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诗史初盛期出现的原因与艺术特色
——以谢朓咏物诗为中心
2018-01-01魏耕原
魏耕原
(1.西安培华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5;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从偏居江左的东晋开始,除了陶渊明、鲍照等个别诗人,尚能直面现实外,内容的单调,生活面的狭窄,成了整个南朝人的流行性贫血症。宋齐两代上层社会内部相互斫杀,文人相继遇难,使直抒胸臆的咏怀,借古讽今的咏史濒临绝迹,反映社会重大题材似乎成为一种禁忌,这在南齐时代显得尤其突出。自然景物的描摹上升为占据诗坛的大宗题材,以情采切入的山水诗,较之处于“酷不入情”的巧似阶段,有了迅速的进展。内容的贫瘠导致在技巧上尽力追求,原本若断若续的咏物诗,至此数量骤然大增,进入“正宗”地位,群体竞作,相互切磋,也包含表现能力高下的竞技意义,甚至促成了咏物诗带有规模性的高潮到来。咏物诗突然占有很大比重和描写题材前所未有的宽泛,这种诗歌现象的出现,以及这时期咏物诗的特征,应当引起我们的关注。
一、南齐咏物诗高潮出现的原因
作为永明诗歌权威代表的谢朓,他的咏物诗,在当时同样具有典范意义,解剖这一“标本”,对于观照永明诗与解读小谢都有一定意义。
谢朓咏物诗均为五言,其五言诗今存135首,以“咏”字标题的咏物诗凡16首,加上属于乐府诗的《芳树》 《秋竹曲》 《蒲生行》,共19首,接近五言诗总数的1/7,数量可谓不少。沈约今存诗240首,咏物诗共30首,占其总数1/8;王融存诗78首,咏物诗8首,占其总数1/10还强。他们三人俱列“竟陵八友”,其馀永明诗人即可概知。另外还有不少文字游戏之作,竟陵王萧子良有《郡县名》诗,沈约、王融、范云均有和诗;萧子良有《药名》诗,王融亦和。陆慧晓有《百姓名》诗,沈约有和诗。他们还以咏物诗作为酬唱的工具,王思远有《咏月》、王德充有《咏白云》、刘绘有《博山香炉》诗,沈约均有和诗。
永明诗人还经常举行一题同作切磋诗艺的活动。《南齐书·乐志》载:“《永平(当作“明”)乐歌》者,竟陵王子良与诸文士造之,人为十曲。”今存谢朓、王融《永明乐》均十首,沈约今存一首,释宝月亦有其作,同见于《乐志》。咏物诗也见于群聚共作的文学沙龙活动中。永明八年,谢朓、沈约、王融、虞炎、柳恽有《同咏坐上所见一物》;次年谢朓、沈约、王融又有《同咏乐器》;建武二年在宣城任上谢朓又和僚属有《同赋杂曲名》。谢朓所作《秋竹曲》即为咏物诗。谢朓在竟陵八友中与沈约过从最密,他们的咏物酬和同咏诗亦多,除上所作以外,沈、谢都有《同咏坐上器玩》与《咏竹火笼》。文学团体的形成,不仅提供共同创作的特定场所与人文环境,而且带来一题同作的创作现象,参与者在当场限定的题目中,虽然受到限制,而这种临时题目明显带有防止宿构的性质,以见作者才思敏捷。早在建安文学的邺下团体中,就有大量的一题同作的赋体之作,以及“献酬、纪行、颂德诸体,遂公开后世种种应酬等类。”[1]永明“竟陵八友”的形成,亦有赋体同作,而为咏物诗的大批量的出现,提供了培植各种题材的温床。
关于咏物诗发展渊流,前人曾有过梳理:“昔屈原《橘颂》,荀况赋《蚕》,咏物之作,萌芽于是,然特赋家流耳。汉武之《天马》,班固之《白雉》 《宝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画一物。其托物寄怀,见于诗篇者,蔡邕《咏庭前石榴》,其始见也。沿及六朝,此风渐盛。王融、谢朓至以唱和相高,而大致多主于隶事。唐宋两朝,则作者蔚起,不可以屈指计矣。其特出者,杜甫之比兴深微,苏轼、黄庭坚之譬喻奇巧,皆挺出众流。其馀则唐尚形容,宋参议论,而寄情寓讽,旁见侧出于其中,其大较也。中间如雍鹭鸶、崔鸳鸯、郑鹧鸪,各以摹写之工得名当世。而宋代谢蝴蝶等,遂一题衍至百首,但以得句相夸,不必缘情而作。于是别岐为诗家小品,而咏物之变极矣”[2]。此节论述至为清晰,以今言之,东汉末至建安为萌芽期,南朝萧齐为初盛期,唐宋为鼎盛期,此其可注意者一;其二,“王融、谢朓至以唱和相高”,大批量的制作,促成咏物诗题材与题名的正式形成;在表现技巧上开始以数典隶事编织其中,为后人开一大法门;其三,王、谢咏物唱和诗,属于早期群体性的文学活动,而且咏物诗一题同作亦“萌芽于是”;其它的奉和同咏诗,如萧子隆有《经刘先生墓下》,奉和者有萧子良、沈约、谢朓、虞炎、柳恽。谢朓随镇荆州,留别诗有《离夜》,同题共咏赠别诗者有江孝嗣、沈约、虞炎、范云、王融、萧琛、刘绘,谢朓又作《和别沈右率诸君》。这种群聚同咏的活动,在永明年间成为经常性的文学活动。
在《谢宣城集》中,联句诗7首,应诏诗3首,《同赋杂曲名》1首,同咏《永明乐》10首,《同谢谘咏铜爵台》1首,同赋鼓吹曲2首,酬答诗19首,《奉和随王殿下》16首,咏物诗同咏4首,总共63首,占包括四言、杂言、佚诗在内总数146的将近一半,其他竟陵府邸诗人亦可概见。集体性同题共作以及酬和应诏、应教、应令、奉和,乃至等而下之种类繁多的文字游戏,数量巨大,种类花样翻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这是纯艺术时代的必然趋势,也是咏物诗大量滋生的原因。
咏物诗大量出现的另一原因:自建安伊始,诗赋题材交流,赋的诗化与诗的赋化日趋交融,西晋赋的诗化更为高涨,刘宋则诗的赋化亦为兴盛,铺排始终的大谢山水诗就代表着这种趋向。南齐以小谢为代表的山水诗注重情感的介入,对“寓目辄书”的竭力刻画加以控制,赋化体物的手法则进入咏物诗中,诗的赋化的热力在重视技巧的咏物诗中得以释放。
还有未经人注意的原因:自魏晋易代名士少有全者以后,宋齐两朝文人总与政治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身在魏阙在于恋栈贪禄,表白心想山林在于远祸全身,这在南齐文人尤著。较之魏晋文人,他们更多了一层内伤:宋齐两代文祸骤起,文士罹难与日俱增,重艺术时代的竞争挟带妒杀嫉害的副产品,所以面对以文自负的宋武帝,鲍照就把文章弄得“多鄙言累句”,沈约隶典数事也要“少(梁武)帝三事”,不安全的忧难感,像阴影笼布心头,所以小谢的诗常言隐居,甚至搞成“篇篇一旨”也在所不惜。因而永明诗人很少直接选择重大的社会题材,山水诗与送别、咏物诗占了主体位置,它们本身标志着很显明的安全系数,因而也始终伴随着小谢短短的创作历程。
二、咏物诗的发展历程
要了解谢朓咏物诗的特色,我们须先巡视这一题材在创始期的表现特征与发展演变。
咏物之制在辞赋中出现甚早,屈原《九章·橘颂》与荀子《赋篇》已开其端,宋玉以后则得到长足进展,而诗则出现甚晚。蔡邕的《翠鸟》被认为是最早的咏物诗,其诗云:“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驯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龄”①此诗因开头言及“若榴”,遂被四库馆臣误为《咏庭前石榴》。。采用比兴手法,喻才士脱险后托身得所,显然借鸟自喻。10句中只有3句刻画动姿羽色,诗的重心在于表达乱世文士的企望。王夫之说:“以咏物则佳,以作感兴诗则浅”,具有“风度典刑”(《古诗评选》卷四)。这种写法与同时赵壹《穷鸟赋》极为相近,赵赋中援救穷鸟的“大贤”与此诗中的“君子”为同一机杼,诗赋对流,于此可见端倪。
赵赋蔡诗很可能受到汉乐府《飞鹄行》 (即《艳歌何尝行》)的启发。其诗云:“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将负汝去,羽毛日催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踌躇顾群侣,泪落纵横垂。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以叙述情节为主,有别于以体物为主的咏物诗。蔡诗体物叙事参半,带有由通体比兴的飞鸟诗向咏物诗转化的痕迹。王粲佚题诗云:“鸾鸟化为鸠,远窜江汉边。遭遇风云会,托身鸾凤间。天姿既否戾,受性又不闲。邂逅见逼迫,俯仰不得言。”情节事理更为昭晰,是向汉乐府“双鹄”诗的回归。刘桢《赠从弟》三首,《文选》置于“赠答”类,实都为咏物诗,分别写蘋藻、冬松、凤凰,首篇以体物为主,中篇通首比兴借,松言志。末篇咏凤则切合自身经历,尤可见从《飞鹄行》生发出来。还有见于类书的两首佚题诗“青青女萝草”与“翩翩野青雀”,看来均属咏物之制。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主要叙写鸿雁南来北往远行的艰辛,情词悲切,与当时公宴诗有别。后少半表达对“公子敬爱客”的感激。《文选》列入“献诗”类,实则把咏物与赠诗结合起来,基本与刘桢《赠从弟》如出一辙。繁钦《咏蕙》与《生茨》是以赋法体物的咏物诗。前者以第一人称叙写,物中含情。结末言:“百卉皆含荣,己独失时姿。比我英芳发,鹈鴂鸣已哀”,即物即人,情感凄切,“居然动人”(王夫之语)。后者云:
有茨生兰圃,布叶翳芙蕖。
寄根膏壤隈,春泽以养躯。
太阳曝真色,翔风发其敷。
甘液润其中,华实与气俱。
族类日夜滋,被我中堂隅。
通篇写恶草蔓延,比较淡化了自《双鹄行》以来的情节化叙述,以描写滋衍为中心,与标准的刻摹形状的咏物诗相当接近。这两首无论题目与体制都已正规纯粹,同时也具有前此的比兴寄托手法。此诗由唐代佚名的《灌畦暇语》始录,并言:“后汉繁钦伤世道剥丧,贤愚隐情,上之人用察不至,而小人得志,君子伏匿,于是赋《生茨》之诗”,当为可信。另有《槐树诗》仅存四句,全描绘物色。魏明帝曹叡四言诗《短歌行》,是首规范的咏燕诗,只是充斥着儒家的说教气息。
曹植《吁嗟篇》以拟人手法咏飞蓬,通体比兴,情节尤为详赡,无不一一切合自家坎坷遭遇,状物却无一句,走的是《双鹄行》的路子。佚题诗“双鹤俱遨游”则明显模拟《双鹄行》。玄学家何晏《言志诗》亦宗法《双鹄行》,借咏鸿鹄“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寄托忧生之嗟。王夫之说:“直切已开西晋一派,而检制不泛滥”(《古诗评选》卷四)。毋丘俭《答杜挚诗》言凤鸟遭到“燕雀嗤”的心曲,以咏物诗代酬答,体近刘桢《赠从弟》。嵇康《五言赠秀才》前大半以比兴为体,叙写雄鸾遭羁:“双鸾匿景耀,戢翼太山崖。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何意世太艰,虞人来我维。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单雄翩独逝,哀吟伤生离。徘徊恋俦侣,慷慨高山陂”,“为所羁”喻其兄嵇喜投身仕宦[3],固然切合自家处境,追本溯源,仍出自《双鹄行》。由此看来,乐府此诗成了东汉末至魏流行的咏鸟诗一大母题本源。阮籍《咏怀》第43首“鸿鹄相随飞”,第79首“林中有奇鸟”,借鸟举身青云而网罗不制,发抒远身避祸的心愿,体制亦近咏物,实则是《双鹄行》的逆向构思。魏明帝曹叡四言诗《咏燕》,赋比交互为用,虽赋予燕子伦理化人格,写得生动“有活气”(王夫之语)。
西晋傅玄佚题诗“啄木高翔鸣喈喈”,题材新鲜,把鸟喻为树木的“倡俳”,似乎讥刺无行文人。左氏(佚其名) 《啄木》则赞它“无干于人,惟志所欲”,就小物讲出“清荣浊辱”的大道理。张华咏《荷》算是比较好的一首:“荷生绿泉中,碧叶齐如规。回风荡流雾,珠水逐条垂。照灼此金塘,藻耀君玉池。不愁世赏绝,但畏盛明移。”①此诗见于《艺文类聚》卷八二,又见宋本鲍照集·学公干体。他是赋家名手,此诗用意不刻露,铺写简洁得法,“净而不促,舒而不隘,开先唐亦一禘祖矣”(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陆机《塘上行》咏江蓠由幽渚移居华池,叶润根坚,但繁华难久,馀芳风散。与上诗喻旨相近。又有《园葵》二首,用意与咏蓠无二。西晋四言诗回潮,模拟风气浓厚。司马彪《赠山涛》咏青雀,失题诗咏秋蓬,则均为五言。后者简直是曹植《吁嗟篇》的缩写。末尾“搔首望故林,邈然无由返”,不采用习见的议论作结,而是拟人化的描摹,颇具情态,理亦在其中①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题作《杂诗》:“王敬美谓:‘诗有妙悟,非关理也。’非谓无理有诗,正是不得以名言之理相求耳。且如飞蓬何首可搔?而不妨云‘搔首’,以理求之,讵不蹭蹬?”。前诗则简洁有意味:“翩翩野青雀,受性孤且傲。昔生三河侧,鼓翼帝王畿。”枣据《杂诗》“有凤适南中”,咏凤自愿离梧栖榆,振翼天衢,不待朝阳,当为隐士写照,全是一幅不合作姿态。挚虞《逸骥》今存四句,似为完璧:“逸骥无镳辔,腾陆从长川。剪落就羁靮,飞轩蹑云烟”。这为咏物诗开一绝新的大题材,在“力柔于建安”的西晋,可谓绝响。前秦赵整《讽谏诗》其二:“北园有一树,布叶垂重阴。外虽饶棘刺,内实有赤心。”简劲刚健,风骨凛然。东晋袁山松《菊》:“灵菊植幽崖,擢颖陵寒飇。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借物示志,可与赵整咏枣树媲美。作为最早的咏菊诗,可视为陶渊明写菊的前奏曲。王夫之认为“藏锋毫端,咫尺万里”(《古诗评选》卷三)。伏系之《咏椅桐》今存四句:“亭亭椅桐,郁兹庭圃。翠微疏风,绿柯荫宇。”似为残诗,仅余敷色部分。“翠微”先见于左思《蜀都赋》,以后为山水诗的常见词。陶渊明《归鸟》体近咏物,实为咏怀,体用意义如同左思《咏史》。陶诗每多此制,飞鸟为其一大重要意象。《饮酒》其四“栖栖失群鸟”,喻其出处境遇,亦属此类。范泰《鸾鸟》转述羁鸟一鸣而殒的故事,而非咏物正体。谢惠连《咏螺蚌》纯出以议论,为咏物诗之别体。
时至南朝,刘宋袁淑《咏寒雪》采用骚体,仅存残篇佚句。鲍照《学刘公干体》其二咏松,略为生色,但终逊刘桢原作。另有《喜雨》 《苦雨》《咏白雪》 《山行见孤桐》 《咏双燕》,体虽近正,数量亦多,但非其长。吴迈远《飞来双白鹄》则模拟汉乐府。
综上所述,旧说咏物起源于蔡邕《翠鸟》,诚然谨慎,而蔡作实受汉乐府《双鹄行》启发,只是对所咏之物略增铺写,仍带有叙事之痕迹。《双鹄行》虽以叙事为本,未曾描绘物色,然通体言鸟,寄托流离人的生离死别,稍加描摹,即为蔡邕咏鸟之类。所以,我们无妨把它看作咏物的滥觞,或无大谬。如同左思《咏史》不过借史事点染,实为咏怀,人们仍视为咏史之作。何况《双鹄行》为原始初期之作,体不规范,在所难免。而且此为魏晋众多咏鸟诗的一大本源,沾溉数代,影响甚巨。另外,此诗托事寄情,已开后世“托物寄怀”之体制。王粲、刘桢即顺此而来。视为咏鸟诗之祖,咏物诗之始,理亦在其中。
嗣后魏晋咏物诸作,增加蘋、蓬、蕙、茨、江蓠、荷、葵、松、枣树、桐树等草木之咏,鸟则衍增凤、雀、鹤、鸾、啄木鸟等。建安刘桢、应玚、曹植的《斗鸡》,纯以物色描写较长量短,不涉寄托,比兴都无,诚为诗酒文会的文字游戏,而非咏物正宗。挚虞的咏马本是上好题材,但东晋至南朝壮志宏伟者寥若晨星,故继作者无人。赵整咏枣体制短小,寄意刚正,孤篇独出,此和咏马则对志气恢宏的唐人将会发生作用。鲍照所作篇数最多,似乎是南齐咏物诗高潮来临的前奏曲。其诗赋均为名家,而咏物诸制无多起色。但转换前此以叙述遭遇或处境为主,而铺写物色,主于刻画,使咏物诗趋于规范。咏物诗从起始至此渐进,传统的“借题以托比,触目以起兴”,即成主要定式。
三、谢朓咏物诗的寄托
咏物诗发展到南齐,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四库馆臣指出“王融、谢朓至以唱和相高”,旧史习惯上把沈约视为梁人,故未提及。至于说南齐咏物诗“大致多主于隶事”,本为囫囵说法。王融咏物诗有琵琶、幔、梨花、梧桐、女萝、四色、火等诸物,确实都没有什么寄托,唯以刻画物色为能事,但却没有多少“主于隶事”。钟嵘谓王融诗“词美英净”,在这些咏物诗中尚可看出。至于咏物诗最多的谢朓,若谓“多主于隶事”,则未免以偏概全了。
如前所言,谢朓咏物诗不只作于早年,但无论是竟陵西邸还是宣城时期,这些咏物诗都有显明的寄托,可以说几乎无诗不比兴,而且借题托比,示志咏怀,大多感发明朗。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属于文字游戏的东西,诸如像王融所作的《药名诗》《星名诗》 《郡县名诗》 《四色咏》 《后园作回文诗》 《双声诗》 《代五杂组诗》,沈约所作的奉和竟陵《郡县名诗》与《药名诗》,应令的《大言》《细言》 《百姓名诗》,乃至以等而下之的咏《领边绣》 《脚下履》。这些诗有些是奉和而作,如王融《郡县名诗》即奉和竟陵王所作,则由萧子良发起,而谢朓身列竟陵八友,且咏物之制最多,竟无一首此类东西。另一西邸诗友范云存诗仅39首,亦有《建除诗》 《数名诗》 《州名诗》 《四色诗》五首、《奉和竟陵王郡县名诗》,而独谢朓一首也无,这就不免让人诧异。
钟嵘《诗品》卷中曾说:“(谢)朓极(一作‘亟’,当是) 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卷下又言:“子阳(虞羲) 诗奇句清拔,谢朓常嗟诵之。”虞羲有《咏霍将军北伐》,胡应麟就极其诧异:“宋齐之末靡极矣,而袁阳源《白马》,虞子阳《北伐》,大有建安风骨,何从得之?”(《诗薮》外编卷二)陈祚明亦称此诗“高壮”,“已稍洗尔时纤卑习气矣”(《采菽堂古诗选》)。《诗品》卷中又谓谢朓诗奇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沈约称他为“才杰”,称其诗“文锋振奇响”,“思逐风云上”(《伤谢朓》)。据上所论,可知谢朓关于“好诗”的见解,就不仅是音律上“圆转如弹丸”,在内容上自有他的要求。作为西邸文友,而不作文字游戏一类东西,由此即可概知。
关于谢朓咏物诗寄托之有无,我们先看早期永明西邸之作。《琴》 《席》 《乌皮隐几》 《咏竹火笼》 《咏镜台》 《咏灯》 《咏烛》,均为列身西邸文士咏物、唱和之作[4]。永明五年,萧子良开西邸,谢朓时年24,开始步入诗坛。这时正好赶上难得的升平时期:“永明之世,十许年中,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盖以百数”(《南齐书·良政传序》)。史称齐武帝萧赜继位后,“虽为继体,事实艰难。御衮垂旒,深存政典,文武授任,不革旧章,明罚厚恩,皆由上出,义兼长远,莫不肃然。外表无尘,内朝多豫,机事平理,职贡有恒,府藏内充,民鲜劳役,宫室苑囿,未足以伤财,安乐延年,众庶所同幸”(《南齐书·武帝本纪》)。这虽不无溢美,但“市朝晏逸,中外宁和”情况,还是可信的。南齐的咏物诗,正出现在这个时期。这时年轻的谢朓无忧无虑,他这7首咏物诗虽说没有深刻重大的主旨,但尚能以情运文,也含有一定的寄托。他和王融、沈约《同咏乐器》的《琴》,赞美琴声“冲响清危”,后半则言:“春风摇蕙草,秋月满华池。是时操《别鹤》,淫淫客泪垂”,联想到“春秋佳日,不堪离别之思”(吴汝伦语),则以情运文,并非专意于雕绘。《同咏坐上器玩》的《乌皮隐几》后半则言:“勿言素韦洁,白沙尚推移。曲躬奉微用,聊承终宴疲”,说它颜色虽黑,但从不推移转易。虽仅供凭依,所用甚微,而能曲躬尽用,不知疲倦,显然赋予了一定的人格,称得上“以质被文”(沈约语)。《同咏坐上所见一物》的《席》,原本素朴常物,文字亦质苍可观:
本生朝夕池,落景照参差。
汀洲蔽杜若,幽渚夺江蓠。
遇君时采撷,玉座奉金卮。
但愿罗衣拂,无使素尘弥。
言芦苇高长莽苍,远胜过杜若、江蓠一类的芳草,占尽水池早晚风光。但愿多采此物,用于“玉座”,且勤拂灰尘,使之干净光洁,从中亦见出其服善爱才的个性。在讲究门望的南朝,谢朓却好奖掖后进寒士。江革少孤贫,傍无师友,好学不倦。朓访革,“时大雪,见革弊絮单席,而耽学不倦,嗟叹久之。乃脱所着襦,并手割半氈与革充卧具而去”(《梁书》本传)。孔顗粗有才笔,未为时知。“孔珪尝令草让表以示朓,朓嗟吟良久,手自折简写之,谓珪曰:‘士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馀论。’其好善如此”(《南齐书·谢朓传》)。谢朓这首《席》,无异于一篇“芦苇颂”或“蒹葭颂”。又作于竟陵王西邸,则可以看作“擢拔后进寒士的报告”。此诗并不“多主于用事”,文质兼备,风力充斥,这与他惜才服善的个性又十分切合。惜乎自古迄今尚未受人注意!
其《咏竹火笼》针对竹篾斜纹密织,诗中言“体密用宜通,文邪性非曲”,正反两面夹写,寄托了一种人格理想。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入选此诗,并言:“造情不远,而寄意可风”,亦非无的之论。《咏镜台》前6句状物,结末归到情事:“玉颜徒自见,常畏君情歇”,则用“宫怨”题材的手法,指出“君情”不固,也不是没有意义。吴汝伦即认为“此美恶自知,人情难测”,亦与题旨不远。《咏灯》后半言:“飞蛾再三绕,轻花四五重。孤对相思夕,空照舞衣缝”,使人不由想起唐人两首绝句:一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白居易《宫词》);一是“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颜救飞蛾”(张祜《赠内人》)。这两诗写宫女夜静时的冷落与无聊,意谓她们“闲”得苦闷。谢朓这诗却写“忙”得冷落,唐人笔下的“闲”,我们总觉得与小谢所写的“忙”似大有依承关系。小谢还有首被李白看重而追摹的《玉阶怨》:“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这诗虽声价颇高,而结句未免有些露不藏锋,比不上此诗结句含而不露且意味深长。白、张可能正看中于此,从“忙”中生出“闲”来。如果说唐人富有同情心,那么小谢这诗当自有其意义了。还有题材相类的《咏烛》,前6句铺写杏梁桂宫华烛明沉光低时,从“灼烁绮疏金”的窗子,映出舞女在“宝琴”声中“徘徊云髻影”的身姿。夜深宾散,舞女却独言:“恨君秋月夜,遗我洞房阴”。此时的冷落与前“暧色轻帷里”形成寂凉与热烈的鲜明对比,从而逼出的“恨君”,在夜深人去之时又显得那样响亮。从小小的烛光中,生发出如此光景,就不能说有无寄托,简直是戟手怨骂!
《咏鸂鶒》是谢朓这时的短制:“蕙草含初芳,瑶池暧晚色。得厕鸿鸾影,晞光弄羽翼。”此似为己写照,表抒侧身竟陵西邸诗酒文会的欣然,末句可推想年轻诗人初展文采辉映一时的兴奋。以上早期的咏物诗,属于安乐中的产物,情感淡淡,涉世未深,体现了青年人的希望与兴奋,或者由偶尔的孤独所引发的对现实的一点体味。
经过永明末年“三改年号”血腥动荡以后,给谢朓咏物诗带来了比较深沉的内容,一来他所用力的山水诗不易于注入忧患之感,二来咏物诗容易有所寄托,而且有层“保护色”和安全感。大约作于此时期的《蒲生行》,可视为其咏物诗的代表作:
蒲生广湖边,托身洪波侧。
春露惠我泽,秋霜缛我色。
根叶从风浪,常恐不永植。
摄生各有命,岂云智与力。
安得游云上,与尔同羽翼。
从永明十一年(494)七月起,不到一年,南齐国祚三移,三更年号:武帝永明——郁林王隆昌——海陵王延兴——明帝(萧鸾)建武。武帝堂弟萧鸾辅政期间,王融谋立竟陵王萧子良,萧衍背叛竟陵集团,倒向萧鸾,使王融事败遇难。范云外谪零陵,沈约谪守东阳。不久竟陵集团领袖萧子良忧悸死。任昉为萧鸾作表,因辞见恶。在这场争夺帝位的腥风恶雨中,竟陵八友一时风吹雨散。谢朓在《新亭渚别范零陵》中沮丧地说:“心事俱已矣”,建元二年(495)还感叹“朋僚多雨散”(《和刘中书》)。就在萧鸾辅政时,谢朓受到重用,掌中书诏诰,依违于两派之间,既伤感“朋情以郁陶”(《直中书省》),对萧鸾又有知遇之感。《蒲生行》即反映这时的心态。“洪波风浪”喻局势的突变,“春露秋霜”喻恩祸不测,“根叶”二句发忧生之嗟,“摄生”二句当包含对竟陵八友分化的怅感。作者性格的柔弱和摇摆不定,在诗里约略可见。
另首《咏蒲》虽就魏文帝甄皇后及所作《塘上行》而发,似乎也有所寄托。我们大胆猜测,或许与王融遇难相关。王融是谢朓在西邸时的同咏好友,两人都出身望族,又都早获文名。谢朓有《和王著作融八公山》,王融所作今不存。《南齐书·王融传》说:“永明末,世祖欲北伐,使毛惠秀画《汉武北伐图》,使融掌其事。融好功名,因此上疏。”疏中请缨北伐,要求“执殳先迈,式道中原”。后来朝廷讨雍州刺史王奂,王融复上疏再请北伐,并言:“臣少重名节,早习军旅,若试而无绩,伏受面欺之诛”,而且“晚节大习骑马”,倾意招集文武才干。遂即逢武帝病死、宗室争位之难,而屡陈北伐,反成“赐死”的一大罪状。《南齐书》本传论曰:“晋世适宅江表,人无北归之计。……元嘉再略河南,师旅倾覆,自此以来,攻伐寝议。虽有战争,事存保境。……王融生遇永明,军国宁息,以文敏才华,不足进取,略经心旨,殷勤表奏。若使宫车未晏,有事边关,融之报效,或不易限。”王融是否就像史家所说的“其贾谊终军之流亚乎”,还是沈约所谓“眷言怀祖武,一篑望成峰”(《怀旧诗·伤王融》)的必然失败者,姑且不论。但他却是倡言北伐的罕见人物,此当无疑。有鉴于此,故或许在武帝不预之先,即积极准备北伐之时,追怀淝水之战,为了鼓动北伐必胜,写下《八公山》,旋即遇难。当时局势紧张,谢朓不及为和,亦大有不便。事后两年,即建武二年(495)谢朓守宣城时,才追怀故人而作[5]。诗末言:“风烟四时犯,霜露朝夜沐。春秀良已凋,秋场庶能筑”,前二句言“一年三号”的政局,后二句则哀悼王融英年遇害“身没志违”的不幸。这和沈约惋叹的“涂难行易跌,命舛志难逢。折风落迅羽,流恨满青松”(《伤王融》),为同一哀恸长悲。
据上论,再看这首《咏蒲》:“离离水上蒲,结水散成珠。间厕秋菡萏,出入青凫雏。初萌实雕俎,暮蕊杂椒涂。所悲塘上曲,遂铄黄金躯”,不有点像为王融而作的哀辞吗?王融少时敏慧,博涉有才辩,才地既华,且文辞辩捷,与萧子良“特相友好,情分殊常”。他自己亦恃门地而好功名,“三十内望为公辅”。这些大概似可看作此诗前6句的“谜底”或喻体。末两句则哀悼英年夭折。末句化用甄后《塘上行》“众口铄黄金”,甄后本遭谗赐死,王融亦是宗室争权的遇难者,遂由彼及此。谓能“实雕俎”“杂椒涂”的人物夭折,亦即与王融诗所说的“春秀良已凋”同意。不过这里还暗示出他因“众口铄金”含冤而死。此诗以香草美人为喻,极为隐晦,起码作于和王《八公山》诗之前,即王融遇难后不久。
作于宣城任上的咏物诗有《咏竹》 《游东堂咏桐》以及《秋竹曲》[5]。前诗末二句说:“但恨从风箨,根株长别离”,颇属外放口气。谢朓视金陵为故里,他的恋京情结,每以思乡出之。他和檀秀才、江朝请、陶功曹、朱孝廉为《同赋杂曲名》所作的《秋竹曲》,题下注“时为宣城守”。此诗亦曲终奏雅:“但能凌白雪,贞心萌曲池”。两诗都以竹自况,虽取意深浅有别,但都有寄托。值得注意的是《游东堂咏桐》: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馀。
叶生既婀娜,叶落更扶疏。
无华复无实,何以赠离居?
裁为圭与瑞,足可命参墟。
结尾两句借用周成王桐叶封弟故事咏桐。谢朓咏物诗多在篇末卒章显志或曲终奏雅,这也是咏物诗的一个传统。那么这两句恐怕亦不专于主事,所以吴汝伦说:“此殆为明帝之剪除宗室而发”(《谢宣城集选》)。
明帝萧鸾本高帝萧道成之侄,早孤,道成抚育,恩过诸子。其宗兄武帝临危托命辅政,不数月废弑郁林、海陵而篡位,性猜忌残狠,自以为以支庶犹子纂历,见高、武子孙日渐长大,故亟行诛戮,篡位前后的“延兴、建武中,凡三诛诸王”(《南齐书·萧子岳传》)。高帝19子,除武帝外,有6子卒于明帝前,又早殇者4人,其馀8子皆为明帝所杀。武帝23子,除早卒早殇7子,其馀16子亦皆为明帝所杀。文惠太子4子:郁林王昭业、海陵王昭文、昭秀、昭粲,复为明帝或弑或杀。甚至萧子良之子昭胄、昭颖,亦遭明帝残害[6]。明帝潜信道术,每次屠杀“辄先烧香火,呜咽涕泣,众以此辄知其夜当相杀戮也”(《南齐书·萧子岳传》)。史谓“流涕行诛,非云义举,事苟求安,能无内愧”(《明帝本纪》),可谓诛心之论。《萧铉传》言:“建武之世,高、武子孙忧危,铉每朝见,常鞠躬俯偻,不敢平行直视。”永泰元年(498),高、武旧臣见忌遭诛,王敬则被逼起兵向阙,以奉武帝子南康王子恪为名。子恪避乱逃走,不知所向。嗣后明帝欲尽杀高、武子孙,悉召入宫,“孩抱者乳母随入。其夜太医煮药,都水办数十具棺材,须三更当悉杀之”。因眠不起而事未果。故自“建武以来,高、武王侯居常震怖,朝不保夕,至是尤甚”(《萧昭胄传》)。
观此诗言高百尺的孤桐,原本“叶生既婀娜”,一旦“叶落”,则“无华复无实”,正与萧鸾这只“金翅鸟下殿庭,搏食小龙无数”(《子夏传》)事切合。末尾两句意谓如果重用高、武子孙,足可驻守一方。亦见作者良善之苦心。建武二至三年,小谢外任宣城,此诗当作于此时。
《咏兔丝》凡8句,前半体物,后半借物言志:“安根不可知,萦心终不测。所贵能卷舒,伊用蓬生直”,称曲否直,倡言进退卷舒随时变化的处世哲学,显然不是早年西邸所作,很有点过来人语气。建武元年萧鸾辅政,授谢朓为骠骑谘议,领记室,掌霸府文笔,又掌中书诏告。不久萧鸾自立,又授任中书郎。他的岳父王敬则被逼谋反,密约谢朓响应,谢朓畏祸,又感恩萧鸾,便行告发,有功升任尚书吏部郎。此诗或许作于此时,于中可见出谢朓逢昏属乱时柔弱畏惧、摇摆反复的人格。
在谢朓的咏物诗中,《咏落梅》显得异常,不仅带有叙事化,且以美女簪花作为映衬。其诗云:“新叶初冉冉,初蕊新菲菲。逢君后园宴,相随巧笑归。亲劳君玉指,摘以赠南威。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辉。日暮长零落,君恩不可追。”陈祚明谓此诗“咏物有物外之旨”(《采菽堂古诗选》)卷二一),那么它的“物外之旨”又是什么呢?反复详味,我们亦可作大胆推测。此诗“君”字三见,或许喻“竟陵八友”的领袖萧子良。所谓“逢君后园宴,相随巧笑归”,当指昔日西邸诗酒文会。“亲劳”四句谓其礼才好士,倾意群彦,赏接士子,谢朓、王融即在此时,早获文名。结末二句,当指郁林王即位,“常虑子良有异志”,子良惊悸而死,年仅35。故言“长零落”,而有“君恩不可追”的叹惋。《咏墙北栀子》似亦与此诗题旨相近。诗中说:“幸赖夕阳下,馀景及西枝。还思照渌水,君阶无曲池”;结末又言:“复留倾筐德,君恩信未赀”,此两“君”字,当与《咏落梅》的“君”字同指,此诗亦可能表达对萧子良的怀念。
他的《咏风》后半由怀人转到自己:“高响飘歌吹,相思子未知。时拂孤鸾镜,星鬓视参差”,由风带歌,由歌及人;复由人及己,感叹年华不永。吴汝伦说:“此嗟卑叹老之旨。一本评云:此伤久不遇。”(《谢宣城集选》) 吴说看重后两句,后说似乎别有所指。总之此诗和他的其它咏物诗一样,不是为咏物而咏物,当是确有所指,只是难以捉摸而已。《咏蔷薇》后半说:“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这似乎针对永明末年“竟陵八友”分化消散而言,“新花”句可能指投靠萧鸾的萧衍,“故蕊”句喻外放的沈约、范云和自己。这种“参差”变化,标志“竟陵八友”的解体,亦即“谁肯盼微丛”的意思。
以上对17首咏物诗所做的详实考索,若无大谬,则可得出如下结论:一是谢朓的咏物诗都有寄托,或言志寄情,或关涉政局变乱,继承了自汉以降的比兴传统。内容涉及广泛,甚或超过了他的山水、送别、乐府诗。比兴的隐蔽性所具有的安全感,使在它体不便言之的,而在咏物诗中得到体现;二是这些与现实广泛对话的方式,不仅在南齐罕见,而且自汉至此,亦无人方比。在沈约不少咏物诗中,只有咏竹、山榴、杜若有些淡淡平浅的示志意味,其馀很难看出有何寄托。王融、虞炎、刘绘亦复如是。这在同咏或同指一物而咏的诗中,尤其对比显明;三是长期以来对他的咏物诗忽略不论,偶有涉及者,则在内容上持否定态度,认为“平浅”“有一点依微的寄托”“思想贫乏,感情苍白”,总之“没有多少价值可言”,或论齐梁咏物诗,认为“从生活面来说,固是前所未有狭窄”。这就需要我们详细考察,才能得出接近事实的结论。
四、谢朓咏物诗的艺术特色
从诗艺分析着眼谢朓咏物诗者,以清人陈祚明为多,钟惺、王夫之亦有留意。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评《蒲生行》说:“结构净,推致大,微加矜饰,然纳之汉人乐府中,亦不见有几许高下。”并谓《芳树》“凄清欲绝”。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入选7首之多。其卷二一说:“宣城工于咏物,姿态疏秀,造情不远,而寄意可风。”其馀具体分析者,亦具艺术见地。
首先,谢朓咏物之制多是8句的新体诗,在不长的篇幅中体物寄托兼备,则不允许作细致刻画,这就要求抓住事物最主要的特点,描写疏朗而有致。如《咏风》的“徘徊发红萼,葳蕤动绿葹。垂杨低复举,新萍合且离”,6个各具姿态的动词,在形容词“徘徊”总领下,一气飘转,似乎千花百草都在风中摇动,且摇摆得各具形态,确实写出一阵“风”来。陈祚明说这几句“画不能及”,正是从动态着眼。《咏蔷薇》则抓住弱枝细花幽香稍作勾勒点染:“低枝讵胜叶,轻香幸自通。发萼初攒紫,馀采尚霏红”,前两句言其枝细长,弱不胜叶,则叶之繁密可见;叶密而香自可闻,则花香之幽亦可知。后二句言其花或苞或绽,开放迟早不一;颜色或紫或红,有淡有浓。新花放蕊、含苞将放者,皆一一可见。枝、叶、花、萼与各种颜色全都写到,以及相互之关系,时间之早晚,都有交待,却只用了20字,以简化繁。确有“姿态疏秀”之致。《咏兔丝》的“轻丝既难理,细缕竟无织。烂漫已万条,连绵复一色”,这种植物画来易而歌咏难,则就叶细色同“模糊”描写,把原本属于工笔勾勒的一变而为渲染,“轻丝细缕”尚要历历可见。“难理”“无织”的否定写法,连绵词偶对的两层夹写,起了关键作用,确能状难写之物如在目前。《琴》的乐声不直接描摹,只展开“春风摇惠草,秋月满华池”的想象的空间,去体味此时琴声。咏桐则采取“叶生既婀娜,叶落更扶疏”的对比,已见出干高叶大。咏一物而有一物的笔墨,着眼点各自不同,而用笔疏宕简括,气韵亦较生动,摹物如在目前。另外,在摹形状色中还有寄托,就须两方构思,而且要结合得自然巧妙。如《席》 《蒲生行》 《咏蒲》 《咏落梅》 《游东堂》,均通体比兴,寄意融贯整体,不仅“推致大”,而且描摹“姿态疏秀”。但大部分和他的山水诗一样,前后分成两橛,前物色而后为物外之旨,形成块状性的两片,未免有些板滞,通篇血脉不够流通。
其次,继承乐府诗与汉魏古诗的比兴传统,风格明朗畅达,语言清爽平易,稍加润泽,风致秀雅。寄托自然的篇章,显得雅洁隽永,情思感发。如《咏竹》的前半:“前窗一丛竹,青翠独言奇。南条交北叶,新筍杂故枝”,语言通俗流畅,发端高朗,颇得汉魏古诗风神。《咏落梅》的三个“君”字,前后散入篇中,反复出现,形成一条线索通贯全诗。除开头以对起描摹,馀皆流动不偶对,显得自然流走。在叙事化的描述中,由新开到零落的梅花始终作为配衬,与“君”相映成趣。这种反主为宾的写法,使寓意寄托自然融入,把物理情事不知不觉地打成一片,浑然无迹。《咏墙北栀子》前半:“有美当阶树,霜露未能移。金蕡发朱采,映日以离离。幸赖夕阳下,馀景及西枝。还思照渌水,君阶无曲池”,似乎受到曹植《升天行》“日出登东干,既夕没西枝”的启发,仅就早晚两端描写,“金蕡”二句摹形状色,后四句则虚写传神,可谓形神兼备。陈祚明说:“‘幸赖’四句有古风,咏物若此不多得。”避免了齐梁专就声色摹物纤细琐碎之弊。《蒲生行》的语言质朴自然,其中“春露惠我泽,秋霜缛我色”,第一人称的反复,不仅具有民歌意味,而且给全诗赋予拟人化特色,正如钟惺所言:“二‘我’字待物如人”(《古诗归》卷十三)。谭元春则谓此诗:“蒲言托身已奇矣,又发出摄生、智力大议论,渊博可敬。”(同上)甄皇后《塘上行》以“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起兴,以下即引出自己的处境,实际为咏怀诗。小谢此诗则通首咏物,更显得“结构净”,又用化己为物的拟人手法,所以显得“奇”。拟人化的咏物又和忧生之嗟的“大议论”吻合无间,亦物亦人,不即不离,泯化无迹。因而陈祚明说“得乐府古情”,认为“根叶从风浪,常恐不永植”两句“大佳”。此诗末尾“安得游云上,与尔同羽翼”,企愿化为展翅之鸟,远祸避难,“转接纯在空际”,亦是汉魏古诗习见手法,但置之于咏蒲,亦颇奇幻。王夫之说:“咏物诗步步有情,而风味不刻露,殆为绝唱。”[7]谢朓此诗可谓近之。
小谢山水诗以发端著称,这在他的有所限制的咏物之什中也同样得到展现。咏桐以“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尽馀”发唱,气势轩举,起调高昂,磊落不群,形神俱显。咏栀子的“有美当阶树,霜露未能移”,则精力弥满,颇具风力,写花木而不纤弱。或者以整饰的偶句对起,稍加矜饰,亦具气势。咏琴的“洞庭风雨干,龙门生死枝”,故实于此不纯是一种装饰,典故的音乐积淀,预先挟带一种清亮的“乐声”,超前渲染出琴音“冲响清危”的氛围。而《咏风》以“徘徊发红萼,葳蕤动绿葹”发端,爽气迎面扑来,不言“风”而“风”无处不在,一片骇红惊绿,加上两连绵词的动态描绘,显出触处为风。《咏兔丝》的开端“轻丝既难理,细缕竟无织”,则描写与带有情思的议论相结合,层叠的两副词的加重,使繁茂轻细的“兔丝”缕缕俱现,丝丝可见。《咏落梅》的开端“新叶初冉冉,初蕊新菲菲”,描写花枝柔弱下垂,花朵鲜美茂密,由大而小,由远而近。叠音词则起了渲染作用。《乌皮隐几》开头的“蟠木生附枝,刻削岂无施”,却以议论发端,从外似的无用而引发下文的有用。有的开头,则开门见山,直奔题目。如“离离水上蒲,结水散成珠”“蒲生广湖边,托身洪波侧”之咏蒲,“前窗一丛竹,青翠独言奇”之咏竹,“孤桐百尺外,高枝百馀尺”之咏桐,起笔入题,简捷明快。或者题前盘旋,为下文咏物先作铺垫衬托,如《咏竹火笼》则先写寒冷:“庭雪乱如花,井冰粲成玉”,然后再写物什的可爱与作用。这样的开头,亦显得很有必要。
总之,谢朓的开头变化大,方法多样,不主一个程式,都经过精心构思安排,大多别出心裁,精雅新警,意锐思新,而且不乏风力,颇有气势,这大概也是钟嵘所说的“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的原因之一。
[1]叶燮.原诗·内篇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4.
[2]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453.
[3]兴膳宏.嵇康的飞翔[M]//兴膳宏.六朝文学论稿.长沙:岳麓书社,1986:4.
[4]陈庆元.谢朓诗歌系年[J].文史,第21辑.
[5]王仲镛.读谢朓的宣城诗[M]//茆家培.谢朓与李白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13.
[6]赵翼.廿二史札记[M].北京:中国书店,1978:154-155.
[7]王夫之.古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