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勾勒下的心意
——沈尹默《三弦》赏析
2018-01-01翟悦
翟 悦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诗歌《三弦》发表于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上。而此时的中国诗歌正处于一个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特殊时期,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等人所创作的白话新诗肩负着与传统诗歌决裂,寻找同新时代新气息相契合的诗歌创作形式的任务,而《三弦》的发表无疑是倍受关注的。一方面,胡适在《谈新诗》中评价这首诗与旧体诗词有外在音节运用上的联系,以及诗中双声叠韵使用的巧妙之处[1];另一方面,茅盾在1937年对《三弦》也作出了中肯的评价,他认为“诗歌完全是散文的写式,然而读了只觉得是诗,比我们常见的分行写成长短一样的几行而且句末一字押韵的诗是更‘诗些’的”[2]。再加上后来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中对《三弦》的垂爱,皆能看出这首诗必定有它不平凡之处。《三弦》由三个段落组成,这种散文式的诗歌结构与诗的题目呈现出一种相互呼应的形式。“弦”的基本解释是乐器上发声的线,也是乐器三弦的通称,三段话和三弦,似乎每段话都在向人们弹述着些什么,每段话都有个小小的故事停留在三弦的琴声里,等着读者来慢慢品味。
一、细赏“三弦”情与景
诗开篇写道:“中午的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我们发现作者是在以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展现了一个明晰的场景,诗文中并没有出现第一叙述人称“我”,但“我”却依旧在这个故事里,“我”看见了所有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并没有多少繁复雕琢的语词,用通俗易懂的白话就向读者介绍了时间“中午”、地点“长街”、环境“烈日下”。紧接着诗人又说道:“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这句诗承着上面的长街,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联想,烈日当头,整条街被烈日灼伤湮没在无声当中,只有徐徐微风吹来,才唤醒了路旁杨树,而叶子的摩挲声反倒使得长街更静了。《三弦》中的第一弦似乎就在这样一种被诗人渲染的极静氛围中结束了。
诗的第二段:“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光。”诗笔一转,故事似乎又掀起了新的篇章。这次地点是在一个破门前,但好像依旧被炎炎翌日追逐着似的,门前的细草上也映出了太阳的光芒。由此可以大胆揣测,或许这里曾经下过一场大雨,或许一直是梅雨季节,水珠依旧附在草地上,还未蒸发殆尽,所以才能折射出阳光。“半兜子绿茸茸细草”的刻画与“破大门”的“破”字又再一次遥相呼应。仅一个“破”字就已经将第二段的氛围定格在不富裕、简陋、平凡百姓家等一系列可以令人联想到的相似环境里。同时,半兜子的茸茸细草一方面表现出这户寻常百姓家日子过得随意不经心,没有时间打理草地也没有精力关心他家的门。而原因就在于生活的困窘使得他们只能求得温饱哪里又有功夫去装点清理房子呢?另一方面,诗人在形容细草时特地选取了词组“绿茸茸”,简单的“绿”字与下句“都浮若闪闪的金光”中的“金”字又再次契合,使得上半节诗句呈现出强烈画面感,“绿茸茸”草地和金闪闪日光给人和美安宁的独特感受。第二段的下半节:“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不仅引出了新的场景“土墙”,而且还描绘出一个不知性别、年龄的边缘人,他正自顾自地弹着三弦,那声乐穿透土墙飘了出去,飘到了远方。仔细揣摩第二段,再次发现它的上下两节其实是紧密相连、相互照拂的,使得第二段整体流露出一种苦中作乐、悠然自得的生命意蕴。相比第一段来看,还是能够感受到那种氛围——静。虽然第二段中出现了动态的人物和声响,但它同第一段中那杨树在孤寂长街中挥动着叶子一样,只能更进一步衬托出整个画面的静谧,可见《三弦》的第二弦也是在看着充满动态的故事场景中悄悄地静了下去。
到了第三段:“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作为全诗的最后一段,干脆利落的几句话瞬间就勾勒出简单的人物形象,寥寥数字反而让整个场景跳动起来。因为周围环境景色已经被诗人淡化用来突出老人的形象,最值得关注也让场景充满动态的就是老人双手抱头不说话的行为。此时无声胜有声,老人的举动使读者产生了遐想,他的不声不响不过是对外的表现,双手抱头怕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又或在思考些什么,他的内心世界此时此刻一定是不平静的。从独立的段落来看,《三弦》的第三弦似乎是纷然跃动的,与前两段诗人竭力去描绘的那种“静”呈现出鲜明对比。这些只是从诗歌字面含义进行的揣测,是诗人用白话口语方式向读者展现出的浅层意义。但是,《三弦》这首诗作为初期白话诗作的代表作品以及沈尹默对“五四”运动做出的贡献,不得不使人们重新审视这部佳作,以进一步追溯作者创作的目的。
二、多义诗境乐与哀
就全诗来看,诗歌第一段是写景,但细细品味又会发现其中是景中有情的。炎炎夏日,除了闷热窒息就是孤寂,这无疑就是在渲染一种情绪。诗的第二段同样展现出情景交融的意境。“破”大门、低土墙,里面坐着的人弹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此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他是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惋惜还是以一种隐士的姿态看遍了这繁世后而感到虚芜落寞呢?诗的第三段则是对墙外老人的描写,正如之前所述的那样,老人的一举一动构成了一副意象鲜明的画面,暗示了复杂的感情色彩。沈尹默并没有浅显白描这一幅幅图景,也没有直抒胸臆表达他的情感,而是在用景物构建画面的同时,创造出一种暗示性很强的意境。诗人的创作看上去是在写一件件故事,一个个人们熟知的意象,可实质上他的创作目的并不是这意象的表面,而是以这些意象烘托出更深层的情绪,赋予意象以更广阔的内涵。因此,无论是“太阳”“杨树”“破大门”等,都是在为整篇诗作烘托出一种氛围,能够让读者靠近和感受到这种氛围,从而去理解作者想要抒发的思绪。对于诗歌《三弦》想要阐述的想法,并不能得出标准的答案,读者游离在诗人所创作的富有弹性和表现力的框架内,这首诗如果结合当时创作新诗的背景来看,或许可以把它当作是诗人发自内心的人道主义情怀,特别是第三段对于老人生活处境的刻画,衣衫褴褛、温饱不知、满腹愁绪,令人望生同情。但如果从文本出发的话,可能会得出新的看法,《三弦》大概又是作者对人生命运的沉思,生活总是无奈的,人们的命运也都轻如浮萍。面对困境,或许可以苦中作乐,依然能够潇潇洒洒;或许悲从心来,无能为力,只能俯首叹息。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作品都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在这种朦胧和多义的诗境中,读者可以感受到沈尹默独特的创作意识。诗人把朦胧视为一种审美标准,虽然用平铺直叙的白描手法刻画出人物场景,但与此同时却能凭借所刻画的事物一点一点暗示出潜在的情绪和心灵动态,让读者在“静”中寻动,在朦胧中寻求清晰,给人以丰富的联想空间,从而依靠想象去感知作者要传达的情义。就像孙玉石曾说过的那样,沈尹默作品体现出一种“现代寄托诗”所具有的象征性特质,“用物象隐藏和寄托自己寓于时代性的思绪和情怀,于模糊朦胧中暗示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义’”[3],而这一切恰好和西方象征主义所倡导暗示的审美原则以及中国传统诗歌所追求的含蓄的美学范畴有相通之处。可见,沈尹默创作既能从新中读出旧来,也能从旧中读出新来,赋予了中国新诗多样性。在超越传统诗歌抒写形式时,又添入了一种现代诗歌艺术的创作手法,即在朦胧多义的意境中暗示出某种心态和情怀。
三、亘古诗心与白话
而诗人之所以如此创作的原因,想必与诗人的心意相关。一方面诗人想要打破传统诗歌的抒情模式,使古典文学和新文学能够达到一种对接;另一方面也和他个人的生活经历有关。沈尹默在“五四”运动前期曾于北大任职,在社会变革席卷中国大地时,人们借用“文学革命”的手段来否定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以此开启民智,启蒙民众。沈尹默也积极地响应并参与文学革命中,不仅参加了《新青年》编辑部的工作,也在后期“女师大风潮”中表现出正义的爱国知识分子情怀,他坚定地支持学生们宣传新思想新文化的活动,与学生们站在统一战线上反抗那些迫害学生们的黑暗势力。与此同时,沈尹默始终走在时代前列,用开放的眼光参与北大的改革和建设,积极地投入新文化运动中[4]。因此,沈尹默或许是想以新诗创作实践的方式,在开辟中国新诗发展新道路的同时启迪民众,在民族文化沉淀已久的传统意象上添加新的创作模式,既不会造成过多的陌生感,也能够引起人们对于“现代性”的注意,从而推动新诗文化的发展,这或许就是诗人用简单明了的白话文创作出意境深远的诗歌真正用意。
[1]朱伟华.中国新诗创始期的旧中之新与新中之旧沈尹默——《月夜》《三弦》的重新解读[J].贵州社会科学,2002 (1):53-56.
[2]杜方智.听,那声音拨动着的《三弦》读沈尹默的《三弦》[J].名作欣赏,1984(4):44-46.
[3]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周龙田.“五四”运动前后的沈尹默[J].安康学院学报,2008(2):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