堂》的评价,在第四编第十八章中的“腐烂与新生”一节。这一节主要介绍1942年以后的国统区小说。王瑶在介绍具体作家作品之前,对于这个时期国统区的小说创作有过这样的概述:“这些作品反映了国统区的现实,旧的腐烂的统治势力灭亡前的挣扎,和方生的新的人民力量的成长。”[7]690但是若以这个标准来看,老舍的《四世同堂》实际上是以沦陷后的北京为背景的,它并没有“反映了国统区的现实”,而是反映了沦陷区的现实。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小的瑕疵。尽管这样的划分有些不妥,但王瑶对于《四世同堂》艺术价值的评价与判断大部分还是中肯而到位的,比如他既肯定了其“结构匀称”“对话传神”,“对暴露帝国主义者的血腥统治是有效果的”等优点,对其中存在的问题也没有回避。他认为:“书中的人物也多少有些类型化了;汉奸都是小丑,面善良的又几乎都是无力的。”[7]691-692王瑶的评价是准确的,他所描述的实际上是老舍作品中一直存在的通病,即对于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描写都不到位,缺乏深刻性。老舍最擅长描写的其实还是那些所谓的“老派市民”,以及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保守、中庸、不思进取、因循守旧的“老中国儿女”的落后国民性;但他们也不乏优点,老舍对于这些人是持理解之同情的态度,所以诉诸于笔下的时候很容易把他们写得精彩,让人信服。而一旦涉及到“新派”和“正派”人物的描写,老舍却总是容易陷入“漫画化”“标签化”的陷阱之中。当然《史稿》中有些评论却有失偏颇,比如王瑶认为《四世同堂》“对于人民力量的坚持奋斗方面写得少了一点……如果能把城外人民抗日武装的活动和城内斗争呼应起来,那不仅可给读者以更大的鼓舞,而且城里的那些善良不屈的人物也可写得更有力量一些”[7]691-692。黄修己就认为,这种“把写了什么或没写什么作为衡量成败的重要标准,并且贯彻全书,便造成对不少作品的批评失当”[1]91。
总的来说,王瑶的《史稿》对老舍的文学创作还是进行了较为客观、全面的评价。尽管这其中存在着以是否符合革命潮流来评价作品高低的倾向,比如在总结老舍前期的小说创作时,因其作品和当时的左翼文学潮流有一定距离,而批评其“思想性是比较薄弱的”。但在大多数时候,王瑶还是秉承实事求是的态度,从文本出发,来对老舍作品的独特性进行把握,发掘优点,对缺陷也绝不回避。之所以说其全面,是因为相对于后来文学史中过于关注老舍的小说创作而忽视其他文体创作的现象,王瑶的《史稿》显然对老舍的创作进行了更加全面的把握,论述涉及到了他的长短篇小说、诗歌以及话剧,这在某种程度上还原给读者一个更为全面的老舍形象。但《史稿》并未对老舍20世纪30年代的散文进行必要的介绍,而且对于老舍在“文协”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只字未提,明显有违历史的真实,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二)《史略》与《初稿》中的老舍形象
在王瑶的《史稿》之后,还有一些文学史也相继出版,比较有名的有1955年7月出版的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以下简称《史略》),同年10月出版的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第一卷)》(以下简称《史纲》),以及1956年4月出版的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初稿》(以下简称《初稿》)。由于王瑶的《史稿》在1952年受到批判,批评者普遍认为《史稿》的主要问题在于政治性、思想性不强,“对无产阶级对于新文学的领导,包括思想影响、组织领导等,都说得很不够”[1]94,所以对于接下来文学史的编写者们来说,一个需要面对和解决的现实问题就是如何在编史过程中鲜明地表现出“正确的”政治立场。在这种背景下,王瑶《史稿》之后的文学史著作,无论是《史略》《史纲》还是《初稿》都开始大幅度向政治倾斜,向革命史靠拢,文学史书写的政治化趋势也愈加明显,“在文学史编写中也要坚持政治标准第一”[1]97,在这种文学史观的影响下,对于老舍的文学史评价也自然而然留下了这种“政治化”的痕迹。
在丁易的《史略》中,首次以作家的政治态度而不是文学上的影响来给作家划线。在这种划分标准下,老舍被列入了比“革命作家”更低一等的“进步作家”的行列之中。虽然作者对于《月牙儿》《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作品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但同时也批评它们对“前途看不出一点光明”,比起那些“站在革命立场来从事写作的”作家来说,老舍“积极的政治意义却是不及前者来得大”[8]78。不难看出,这一阶段新文学史编纂的鲜明的“政治化”痕迹。而刘绶松的《初稿》是“清算胡风、批判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之后以更加‘正统’的姿态出现的一部教材”[9]100。他写这部文学史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力图让《初稿》更加政治化,“更能显现新文学发展作为阶级斗争历史的‘规律’,也更加富于战斗性、批判性和排他性”[9]100。
《初稿》大体上也采用了王瑶《史稿》的“按文体分章、按文学史发展时期分编”的编写方式,并没有给予重要作家单独的篇章。关于老舍的论述也同样分布在不同时期的章节当中,但相对于《史稿》来说,涉及到老舍的篇幅已经大大缩减,如果说王瑶的《史稿》还算较为全面地涉猎了老舍的小说、戏剧和诗歌创作,那么《初稿》对于老舍战时的戏剧和小说创作却只有只言片语的介绍,对于老舍的诗歌和散文创作则只字未提。而且由于“政治化”写作模式的需要,对于老舍的评价也很难再像前者那样做到客观与公正。关于老舍的论述,首次在《初稿》中出现是在第三编第七章第二节“对于现实的暴露和批判”中,这一章主要介绍这一时期(1927—1937)的小说创作。从这一节的题目可知,《初稿》把老舍放入这一节中,是肯定了老舍对于“腐旧的社会生活中某些灰暗的角落”的暴露与批判的,但同时也认为老舍的思想性不强,“缺少观察和分析社会生活的正确思想”[10]362。而《骆驼祥子》尽管表现出了老舍“对于集体主义的赞成和向往”,较之以往也显示出了“作者思想的进展”,但是《初稿》仍然认为“故事的结尾太低沉了,太阴惨了”,看不到发展的前途。对于老舍这一阶段在创作中体现出的“幽默”风格,《初稿》是不假思索地持批判态度的,“因为作者是那样‘抱住幽默死啃’,‘油腔滑调’不免遗给作品以浮浅的毛病”“他的‘故示宽大’的‘幽默’作风,损害了它,冲淡了它”,而《初稿》肯定《骆驼祥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品“没有作者所一贯具有的‘油腔滑调’的毛病”[10]363。
《初稿》在“绪论”中强调研究新文学史必须具备几个“基本观念”,这也可以看作是《初稿》基本的文学史观:一是“划清敌我界限”,凡是“反人民的作家”,就无情地揭露和批判;二是分别主从,即突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流;三是把对鲁迅的研究提到“首要地位”上来。所以和丁易的《史略》一样,《初稿》在严格遵循“分别主从”的要求的前提下,在论述老舍30年代的创作时,也把老舍放在了比“革命作家”低一级的位置,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一支有力的同盟军”[10]324的一员。另外,由于抗战时期老舍是以国统区作家身份进行创作的,而《初稿》对于国统区的创作又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国统区的作家,如所周知,是在主客观两方面的限制之下进行创作的,因此,在小说创作方面就不可避免地要存在一些缺点和偏向。”[10]449《初稿》在评价老舍抗战时期的创作时,就必然会受到这种潜在意识的影响,进而导致无法全面、客观地对老舍的创作进行把握和认知。比如在评价老舍的《四世同堂》时,《初稿》就这样写道:“但也由于作者生活幅员与思想水平的限制,这部作品也同国统区其他许多小说创作一样:还不能本质地描写时代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黑暗的暴露多,光明的描绘少。”[10]608“黑暗的暴露多,光明的描绘少”,这种对于作家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指手画脚,诸多苛求,其实并不符合该书所主张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9]103。
正是因为老舍一直不属于刘绶松所推崇的“革命作家”的行列,所以他在评述老舍时就总会先入为主地判定其“思想水平”不高,这似乎已经成为了论述者的一个僵化思维定式。实际上,认为国统区的作家创作具有主客观两方面的限制,是《初稿》中对国统区文学的一个基本判断和评价逻辑。《初稿》认为,文学创作客观上的限制主要是由于国统区作家们“所处的环境的确是太黑暗艰难了”,“在反动统治下面作家缺少深入生活的自由”;而主观方面的限制则是因为国统区的作家们没有能够像解放区的作家们那样,“直接地受着党和毛泽东同志的亲切关怀与加意培植”[10]452,“没有掌握到马克思列宁主义,还缺少观察生活和理解生活的正确思想武器”[10]377。这样一种认知逻辑实际上是存在问题的,因为它并没有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方法,并没有坚持从作家的具体作品出发,通过分析其思想性和艺术性来客观、真实地呈现出作家作品的面貌。这种文学史的编纂实践,“不顾历史事实,理论为先。实是政治为先,按照政治的要求来描绘、阐释历史,实际上歪曲了历史”[1]108。国统区的作家,自然包括老舍在内,都在战争时期创作了一大批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的力能扛鼎之作,其水平并不亚于甚至有些超过了解放区文学的整体水平,但《初稿》却置这些历史史实于不顾,尤其是对于老舍这样一个在抗战时期担任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总务长,对于抗战文艺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作家,不仅没有作出客观正确的评价,而且对于他领导“文协”这一史实竟然只字未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复旦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吉林大学等高校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③相继出版。出于实际教学的需要,这些文学史加强了对作家作品的论述,老舍的《骆驼祥子》由于成为日常课程教学的范文,这几本文学史对于这部代表作的论述也进一步深化。尽管这些文学史开始给老舍设置了专节来论述,但其地位仍然被排在“革命作家”的“民主主义作家”或“进步作家”之后,可以说对于老舍的总体评价仍然几乎没有进展。
(三)“唐弢本”中的老舍形象
“文革”结束以后,较有影响力的文学史是唐弢主编的三卷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以下简称“唐弢本”)。1979年6月,该书的第一卷问世,接着于1979年11月和1980年12月陆续出版后两卷。这也是“文革”后第一部总结性的现代文学史著作。“唐弢本”对老舍的叙述分别在第二卷和第三卷中。在“唐弢本”第二卷中,把老舍与巴金、曹禺一起放在第九章中叙述,而在排名顺序上,老舍已经被排在了曹禺的前面。而在之前的一些文学史版本中,老舍的文学史地位并不高,他的位置或被放在曹禺之后,或在洪深之后,甚至有的还在胡也频、叶紫、殷夫以后。另外,尽管老舍仍然没有在这本文学史中单独成章,但其篇幅较之以往已经有了明显的提升。从这些细微之处隐约可以察觉到老舍在文学史中的地位逐渐被重视起来。
在“唐弢本”中,一个明显的改变之处就是出现了以往很少被写入文学史中的“作家生平介绍”的内容,作者运用大量的具体事实,很形象也较为全面地勾勒出老舍的生平和思想发展历程。“唐弢本”提及了老舍“满族人”的身份并强调他“出身贫寒”“从小就熟悉城市贫民的生活”的经历,认为“这些给他创作的选材和命意以深刻的影响”[11]780。对于老舍最初从事文学创作的动机,“唐弢本”也进行了相应的说明:“五四文学革命唤起了老舍对于新文学的兴趣”,“但正式开始文学生涯,是在1924年去英国教书以后”[11]780。对于老舍在抗战爆发以后参加中华文艺抗敌协会、并担任重要职务的历史史实,也进行了还原,而没有像之前的几本文学史一样选择回避与遗忘。值得注意的是,在“唐弢本”中,特意强调了老舍在1939年到延安参观访问时,“受到毛泽东同志的接见”这一事实,这也是相对于以往文学史书写的一个独特之处。总之,所述老舍之生平,专业的研究者也许觉得并无新意、独特之处,但却是一个大学中文系本科生必须要掌握的知识。掌握了这些ABC,才能为进一步学习、研究老舍打好一个坚实的基础。可以说,这种加入作家生平的文学史书写完全符合教材要求,同时也是历史著作应该有的写法。
“唐弢本”对于老舍前期的创作评价并不高,认为这些作品尽管“都涉及严肃的课题,对社会黑暗有所揭露”,但因为老舍当时以“立意要幽默”和“看戏”的态度从事写作,“影响了作品的思想意义”,“艺术表现上有时也流于浮泛和枝蔓”[11]780-781。这种批评模式沿袭了建国以后的文学史对于老舍创作“幽默风格”与“思想内涵”之间关系的一贯认知,它们大都无一例外地认为老舍幽默的文风影响了其思想性的深度,这也是老舍前期作品不被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唐弢本”对于其后期作品的评价明显高于前期,认为老舍1932年至1936年间创作的短篇小说“风格和内容确实在逐渐发生变化”,体现在“题材开阔,倾向鲜明,文字结构也较前精炼紧密,思想上艺术上都有进展”,这是由于老舍“对于祖国深重灾难有了较多的认识”[11]780-781的缘故。“唐弢本”花大篇幅论述了老舍的代表作《骆驼祥子》,并对其进行了细致的文本细读,尽管其中很多观点明显保留着前人文学史中的痕迹,但也不乏自己独到的见解。
“唐弢本”在最后总结老舍创作时指出了其作品“受有英国小说的明显影响,主要是取其幽默风趣和用语力求机智俏皮的特点”,体现出研究者的国际视野;而且开始从接受美学的视角来把握老舍创作的独特性,指出老舍的作品不仅在“城市居民中拥有广泛读者”,而且还有“较高的国际声誉”[11]790,这些均体现出老舍在文学史中的地位逐渐上升的一个事实。
三、关于老舍文学史书写中的几个问题
通过回顾与考察老舍在将近50年的文学史书写中的流变,笔者发现其中存在着这样几个普遍的问题:
(一)因袭前人评价多而鲜有新发现
在文学史书写过程中,有时因为前人的研究成果影响较大,所以后来文学史书写的观点与模式就会不自觉地受其影响,导致对于作家作品的论述多呈现出“重复书写”的现象,而鲜有新观点的发现。例如,蓝海的《中国抗战文艺史》尽管只是对老舍战时的文学创作进行了梳理,但其论述的大体框架和价值观点对于后来的文学史书写启发很大,也为后来老舍的文学史书写提供了值得借鉴的模式。建国以后出版的几本文学史,在描述老舍创作、尤其是抗战时期的创作时,基本上都是按照蓝海的思路进行的,而很难有所突破。例如,王瑶的《史稿》对老舍战时小说、话剧、诗歌、通俗文艺以及报告文学的论述,就基本沿袭了《抗战》的观点与写法。而王瑶的《史稿》,也以不同的形式影响着后来文学史的写作。比如在《史稿》之后出版的《史略》与《初稿》中,都以是否符合革命潮流的标准来衡量老舍的创作,并认为老舍的作品的思想性普遍薄弱;而对于老舍的代表作《骆驼祥子》的阐释与解读,基本上也都是按照《史稿》中“社会批判”的角度来对其进行论述与阐释,很少有采用其他研究视角对《骆驼祥子》得出新的结论,发现新的问题的。总的来说,建国前的几部文学史(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李一鸣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讲话》、蓝海的《中国抗战文艺史》)的独创性,较之建国后要更强一些,作者的个性也能在文学史的书写中得到充分的发挥。而建国之后,尤其是50—70年代的文学史书写,受政治的影响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规约,编篡者往往很难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与观点,对于老舍的书写也就往往呈现出千篇一律的状况。
(二)对于老舍散文创作重视不够
1930—1970年代的文学史对于老舍在散文方面的成就有所忽略,重视不够。尽管老舍以小说见长,散文创作并不多,但对于老舍这样一个写作的“多面手”来说,“散文创作”应该在老舍的文学史书写中占据一席之地。遗憾的是,大陆文学史的编篡者对于这方面的重视不够,反而是1979年由香港昭明出版社出版的司马长风所著的《中国新文学史》中,专列一节,讲述老舍的散文创作,并给予了“几乎篇篇都是佳作”[12]138的极高评价。
(三)对老舍生平资料介绍不够
除了唐弢在1979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以外,在这之前其余文学史中都没有对老舍的生平进行详细的介绍,关于老舍的一些重要信息,比如其满族旗人的身份、其接受洗礼成为正式的基督教徒,以及1926年在英国经许地山介绍加入文学研究会的史实,我们都无法从文学史中获得;甚至从建国以后到新时期之前的文学史书写中,对于老舍在1938年担任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总务部主任一职的重要史实都缄口不提,不得不说是有违“史家精神”的,也使得人们无法从文学史中了解到一个真实、全面的老舍形象。
(四)对于老舍在文学史中的独特价值和意义还没有得到应有的认知与挖掘
除了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对于老舍“夸张、幽默、讽刺”的文风给予了充分肯定之外,后来几乎所有的文学史对此都持否定态度。尤其是建国后到文革结束前的文学史书写中,普遍认为老舍的这种幽默的文风损害了作品的思想价值。即使是像《骆驼祥子》这样不再“具有‘油腔滑调’的毛病”,也会因为没有设计一个光明的结局、没有过多地与时代相联系而受到指责与批评。另外,在章节的编排上,老舍也从来没有享受过“自成一章”的待遇,甚至有时还因为自身不是革命作家身份的缘故被排在极为靠后的位置,这显然与老舍的实际创作水平是极不相称的。随着新时期以后老舍研究的深入与发展,老舍在文学史中的位置也逐渐得到了提升,他在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与艺术贡献也开始被人们广泛熟知。
注释:
①除了文中提及的《时事新报》的两则关于老舍小说的广告,最早研究老舍的文章是朱自清以“知白”为笔名于1929年发表于《大公报·文学副刊》上的《〈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1930年代随着老舍创作的日趋成熟,关于他的研究论文也逐渐增多,有代表性的文章有李长之1934年1月发表于《文学季刊》的《离婚》、赵少侯1935年9月发表于天津《大公报》的《论老舍的幽默与写实艺术:评〈离婚〉》、尹雪曼1936年9月发表于《文艺月刊》的《老舍及其〈离婚〉》等。
②比如在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三人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就从“现代文明病”的角度对《骆驼祥子》进行重新阐释,认为这部小说所写的主要是“一个来自农村的纯朴的农民与现代城市文明相对立所产生的道德堕落与心灵腐蚀的故事”。参见: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2-214页;而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论者则注意到了《骆驼祥子》中的象征意义与隐形结构,并指出文本中含有风月宝鉴的色戒成分,最终要揭示出“色便是空”的大结局。参见: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71-376页。
③这些文学史分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组,学生集体编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初版;《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语言文学和文学史教研室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62年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吉林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编写小组编),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