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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名僧智朴考论*

2018-01-12

关键词:盘山红杏题画

高 帆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1 禅僧智朴是曹洞宗的重要流嗣

智朴和尚是清初名僧,主要活动于康熙年间。 智朴身世曲折,《清人词话》写到:“释智朴,号拙庵,江苏徐州人。 明崇祯时为俾将,曾随洪承畴与清军战于松山、杏山之间,败后逃至盘山为僧四十余年。”[1]381642年明军败于松山,随之杏山等地也相继落入清人手中,而智朴北游盘山、卓锡青沟是康熙十年(1671年)。 二十九年的时间,智朴的经历还需要进一步解释。 目前查知两处资料可作补充,如下:

(智朴)清代徐州(属江苏)人。 早年行脚诸方,曾谒南华,憩佛日峰,后得法于青龙百愚,为洞宗三十世。 康熙十年(1671)于磐谷构庵青沟之中,渐成巨刹。[2]976

拙庵,徐州人,名智朴。 少曾过江,参百愚斯(净斯)大师于青浦之青龙隆福寺。 受记百愚。 实为洞宗第三十世。 辛亥(1671)北游,爱盘山丘涧,因止其地。[3]

智朴“早年行脚诸方”,辗转多地,历经艰辛。 “曾谒南华,憩佛日峰”,可见智朴曾于南华寺拜谒,后又在佛日峰小住一段时间。 一处是湖南凤凰的翠叠南华,一处是江西赣州的世外仙境佛日峰,都是南宗禅修行的重要道场。 江西是曹洞宗的发源地,在此修行之后,智朴又去上海青浦隆福寺继续深造,受记于青浦百愚净斯大师,也因此成为曹洞宗第三十世。 智朴本为明官僚,明亡后出家为僧,潜心修佛。 曾亲历兵戈铁马的智朴强抑内心的悲凉,遁入空门,依佛据典,清净心灵。 构庵青沟后的智朴洗尽铅华,悠悠自在,涉猎广泛,于诗文书画都有佳作,他既是诗僧也是画僧。

2 画僧智朴与解说纷纭的《青松红杏图》

2.1 《青松红杏图》具体内容的若干推断

《青松红杏图》一直被认为是智朴和尚的自画小像,然而关于该画还有很多疑惑不解,如《青松红杏图》何时落入崇效寺至今不明。 虽然相关资料有说,这幅图最早被游寺的康熙朝臣王士祯与朱彝尊等人看到,并题今名,但具体时间不明。 按智朴为1642年松、杏战役时的俾将,推算1690年作画时他至少应该七十岁了,智朴1702年下江南,自江南还山后几乎不再出山。 由此推算《青松红杏图》大致寄存时间在作画后十年左右。

关于此画的具体内容,至今说法不一。 大略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是来自王元化先生随笔《青松红杏图》: 画面是一株红杏,一棵青松,松树下坐着一位虬髯和尚,正在参禅; 第二种出自刘叶秋先生《刘叶秋讲北京》记录: 绘有青松一株,红杏一丛,老僧凭松对溪流而冥思; 第三种来自《燕都丛考》记载: 一老僧凭松而立,苍枝蚪亘,红杏夹之,一沙弥手执一芝立其下。 这三种说法,不同之处在于老僧姿态以及是否存在沙弥这样的人物形像。

其中第三种被引征更多。 图意可理解为老僧倚立青松下,旁有红杏,闭眼冥思。 这些元素是后来相关诗文最为关注的地方。

2.2 《青松红杏图》的题跋、流传情况

据传《青松红杏图》是智朴寄放于北京崇效寺的,作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距今已经三百多年的历史,题跋者颇多,影响甚为久远。 智朴在盘山构筑青沟禅院,康熙十七年,圣祖康熙临驾青沟,敕赐盘谷寺额,“盘谷”之名由此而来。[3]311崇效寺在清代很出名,不仅是盘谷寺的下院,而且崇效寺本身是一座有历史积淀、富含文化韵味的建筑。[注]崇效寺以名花与名画著称,名画有《牡丹图》 《训鸡图》 《百老图》等,以《青松红杏图》最为有名。 名花的故事更是源远流长。 “昔国初以枣花名,乾隆中以丁香名,今则以牡丹名。”因“环植枣树千株”,在唐代便被称为枣花寺,清初枣花依然繁盛。 至乾隆年间,该寺丁香盛极一时,据传是王渔洋手植,翁方纲作《丁香花歌》以记之。 清后期,崇效寺牡丹寇绝京华,《旧都文物略·名迹略上》记:“惟以牡丹、芍药著名,有姚黄、魏紫、黑色诸异种。” 此外,传说还有王渔洋与朱彝尊手植的铁梗海棠等名花异花。佛家净土之上,一片似锦繁花,清幽雅洁,自是僧侣文人神思回转、寄情留恋之处。 再就智朴本身来说,当时他与京师中的许多名人士大夫来往频繁,京城佛寺亦是必经之处。 奇花佳木、水墨痕迹、士僧风雅相互契合。 智朴驻锡崇效寺并寄存于此初衷也许并非如此,但效果却早已超乎想象。

综上所有未定之论,也不妨《青松红杏图》受人景仰几百年,自康熙始至解放后崇效寺被撤之前,此图尚存于世,一直作为镇寺之宝,被无数文人雅士留墨题咏。

在《青松红杏图》存世的几百年时间里,画卷终会日益敝损。 能保持几百年题画盛况不衰,源于清中后期的人们在题画同时也重新修裱,裁去裂幅,加纸以备后人继续题跋,如清末民初李慈铭、翁同龢、周荇农等。 然而解放后,崇效寺渐没,此画也下落不明。 当代画家王燕民创作《青松红杏聚贤图卷》以追昔日题咏盛况,略慰人心。

清嘉庆间忠良正士朱珪在其《知足斋诗续集卷四》写道:“向惠林上人索观拙庵《红杏青松卷》题者甚丰,王漁洋、朱竹垞、查初白皆有手迹。 此卷康熙庚午岁作,百二十年物矣,亦可宝也。”至民国徐世昌亦言:“卷存白纸坊崇效寺,顺康以降,名流题咏多至百数十家。”王、朱、查等人是清初独擅文坛的领袖人物,他们的题画手笔令当时以及后世仰慕者唯其是瞻,自然领带一种风潮。 自此,历朝诗人都有题诗,直到本世纪初的曾国藩、王闿运、樊增祥、鲁迅等,有千余家,可谓“题者已如牛腰”。 题画诗之外,还有很多非题画诗也表达了对《青松红杏图》的关注,诸如文人游历崇效寺、登盘山、与智朴和尚次韵相和时也会提及此图。 此图画面内容并不复杂,但却能成为数百年诗文里绕不开的一个命题,可见其内容丰富,意境深广。

2.3 《青松红杏图》的主旨解读

2.3.1 《青松红杏图》题画诗的主旨解读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言:“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性情、学问、境地造就不同人生体验,那么对同一事物也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由于原画失踪,只能从目前搜集到的不完整的诗歌入手,对《青松红杏图》的主旨一探究竟。 先谈题画诗,可分为以下几种:

第一,赏花品画。 文人雅士去崇效寺赏花,赋诗之余,对寺内名画也会连带吟咏。 特别是寺中的牡丹,将花与画的品格联系起来。 如下诗:

千朵明霞万绿扶,迎风舞遍绣罗襦。 为看国色天香品,喜读青松红杏图。 花好偏教开绀宇,诗清不异饮冰壶。 莫嫌九十韶光老,天付繁华与鼠姑。[4]299

(《清和下浣偕太清枣花寺看牡丹并观拙庵上人〈青松红杏〉手卷,卷中百数十年名作如林,爰赋一律》)

牡丹有“国色天香”的美誉,仪态万千,艳冠群芳。 《青松红杏图》亦是如此,诗人品出水墨之下智朴的隐忍心绪: 易代不易志,至晚年对那场对国家命运起决定意义的松、杏战役无法释怀。 诗人明晓此义,故赞其民族气节,如冰心玉壶,但表达隐晦。 “花败落红依旧开,垂髯人逝空悲叹” “牡丹年年开,韶光不再来”,展开这饱经历史沧桑的画卷,便会让人产生物是人非的感慨。

第二,追慕士僧交往的风流雅调。 这主要有三类,或追慕王士祯、朱彝尊、查慎行等名士与智朴的交际; 或慨叹画卷历经百年,诸老风流,墨迹犹在; 或追慕并憧憬时人及后人续题,对此画卷仰慕至极。

夕照轻阴郭,回车访枣花。 山门分野色,经阁带林霞。 香篆穿帘细,旛风曳柳斜。 摩娑红杏卷,觞咏想王查。[5]

(《竹萯邀同云门饮花之寺晚游白纸坊崇效寺观智朴青松红杏卷二首》其二)

远公社里多词客,诸老风流二百年。 诗卷长留春又去,海棠红雪寺门前。[6]

(《题青松红杏卷拙公和尚照也多国初诸公题句》其二)

清游刚约采兰前,众绿惊囘首夏天。 闯入寺门同一笑,满阶红紫不论钱。 王李真惭并代俦,百年名辈抗风流。 苦心能事敎谁识,尽把诗斑替黑头。 流年苦说觅还丹,两鬓俄惊雪欲攒。 羞到海棠花下饮,且偸槐树梦中安。 鹊竹自绕何山师,故留名迹后人知。 吾曹语笑闲送日,可有千秋万岁时。[7]

(《同人禊饮崇效寺莼客有诗题朴上人青松红杏卷中次韵奉和》 )

第三,感触忠贞气节。 《青松红杏图》画一老僧立于青松、红杏之间,有不忘记松山、杏山战役之意。 意思很明显,但自王、朱题画始,几乎不会直言点破,可能有避讳之嫌,也有爱护之心。

王朱查笔自巨擘,如聆仙梵鸣鹦游。 到今一百十七载,先庚先甲电掣蛇。 我生辛亥七十六,厚挲僧腊吟尖叉。 题观满卷新故水,恒河不皱毗闍耶。 落英晚节秋更好,期君载酒看黄华。[8]

(《四月朔日,牛农、曹(坤)邀予游崇效寺。 牡丹己过,芍药未开。 向惠林上人索观拙庵红杏青松卷,题者甚火。 王渔洋、朱竹垞、查初白皆有手迹。 此卷康熙庚午岁作,百二十年物矣,亦可宝也。》)

遥想当年王、朱、查观此画,与智朴结交,潜心佛境,聆听梵音,对于被烦杂事务缠身的世人是何等自在。 着眼于最后一句,晚节落英,实有暗指智朴晚节依在。

一春诗社苦拘束,恨不快挹西山鬟。 偶从胜寺历图卷,青松红杏田盘间。 适来陈侯选春话,院有古木青孱颜。 丁香一树纪遗迹,寸碣未立枝空攀。 海棠方盛插檐隙,花茵坐拟神仙班。 ……相思三五隔城阙,玉珂听罢鸣铜鐶。 天风吹堕衍波纸,故人常望明河湾。[9]

(《叶云潭观察扈跸蓟镇,寄京师同人游崇效、法源寺中看青松红杏图卷。 适抱恙卧病,病愈追和卽用原韵》)

“衍波纸”是指寄寓无尽相思的信笺,诗人试揣摩智朴内心,以其口吻说出“天风吹堕衍波纸,故人常望明河湾”,认为明亡之痛影响智朴一生,“出家不弃尘世劳,至老难休故国思”,智朴思故国之心愈是殷切,所显之情便愈凄婉苍凉。

第四,体悟佛心禅境。 这是这些题画诗里最常见的一个主题,因为老僧是智朴小照,一代名僧入画,禅意可耐寻味。 正如下面几首诗:

人天一现优昙花,世间草木纷凡葩。 青松红杏亦偶寄,古寺久矣栖青霞。 百年妙迹胜词翰,几人密谛参云伽。[10]

(《次朱文正公韵题崇效寺所藏青松红杏图卷》)

诗人认为图卷上的青松、红杏非刻意为之,实为偶然,因为“香南雪北皆吾家,田盘山色此无恙”,处处是佛,处处是道,以一种近乎淡然睿智的眼睛看世界,自有洞宗“无心”是道的境界。

云门像里见春容,红杏千林万树松。 何日从师闻宝镜,青沟兰若子时钟。[3]111

(王士祯《题拙公写真》)

须知有相原无相,相在吴生笔墨中。 百尺长松千个杏,偶然瓢笠著支公。[3]112

(钱金甫《题盘山拙公像》)

松风触耳轻飞过,娇红剌眼当机悟。 红冷下枝头,风吹何处收? 此中本无色,色向空中得。 秃顶一髯翁,倏然破色空。[3]112

(冯勖《菩萨蛮·题盘山拙公像》)

土木形骸似鹤癯,倚松应胜据枯梧。 不须齐物元无我,错向图中认故吾。[3]112

(孙岳颁《题盘山拙公像》)

这四首禅诗的禅意更加明显,简短义精,耐人寻味,深入探索了《青松红杏图》中的禅意与禅境。 王诗在观此画时营造一种清幽意境; 钱诗说到“有相” “无相”,认为智朴小像可为他本人又可为众人之相,似偶非偶,禅机流露,且画中僧似“瓢笠著支公”,表现远离尘嚣、佛心清净的状态; 冯词将焦点置于青松红杏的色彩对比上,黑白水墨上有青、红二色,与恬淡老僧相并,对比十分强烈。 正是这鲜明突出的色彩表达着佛教“色即是空”的道理; 孙诗更进一步讲到佛性原理——“空”,空无处不在,即使花红柳绿夺人眼球,也不过欲求表达“空”的根本。 并且佛在我心,心灵可达到“万物与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忘却事物之间的一切分别。

第五,岁月流逝的悲叹。 这个主题几乎贯穿在所有题画诗里。 除却上文所举例子之外,再举一首,如下:

看花却忆去年事,空堂听履声登登。 鼠姑万朵香烂漫,文梓双干阴清澄。 重寻古寺饯残暑,低葵疏蓼秋花凝。 惟有青松与红杏,摩挲画卷情难胜。 倚树老人捻须笑,龛中岁月传千灯。 吾侪衣鉢今有托,藉湜幸免韩门憎。 壮游山水我更羡,秀语寒饿人将惩。 闍黎有意工阅客,展卷苦道题名曾。[11]

(《庚辰六月晦,立秋,刘青园师陆招,偕何玉民田季,高陪左田师纳凉崇效寺,重展《青松红杏画》卷次左田师韵》)

读以上诗作可知,诗人重游崇效寺,残暑里花木倦怠萧疏,没有去年的芳姿,低落之余惟见《青松红杏图》还是旧日模样,时间愈久愈珍贵。 诗人摩挲这见证历史的画卷的同时,物是人非之感,佛灯千载之叹也涌上心头。

第六,其它。 包括企盼借智朴名声之重,为之作序以留名千载; 因画上还有不少著名书法家的墨迹,便也有对前辈题画诗书法中运笔、着墨方面的审美品评等。

画卷内容深刻,绝不是一个方面可以涵括,一首题画诗会有多方面的品评。 以上六类常常交错融合,不同程度地表现在题咏上。

相关的非题画诗,情境复杂,或是游盘山,或是游崇效寺,或是寄与智朴,或与朋友同辈探讨等等。 而提及对画隐旨的思考,除题画诗所涉外,还有一些新的内容。

2.3.2 《青松红杏图》非题画诗主旨解读

非题画诗较题画诗拘束较少,但对于智朴和尚的气节探讨也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 反而有很多诗是表达对清初士僧风调的追忆,对个体生命的思考。 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入世的忧作,包括对先辈的追忆悼亡与对自己境况映衬的感伤; 二是出世参禅。 清代士大夫往往谨言谨行,大体的生活空间比较狭小,对一个事物的观察分析更多是局部深入。

需要提到的是,还有一些诗提到青松红杏,却并不指此画,应是盘山本来就有青松红杏,是天然图画。 如下:

千株万株青松树,十里五里红杏花。[3]158

(智朴《题盘山图三首其三》)

谢家木屐无完齿,陶令篮舆怕朔风。 黄叶满山来未得,幽寻也待杏花红。[3]66

(朱彝尊《题青沟禅院》)

我避嚣尘到幽境,一住浑忘旬日永。 春风三月山不寒,饱看青松与红杏。[3]147

(洪昇《留别拙公》)

盘山石结成,松峪独有土。 此中即沃壤,开田作场圃。 黄犊晓耕耘,绿衰春 带雨。 遥听布谷鸣,杏花满村坞。[3]16

(洪昇《松树峪》)

千林红绽三光杏,十里青排五料松。 他日相杂半山路,画图约略记云峰。[3]66

(朱昆田《题青沟禅院》)

须发苍然气若霞,朝朝吟咏是生涯。 闲来趿石长松下,独树山前万树花。[3]122

(无名氏《赠盘山道者》)

以上几首诗作可帮助我们来理解“青松”与“红杏”的丰富内涵。 其一,是盘山、青沟自然风景的写生; 其二,暗指松山、杏山战役; 其三,表明佛家“色空观”。 但画卷并不满足于表现青松红杏,中心着力点是那位老僧的心境与气韵,他立于青松红杏间,闭目冥思,思考什么,这便是画外之音。 智朴晚年作此画,有总结之义,亦有重新来过的想法。 结合他早年历经征伐可知,本来见惯征战杀伐的智朴遁入空门,初衷无谓,国亡无归宿,出家寻安心,心中不甘可想而知。 修佛数年的智朴云游归盘山后,见盘山满是青松红杏,过去松山、杏山战役带来的痛苦回忆必然会被眼前景物触发。 然而,禅宗本来就是对心的修炼,世间万千风云,都是心动而已,心静自然看一切事物都无甚差别,也不会心生不平。 智朴审时度势,领悟“色即是空”的真义,往事已逝,不如杂念止息,直指本心。 画中的老僧俨然是一位潇洒出入于青松红杏间,无关旧日是非的虔诚禅师。 他画了这幅画,与往事告别,从此只奉心中净土,尘世纷扰再也不会激荡心潮。 自此,“红杏青松终成一梦,志别自此销声息影,不复再萌。”[3]71智朴精神焕发,身心不受阻碍。 他以超人的精力整理编写《盘山志》,写下大量的诗词,下江南游历,据传还对《石头记》作了评点,达到了他另一个人生高峰。

3 诗僧智朴的盘山诗歌创作与清初诗坛

3.1 智朴编纂《盘山志》与盘山人文、自然景观的发现及影响

《青松红杏图》影响深远,除了画作本身的美感,还有智朴的原因。 智朴的影响主要源于《盘山志》的编写以及与康熙、朝臣、士大夫等的交游。

智朴北游盘山,“见此山葱葱郁郁,秀色摩霄,怪石嵯峨”,“其中隐士高流今古叠出,赋诗题字遍满崖壁”。文人雅士留下无数痕迹,山上还有诸多寺庙等建筑,物产丰饶,都闲散错落,无人整理修饬。 智朴慨叹《盘山志》之缺,有意编写,自康熙丁巳年,即1677年便着手准备。 之后,有不少探奇之士尝试作此,譬如宋荦、王子千等,每次智朴都会携弟子给予一臂之力,但都遗憾未果。 计划几次落空后,智朴毅然决然,以此为己任,既然卓锡于此,也自认为盘山主人。 智朴“苦心坚思,以面壁功经营创始”,“广捜释典、山经、海录,靡不渔猎,以至丰碑、断碣、名泉、怪石,芒鞋所及,悉赍油素籍记之,其志可谓勤矣”。 但是,智朴和尚精益求精,他拜托当时名士王士祯与朱彝尊为文稿考订校对,并请宋荦、高士奇、王泽弘等人为志作序。 智朴一界僧人,却以考据家的精神,史家之笔,于康熙癸酉年,即1693年春完成《盘山志》十卷与辑补遗四卷。 虽然序言里写道智朴和尚“历经九个寒暑”,但实前后大概己花费十六年时间了。 《盘山志》内容丰富,详略得当,体例简而严,核而有体,创造一种世外桃源的意境,使人未登山读此书已然心领神会,备受时人称赞。 如下:

发凡起例,简而严核,有体有史氏之义焉。 其书必传于后而足备名山之掌故,无疑也。

(王士祯《盘山志序》)

疏略繁简,悉得其宜,文质褒嘉,各极其至,约而该,典而确。 天地磅礴之所钟,山川灵异之所萃,莫不了如指掌,马迁、班固之传在阿堵与?

(张朝琮《盘山志序》)

自此,盘山的名胜、人物、诗文、建置、物产因此稿得以记载。 而盘山有此志,与其他名川大山争雄有据,再无愧色。 《盘山志》既是史实记载,也是文学汇编,具有藏之名山的价值,是智朴大师的功绩。 《盘山志》因此流传开来,成为人们争相阅读的书目,在当时文人圈子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由此对于智朴与方内人物的交游也起到推动作用。

3.2 智朴的盘山诗歌创作以及与清初帝王、诗坛名流的交往

《盘山志》记载康熙去过盘山四次,与智朴相谈甚好,常留诗文助兴,而智朴也以诗应和,表达受皇帝恩宠的荣幸。 清乾隆七年,乾隆在驾幸盘古寺时,为昭彰智朴与康熙的交往和撰写《盘山志》的功绩,赐他为进士,同时敕令重修智朴墓。[12]356

康熙十四年十月十三日,幸盘山诸寺,皆赐金。 智朴和尚呈《接驾诗二首》。康熙二十五年十二月一日,康熙再次幸临盘山盘谷寺,赐诗,智朴作《丙寅季冬一日驾幸青沟应制诗》如下:

冷静峰头云水香,六龙车驾幸山堂。 百年胜观惟今日,块雨条风祝我皇。

康熙四十三年三月十日,康熙再来盘谷寺,与智朴互动更加频繁自如。 智朴作《接驾诗》,康熙次韵相和。 如下:

圣驾东行幸,祥云五色从。 仰天呈赋颂,就日想音容。 咫尺犹千里,艰难近九重。 恩光遍照处,还是旧盘峰。

(智朴《接驾诗》)

廿载常轻步,年华去莫从。 古松分远近,老衲自从容。 问及当时景,犹疑隔岭重。 山髙劳脚力,来往遍云峰。

铃铎鸣山下,田畴雨露恩。 经声连静舍,法语闭柴门。 阴迹安无意,清思礼世尊。 春风来拂面,依旧是乾坤。

(康熙《次韵接驾诗》)

智朴对康熙表达出极其仰慕敬重的心态,表现出智朴雍容气度,并非俗僧的溜须卑微。

因盘山在清代是东陵的必经之地,并且《盘山志》的传播使其在当时人们心中地位极重,智朴虽静净自处,但亦不可避免会有与因公务来此或仰慕山名来此的朝臣文人接触、交流的机会。 如果说智朴与康熙来往,只能是主从之间恭敬的诗歌相和,那么他和朝臣、文人士大夫之间交游则方式多样,更加从容。 主要有以下四种:

第一,关于《盘山志》编写的讨论。 《盘山志》的搜集讨论、考订校对工作主要由王阮亭与朱竹垞完成,序言部分也是王士祯、高士奇、张朝综等文人写就,共八篇。 为此,经常有相关的书信往来,有关于书目的考证补充,有参与作序的谦敬之辞,或表现出考据家的严谨,或表现对智朴和尚的景仰,或表达借智朴《盘山志》之重以名垂千古的功利心态等。 如下:

阮亭云: 屡于《盘山志》搜得未收诗文,奉寄可称快事。 ……《山志》序草成一稿,请正。 愧不能工……甘心受劳受苦,绝不退悔。[3]136

(王泽弘《与青沟和尚书》)

正以宝积、普化二古德公案,须一考证,稍迟回耳。[3]136

(王士祯《与青沟和尚书》)

吾师所撰诗志,自足千古,序之者不一人,岂假弟一言以为重哉?……倘可附之编末,藏诸名山,则藉师不朽,幸孰甚焉。[3]139

(郑纉祖《答青沟和尚书》)

第二,草药野菜等养生方面的相寄往来。 智朴居于盘山,常食山中蔬菜果实,这些吸天地灵气而生的野生植物,对于清心养生自有妙用,智朴面貌邈然超脱,古淡骨刚,与日常习惯密不可分。 酒池肉林被文人雅士所不齿,反而神往于这座名山上的物产,或是受智朴影响。 谈禅之余,赠予山中野蔬也是清雅之事。 有相关诗词可证:

智朴《山行获紫芝寄阮亭侍郎诗》:

二十年来只自知,平怀一种最相宜。 不因偶向松边去,那解深山有紫芝。

王士祯谢赠诗:

寄我灵芝车马形,万年松下斫青冥。[3]81

智朴《掇野蔬寄牧仲观察诗》:

冉冉轻烟闪闪黄,饭馀岭上弄春光。 豆苗竞茁红侵步,杏叶才开绿满筐。 偶摘最怜人不见,小鲜偏喜我初尝。 非君古道谁堪寄,只许山家作道粮。

宋荦依韵答诗:

柔茎纤叶碧参黄,春涧幽姿泫露光。 小摘云林扶短杖,远驰瑶草侑盈筐。 种疑上苑花时见,菹忆庐山雨夜尝。 榆肉楮鸡谁得似,殷勤真费道人粮。[3]81

智朴以山野之物相赠的诗很多,这种交游方式非常频繁,以致于“自辛亥朴结茅青沟,日采制以款客人,皆效之,不数年中,遍山殆尽,百合亦尔”的结果,似有过分之嫌。

第三,智朴的心灵疏导。 清初文化环境相比中后期稍宽松包容,但压抑的气息已被敏感的文人察觉。 敏感文人常感身心具竭又无法发泄,彷徨失措又无处藏身,便愿意选择习禅以得安慰与希望。 与智朴交游的人,最大的初衷就是能听其佛偈,明白一些禅机,在繁冗烦杂中获得片刻的解脱。 王泽弘发自肺腑的感慨:“聊以见我辈世外交情,有切磋之乐也。”宋荦表达更具代表性,他说到:“弟清苦如故,此间事多闷闷,意况殊不能佳。 来教云: ‘韶光密移,念念迁变,要知有不变者存。 ’足见大师婆心为钝根人棒喝。 弟辈七尺幻躯,正如一叶舟在大海风浪中听其掀簸,未知归著,何所恐?所谓不变者亦不免流浪漂泊,为可念耳,何时一瓢一笠,从和尚于青松白石间相对话无生耶?”“无生”,就是指无生无灭,是佛家所说的“空”,世间万物根源都是“空”,而现实的波折是外在假象,是心不静而生的幻相,心不觉悟“无生”的道理,那么烦恼也就自然而来。 智朴以“无生”对处世坎坷的人谆谆教化,使在现实里挣扎的人们获得心灵的淡泊与宁静,这样的精神栖息之地正是文人士大夫们所倾慕的。

第四,结社交游。 结社是清初士僧交往的重要方式,是士僧之间交游唱和的重要载体。 社团是一个群体性组织,可以推进禅学的学习与传播,激发相似的情感体验,对于带有遗民色彩的智朴、宦海漂泊的士大夫来说,确是一个心灵的归宿。 目前只得两首相关诗文:

远公社里多词客,诸老风流二百年。 诗卷长留春又去,海棠红雪寺门前。[6]

(《题青松红杏卷拙公和尚照也多国初诸公题句》其二)

我避嚣尘到幽境,一住浑忘旬日永。 春风三月山不寒,饱看青松与红杏。 半生词赋何所求,结社思陪慧远游。 清泉白石信可恋,妻儿待米难淹留。

劳生汩汩终何极,一梦百年如晷刻。 明日风尘下界行,回头只见青山色。[3]147

(洪昇《留别拙公》)

第五,在文艺思想方面的交流。 士僧交往,习禅之风盛行,必然对士大夫们的文艺思想产生很大的影响,譬如王士祯的“神韵说”。 他在《香祖笔记》中说:“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 王士祯虽说到“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受到严羽“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司空图“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以及王惟、孟浩然等前辈以禅论诗的影响,但是究其生平,他喜与僧人交往,智朴是交往最密切的一位了,智朴对他文艺思想的影响值得关注。

至乾隆七年,乾隆皇帝为智朴修进士坟,估算智朴和尚大概活了一百岁。 无论是记录智朴曲折心路历程的《青松红杏图》、体现其诗文造诣的《盘山志》,还是与皇帝士子的结交来往,都使智朴跌宕的人生充满传奇色彩。 关于智朴的研究,还有很多未解之疑,待再作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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