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罗扎诺夫论陀思妥耶夫斯基: 关于“瘙痒”的“神言”*

2018-01-12田全金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诺夫

田全金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罗扎诺夫文化叙事的主角[1],他为罗扎诺夫的文学批评活动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 罗扎诺夫在其第一部出版物《论理解》(О понимании,1886年)中,首次谈到了作为宗教思想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此后发表的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论文有数十篇之多。 罗扎诺夫的批评著述,有不少新颖的观点,为我们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提供了启发。

按照罗扎诺夫的说法,《地下室手记》认为幸福不是源于理智的计算,恰恰相反,幸福就在于不幸之中,而全部问题就在于“瘙痒”,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搔痒,搔着自己心灵或肉体的痒处”。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用“我想要”的无限性、模糊性、包容性,说到底是“我想要”的绝对正确性,对抗全世界的“我理解”。 而他的“我想要”打破了“他们理解”。 罗扎诺夫认为,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了一个“卓越的想法”。 罗扎诺夫坚决反对米哈伊洛夫斯基“把地下人捆起来”的观点,因为监狱和镣铐不是对思想的反驳。 实际上,罗扎诺夫的真正“卓越的想法”不是关于地下人“任性”的赞扬,而是发掘出了陀氏小说艺术的真正特点: 其著作中充斥着肮脏和丑陋,全部著作中只有那么几十页“神言”,但这几十页“神言”却是托尔斯泰那样天才的作家难以企及的。 罗扎诺夫对这些现象作了发人深思的分析,而罗扎诺夫的分析本身也可以称之为“神言”。

下面笔者通过几个片断的分析来解释罗扎诺夫的批评风格。

1 “瘙痒”的观念与个性自由

罗扎诺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卓越想法》(Одна из замичательных идей Достоевского)一文中评论了《地下室手记》中提出的思想,提出了“瘙痒”的观念或想法:

“幸福(Счастье)就在于不幸之中,因此幸福是不可能实现的”,他(陀氏)继续他的似乎世界性的辩证法。 “幸福对于每个人,就是实现自己的愿望(хотенье); 根据陌生的邻居、全世界的慈善家或全世界的智者的计算,这愿望对他是不理智的、不高尚的、无益的,而仅仅是自己的、而且还带着各种瘙痒的愿望……”他悄悄说。 他几乎是耳语道:“全部问题就在于瘙痒(В почесываньях)。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搔痒,因此有时候并不大声说出为什么。 但他却打碎了智者们为他建造的整个富丽堂皇的现实,以便拿起这堂皇现实的碎片、以自己的方式搔痒,搔着自己心灵或肉体——总之是灵魂或不洁的肉体——的痒处……但是高于人的肉体和人的灵魂的东西,世界从未见过,上帝也从未创造过……”[2]488

“想搔痒”的是谁,反正都一样![2]488

罗扎诺夫没有从理论上论述瘙痒的必要性和普遍性,只是告诉我们每个人的“痒处”不同,所以必须按照自己的方式掻自己的痒处。 因为在他看来,“掻痒”是人生的基本状态,是“人类本性、人的心理结构乃至于历史结构的一个具有普遍形而上意义的事实”,面对此事实,“所有的理论都会被打破”[2]488。 不论沙皇还是苦役犯,每个人“渴望自由,极其强烈地感受到对这一‘自由’、对无限的‘我想要’的某种天生的权力”[2]488。 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罗扎诺夫本人,用来对抗各种理论的方式,就是自己的“瘙痒”。 罗扎诺夫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用“我想要”的无限性、模糊性、包容性,说到底是“我想要”的绝对正确性,对抗全世界的“我理解”。 而他的“我想要”打破了“他们理解”。

理论被事实打碎了。[2]489

罗扎诺夫没有论述“瘙痒”的来源,而是把它当作不证自明的前提(公设)来应用,似乎每个人都有“瘙痒”的欲望。 我们不能因此指责罗扎诺夫逻辑不严谨。 因为罗扎诺夫的“瘙痒”观来自直觉,本来就不讲逻辑,他也并不认为需要对“瘙痒”的来源进行探讨。 简言之,他想“掻痒”,至于你们是否理解,无足轻重。 套用庄子在跟惠施论辩时的话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人之痒。”

虽然不需要对“瘙痒”的来源进行探讨,但是罗扎诺夫似乎觉得必须对各种不同的“瘙痒”效果作出一些描述,以便展示“瘙痒”足以击破各种理论的巨大力量。 他将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作了对比,但对比的结果却是证明托尔斯泰的“成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成功”。 他解释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秘密在哪里?

你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窃窃私语:

——当然啦,就在“地下人”身上!他是没有姓名的,可怕的……[2]489

托尔斯泰的“成功”是因为他守规矩(照顾了某些流行的理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成功”是因为他不守规矩,即以“我想要的绝对正确性对抗全世界的我理解”。 罗扎诺夫说:

尼·康·米哈伊洛夫斯基指出,“地下人应该捆起来”……他的回答非常透彻地理解了地下人的本性,但却全然无力反对他的辩证法。[2]490

“这样的人,话说得太多了,可以捆起来”,米哈伊洛夫斯基抗议说。

也就是说,在“瘙痒”上面有监狱、刑事处罚,而对于预告“瘙痒”存在着党的纪律。 总之,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锁链、条条框框。[2]90

“原则”的捍卫者——理论家们决不允许你随随便便地“搔痒”。 既然你想要以“瘙痒”的事实(或绝对正确性)对抗理论、击破理论,理论的事实(或绝对权威性)就一定想办法治疗你的“瘙痒”。 但理论治疗“瘙痒”的方法非常笨拙,那就是监狱和镣铐。 罗扎诺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反对用监狱和镣铐对付地下人及其“瘙痒”:

但监狱、镣铐,不是反驳。 针对思想而言,这不是反驳……[2]490

诚然,监狱和镣铐确实不是对思想的反驳。 那么什么东西可以反驳思想呢?可以用思想反驳思想,可以用理论反驳理论(尽管对理论的最好反驳是事实)。 什么东西可以反驳“瘙痒”的思想呢?很显然,已经被“瘙痒”打碎的理论无力承担这份责任。 我们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瘙痒”常被称为极端个人主义(ultra- individualism),也可以称为个性自由(freedom of personality)的辩护。 罗扎诺夫想出来的对付“瘙痒”的方法,是另一种形式的“瘙痒”。 正是多种“瘙痒”的并存,肯定了自由的无限可能性。 他说:

您当然会同意,“地下人”有点儿饶舌。 就安全方面而言,这是一个良好的特点。 他作为“民族的典型”,可以跟也是“民族的”阿廖沙相对抗。 后者跟一切都和睦相处,赞成一切。 问题在于,“地下人”表达出了全世界的腐蚀、全世界的分解、全世界的崩溃,但是,假如世界中、在世界内部真的植入了这种分解、这种火热的酸液的话,世界自然就会在一小时内死亡: 与酸液相对的是粘合一切的油脂、倾向世界综合的吸引力,它像分解一样让人痛苦、烦恼。 大地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其离心力不能战胜向心力,而向心力(落向太阳)也不能战胜离心力(完全脱离太阳)……[2]493

显然,阿廖沙的痒处跟地下人不同。 有追求分裂、腐蚀、分解、崩溃的“瘙痒”,也就有追求粘合的“瘙痒”。 世界就是这样保持了动态的平衡,保持了生命。

您说,您将“毁灭一切”并有很多人“跟着您走”。 阿廖沙·卡拉马佐夫“不跟从”,而且,要知道,他后面也会跟着“赞成的人”[2]493。

读者也许以为罗扎诺夫要进一步论述两种“瘙痒”的基本原理或基本理论了。 然而,罗扎诺夫没有。 他的方法只是在显露和展示:

一个在破坏,另一个在创造; 一个“乱扔靴子”,另一个则(默默地)把它扶起来,放回原处。 两种“瘙痒”。 问题就在于,存在着两种“瘙痒”,而世界就建筑在“两”上。[2]493

他显示的方法越来越不像论文,越来越像诗,越来越像地下人的独白。

您是一个任性的人……任性而又歇斯底里的人,在任性之中负担着您特殊的、个别的“瘙痒”。 地下人的批评是天才的批评,智力超常的批评,但批评者“本性”却是个软弱、无力、极为粗野、极为荒淫、极其俄罗斯式的人,“带有所有的恶习”,“非常多的恶习”。 有天才,是的。 但也可以换一种方式评定: 喋喋不休地喊叫。 咦,这是出现了一只什么样的公鸡呀: 啄食整个文明。 它不啄食下蛋的母鸡。 下蛋就是下蛋,无论如何不能不下蛋。 这是作为公鸡的世界的原则。 母鸡不可能战胜公鸡,但公鸡也不可能战胜母鸡。[2]493

如果说地下人就是一个啄食整个文明的公鸡,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罗扎诺夫本人就是一个现场直播啄食过程的解说员,不断发出类似地下人口吻的赞叹或冷嘲热讽:

“地下人”喋喋不休地叫道,“在理智和科学上不能建成大厦”(这几乎是《地下室手记》最主要的论题)。[2]493

这种论调常常被当做非理性主义的、反科学的观念,是以文学的形式表现的非理性主义哲学。 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 罗扎诺夫认为,在实证主义科学(傲慢的科学)的基础上固然不能建成大厦,在“任性”的基础上同样不能建成大厦,而是需要一种可以包容“任性”的、温和的、谦逊有礼的科学。 罗扎诺夫说:

但无论如何必须尊重科学,因为在科学中也有可怕的“瘙痒”,人极为强烈地喜欢给科学“搔痒”,因此毫无办法,需要这种科学,也需要这种评论,需要您所如此鄙视的“扳着指头计算”,让科学参与生活和“舒适的角落”的建造,让生活坐在椅子上,但椅子只是一条腿而非全部四条腿都支撑在科学上。 那时,“世界的理智之光”就突然放出光芒,这光芒来自这种谦逊的、对人很温和的科学……[2]494

罗扎诺夫在《落叶》(Павшие листья)中还表达了比另一种“瘙痒”更可怕的力量,比米哈伊洛夫斯基的镣铐更可怕的束缚。 可以拿作家的写作活动做例子来加以说明。 罗扎诺夫说:

快到五十七岁时我才得到出版自由。 出版自由的意思是: 书售出后可以收回成本。 《意大利印象》之前全都亏本,出书意味着破产。 不用说,那时我既没有“写作自由”,也没有“精神自由”,什么自由也没有。[3]429

“我的文学活动带来的最大好处便是——解决了十个人的吃饭问题。 这是明确无误和坚定不移的。[4]171

所有的作家都是奴隶。 自己读者的奴隶。

无论他是什么人,都脱离不了奴隶的本质。[4]179

也就是说,各种“瘙痒”看似强大,却经常被更加强大的事实(也许是他者的瘙痒)打破。 作家固然受制于读者,其他任何阶层、任何职业的人都会受制于社会关系的网络。 纵然是沙皇,有时也要受制于想“搔痒”而不得的情况。 所以罗扎诺夫将沙皇与苦役犯相提并论。 “任性”的后果有二: 一个是被“捆起来”的地下人,另一个是攫取了很多优越条件的成功人士,可以继续任性下去。

总而言之,不怕你多么“任性”,就是形势比人强。 从这个角度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地下人关于任性和“瘙痒”的论述,不过是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形象化表述,是19世纪后期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中的一条溪流。 这个“瘙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也许还比较出色(卓越),但到了罗扎诺夫的时代,就不是那么突出了。 可以说,罗扎诺夫的非理性主义思想和极端个人主义思想的发扬光大,受到了陀氏“瘙痒”的强烈影响。

2 独特的灵感与“神言”

罗扎诺夫的真正出色的观念是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神奇的巅峰与平庸污秽之处的并存。 这种发现不是什么理论,而纯粹是直觉和感悟。 罗扎诺夫在许多文章中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这一思想。 罗扎诺夫在《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Памяти Ф. М. Достоевского)一文中说:

我们完全可以说,在19世纪,除了蒸汽机和电力、留声机、军国主义和银行之外,幸运之神借陀思妥耶夫斯基赠给俄罗斯民族一部“神圣的文学”,一部新的“预言书”,这是无可比拟、货真价实的“预言书”,是某种真正的“ιερο? λογο?”[神言]。[2]198

预言书当然来自于先知或“先知性格”,但什么样的性格才是“先知性格”?先知并非脱离现实、生活在九霄云外的人,而是身在尘世却能够分身到九霄云外直视现实生活、无限忠诚于事业的人。 罗扎诺夫又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先知的”性格,正是源于他最深刻地忠诚于 “事业”、俄罗斯生活的本质、从永恒直观[内省]的角度看历史的命运。 他从不为暂时和党派服务,从不关心某一期《日记》的印象,而是关心在“最近一期”中说出他灵魂深处痛苦地携带了多年的永恒的话语。[2]199-200

正因为陀氏既在尘世又在云外,所以才能给俄罗斯的命运描绘出那么动人的画面,被后代读者称为先知。

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起的眼泪和心灵的波动,是任何别的人不能引起的。 “西比尔”和“预言”,只有在用来谈论他的时候才不带讽刺,而是直接的真理,清醒的真理。[2]205

“神言”自然应该来自神。 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个“神言”或“神来之笔”,究竟是上帝(God,Бог)或诸神(gods, боги)赐予这位先知的呢,还是来自陀氏独特的思维方式或独特的灵感类型?罗扎诺夫并未止步于“先知”的描写,而是进一步追问陀氏艺术特性的形式根源,即陀氏灵感的特殊性。 罗扎诺夫在《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Толстой и Достоевский об искусстве)一文中说:

对他(陀氏)而言,艺术技巧很艰难。 看来,“灵感”光顾他就像一阵风,暴风雨接着暴风雨,然后完全转换为风平浪静、迷雾、“污秽”。 在托尔斯泰那里,“灵感”几乎只是一种正常的精神状态,就像按规则走的“一团光”,既不偏离,也不会停下来。 全部“价值”就在这儿,没有功勋,无需努力。[2]221

为什么灵感像风暴?也许是因为技巧很难把握。 但反过来说,靠所谓技巧写作的永远是匠才而非天才,也许可以写出来很漂亮的文字,但永远是尘世的文字,距离天国有着无限遥远的距离。 老子曰,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生动而准确地指出了技巧与灵感的关系。 只有超越了技巧(大巧若拙),才有可能在貌似笨拙甚至丑陋的形式下,有机会说出“神言”。 既然灵感是风暴,就不可能持续太久,“神言”也就不可能太多。 在陀氏创作中“神言”究竟占有多大的分量?罗扎诺夫在不同的场合做出过大同小异的判断。 他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少数“高峰”(顶点),——如果从其十四卷著作中选取七八十页的话,——以独特的方式达到的那种威力、美丽、光辉,那种深入“事物本质”的穿透力和那种灵感、兴致、信仰,是托尔斯泰那里从未碰到过的。 托尔斯泰对我们就好似一个高山之国,就像瑞士那样,到处是山,处处宏伟壮丽。 你(我是说读者)一直在登山,处处欣欣向荣。 从山脚通向山顶,你永远在上升,但没有地方让你进入云彩,更不用说进入云彩背后。 不,他并非“九霄云外的作家”。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在“丑陋、肮脏、厌烦”(他在信中承认了这些)之后,会突然遭遇那些云雾背后的、幻想的、想象的、最广阔的世界的概念的“高峰”,托尔斯泰心中从未闪烁过这些东西。 不论这样说多么痛苦,还是要指出: 对这些东西而言他是过分“市侩”了,由于永恒的厌食症。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荒唐人的梦》(载《作家日记》)或者《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Pro和Contra》和《宗教大法官》。 要有渴望,必先有饥渴,不论精神的、肉体的、一切的: 灾难和幸运,都是托尔斯泰未体验过的。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创作不是让我们想起“处处宏伟壮丽的瑞士”,而是颇为神秘的肯尼亚和乞力马扎罗山,关于它们,我们从地理学中知道,它们处在几乎完全未知的非洲,永恒的雪山在赤道的阳光下闪烁,只有它们,遥远,孤独,没有山脚,没有环绕的小山。[2]221

这座高山是什么?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神言”。 也就是说,《荒唐人的梦》和《宗教大法官》等,乃是陀氏创作中的高山,其他的地方则是平凡或平庸的草原,甚至是丑陋和污秽。 当然,丑陋和污秽不是指陀氏描写技巧如此不堪,而是指其作品中充斥的暴力、色情、精神病发作等污秽的内容。 这个卓越的想法在其他文章中也提到过。 罗扎诺夫在《为什么我们珍视陀思妥耶夫斯基》(Чем нам дорог Достоевский,1911年)一文中解释了这些甜蜜的虚构,这些突兀的高峰与整个文本相处得并不是很和谐。 他说: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中可以抽出二十到五十页内容,这样的文本在“长篇小说”里显得十分奇特,因为这些篇章彻底破坏并消灭了小说的所有形式,展示的是完全超自然的人、心灵和智慧: 有预见的人、明察秋毫的人、“有病的人”或者“先知”、“圣徒”或者又是“有病的人”……[2]533-534

“神言”也好,“高峰”也罢,它们指的都不是艺术技巧特别卓越的作品或作品片段,而是指表达了新鲜的感受的作品。 哪怕这些感受的表达不是很巧妙,但只要表达出来,就是伟大的创造。 反之,如果表达的是平庸的俗见,不论你表达得多么巧妙,都与“神言”毫不沾边。 罗扎诺夫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表达自己对世界的一种崭新的感受,面对上帝和世界,任何人也未曾体验过这种感受,有时候他几乎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二十页、五十页)。 这不是科学,不是诗歌,不是哲学,不是宗教,至少不仅仅是宗教,而纯粹是对人本身的一种崭新的感觉,还有他那敞开的听觉,还有他那敞开的视觉,但这是心灵的视觉,也是心灵的听觉。 “听到了新的,看到了新的”(《荒唐人的梦》中作者的话); 但是就新颖性而言,他没有词汇,在老的词汇中间没有一个合适的、准确而现实的词汇。 ……他也不可能找到鲜明的语言,因为在其记忆中只保留了发作前的最后几秒钟; 但这二十至五十页内容带来了太阳的反光,似灿烂的晚霞一般,但是他本人在意识中并没有直接看到那个太阳,也无法对它进行确切的描绘。[2]534-535

显然,这数十页“神言”不仅是所谓艺术技巧突出,更重要的是它说出了来自彼岸世界的信息,故而与此岸世界的生活景象难以顺利对接。 这种观点与《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中的观点完全一致,只不过“神言”的数量由七八十页减少到二十至五十页罢了。 罗扎诺夫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永远是我们的作家中间最“神圣”的作家,因为他完全跨越了文学的界限,部分地摧毁了这些界限,从内部摧毁了,转到了大家一般认为“神圣的”、原始意义上的“宗教的”方面。 为了不让人觉得我们言过其实,我们说: 十字架上的那个强盗比科学院里的柏拉图“更接近真理”。 他身上的弱点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弱点,他身上的虚弱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虚弱; 也许,他的思想没有一个是真理。 但是他的格调符合真理,这种格调永无穷期。[2]536

“神言”与真理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陀思妥耶夫斯基跨越了界限,得到了来自神界(精神世界)的消息。 但这消息并非真理的等价物,而是拥有真理的格调或先知的语气。

纵然有了先知的语调,就一定能写出至高至美的“神言”吗?不一定。 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追问,先知的语气究竟是怎样的语气。 换言之,你必须“神”到什么程度才能获得先知的语气?罗扎诺夫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讲座》(На лекции о Достоевском)中说:

作为他全部作品的“résumé”,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还有一种思想一闪而过:“索多玛的理想转化为圣母的理想,反过来,在索多玛中间开始闪烁着圣母的理想。”[5]542

也就是说,你要想说出具备先知的语气,要想说出“神言”,你就必须“神”到能够让索多玛的理想转化为圣母的理想。 要做到这样高难度的“转化”,必须在充分理解了“瘙痒”之后。 不然就只能重复那些“庸言”“俗言”。 这让我们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在肮脏丑陋污秽之中,突然冒出了光彩照人的“神言”:“虔诚的”“杀人犯”或“圣洁的”“妓女”。 罗扎诺夫继续说:

就生活本身和思想风格、就其兴趣和创作的范围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典型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无家的漂泊者,在他的背囊里,除了理想、除了发热的头脑、除了世界性的问题和忧虑之外,一无所有。 但这种知识分子性在他身上达到了最高点,猝然折断并且死了。 他的曲线就这样凸显出来,由此形成了他的辩证法: 在白色的、希望的、光明的方面,他攀得越来越高,直到“宽恕一切”,直到“崇拜蜘蛛”,以及诸如此类的许许多多。 对妓女、苦役犯、凶手、酒鬼的颂扬也凸显出来。[5]545

在罗扎诺夫看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对于心理和思想方面的革命者来说,并未留下“新的道路”。 也就是说,他并未阐明新的真理。 如果“神言”留给我们的不是新的道路,也不是新的真理,那么,它留下了什么呢?罗扎诺夫回答:

事物之美。

请你振翅飞翔,就那样振翅、飞翔,还有飞行的目标,都会显示出毋庸争辩的美,那时就飞向你之所愿。

飞入混沌,飞入天空,飞入《福音书》。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自己的辩证法焚毁了所有的丑,敞开了完全的自由,无限的自由以通向各种各样的美……[5]545

显而易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留给后世的,不仅是那“七八十页”的“神言”,而且是如何将肮脏丑陋化为纯洁之美的辩证法,或者说,是振翅飞翔的意志。 罗扎诺夫留给我们的,则是敏锐的洞察力、开阔的视野、飞扬的思绪和挥洒自如的生花妙笔。

3 结语: 罗扎诺夫的神言与絮咿

罗扎诺夫的语言究竟是怎样的语言?我们还可以通过罗扎诺夫的其他论述领略一二。

罗扎诺夫的早期著作《论理解》,明显是19世纪初黑格尔式的概念和语言,在整个理性主义的构架下探讨问题,并非“神言”。 他后来一步步向“神言”过渡,直到《落叶》和《当代启示录》达到“大成”。 如何才能进入作家的言语世界真正领略诗的意味?罗扎诺夫在《落叶》中说:

实证主义在自己灵魂的秘密中,或确切些,在自己没有灵魂的核心中:

让无感觉的躯体

处处均匀地腐烂。

实证主义是垂死的人类的哲学陵墓。[3]103

而当代的注释者就是那些实证主义者,他们跟普希金毫无共同之处:“狗熊跟达吉雅娜有多少共通之处,当今的注释者跟普希金就有多少共通之处。”[32]罗扎诺夫批评的实证主义者,不仅是哲学上的实证主义者,更重要的也许就是针对各种僵死的规则以及表现这些僵死规则的僵死语言。 读者(批评者)要想法进入作者的灵魂,与活生生的作者交流感情:

在阅读中也需要倾听声音。 因而并非每个“读普希金的人”都跟普希金有什么共同之处,只有谛听说话的普希金的声音,体会一个活着的人的所有语调,才能与普希金产生共鸣。 谁在翻书时听不见“活着的普希金”,谁就等于没读普希金,而只是在读一个代替他、跟他差不多、“有着同样的文化修养和才华、写着同样题目的人”,但不是他本人。[3]98-99

至于如何“进入”,那就要读者自己去领悟了。 再看罗扎诺夫关于大小作家的划分。 为什么罗扎诺夫不喜欢托尔斯泰?因为他孤芳自赏。 罗扎诺夫说: 大作家与小作家的区别几乎只有一个: 照镜子和不照镜子。[3]199所以罗扎诺夫祈祷:“上帝啊,保留我身上作家的一点纯贞吧: 不照镜子。”[35]所谓“保持纯贞”、“不照镜子”,才能成为真正意义的创作家。 罗扎诺夫说:

作家必须克服自身中的作家(作家气、文学气)。 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成为作家; 不是“做过而已”,而是“成就事业”[3]202。

既然如此,很多作家就不算什么真正的创作家了,因为他们有“作家气”和“文学气”,即他们是矫揉造作的模仿者。 因此“偷看私人信件的邮政局长(《钦差大臣》)是个有着良好文学趣味的人”[37]。

私人信件当然比作家的公开出版物更少“作家气”了。 罗扎诺夫提到自己保留了一大箱旧信件,常常读得津津有味:

间或读到给仆人的信,我常被大众语言、大众灵魂、大众生活和世界观的绚丽多彩所震撼。 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就是文学啊,最美的文学。”[3]215-216

文学写作是高度私人性的事业,也就是高度个性化的事业,绝不能允许“作家气”渗透进来破坏这种“私有性”。 他说:

有人说,我给自己的书(《隐居》)定价太高,可要知道,我的文章饱含的不是水甚至不是人的血,而是人的精液。[3]337

罗扎诺夫的写作方法简直快赶上当下的某些“身体写作”了。 我们似乎不应该误解其写作的“身体性”,而是应该把“身体性”理解为极度的“任性”。 他说:

从《隐居》出版的那天起,舆论界便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别列多诺夫[40]或斯麦尔佳科夫。 Merci[谢谢]。[3]359

而我认为,只应该像写《隐居》那样写: 完全不必考虑读者的“口味”[3]372。

罗扎诺夫非常自信地宣布:“《隐居》是空前绝后的。”[3]62正是这种对个性自由(任性)的充分肯定,可以解释罗扎诺夫身上的许多现象,诸如“双面雅努斯”(Janus)之类的指责。

罗扎诺夫自己的解释是真理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他说:

是的,我曾在同一天里,撰写两篇不同的文章,一边同情社会革命党,一边拥护黑帮分子。 而且我对这两派都信服。 难道革命中就没有百分之一的真理?难道黑帮的反革命中就没有百分之一的真理?[4]160

我这支“左右逢源”之笔(一贯是真诚的,就是说,每个思想观点中都有千分之一的真理)写出来的是最美的文字,是我最深刻的信念的标记: 这都是胡言乱语,没人需要,政府(在我心里)已被严格禁止倾听这些言论。[4]161

那么它究竟是神言呢还是絮咿?按照罗兰·巴特的意见,絮咿犹如婴儿的语言,只是提出“无耻”的要求,将口腹之悦与语言之悦掺和混淆了。 而“要求”所处的区域乃是政治,絮咿之文与政治之文都是“冷感”的。 冷感意味着只是按照理性(利益)要求而为,是“受写作之纯粹需要的影响而形成”的,所以絮咿之文“仅仅是语言的泡沫而已”[6]9,既不能给人真正的愉悦,也不能让人陶醉。

关于罗扎诺夫,我们可以领会的东西,也许有很多,也许很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罗扎诺夫的语言营造了一个极其辽阔的“悦的空间”,很容易让我们感觉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言”。 我们不可能用低于“神言”的语言来对“神言”进行总结或理论概括,只能展示: 罗扎诺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出于对“瘙痒”的执著而创作出了超越凡俗的“神言”。

猜你喜欢

耶夫斯基陀思诺夫
茨威格是小一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茨威格是小一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赌博牵制大文豪
传世名著的背后
Novoselova玛莎·诺夫斯洛娃【英国】
幽默与漫画
幽默与漫画
幽默·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