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学术研究方法类型初探
2018-01-14孟勐
孟 勐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陈寅恪先生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说过这么一段话:“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1]陈寅恪其实谈的是学术创新的问题,以我们今天的理解,创新应不仅包括研究对象广度和深度的开拓,也应包含学术研究方法的创新。在19—20世纪之交,西方的研究方法开始传入中国,中国传统的学术研究方法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传统研究方法中轻归纳、不求实证、缺乏怀疑创造精神的局限暴露出来。近代学者们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下,对新思想方法的传入采取了开放的态度,对西方科学的研究理念进行介绍和宣传,并在自己的研究方法中加以吸收和创造。王国维就是杰出代表之一。他对于中西方思想方法的融合和运用,我们在他的著作中可见一斑。本文将试着对其研究方法进行归纳梳理并加以探讨。
一、二重证据法
“二重证据法”自提出以来,在中国史学界、考古学界享有极高的声誉。其实在此之前,王国维已经通过对甲骨文字的研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初步形成了“二重证明法”的概念。1925年,王国维在清华研究院担任导师时,在他的《古史新政》课上正式提出了“二重证据法”的理念,他谈到:“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得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2]2-3
王国维所说的“纸上之材料”即文献资料,“地下之新资料”是考古资料。就王国维那个时期而言,正是甲骨文发掘的时代。1898年,在河南安阳西北小屯村偶然出土第一批甲骨卜辞,此后专家们开始对此进行搜集和研究。随着甲骨文的大量出土,为我们考证和研究商周时期的社会历史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几乎同时,研究者们在敦煌发现汉简等古代文物,这些实物的出土对于研究古代历史提供了更为可靠的资料。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就是运用发掘出来的材料来研究古史古籍的,它实则就是以实证史,以史考实,打破了传统经学从文献到文献的研究模式。如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一文中,王国维运用“二重证据法”将发掘出的甲骨卜辞与此时代记录有关的论著,如《天问》《山海经》等拿来作比较,得出《天问》中的“该秉季德”“恒秉季德”的“该”和“恒”都是季的儿子。由此,通过王国维的考证,商代先公先王的名号和世系基本得到了确认,殷商史的体系大致上建立起来。
陈寅恪先生在为《王静安先生遗书》作序中曾高度总结了王国维一生的治学方法,主要分三方面:“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3]11“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即是二重证据法的精髓所在,王国维在文献、经史方面的应用最为突出。“二重证据法”也是对清代考据学派的继承和发展。乾嘉考据学派重视客观文献史料,它治学的根本方法在于“实事求是”“无证不信”。王国维常用的“考之古音以通其谊(义)之假借”的治学方法,就是从考据学派的代表人物戴震的研究方法发展而来。但王国维在考证中,将研究材料的范围扩大,将野史、文学作品(如《楚辞》)等考据学派不采用的资料都拿来作为参考证据,以研究古史古籍,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就是由此编撰而成。“二重证据法”不仅拓宽了史料的来源,而且提出了检验以往文献的问题,是对学术界研究方法的一大创新。
二、阙疑法
阙疑是指对有疑问的地方要保留,对疑惑不解的东西不妄加评论,这是一种谦虚谨慎的治学态度。阙疑法实际上早在春秋时期就开始使用,《论语》中孔子有言:“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这是子张向孔子学习求官位得俸禄的方法时孔子所说,即多听,有疑问的地方先予以保留,对其余无疑问的谨慎地说出,这就能减少过失。这种方法对于古文的研究,尤其是文献的整理有着重要的意义。后来的学者们多继承了孔子的这一治学方法。许慎将这一方法运用到文字学当中,在《说文解字》中,我们常见“阙”字的出现,其实就是表示对此存疑不能妄下定论。
王国维同前辈学者们一样,将“阙疑”贯穿于整个学术研究中。他曾坦言自己读《尚书》“不可解”,但同时也认为前人的解释是“强为之词”,不可通,他不能赞同。这并不是王国维否定前代学者们的成就,而是认为各时期的学术成果有其肯定之处,但也需不断推进。这表明了王国维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他反对跟在古人后面人云亦云,但也不完全地否定古书,而是独立客观地对待古书材料,在新旧材料中相互借鉴,融会贯通,获得确证。如在《国朝金文著录表》中,王国维对彝器的年代进行了考据,最终只确定了一少部分器物的年代,对于大部分器物的年代和作者没有确定的证据来把握,所以,王国维均表示阙疑。同样,在王国维的其他论著中,对于他不能确定的事,都坦诚表明“不详”。王国维对“阙疑法”的认识体现了他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和作为一名学者的学术素养,这对于我们今后的学术研究也是有益的启迪。
三、系统分析法
朱光潜在谈中国人的心理时说:“偏于综合而不喜分析,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谨严的分析与逻辑的归纳恰是治诗学者所需要的方法。”[4]3王国维作为中西文化交汇时期的学者,他的学术观念受到外来思想的影响,他也曾说:“凡学问之事,其可称科学以上者,必不可无系统。”[5]117
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被郭沫若高度评价,认为可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并称为中国文艺史上的双壁。在谈及研究中国戏曲的原因时,王国维在他的《三十自序·二》中说道:“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若戏曲。”又说:“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因此,我们从《宋元戏曲考》中可以明显地看到王国维的系统思想。从宏观上来看,《宋元戏曲考》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至七章论述了中国戏曲的起源及发展演变;第八至十三章以元杂剧为中心,论述了它的渊源、时地、存亡、结构和文章;第十四、十五章论述了南戏的渊源、时代、文章;第十六章“余论”为最后一部分,是对我国戏曲的总结和影响的阐述。整个结构清晰明确,各部分之间紧密联系,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
除了《宋元戏曲考》,我们也可以从王国维的另一部著作《人间词话》中看到系统分析法的应用。《人间词话》一共有64则,以“境界说”为核心展开。64则词话按照内容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到九则,主要阐释了王国维所指“境界”的内涵以及与境界相关的,如“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的概念;第二部分是第十到五十二则,王国维主要通过具体的作家作品来详细论述他的境界理论,并以境界为艺术评判的标准,将词家、词作进行区分;第三部分是五十三到六十四则,主要阐述了词在创作过程中的具体问题,其中渗透了王国维的美学理念,如对“真”“自然”的重视。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较之中国此前的词话论著,最大的特点就是结构严密。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重感悟,常用具体例子来说明问题,缺少分析、论证。王国维在吸收西方重逻辑、重实验的学术观念后,将它与中国感悟式的思维方式融合,使理论的阐发与作品的引证联系起来;《人间词话》除以境界为中心外,相关概念之间也组织成一个有联系的系列,全文在结构上三个部分之间也相互关联,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四、分类归纳法
“抑我国人之特质,实际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而不用综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言语之多,自然之理也。吾国人之所长,宁在于实践之方面,而于理论之方面,则以具体的知识为满足,至分类之事,则除迫于实际之需要外,殆不欲穷究之也。”[6]98这是王国维在比较中西文化时所谈,指出中国文化研究缺少分类归纳。分类法为实证主义所长,王国维受斯宾塞等实证主义者的影响,将分类法运用到自己的实践创作当中,推动了学术研究的发展。
在《宋元戏曲考》中,王国维对各时期的戏剧形式进行了分类,如将宋代的小说杂剧分为六个类别:小说、傀儡、影戏、三教、讶鼓和舞队。具体方面又对院本名目进行了分类,在院本名目下分十一个子目,详细阐述金院本的状况。在另一部著作《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同样运用了这种方法,把艺术境界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两种。“有我”和“无我”主要是通过主体的情感状态表达的显隐来区分的,正如王国维所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则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根据境界审美特征的不同可分为“优美”与“宏壮”。在境界的创作中,王国维又区分为造境和写境两种。“造境”多为浪漫主义诗人所运用,“写境”多为现实主义诗人所运用。而依据“造境”与“写境”的特点分为“不隔”与“隔”,即是否达到物我一体,水乳交融的状态。王国维通过对诗词的分类,使研究对象更加细化,两两对立的分析,使研究更加清晰透彻,因此使得《人间词话》作为最负盛名的词话著作,在中国近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
五、阐发研究法
阐发研究是比较文学中常用的一种研究类型,它是指将不同民族的文学理论、文学观念和文学批评中一些具有可比性的问题加以相互阐释,相互发现。王国维处在中西和古今文化的交汇点上,他的一些思想观念、学术研究方法是中西思想文化碰撞的产物。王国维善于用西方的理论对中国的文论和作品进行阐释,在接受西方的理论中,以叔本华的影响最为深远。叔本华融合佛教的哲学思想和重视艺术的特点,都使王国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用西方哲学和文学理论对中国古代词学理论进行阐释的典型性著作,它与传统词学的不同在于王国维对宇宙、人生问题的探讨,使研究进入哲学视界。“境界说”中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最富有哲学意味,王国维对这两者的划分受到了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的影响,这里的“我”不仅指审美主体及其情感,而且指人们普遍拥有的意志和欲望。在“有我之境”中,主客体是相互对立的状态,“我”的意志尚存。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而在“无我之境”里,主客体达到了和谐,主体意志和情感不再那么强烈,甚至已经摆脱个人意志的束缚。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叔本华看来,人都有生活之欲,并受意志支配。只有意欲灭绝才能得到解脱,而这又并非简单事,因此王国维认为“无我之境”之作更为难得。除此之外,叔本华的审美直观、天才论等观点也可在“境界说”中找到痕迹。可见,《人间词话》既接受了西方哲学理论的洗礼,又继承了中国传统美学,融贯中西,对中国美学以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王国维运用西方的理论对中国的文学作品进行阐释的代表作是《红楼梦评论》。《红楼梦评论》也是立足于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哲学、美学和悲剧观,来阐发这部小说的意义和价值的,开创了中国传统小说批评的新风气。
在王国维之前,学者们对《红楼梦》的研究主要以索隐和评点为主。索隐即索引,是对古籍的注释考证。这种方法类似于清代的考据之风,为从小说中考证出“所隐之事,所隐之人” 。评点是受为经书作注影响,对小说也进行点评。王国维否定了“贾宝玉即是纳兰性德”的说法,也批评了《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的提法,认为以此法读小说是不懂文学艺术的特质。王国维在接受西方的理论思想后,运用叔本华的悲剧哲学和美学观来诠释《红楼梦》里人物的悲剧命运。
叔本华的哲学充满浓厚的悲剧性,他认为人都有原罪,将悲剧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恶人造就的悲剧;第二种是盲目的命运的悲剧;第三种是因人们不同的地位和彼此之间的关系造成的悲剧。这三种悲剧以第三种最为强烈,是“天下之至惨也”。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正是第三种悲剧,是人生的悲剧,而这悲剧的中心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王国维从新的角度来阐释《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价值,是采用西方哲学与美学观点来阐释中国古代小说的最早范例,开启了现代文学批评的新范式。
六、结语
王国维作为中国文学的奠基人,博通古今,学贯中西。从实证求实的立场出发,在文学、史学、哲学等领域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王国维的学术研究方法是中西融合与创新的结果。他立足于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既继承了我国前辈学者求实阙疑的学术之风,又吸收了西方科学的逻辑归纳之法,在学术研究方法上将两者加以融合,并在此基础上大胆创新,采用中西文论互释的方法,使其研究的视野更加开阔。王国维的治学方法除了使自己的学术研究硕果累累之外,在近代学界也起到了更新观念、奠定范式的作用。其一生治学生涯形成的一整套科学严谨的治学方法,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去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