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生态意识和生存智慧
2018-01-14刘晗
刘 晗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郑州 450046)
冯友兰曾将人生境界分为四类,其中,天地境界乃人生至高境界。冯友兰认为:“处于天地境界的人有着高度的觉解,可能了解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即宇宙。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义,自觉做他应做的事。”[1]500真正觉解的人参天地,赞化育,做一个对整个宇宙有用的人。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民胞物与”是生命个体身心修养的基本规范,“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人追求的生存至境。从这个层面讲,苏轼可谓抵达了生存的天地境界。他性好山水,仁爱万物;生活简朴,精神富足;随缘放旷,性命自得。在宦海沉浮的人生际遇中,苏轼超越了种种局限,最大限度地开掘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最终抵达了触目皆春、与天同一的人生境界。曾繁仁曾说:“中国古代文化是一种古典形态的生态文化,生态文化是中国的原生性文化。”[2]3在充盈着生态精神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对苏轼的生存智慧进行生态学的考察,也许并不牵强,尤其在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今天,更是必要的。通过探析苏轼的生存智慧,或许有助于人类寻回失落已久的天真、质朴,有助于构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他人)、人与自我的理想社会。
一、德及草木,恩施动物
“热爱生命、热爱大自然,这是儒家的生活态度,也是整个中国文化的重要传统。”[3]159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天地之间充溢着化育万物的生命力,它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古人称为“气”。阴阳二气的氤氲化合形成了日月山川、花草树木,当然包括人类。“我们自己本身就是‘天道’不可脱离的一部分,正如山川河流一样,是‘大化’合法的存有,是‘气’之流动所产生的结果。”[4]因此,“气”成为中国古典哲学的核心范畴,“自然”也就成了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有机生命体。苏轼一生“性好山水”,自言“身行万里半天下”,西起眉山,东至登州,北至定州,南至儋州,一生足迹几乎遍布整个北宋版图,他曾自豪地宣称:“人间胜绝略已遍,匡庐南岭并西湖。”[5]2190对自然丰富感知深刻而持久地影响着苏轼,尤其是贬谪之地的荒山野水给了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在自然山水之间,苏轼感受着春华秋实的生命律动,和人与自然合一的生存极境。“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5]437“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5]317鸢飞鱼跃、草长莺飞的生命世界跃然纸上,野桃、溪柳、沙水、鱼鸟,无不生动活泼,生机盎然。在苏轼的世界里,“自然”有着天然的生机和意趣。中国传统文化特别强调“生生之德”,即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冯友兰曾说,程明道不芟窗前绿草,为的是“常见造物生意”;又于盆中蓄小鱼数尾,时时观之,“观万物自得意”。所谓“生意”“自得意”,即万物的生机。冯友兰还指出,惟对宇宙人生有极高觉解者,才会对天地万物产生一种休戚相关的真情实感,才能得见自然物之“生意”,才能感受鱼鸟虫兽之“自得意”,获得极大的快乐和幸福。苏轼每到一处,无论如何困窘,总是置田舍,广植树。元丰五年,苏轼在黄州东坡造雪堂,遍植桑、柳、桃、橘、茶等果蔬草木,真乃一个花果园。绍圣四年,苏轼建惠州鹤峰新居,亦在新居周围广种果木,“门外橘花犹的皪,墙头荔子已斓斑”[5]2226。诗文形象写出了庭园内外果木繁茂的景象。元符元年,苏轼在海南买地筑屋,美其名曰“桄榔庵”。同年岁末,在屋舍旁边开建了小圃,里面种植了许多草木蔬菜。由此可知,苏轼有着强烈而自觉的家园意识,每到一处,遍植林木,营造了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与草木瓦舍、田园果蔬相亲相迎,感天地之浩然,体宇宙之博大,自觉抵达生机盎然、自在自足、和谐圆满的生存境界。
也许,我们还需要走得更远。苏轼对自然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洞察,善于了悟自然生命的神奇与玄奥,他从不以异己的态度对待天地万物,热爱自然、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已内化为其内在的生命诉求。元丰三年,苏轼在被贬黄州的路上,看到湖北麻城原县令张毅为荫蔽行人在路旁种植的上万颗松树,在张毅离任后不到十年,只剩下不足十之三四。痛惜感慨之余,写下了《万松亭》,表达了爱护植物、保护自然的强烈愿望。苏轼还曾留遗墨“流响”于五祖寺,只因五祖寺弘仁大师曾为破峨山栽植松道,苏轼非常敬仰,游后留下了“流响”二字。苏轼对松树尤为喜爱,从小就喜欢种植松树,一生种松达数万株,在诗文中予以记载:“我昔少年日,种松满东岗。”[5]1027“予少年颇知种松,手植数万株,皆中梁柱矣。”[5]1902
苏轼融入自然,不仅仅是自我生命的内在诉求,而且包含着对天地万物的道德要求和生态责任。方东美曾说:“我们以平等的心情,待人接物,自不难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共证创造生命的神奇。惟有这样,我们在内心深处才能发展一种广大的同情心,把它发现出来,才可以布满大千。”[6]128所谓“布满大千”,即能够感受到内心与自然万物的同情和契合,从而尊重生命,敬畏存在。在自然面前,苏轼懂得“体”。入自然,悟自然,全在于一个“体”字。“体”意味着人类要抛却一己之私,充分扩展自我的同情心,使生命本性得以实现,从而认同万物,保全所有,自觉参与到天地化育的生命场域中。这是因为自然是一个普遍联系的有机生命体,人类作为其中的成员,与万物休戚与共,只有善待土地、山川、河流、草木等,确保自然的完整、稳定与美丽,才有“返乡”“归家”之感,才能诗意地栖居。
苏轼对动物抱持天然的喜爱和仁慈之情,将悲悯之心施加到所有小生灵身上:“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5]1205“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5]2115充分显示了其仁爱万物的慈悲情怀。苏轼还将自己的仁爱之情落实到为官行政的过程中。在惠州时,他说服亲友出资买下一方陂塘,修建成水面开阔的水库,在其中养鱼养虾,为防止当地民众竭泽而取,还制订了合理捕捞的公约。即使流放到了海南,他仍然四下奔走,广为呼吁,力图改变当地“屠牛事巫”的陋习。当时岛上的原著居民有一种陋习,有病不问医,而是以巫代医,杀牛祷神。结果牛死人也死,烧香等于烧牛肉,于人、于神、于牛都是一场荒唐事。苏轼对此十分焦虑,专门写了文章,并拿去广为传播,力图阻止这种虐牛、害人、渎神的行径。苏轼还喜放生:元丰元年,曾和道潜放生于百步洪边,作诗《次韵潜师放鱼》记之;绍圣二年,于海会院旁做放生池;知杭州期间,疏浚西湖,理由之一便是“西湖是放生湖”……无论动物还是植物,均是天地造化所生,都有其生存的权力,人类不应为一己之私而轻易杀生害物。史怀泽认为:“同情动物是真正人道的天然要素,人们不能对此不加理睬。我以为,这是在思想的昏暗中亮起的一盏新的明灯,并越来越亮。”[7]2罗尔斯顿也强调,“如果我们的良知能演进到能包容整个生态系统,那一定会是非常高尚的”[8]35。因为“生命应是自然的基本存在样态。自然的魅力来自生命的魅力。当我们努力捍卫自然时,我们也在试图拯救生命”[9]20。敬畏自然、关爱自然,就是保护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自然生命共同体。这样一种人,才是真正“有道德”的人。
苏轼一生德及草木、恩施动物,有着民胞物与的生态情怀和宇宙风度。他是真正有道德的人。“一个人,只有当他把植物和动物的生命看得与人的生命同样神圣的时候,他才是有道德的”,有道德的人“不打碎阳光下的冰晶,不摘树上的绿叶,不折断花枝,走路时小心谨慎以免踩死昆虫”[7]73。这才是最大的“善”,真正的“有道德”。因为“善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则”[7]9。因此,人类的一切活动都要从生态系统的完整、稳定、完美出发,遵循“以时”和“节用”的原则。“以时”就是遵照一定的时间或季节的限制,要等到动植物自然完成其生长周期或者完成一个生命周期;“节用”就是保持量的限度,不滥伐树木、过度捕杀动物等。“以时”和“节用”是人类对动、植物的仁德,苏轼曾说:“杀之以时,而用之有节,是待禽兽之仁也。”[11]114在中国的《月令》《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历代典籍中,记载着不允许杀幼虫、胎、夭、飞鸟,不可伐木等一系列生态保护的律令,充分显示了中国古人不违农时、爱物节用的生态情怀,至今闪烁着道德的光芒和人性的光辉。中国古人相信,万事万物都是“道”的具体呈现,人类只有消解对世界的占有欲望与僭越之心,以质朴、率性、虚静之心直面自然,才能在生机活泼的凡常存在中见出造物者的深意。如此,中国古人的爱物节用已提升到了人类个体生存的高度,遵从自然“生生”的秩序和目的,按照天地运行的方式行事,在自我实现的同时最大限度地葆有自然的自足性、自在性。
二、每加节俭,惜福延寿
苏轼一生始终抱持勤俭的生存理念,过一种简单、素朴的日子。对于物质生活,苏轼要求极低,他曾说:“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田以足饘粥耳。”[10]45要求不多,自容易满足,即使在最为困苦的贬谪时期,依然可以从野菜、清汤中感受到快乐和满足。在黄州,猪肉极为下贱,当地人几乎不食用,经济拮据的苏轼将其买回,精熬慢煮,制作出了今日所谓的美味佳肴“东坡肉”。在黄州,苏轼还发明了“二红饭”。由于经济条件所限,家人不得不经常吃大麦仁或赤豆,为改善饮食,苏轼将大麦仁和赤豆掺在一起,味道甚佳,苏轼戏称为“二红饭”。苏轼似乎天生有着享受生命的热情和浪漫,善于以欣赏的眼光对待日常而单调的生活,发明了“东坡肉”“东坡羹”“东坡鱼”等。但如果基于此,将苏轼拉平至“美食家”的行列,则极大消解了苏轼以诗意的眼光对待人生困境的生存智慧,广为流传的东坡美食几乎都是在其生活极其困苦的贬谪时期发明的。但如果我们认为,苏轼素朴的生活方式完全迫于生计,则有失公允。苏轼在任杭州通判时,十分痛恨迫于应酬而狂饮无度、铺张浪费的饮食习惯,称之为“酒食地狱”。元祐年间,苏轼再次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杭州知州时,对那种穷奢极欲的生活依然极为反感。
谪居黄州期间,苏轼在雪堂书下了《书四戒》,作为自己养生的座右铭:“出舆入辇,命曰‘蹶瘘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浓,命曰‘腐肠之药’。”[11]2063可见,苏轼将“甘脆肥浓”之物视为养生大忌,提倡亲近自然、素朴简淡的饮食方式。在苏轼的诗文中,随处可见许多有关素食养生的内容,如枸杞、菊花、蔓菁、荠菜、桃花等,均为东坡所喜爱。晚年更是提倡节食减欲的生活:“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11]2371众生生活于世间,以眼、耳、鼻、舌、身等器官与外界接触,生发色、声、香、味、触等感觉,进而产生欲望,生贪婪之心,只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11]1499。惜福,就是要节俭,节约衣、食、住、行等一切生活资源,过一种清贫、简朴的生活。如此,有利于身体的康健。熙宁七年,苏轼知密州,日食杞菊,反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11]351。天然、素朴的生活方式反而获得身体的康健。不仅如此,素朴的生活方式更有利于精神生态的养护。因为,素朴的生活态度乃生命个体真淳本性的流露。鲁枢元认为:“素者,不染之丝也;朴者,不雕之木也,皆为‘自然而然’者。道法自然,因此‘见素抱朴’即得‘道’。不染不雕即物之本色与初心,素朴于是又具备了原初、本真之义。”[12]257只有在简单、素朴的生活中方能寻到生命的真谛,存在的本源。守“贫”抱“清”成了中国古代理想人格的特质。因此,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更乐于“山林之乐”,而非“富贵之乐”,追求一种简朴的生活方式,对财富、物质需求甚少,尽享精神的富足和愉悦,以终生感悟自然精神为乐趣。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苏轼称得上独一无二的旷世奇才。他一生留下了《苏氏易传》《论语传》《书传》三部专著,成为北宋“蜀学”的领军人物;他创作了2700多首诗歌,300多首词,100多篇散文,诗、词、文均达到北宋文学的顶峰,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并开创了影响深远的中国文人画……苏轼毫不掩饰他对文学艺术的喜爱,自称平生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作文。鲁枢元也认为,文学艺术可以使人类感受一种奇特的“幸福”,因为,文学艺术是人类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精神需求,一种根本意义上的存在方式,一种人类生命活动辉煌灿烂的景观。
“其实大多数的奢华生活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反而成为人类向前发展的障碍。谈到奢华与舒适,聪明人实际上过着一种比穷人更简单朴素的生活。中国、印度、波斯、希腊的古老的哲学家都属于此例,他们的物质生活往往贫困不堪,但精神上却很富足。”[13]9鲁枢元提倡一种“低物质能量运转中的高层次的生活”,认为人类对外在世界的欲望已让地球不堪重负,应该从人类自身内部调整追求的目标,为此,他也找到了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家作为典范。他认为,注重精神生活的人,对外部物质生活总是较少地依赖,陶渊明、苏轼、陆游、曹雪芹、托尔斯泰、安徒生、凡高等都在困窘的境遇中获得了精神的满足和愉悦。物质越是简单,似乎越能抵达通达天地的自由人格,人类如果过分热衷于对外在物质、财富、名利的追逐,就不能站在安贫乐道的境地去审视人类的生活。苏轼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可以将平淡的甚或苦难的人生艺术化、情趣化,从而获得精神的丰赡和满足。贬谪期间,居无定所,衣食无着,遭遇常人难以忍受的生存困境,食“东坡羹”“二红饭”,还躬耕于田间地头,头戴蓑笠,脚着木屐,下地劳作,与农夫无异,甚至深以为乐。后来身居要职,生活富足,却常常怀念黄州时期的生活。在苏轼心中,京都的亭台楼阁、玉盘珍馐,比不上黄州的小桥流水、菜蔬汤羹。可见,苏轼注重的不是物质层面的丰盛,而是精神层面的丰足。苏轼在素朴的生活方式中获得了生命个体的“幸福”和“安适”。从现实世俗层面看,贬谪将苏轼推至生存的困境,从文化精神层面看,恰恰成就了一个真正丰满、本色的苏轼,从此东坡居士成为中国人心目中的人格典范。由此可见,精神的富足似乎和物质没有太大的关系,甚至物质越困窘,精神反而越丰富。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学问道德,大多旨在引领人裁抑物质生活,抵达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孔子倡导简朴的生活方式,认为“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宁固”[14]87。“孔颜之乐”更成为文人士大夫推崇的至高生存境界。许多文人士大夫过着粗茶淡饭的清苦生活,却乐在其中,洋溢着生命的热情和人性的温暖,这是真正的“富足”。老庄也推崇守“贫”抱“清”的人格。老子说:“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15]176尚俭、尚朴、忌奢、忌盈成为老子哲学的基本精神。在庄子看来,“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16]797。物质之丰盛反而对人有害,“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质也”[16]406。从现代生态伦理角度来看,过于奢侈的生活不仅影响人的身心健康,也注定造成自然资源的巨大浪费,导致生态环境的失衡和生态资源的枯竭。大自然以能量守恒为准则,够用就行,多则费。在大自然中,不存在无用的东西,也没有过分的东西,一切都恰到好处,只要够用就好。人类作为自然之子,理应生活简朴,约束自我的欲望,对自然万物抱持非常节制的态度,正如苏轼在《赤壁赋》中所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11]6其实,人类生命个体基本生存所需的物质和能量都十分有限,生活简朴,精神富足,才是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因为人的自我价值实现和天地万物的价值实现是完全一致的。当代深层生态学者主张实现“轻踩大地”的生活形态,提倡居住在一个简朴的、原生的“小区”里,使消费和物质需求达到最小,尽可能使人类的生活对其他物种的影响降到最低。正如格里芬曾说:“我们必须轻轻地走过这个世界,仅仅使用我们必须使用的东西,为我们的邻居和后代保持生态的平衡。”[17]94因为,“地球上人类和非人类生命的健康和繁荣有其自身的价值(内在价值、固有价值)。……除非满足基本需要,人类无权减少生命形态的丰富性和多样性”[18]53。人类只有以平等、共生为理念,才能真正认识到人在自然中的生态位,从而调整自我的思维方式、认知方式、生活方式,才能最大限度保全自然的多样性、完整性。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岔路口,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素朴、简约的生活方式,以“自然”为宗,以“够用”为好,减少不必要的支出和消耗,使人的生命法则同于自然法则,让生命在自然中流转、展开,实现生命在现世的安顿和超越。
三、性命自得,与天同一
在遇赦北归途经金山寺时,苏轼曾自题画像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5]2303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居留黄州、惠州、儋州时期,是苏轼遭遇人生困境的时期,也是苏轼一次又一次实现精神突围的时期。苏轼自幼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无论凤翔、杭州、密州,抑或居京在朝,始终践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信念,坚守“以民为本”的仁政主张,为官一方,造福人民。“乌台诗案”似乎取消了苏轼所有的价值和信念,他饱满、坚实的精神世界遭遇生平第一次困境。在黄州,苏轼渐渐洗去了个体形迹的尘垢,也洗去了内在的分别之心,使自己从功名利禄的羁绊中逐渐解脱出来,在困苦而真实的生活中抵达生命的本源、存在的真实。无论《东坡八首》,还是《赤壁赋》,都充分展现了苏轼超越外在、乐在“心安”的旷达襟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11]6苏轼取消了对峙,消除了差异,将个人之悲喜、人生之沉浮放置于大化流行的自然中,不再执着于一时一物之得失,从容走进一种自然、自由的生活,在日益逼仄的生存空间中开掘了更为广阔的心灵境界。不得不说,这是苏轼的伟大之处。当再次被贬到更为荒远的惠州、儋州时,苏轼对人生的体悟更为本真、通透、深邃,将他人视为“地狱”般的生活过成了“天堂”。儋州,自古被称为“蛮荒之地”“瘴病之地”“鬼门关”,自然成了贬谪之人的畏途。据统计,唐代贬谪到海南的共有27人,宋代有29人。唐代贬谪海南的官吏中,最著名的是李德裕。李德裕被贬往儋州时已年过六旬,不到一年,李德裕便在忧愤交加中逝去。苏轼被贬儋州时,年岁与李德裕相仿,同样面临着“饮食不具,药石无有”的困难处境,却在离开儋州时,深情地说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5]2363此时,丰富、本色、诗意、旷达的苏轼人格才真正完成,最终抵达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自得、自适、自由的人生至境。常人把遭遇贬谪视为人生中的大不幸,而苏轼却将其视为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因为正是在贬谪生涯中,苏轼得以在持续推进的“洗心”过程中,一步步完成了内在精神世界的超越,抵达心无挂碍的至高境界。
如果单从生命个体的日常情感来看,顺境则欣喜,逆境则困苦,这是人类最自然的情感,也是人类生活之现实。但自然流转不息,世事沉浮盛衰,此乃天道、人道。荣与辱、穷与达、出与入,以“道”视之,全然没有本质的不同。人生如寄,风雨也好,晴天也好,都是生存的外显形式,属于生命中应有的不同状态,且瞬息万变,相互转化,又何必执着。如此,黄州、惠州、儋州,只是生命存在的自然境域;外在事功、山林之乐,也都只是生命存在的一种样态,当超越了穷达、荣辱的分别和对待,就完成了对存在的超越、对价值的超越,全然回到与自然精神合一的自我,真正抵达随缘放旷、性命自得的至高境界。苏轼知密州时,密州连年灾荒,身为太守的苏轼也只能到郊外采摘枸杞、甘菊充饥,还为此写了一篇《后杞菊赋》,说道:“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11]4所谓的贫富、美陋之别皆因人类的一己之私,世间万物即生即变,方成方毁,哪有一刹那的停驻。贵贱、荣辱、穷达、得丧、寿夭皆为生命的色彩,共同构成了整一的生命存在,且相互转化,流转不息,当破除了执念和偏私,就会以阔大的心胸坦然接受生命中所有的际遇,无论苦痛、欣喜,经过岁月的打磨和心灵的过滤后,最终都会化为生命中最为醇厚的那抹静美,就都无须介怀了。苏轼一生历经贬谪,却始终以一颗超绝、旷达的心直面生命中的风雨阴晴,泯灭一切人为的对立和分别,内在与外在,此岸与彼岸,过程与结果,有限与无限,在生命个体自由的心灵里完成了统一,抵达了“心安”的生存至境。因此,苏轼的“心安”,绝非仅仅是身处困境中回归内心的自我安慰,而是穷达皆适的一种高贵品德和独立人格。在变动不居的生存世界里,苏轼始终追求一种“珍视自身的生命存在,努力超越种种窘逼和限制,执着于生命价值的实现,获取生活的无穷乐趣和最大的精神自由”[19]53的诗意人生。
穷达皆适的人生境界有赖于苏轼淡泊虚空的精神世界。只有内心虚空,才能无往而不自得,坦然应对人生的各种磨难,保持精神世界的平衡,真正做到“任情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11]1671,完成对现实存在的超越,抵达超脱旷达的人生境界。王耘认为,“虚空”于心而言,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合于本体的存在,这样的存在与鸢飞鱼跃、生机盎然的自然是一体的,在“虚”中生出“实”,构成了世界。日月星辰、大地山河尽在虚空中,乃自然全有,如果人类以一己之私“挟物”或“释物”,均不能“虚”,不能“安”。人类生命个体只有克服“小我”,超越行迹和欲望的牵绊,才能葆有人性的天然、真纯与素朴,“虚空”万物,“静观”自然,在与天地万物相遇相成中抵达“天全”的自由境界。苏轼有诗曰:“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5]673苏轼凭着过人的智慧自觉将自我融入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自然中,与万物为一,与天地同体,抵达“天全”。“天全”就是物我相忘,天然自得,与天同一。这是一种天地境界。处于天地境界的人才真正走向成熟,完成了自我实现。
当代深层生态学家阿伦·奈斯认为,人类生命个体的自我成熟需要经历三个阶段:从本我到社会的自我;从社会的自我到形而上的自我。只有达到形而上的自我,即生态自我的阶段时,才能自觉将个体生命融入到所有生命的自然过程中,实现人与自然的同一。这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有着内在的契合。中国古人相信:天、地、人共同处在一个相互交错、彼此影响的生命环链中,它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万物化生”不是简单地物物相加,而是阴阳、刚柔、乾坤、天人之间的交感呼应。在人的身心结构中,存在着将自我发展为与天地合一的真正潜能和巨大可能性,即自我精神和自然精神的合一。因此,中国人喜欢讲“天人合一”。正如钱穆所说:“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地配合着讲……‘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20]这是一种有机整体、普遍联系的宇宙观。李约瑟称之为“有机的自然主义”。苏轼之所以能够使自我生命与自然精神融为一体,完全有赖于他的天地之心,而非一己之心。正是有着对自然生命的独特感受和对自然精神的深刻体悟,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苏轼总能将自我深植于自然之中,参与自然生命力内部的共鸣,使心灵与自然节律交感、共振,从而在尽物性、尽人性中抵达“天人合一”的生存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