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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史主义的视域与研究路径

2018-01-14

中州大学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视域书写

张 月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自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于1982年发表在《文类》上一篇文章中使用“新历史主义”一词以降,那些在思想主题、理论框架、研究取向、探索路径与格林布拉特相同、相近、相似的著述的作者,皆被划归入新历史主义者的行列,这些人为数众多,其中有布鲁克·托马斯、弗兰克、林特利查、伊丽莎白·福克斯、杰诺韦塞、朱迪斯·劳德·牛顿、理查德·特迪曼、玛格丽特·佛格荪、多利蒙尔、阿兰·辛菲尔德、科尔曼·赖恩、邓·E.韦恩、列奥纳多·泰伦豪、路易斯·蒙特鲁斯、罗伯特·卫曼、莱因哈特·科瑟莱特、弗兰克·摩提拉、P.帕克,弗里德里克·詹姆逊等,他们从跨学科、跨领域的极为广阔的研究视域,择取丰富多样的研究策略,运用多学科的研究路径与研究方法,撰写切中问题核心的文章,出版的相关专著,一时间声势浩大,影响深远。新历史主义是一种宽泛的称谓,研究者的这种划归是普泛意义上的归类。毋须说,这种归类并不严格,张京媛编著《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一书中选取了近十位这种类型的人的论著,但这些人是否皆为真实意义上的新历史主义者仍然存有争议。一般而言,人们公认的新历史主义者为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海登·怀特、约纳森·多利摩尔、阿兰·辛菲尔德、科尔曼·赖恩、列奥纳多·泰伦豪、路易斯·蒙特鲁斯等,其中在这一领域成绩最佳者,当属格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与海登·怀特,二人在总体思想基调上一致,但每人又各有侧重与专攻,成就斐然。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学术探讨以文艺复兴时期为研究重点,从文化政治批评的视角介入研究,将作为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学置入错综复杂的历史语境中,探索其赖以生存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习俗惯例与精神环境,关注文学历史研究中权力、权威与意识形态的维度,用心去挖掘被主流历史排斥在外的趣闻轶事、奇异话题、意外插曲,对不同种类的写作事件进行重新命名与划界,通过文本与语境研究来重构历史,对文学史、思想史进行全新的改写。其代表作有《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莎士比亚的自由》《文化流动》《转向:世界如何成为现代》《莎士比亚的协商》《学会诅咒》《俗世威尔:莎士比亚如何成为莎士比亚》《奇妙的财富》,编著有《新世界邂逅》《边界的重绘》等。

海登·怀特的研究则集中于历史与文本的思考。他认定在历史的存在与历史的文本之间,并不存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对应关系,更不存在对等关系。实在域与符号域并不相通,亦不对应,人们永远不可能真正触摸到已经成为过去的实在域的历史。人们所见之历史,其实皆为文本化的历史,即以文本为载体的历史,作为文本的历史,实质上就是一种文本的叙述和修辞活动,历史文本的生成既取决于历史上实际发生的的事件与活动,更取决于记述历史事件与活动的主体的认知、理解、选择、叙述、修辞、释义和价值判断。在广泛汲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他创立一整套用修辞学来解释历史、建构历史的独特理论。其理论主张与观点体现在他的《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历史的负担》《叙事的回归线》《希腊罗马传统》《形式之内容》《借喻的现实主义》《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表现》《希腊罗马传统》《比喻实在论:模拟效果研究》等一系列著述之中。

新历史主义甫一登上历史舞台,即对现存的多个学科领域的理论提出质疑和挑战,进而遭到来自多方面的抨击,其中历史主义与新批评对其斥责尤甚,将其斥之为双重谬误,称其既是“文本主义谬误”,又是“文化主义谬误”,然而真正成为谬误的一方却恰恰正是指斥者一方。

新批评力主文本中心主义,切断文艺活动的实践者——作为文艺活动主体的作者和读者与文本的联系,既反对用作者意图来解读作品的意义,将此意图称之为“意图谬误”,亦反对用读者的感受为依据来解读作品,将其指斥为“感受谬误”,他们在语言形式与结构研究四周筑起高墙,将心理、哲学、社会、政治、经济等影响语言运用的要素排斥在研究之外,醉心于所谓的语言、风格、结构、语义的内在性研究,忘记了语言的形式、风格、结构与意义源于语言活动主体的语用,忘记了语言活动主体是生活在具体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环境之中的人。其消解语言活动的主体的实践,取消文学文本的社会维度与历史维度的做法,导致其研究与文学实践主体的脱节,与文艺活动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心理、历史环境的丧失联系,最终走向孤立的境地,失去对其研究对象的解释力,终究逃不过形式主义谬误的命运。

历史主义则相信历史决定论的神话,相信历史遵循社会发展的规律,社会发展规律支配着历史进程;依据社会发展规律,可以做出历史发展进程的预见,可对长时段的社会发展做出预测。历史主义有着丰厚的传统与诸多的信奉者,从维科、卢梭、赫尔德、柏克、黑格尔到柯亨、狄尔泰、斯宾格勒、奥铿,他们皆信奉一种历史整体性的发展观,而且他们倾向于相信历史是一种实际存在,独立于认识主体,独立于主体的研究手段,历史是一个可供客观认识的领域。在认识历史的过程中,研究者若能够克服其主观因素,适当使用其语言工具,即可以挖掘出掩藏在时间尘埃之下的历史史实,再现历史真相,并由此获取有关历史的客观的真理。

这样的历史观影响深远,世人多倾向于这种所谓的客观历史观,并对其所谓的正确性深信不疑。然而,这种历史观从根本上看并不真实,脱离了主体的客观历史从来就不曾存在,主体始终参与历史的创造与历史的书写。恩格斯在其有关历史问题的表述中,明确无疑点明了主体主导着历史的创造,恩格斯坚称,历史不是别的,而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1]119。马克思的表述更为清晰明了,“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2]603。就人与历史的关系而言,“人既是历史的‘剧中人物’,又是历史的‘剧作者’”[2]113,从根本上说明了人与历史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显而易见,人在历史创造与书写中原本即是无法规避的关键要素。

卡尔·波普尔直接否定了总体发展的历史观,否定了所谓社会规律主宰历史发展进程的历史主义主张,指出历史决定论是一种迷思。在其《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一书开篇,他就宣称:“历史命运之说纯属迷信,科学的或任何别的合理方法都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进程。”[3]1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姊妹篇《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他解释说:“历史主义者没有认识到,正是我们自己在选择和安排历史事实,而他们却相信‘历史本身’或‘人类历史’,通过其内在的规律,决定着我们自己、我们的问题、我们的未来,甚至我们的观点。”他以一种更为激进的语调宣称:“不可能有‘事实如此’这样的历史,只能有历史的各种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终的,每一代人都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他们不仅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而且有义务这样做,因为的确有一种寻求答案的紧迫需要。我们想知道我们的困难如何与过去相关,我们想看到一条道路,我们可以沿着它找到我们感受到并且所选择的主要使命的答案。”[4]259-260

反对这种所谓的客观历史主义的学者不胜枚举,无论是宣称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5]14的克罗齐,还是断言“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6]244的科林伍德;无论是言说历史之光并不投射在“客观的”的事件上,而是投射在写历史的人身上,历史照亮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的沃尔什,还是认为根本不存在主宰历史发展的一种一以贯之的基本规律的费耶阿本德;无论是主张历史是选择与重构的丹托,还是言称历史是透过语言、特别是通过“话语”而同现实、未来交织在一起的特殊权力结构的福柯,都反对历史主义所信奉的所谓纯粹的、客观的历史,他们或是从过去与现实及主体的关联意义来理解历史,或是从历史与人的思维、判断、反省和领悟的关系来看待历史,或是从历史与历史书写者及现实的联系上来认识历史,或是从反决定论、反宿命论的角度来解读历史,或是从历史书写主体的选择和建构角度来界定历史,或是从话语、现实与权力网络分析的维度来揭示历史的真相。新历史主义也从其独具特色的视角对历史进行重新审视和认识,新历史主义者通过文学文本介入历史研究,将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皆作为文化文本来阅读,拆除其间的边界,根据互文性分析,发掘被主流权力话语扭曲、遮蔽、忽视、省略、删除的历史事实,揭示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在历史的建构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对文学史、文化史,乃至整个人类历史进行澄清、去蔽、增补,以多元化的方式重新解读历史、书写历史。

与其他学科被限定的边界清晰的有限视域不同,新历史主义的视域极为广阔,从不局限于某一学科本身的疆域。从新历史主义的批评实践中可以看出,其研究视域是跨学科的、跨领域的、跨文化的、多维度、多指向的全景视域,从其视域中可以看到所有与人相关的研究对象——从最为具象化的到最为精神化的,从政治、经济、社会、历史、文化、性别到哲学、文艺、心灵、信仰、习俗、制度、意识形态等。有人言称新历史主义视域边界不清,实在是其自己视域过于狭隘;有人称新历史主义缺少原创性,没有自己新的建树,实则是其对原创性与建树的理解过于皮相。新历史主义批评家认识到,视域的狭隘使人看不到自设视域之外的事物,而外在于其视域的事物却与其视域内的事物有着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不打破狭隘设限的域界,就无法看清事情的真相。

视域的全景化即是新历史主义的重要建树,以往从未有过哪个学科或那种理论有过视域的全景化。先前的学科或理论皆将其视域限定在其边界内,无论是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语言学、符号学、叙事学、解构主义,还是精神分析、批评理论、解释学、接受理论、后殖民主义等,都有其固定的视角以及相关的被限定的视域。福柯的权力话语分析理论虽然使用全景监狱这样的比喻,但他使用指称由勒沃设计的全景敞视建筑、边沁建构的全景监狱的用意,在于从监视控制视角来谈论视域,而新历史主义则并不局限于此,其注重的是全方位的、全视角的、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观看视域。

在此视域中,不仅可以看到权力对人的监视、控制、胁迫,对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渗透,也可以看到人的自主、人的选择、人的抗拒和坚守;既可以看到政治、经济、制度、习俗、环境对人的制约、限定和强制,也可以看到人的自由空间、人的创造力、人的个性与尊严的表达,人对于信仰、理想和希望的执着和追求;既可以看到人在物质生产活动中的劳作、艰辛、困苦和被动,也能够看到在生产活动尤其是精神生产活动中人所展现出的主观能动性、人的无尽的创新能力,人创造出的伟大、灿烂的文明。全景化的视域让人看到的历史不仅只是铁和血的历史,不仅只是一连串的统治者的权力的争夺、宫廷政变、战争、屠杀和征服的历史,而且更是无数人类文化的创作者创造出的灿烂辉煌的文化和文明的历史。简言之,新历史主义提供的全景化的视域能够让人看到尽可能广阔的人的世界、尽可能多的维度的人的生命实践和尽可能多的层面的人的活动。

新历史主义对全景化视域的持守,消解了其他学科理论自建的有限视域边界,让人看清视域自限阻止人走近真相。新批评、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固守文本、刻意切断与文本的作者和文本的读者的联系,在文本之内研究语言的修辞与叙事、结构、意义,将其认定为语言的内在属性,忘记了修辞后面是修辞者,叙事后面是叙事者,文本不能自成,修辞不会自现,如何叙事不是叙事结构决定的,而是叙事者的态度、立场、叙事策略、叙述方法决定的,而意义是在此基础之上生成的。解构主义在面对世界与文本的关系时也有一种近乎文本拜物教的情结,其领军人物德里达公然宣称“文本之外别无他物”,他虽可使用其自己的逻辑自圆其说,但换种视角观看,其武断的言论与事实不符,解释力极为有限甚至没有解释力。

历史主义迷恋于客观性和规律性,在其有限的视域中,看不到主体在历史的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盲目地相信所谓的客观性与规律性,执拗地认定有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在支配着历史的进程。以其逻辑推断,人只需等待,也只能等待,因为历史必然会遵循其内在的、客观规律向前发展,人的任何努力都改变不了历史的进程。历史主义者用其有限的视域将历史活动的主体屏蔽在外,全然盲视人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一基本事实,其视域限定下的历史决定论,甚至可以说是历史宿命论,不仅贫困,而且罔顾事实,其追求所谓客观性和规律性的努力,恰恰使其走向了反历史的歧途。

新历史主义的宽广视域让人得以认识构成历史的诸种成分和要素,不为狭隘视界所限,既视见历史物性存在之遗存,又看到作为历史实践和活动的主体的人,同时看到最多的是承载历史事件、历史事实、历史活动的文本。不仅如此,它还让人看到由于历史的书写者的有限性,历史上所发生的一切并不可能全部都载入历史文本之中,“历史从定义上讲是重构,在众多事件中进行挑选”[7]129。而书写者的刻意为之,或迫于历史上当政者的压力而被迫为之的书写,又会使历史事实被歪曲、被篡改,甚至被删除,灭踪除迹。《四库全书》的编篡曾被官方作为乾隆皇帝治下的一大功绩加以宣扬,载入史册,其实则是乾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大伤害,甚至是一次文化洗劫。以“稽古右文”为名﹐他推行唯我独尊的文化专制,借纂修《四库全书》之机,向国人征集图书﹐收缴所有在民间可能存在的书籍,实施“寓禁于征”﹐ 销毁或篡改大量文献,对有违清朝统治的书籍,采取了全毁﹑抽毁和删改的作法,编篡出了《四库全书》。据不完全统计,销毁图书为13600卷,焚书总数约为15万册,销毁版片总数为170余种、8万余块,明代档案逾1000万份。假如乾隆皇帝不曾召集和珅等 360多位高官、学者编撰,3800多人抄写,始于1772年,费时13年,编成《四库全书》,尚存在世的中国古代文献要大大多于《四库全书》收录的体量,世间也不会增加无以数计真假难辨的篡改、编造、歪曲之作。

在正统的历史著作中,文学的地位几乎是无足轻重的,标准的历史教科书中,通常在讲述完宏大的生存斗争事件、重大的政治、军事、经济、外交活动、历史风云之后,文学只是作为点缀用只言片语加以提及。在非教科书类的历史著作里,文学的踪迹几难寻见,一方面是因为学科的归化,文学不在史学之列,所以不为史学家所关注,另一方面,史学家重视物性化的历史材料,并以此为依据建构事件史与活动史,而对于构筑人的精神史和心灵史的文学则相当忽视。这种忽视造成了人们认识历史的完整性的重要缺失。

文学作为构成历史的组成部分被忽略,其因由通过历史上统治者的态度和其实施的文化专制政策体现出来,自焚书坑儒以降,统治者为了维护话语霸权,对不利于自身统治的文化始终进行打压,文化禁毁活动几乎从未中断过,从世界范围来看,亦是如此。禁书是其常用的手段,在被禁的书籍中,有相当大比例的是文学作品。文学被禁,究其原因,不外乎文学以虚构、隐喻的方式书写了统治者不愿意面对的真实历史。文学对历史的书写,不仅具体历史事件是真实的,而且因文学修辞手段的运用,天然具有象征意味,其具体的形象表现不仅具有个性,更具有共性与普遍意义。

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第九章中,对文学表现普遍性的属性进行了说明,“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则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所谓‘带普遍性的事’,指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某一类人可能会说的话或会做的事——诗要表现的就是这种普遍性,虽然其中的人物都有名字”[8]81。文学对于历史的表现与塑造,在某种程度上其真实性并不比历史差,它可以使用虚构和隐喻的手法进行创作,其形象性、叙事性及故事的表现力强于历史叙事,其感染力自不待言,而且其针对性无论是在统治者还是在民众看来都一目了然。像《古拉格群岛》《一九八四》《我们》等之类的作品所指清晰可辨。因此,统治者对于文学的重视,一点也不亚于对历史的重视,而且还会找出各种借口,查禁在他们看来对其统治构成威胁的文学作品,迫害相关作家。即使到了文明的20世纪,迫害也未停息,前苏联作家因与官方意见不合,遭查禁或迫害的作家、诗人为数众多,即使像布罗茨基、叶甫图申科、帕斯杰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享有国际声誉的诗人、作家,也同样遭受官方的打压和迫害,即使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要被驱逐出境,流亡海外。

历史学家对于文学的轻视还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将文学仅看作是审美活动的产物,其主要功能在于审美,而非再现历史真实;二是即使文学能够真实地表现历史,由于其通常采用虚构、想象、隐喻和象征等相对自由的表现手段,其创造所运用的规范与历史的写作规范不符,历史学家无法依据自有的规范,使用文学材料来研究历史和书写历史。但新历史主义的宽广视域让人看到了文学的复杂样貌。文学是人的建构活动的产物,既可用于审美,也能作为认识、教育、娱乐、观念建构。文学是人学,文学不仅是审美活动的产物,也是历史的建构,文学不仅建构着人类精神史、观念史、心灵史,而且也建构着人类生存实践的历史。

新历史主义的全景化视域,拓展了人们观看文学的维度,深化了人对于文学的认识,让人看到了新历史主义者为何如此看重文学在人类历史建构中的作用的深层缘由。新历史主义对文学的重新观看,让人看到了文学在建构人类完整的精神和物质历史的过程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重要角色,让人认识到文学在建构历史的过程中使用虚构、想象、隐喻和象征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必然性,同时对新历史主义使用的虚构、想象之类的词语的意涵有了新的认知。

新的视域带来新的视野、新的视角和新的观看,被观看对象在新的观看中,其多面性、多维性、复杂性得以呈现。文学的多维性、复杂性和多层次性的立体式的构成被重新发现。在新历史主义的视域中,文学既是审美文本,也是历史文本、文化文本,在这种重新发现中,文学原有的那种广义的内涵得以重现,其最初的作为人类活动文献的定义得以恢复。

正统的历史学家小视文学在历史建构中的功能,或即使认识到文学的重要建构功能,也因学科规范的限定,不知如何使用文学文本来从事其研究,也不可能从真正的严肃意义上对待文学文本。然而正统历史学家做不到的事,新历史主义的批评家却做到了,这得益于其宽广的视域和在宽广视域中对文学的重新定义,将文学文本视为文化文本,视为人类生命实践的文献。新历史主义的批评家的实践,让人看到了新历史主义的另一重要建树,即将文学领域与其他学科领域打通,打开因学科自定的边界,将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各个专业学科的研究对象如政治、经济、社会、法律、伦理、习俗、制度、宗教、文学、历史、哲学等,纳入以文化人类学为根基的广域文化视界之中,广泛利用各种各样的理论资源,吸取对其研究有益的方法,进行一种大综合式新的探索与研究实践,并结出累累硕果。

新历史主义从广义的文学进入历史的研究领域,对历史进行一种别开生面的探索,运用多种研究策略与方法,将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联系在一起,进行互文性的阅读。在比较阅读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的基础上,通过对文学文本的分析,找出其与历史的关联;通过语境重置的方式,努力复原文学文本得以产生的政治、经济、社会、习俗、文化环境;运用权力关系分析和话语分析的方法,找出内里的原初关系形态与结构要素,对官方历史遗漏的内容进行补足,对其删除的部分进行恢复,对其刻意歪曲的部分进行正本清源,对其伪造的部分进行揭露,对其篡改的部分进行改写。与此同时,注重文本与现实的联系,对历史进行多元化的重新书写。

对于历史的认识,新历史主义从一开始就有着基于实存意义上的理解。历史大于文本,文本是压缩的历史,而历史则是文本的延伸。人类的历史活动通过文本的承载而达于后世,承载过程是历史书写者淘选的过程,选中并通过文字书写下来的历史为后世所见,而未入选承载于文本之中的历史活动最终踪迹泯灭。历史的书写既有官方的书写,也有民间的书写;既有初始的书写,也有继后的续写;既有有组织的集体书写,也有个人化的书写。书写的文类、方式、风格、样式各异。正统的历史学家也知道,历史的书写是做减法,尤其是宏大历史的书写更是如此。当政者为了取悦民众,常喜欢宣称,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可阅遍古今中外宏大叙事的历史,也始终找不到创造历史的这个最大的群体——人民的踪影。人民在历史中永远是缺席的,在场的永远只是书写者认为重要的少数人。

为了使历史能够增加一些细节,显示出有别于公共空间的私人生活领域的个人痕迹,著名历史学家菲利普·阿利埃斯和乔治·杜比主编了五大卷本的《私人生活史:从私人账簿、日记、回忆录到个人肖像全纪录》,约3000多页,180万字,为人们了解私人生活空间的历史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范例。编录此书的目的,按乔治·杜比的说法,是想要让人读到较之宏大历史、其真实程度更高的“私人生活的历史”,这部历史所展现的是“私人生活领域。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扔掉他在公共空间冒险时必备的武器和防范工具……这个地方很随意,不拘礼节。这也是个秘密场所。人们拥有的最为珍贵的东西,被置放在最贴身的私人生活领域,只属于自己,与他人毫无关系”[9]7。

由于官方具有占据主导地位的绝对话语权,加上其推介和倡导,官方所修的历史始终占据中心地位,民间书写的历史则居于边缘。一般而言,官方所书写的历史是其权力话语的集中体现,而民间书写则更多地显示为对历史事实的真实记述。民间书写的历史虽居于边缘,力量微弱,却是异于官方的另一种声音,对于官方力推的充满意识形态话语的历史仍能构成实际的威胁,官方总是千方百计地限制或剪除民间的声音,或是通过严酷的文化整肃,或是通过文献汇集编篡等名义上的学术活动,来搜缴民间的文本文献,最终力图达成清除不同的声音的目的,《四库全书》的编篡即是典型例证。这一被作为丰功伟绩记录在史册的事件,实则是文化洗劫和文化蒙难。鲁迅先生和美国汉学家费正清对此皆有专门的论述。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之余》一文中,曾尖锐地指出:“文字狱的血迹已经消失,满洲人的凶焰已经缓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10]153费正清则在其所著述的《美国与中国》一书中,点明了清朝统治者借编纂《四库全书》之名,行使文化专制的真实用意,“通过这项庞大工程,清廷实际上进行了一次文字清查(文学上的“宗教裁判”)工作,其目的之一是取缔一切非议外来统治者的著作。编纂人在搜求珍本和全整文本以编入这一大文库时,也就能够查出那些应予取缔或销毁的一切异端著作。正如L.C.古德里奇所论证的,这是最大规模的思想统治”[11]92。两位学者一中一美,就其地理位置而言彼此相距遥远,但在如何看待编篡《四库全书》一事上,两人的观点却惊人地接近。

新历史主义者清楚地知道,宏大历史中充斥着权力话语与意识形态话语,其书写过程即是权力运作的过程,“成王败寇”既是其评判的原则,亦是其书写的原则,因此为王者撰写的大历史充斥着谎言也就不足为奇。要想接近真实的历史,就要诉诸其他的途径,寻找别样承载人类历史实践活动的记述文献。这也就是为何新历史主义者喜欢搜集趣闻轶事、奇异话题、意外插曲、偶然事件、异样事物、私人记录、民间纪事,探索和解析文学文本承载的内容的缘由。这些被主流历史话语排斥在外的文本,常常可以显示出历史的真实面容,雷蒙·阿隆在《论治史》谈到一句看似平常的记述,却揭示了一种暗含的历史真相,“笛卡尔曾在荷兰生活,这一事实让我们弄懂了为什么那个时代的法国知识分子一直生活在受迫害的阴影里”[7]129。

文学文本之所以为新历史主义者所青睐,是因为文学文本承载着无比丰富的内容,文学不仅表现人类情感,塑造人类的精神与形象,而且也表现和反映现实,以虚构和想象的手法,使事实真相得以变相地存留。文学文本中包含着与当政的统治者并不相合的他异性构成,但常以匿名或化名的方式弥散地存在,得以逃过并不高明的文化审查者的注意而幸存于世。当政者对于文学的态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可以将其意识形态化而加以利用,另一方面其内在包含的他异性的构成又会对其统治造成麻烦,可这种他异性存在虽不利于当下的存在,却可能服务于未来。因此,历史上从未有过对文学的完全禁毁,文学是当政者和社会允许其存在的为数不多的具有他异性甚至反抗性的文化形式。

新历史主义者深谙其间的奥秘,深知文学的复杂构成、丰富的内涵和能够为其使用的方式。他们以文学文本的解读作为研究路径,采用适宜的探索方式与研究方法,达成自己追寻的目标。他们运用的方法多种多样,因人而异,但归结起来,大体有如下数种:

1.背景重置。将文学文本进行历史的境遇化,把文本置入其得以形成的历史条件与环境之中,尽可能复原制约或促成文本形成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习俗、伦理、宗教等要素,分析其形成的原因、形态以及与大历史的关系。

2.语境分析。文本意义的生成离不开语境,要了解文本表达的意义,需对语境展开分析,其中包括对不同历史单位形成的语境进行分析,对文本中的语境进行分析,对文化系统中的语境进行分析,对多次阅读的语境进行分析。

3.互文性实践。将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联系起来,注重两者之间的相似性和通约性,让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互为对方的镜子,相互嵌入,相互映照,彼此相互吸收,相互转化,共同形成从历时态与共时态两重维度向文本不断生成的开放网络,对文学和历史进行重写。

4.互主性实践。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皆为主体活动的产物,在文本的阅读与书写的过程中,必然会与文本原有的书写主体和文本中的主体相遇,不同的主体相互交流、相互影响和相互塑造,在此过程中彼此可能发生视域融合,也可能产生视域冲突,一旦冲突发生,即采取厚今薄古的立场,消解冲突。

5.话语权力分析。历史书写是权力话语实践,在解读历史的文本时要充分考虑到权力和由权力派生的利益、意识形态及政治倾向性对历史书写的作用和影响力,分析权力的结构与功能,解析权力对话语的支配作用和对历史形态的塑造。

6.叙事与修辞分析。进入文本的历史是一种叙事与修辞,因此,应从叙事和修辞的维度对历史进行分析,查看叙事与修辞如何造就历史文本的形态,探讨叙事与修辞在历史文本的书写与解读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

7.多元化叙事。宏大历史的写作因官方权力的介入会造成本真、完整历史叙事的偏移、歪曲、删改与遮蔽,为了抵消官方权力介入历史写作的消极作用,应进行多元化的历史叙事,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不同性别、不同宗族与人群对历史进行尽可能多样化的书写。

事实上,新历史主义者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并不局限于以上方法,他们会更多地使用任何他们认为适用的、从其他学科和理论借用来的方法。

新历史主义的研究视域、路径给人带来了理解文学与历史的新的可能性,也招致了各种各样的非议和批评。这些非议和批评,有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有的则源于误解。海登·怀特讲,人不可能找到历史,因为历史业已逝去,无法重现,不能复原,只能找到关于历史的叙述,或找到被阐释和被编织过的历史。这样的表述就被指斥为文本历史主义,事实上,人的确无法直接触摸历史,人所能看到的是转域的文本化的历史,就是能看到历史的遗迹,那也不是其原有模样。对海登·怀特最深的误解,应是对其使用的虚构和想象的词义的误解。关于他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两个词语,海登·怀特在其著述《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一书中专门给出了解释:“我倾向在现代边沁主义和费英格尔的意义上来理解虚构的观念,即将它看作是假设性构造和对实在的‘好像’(as if)式描述,因为这种实在不再呈现在感知前,它只能被想象而非简单地提起或断定其存在。”[12]7

无论是否承认,新历史主义批评给人带来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其不仅对人的意识与对历史的认知判断产生了影响,也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创作实践产生了影响。为数众多的作家的作品都受到新历史主义批评的理论观念的影响,如陈忠实的《白鹿原》,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刘恒的《苍河白日梦》,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1934年的逃亡》《罂粟之家》《妻妾成群》,格非的《青黄》《风琴》《迷舟》,余华的《活着》《一九八六》《往事与刑罚》,叶兆言的《状元境》《追月楼》,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廉声的《月色狰狞》等,皆带有明显的新历史主义观念的意味。陈忠实《白鹿原》的出版之所以艰难,电影版的《白鹿原》和电视版的《白鹿原》之所以经历漫长的审查,与其作品表现的对那段历史所作的颇具新历史主义意味的诠释有着密切的联系。

相比传统的历史主义,新历史主义所提供的视域和观看历史的方式,的确可以让人尝试从一个全然不同的视角来对历史进行重新认识,对其进行重新解读。而这种认识历史、解读历史的方式,使人能够看到被官方的大历史所遮蔽的多元的他异性的历史存在。

杨显惠、郑念、巫宁坤等人也许并未关注过新历史主义批评理论,在写作过程中也从未想要尝试用新历史主义的观看视角来处理写作的素材,以文学的形式来书写历史。但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郑念的《上海生死劫》、巫宁坤的《一滴泪》,的确可以从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视角来进行理解和解读,作品从个人或小群体的视角,表现了1949年以后知识分子坎坷多难的命运。

国内不少评论新历史主义批评的文章都宣称,新历史主义业已衰微,正在成为过去,有人甚至断言,新历史主义已经成为历史。这种说法缺乏充分的依据。事实上,新历史主义并未过时,也未成为过去,只是其存在方式发生了某种形式的改变,以往是一批人集中在一起,现在是大家弥散开来,在各自不同的领域,继续依据新历史主义的观看视角来从事着有关文学与历史的探索、研究、批评与实践,而且还有人不断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尝试用新历史主义的观看视角来认识、评判和解读文学和历史。因此,不能从狭隘的意义上去判定新历史主义的走向与命运,妄称新历史主义已是穷途末路。

新历史主义不仅是一种批评流派,它更是一种思维样式,一种对人类历史认知和书写的方式,一种研究路径和实践的方法。作为一种思维样式,它已深深地嵌入人们的意识中;作为一种对人类历史认知和书写的方式,它从根本上影响着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和书写;作为一种研究路径和实践的方法,它已经为诸多不同领域的研究者自觉或不自觉地加以采用,为文学的创作者、文化实践者提供了一种新型的介入创作活动、文化实践活动的通途。新历史主义以弥散的方式,对诸多不同领域中的文化实践者、文学创作者、文化探索者和研究者产生着难以估量的巨大影响,改变着他们的思维走向,影响着他们对现实与历史的认知与书写。新历史主义的影响力是多维度、多层面的,其深邃的影响力注定是广域的,深远、绵长、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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