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天文分野说中的世界图景与政治涵义
2017-11-21邱靖嘉
文/邱靖嘉
传统天文分野说中的世界图景与政治涵义
文/邱靖嘉
中国古代的天文分野是由传统星占学衍生出来的一种将周天星区与地理区域相互对应的学说。它集中反映了古代中国人对于天地关系的认知与想象,蕴涵着十分丰富的政治文化及思想文化内容。本文着眼于中国传统天下观的视角,对历代分野说所体现出来的世界图景及其与国家政治版图之间的密切联系作了系统考察,希望能够成为天文分野思想史研究的一个初步尝试。
“中国即世界”:从分野说看中国传统世界观的内涵
分野学说起源于战国,其产生的最初目的是为了配合星占理论进行天象占测。这种带有浓厚星占数术色彩的分野之说实质上反映的是古人“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的传统宇宙观。在这种宇宙生成论之下,天地之间处于一种相互映射的状态,任何事物皆可与周天星宿相对应。而分野学说则是将这种天地相通、天地相应的思想具象化,使得周天星宿具体落实于某一地理区域。在这过程中,人们选择多大范围的一片地理区域来与天文系统相对应,这就必然牵涉到当时人对地理世界的认知问题,换言之,它体现的是古代中国人的世界观。
天文分野从最初仅用于星占的实用学说到承载人们世界观的严密体系的变化大约发生于汉代。自《淮南子·天文训》及《史记·天官书》始将二十八宿分别对应于东周十三国及汉武帝十二州地理系统之后,分野学说逐渐体现出世界观的象征性意义。汉代以后,这种采用十三国与十二州地理系统的分野说更是风靡于世,成为影响甚广的经典分野体系,并与地理学紧密结合,成为人们认知世界的基本理论框架。
不过,无论是十三国,还是十二州地理系统,就其整体地域格局而言,传统分野体系所涵盖的区域范围基本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而不包括周边四夷及邻近国家。北朝颜之推早已指明分野学说的这一地理特征,他在《颜氏家训》中对传统分野说提出一个疑问:“乾象之大,列星之夥,何为分野止系中国?”其所谓“分野止系中国”正是对汉代以来最为通行的二十八宿及十二次分野体系的准确概括。那么,传统分野说为何将全天星宿仅对应于中国呢?这就需要从中国古代星占学以及中国传统世界观两个方面去加以理解。
首先,“分野止系中国”是由中国传统星占学的适用范围所决定的。分野学说原本是为天文星占服务,而传统星占学主要是通过观测天象以预卜中国范围内的各种吉凶休咎之事,这就决定了与星占理论相配合的分野说必然要保证中国内部各个区域与周天众星一一对应,而忽略中国以外的其他地区。汉代至南北朝时期诸多分野星占文献往往会冠以“海中”之名,顾炎武指出所谓“海中”者乃是与“海外”相对而言的,即指“海内”,义为中国。取“海中”之名,当意在强调其星占学说独行于中国,为中国所用,而海外不得占也。
其次,“分野止系中国”集中体现了古代中国人认为中华文化至上、“中国即世界”的传统天下观。一般认为,古人所说的“天下”主要有两种涵义:就狭义而言,“天下”即指单一的政治社会——“中国”;若从广义来说,“天下”则是“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的普天之下——“世界”。这两种看似对立的“天下”涵义其实具有紧密的内在逻辑联系,所谓“天下”指“世界”并非近代意义上的世界万国观,而是一种“以中国为中心、以周边国族乃至整个世界为周边的同心圆式的世界观”。在这种天下模式中,中国无疑占据着绝对主体地位,构成天下观的核心与内涵,而周边民族和国家则仅是中国的外缘,且往往充斥着很多鄙夷与想象的成分,乃至被人忽略。因此,中国传统天下观无论从狭义还是广义来看,其本质内核均表现为“天下”即“中国”、“中国”即“世界”的狭隘世界观。这种传统观念除具有“中国即世界”的地理特征之外,亦彰显出古代中国人由衷的文化优越感和华夏中心主义意识。传统分野说之所以仅系于中国,而将中国以外的广大地区排斥于分野体系之外,归根结底就是源自于上述这种具有高度文化优越感的传统天下观。
疆域主权与政治臣属:分野学说的政治涵义
传统分野说展示给世人的是一幅“中国即世界”的天下图景。我们知道,自秦汉以后所谓“中国”的具体区域范围是随着历代中原王朝疆域的变化而不断变动的,这种联动性在历代分野区域的调整中亦可得到清晰的反映。伴随着国家政治版图的伸缩与扩张,“分野止系中国”除了体现一种世界观之外,又逐渐衍生出某些特殊的政治涵义与政治功能。
从国家政治的角度来看,地图是国家的象征符号,它具有标识国家疆域范围、宣示领土主权、强化版图意识等重要的政治作用。由于分野地理区域与王朝疆域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它也逐渐体现出某些与地图类似的政治功能,这主要表现在利用分野以标帜国家疆域、宣示政治主权方面。此外,我们还能看到,明清时期的某种分野说打破“分野止系中国”的传统,将朝鲜、安南、琉球等周边国家也纳入分野体系,以凸显中国与这些藩国之间的政治臣属关系,这又是普通地图所不具备而为分野所独有的一项政治功能。
(一) 天文分野中所反映的国家疆域与政治主权
自汉代以降,历代王朝均习惯将本朝实际统治的区域纳入传统天文分野体系,这就使分野逐渐衍变为王朝疆域的一种象征,故《大明一统赋》称“分野既明,疆域乃奠”。既然分野与政治版图联系如此紧密,那么这就要求分野地理区域必须与各朝疆域范围相符,从而达到“画分野以正疆域”的目的。在此过程中,分野地理区域的调整自然衍生出了标帜国家疆域、宣示领土主权的政治作用。如西汉后期刘向重新划定十三国分野区域,就是为了使分野地理系统与汉武帝时期的帝国版图相适应,从而借此展示汉朝疆域所至及其对新开辟区域的领土主权。
关于分野区域调整所反映出来的这种国家疆界及政治意义,在清前期疆域开拓过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明清鼎革,满洲人入主中原,以中国自居,并大力开疆拓土,缔造了空前辽阔的大一统帝国。伴随着领土的扩张,如何将新获领土融入中国疆域便是一个首要的政治问题。在清朝统治者所采取的诸项政治举措中,为这些新开拓的疆土设定分野,从而将其纳入中国传统的分野地理系统,也是清人试图使新辟区域中国化的努力之一。
先从东北方向来说,传统分野区域最远仅及于辽东。然清朝将松花江、黑龙江流域以至库页岛在内的大片地区并入版图,于是清人将该区域亦列入分野。康熙初修《大清一统志》即于宁古塔及黑龙江下明确记云“天文尾、箕分野,析木之次”,按照传统分野说,当属燕—幽州分野区。清高宗御制序称此书“星野所占,坤舆所载……眉列掌示”,可见清人沿袭传统观念,认为分野与疆域存在天然的对应关系,属于清朝统治之下、坤舆之内的东北部族地区也当有分星相应,这其中所体现的就是一种领土主权的象征意义。
北部蒙古向来非中国之地,故不在分野体系之内。然至清初经略朔漠,招致诸部归附,设理藩院以统之。因此,康熙初修《大清一统志》于外藩蒙古统部下称“天文昴、毕及尾、箕分野,躔大梁、析木之次”,当属赵—冀州及燕—幽州分野区,从而明确将蒙古五十一旗纳入中国传统分野体系,同样象征着清朝对于蒙古诸部的政治统辖。
西藏至清初达赖、班禅始遣使归诚,接受清朝册封。康熙末雍正初,清军平定策妄阿拉布坦及罗卜藏丹津之乱后,始设驻藏大臣监督西藏政务,从而确立了对西藏的政治控制。此后不久,清人即着手考定西藏分野问题。雍正七年纂修《四川通志·凡例》星野条明确称西藏本无星宿相应,但自并入中国版图之后,朝廷就必须为其设定分野,显然有宣示政治统治合法性的目的,只不过当时关于西藏分星尚存分歧,悬而未决。其后,王我师著《藏炉总记》开篇记载西藏为天文“井、鬼之分野”,即属秦—雍州分野区,可能就是最终确定的西藏分野说。
乾隆二十年至二十四年,清军先后平定准噶尔及回部,“西域全地悉归版图”。然早在二十年初次平定准噶尔时,清高宗已明确要求考定新疆之分野,载入《时宪书》,并将此事与《皇舆全图》内增入新疆部分相提并论,皆旨在向中外宣示清朝“大一统”之盛,其政治意图彰明较著。此后清高宗多次命人前往西域实地测量,悉心考订,并将测绘结果编辑成书,至二十七年纂成《皇舆西域图志》。此书专设分野一门,详细记载新疆各地分野情况,其内容大概是说西域分野当为“星分参、井之躔”,即分属魏—益州及秦—雍州两个分野区域,从而将整个新疆地区融入了中国疆域,可见设定分野在确立国家统治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最能体现天文分野之政治主权象征意义的例子是台湾。台湾孤悬海外,“历汉唐宋明未入版图”,故不入分野。但至康熙二十二年,清军攻占台湾,始入版图,“规制与内郡等”。二十五年修成的第一部《台湾府志》首次对台湾分野做了明确考定,将台湾划归扬州分野区,其分星定为女、虚二宿。此后历次重修《台湾府志》亦皆有台湾分野的内容,只不过后经学者仔细考证,认为“台星野终必以牛、女为定衡”,遂对台湾分星加以修正。关于台湾被列入分野的政治意义,乾隆五年重修《台湾府志·星野志序》谓“我皇上统驭三辰,光被无外,牧斯土者率上应列宿”,将其背后所隐藏的政治主权诉求和盘托出。
综观清朝陆续将东北、蒙古、西藏、新疆、台湾等新辟领土纳入中国传统分野体系的一系列举措,不难看出,其最终目的就是要使这些地区融入中国疆域,宣示中国对它们的政治控制和统辖。在这过程中,即充分体现出分野区域象征国家疆域及领土主权的政治涵义。
(二) 明清分野体系下的政治臣属关系
明清时期还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分野说,其分野区域突破了当时中国的疆域范围,进一步向外延伸至朝鲜、安南、琉球等周边国家。这种看似与历史传统相矛盾的分野说甚至还是一种朝廷官方的思想观念。
明正德七年,翰林院编修湛若水出使安南,册封安南国王,作有《交南赋》。其谓“安南分野,翼、轸之南,朱鸟之地”,又称安南国为鹑尾之分,当附属于楚—荆州分野区。尽管此说出自文学作品,但因湛若水时任安南国王册封使,故其说或许代表的就是朝廷的思想观念。
朝鲜向来仰慕中华文化,很早就表现出希望融入中国分野体系的愿望。不过,关于明朝将朝鲜列入分野的明确记载则相对较晚,最早见于万历二十一年刘黄裳、袁黄率军入朝抗倭时所携谕朝咨文,此文借天象星占以说明朝日之间的强弱之势,其中谓“朝鲜分野属析木之次”,即附于燕—幽州分野区,明确将朝鲜视为中国分野地理系统的一部分来看待。
康熙五十七年,清廷命翰林院检讨海宝、编修徐葆光赴琉球,册封中山国王,并派人测量琉球天文道里,归国后撰成《中山传信录》。此书经实地测量考证,首次明确记载“琉球分野与扬州、吴越同属女、牛,星纪之次,俱在丑宫”,即将琉球依附于吴越—扬州分野区,并绘有《琉球星野图》。
明清时期的分野体系开始打破“分野止系中国”的传统,将其分野地理区域由中国疆域向外延伸至朝鲜、安南、琉球等周边国家。尤其是清朝甚至将这种分野说载入《大清一统志》,从而使其完全成为一种官方的分野思想,影响很大。欲理解这种看似有悖传统的分野体系,需了解明清朝贡体制及对外关系问题。
明清时期形成了一个以中国为核心、以朝贡关系为纽带连结而成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体系,被称之为朝贡体制,它构成了明清中国对外关系的基本模式。朝鲜、安南、琉球三国长期以来都是明清两朝最为典型的朝贡国,皆世奉中国正朔,认同中华文化,与中国有着十分紧密的政治臣属关系,故明清人对此三国颇有好感,甚至将其视为中国版图的外延,与内地无异。乾嘉时期地理学者江登云所著《东南三国记》,从政治关系、地理沿革和文化认同的角度,明确指出朝鲜、安南、琉球在众多朝贡国中的特殊之处,并直截了当地说“此三国与中土版图无异”,反映的应是清代较为流行的一种政治地理观念。传统分野说将周天星宿对应于中国疆域,既然朝鲜、安南、琉球亦皆隶版籍,那么从广义的角度来说,分野体系也自然可以延伸至这些国家,所以明清两朝将此三国列入分野与“分野止系中国”并不绝对矛盾。此举所欲表达的政治意图就是要彰显中国与这些朝贡国之间的政治臣属关系。
综上,传统分野说在发展演变中,逐渐衍生出象征国家疆域主权以及宣示中国与周边藩国政治臣属关系这两种政治功能。前者是在分野地理区域随中国政治版图变化而调整的过程中自发产生的一种政治涵义,而后者则是明清时期中国在构筑东亚政治秩序时所赋予天文分野的一种新的政治属性。
余论:分野说所见传统天下观之批判
古代中国人的传统世界观是一种认为中华文化至上、“中国即世界”的天下观,上文所述中国传统分野说所体现出来的世界图景及其与国家政治版图之间的密切联系,都是在这一思想的主导之下而产生的。
中国传统的天下图式是一种以中国为中心、以其他民族或国家为周边的同心圆式的世界,虽然“天下”的外缘可以包容中国以外的其他地理区域,但这是以中国占据绝对主体地位、居于文明顶端为前提的。尽管这种狭隘的世界观盛行于中国古代社会,但值得注意的是,自宋代以后,已有一些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对传统天下观提出质疑和批判,从而体现出某种思想启蒙的意义。
由于古代中国人的世界观念集中反映于天文分野学说之中,故人们对于传统天下观的攻讦往往是从批判分野说开始的。宋末元初周密最早从世界观的角度抨击传统分野说,认为分野说“最为疎诞”之处就是“分野止系中国”,而数万里之广的外国却无任何分星,显然这是针对隐藏于分野背后认为“中国即世界”的传统天下观所提出的质疑。此后,不断有学者从中外地理空间布局的角度批判分野学说,对传统天下观发起挑战。
至明末清初,西方地理学和世界地理知识的传入更是直接对中国传统天下观造成了一定冲击,甚至有一些接受西学、思想前卫的文人士大夫开始抛弃传统的天下观。据利玛窦称,李之藻“少年时曾绘一中国全图,图上有十五省,颇精确,以为天下尽在于此。及见吾人之《山海舆地全图》,始恍然知中国与世界相比,殊为渺小”。瞿氏榖在见到传教士艾儒略介绍世界五大洲的地理著作《职方外纪》之后,也意识到中国之于世界的渺小,而中国传统天下观以为“中国即世界”,犹如井底之蛙,殊为狭隘。
元代以降,随着中国人世界地理知识和眼界的拓展,已有不少学者认识到以“分野止系中国”为代表的天下观念其实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狭隘世界观。因此,这种“中国即世界”的传统天下观日益遭受到人们的质疑和批判。尽管如此,仍需指出的是,在元明清时代,以上那些具有理性批判主义色彩的启蒙思想只是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前卫观念,它们并没有颠覆中国传统的世界观念,但却构成了晚清以后中国传统天下观崩溃的一个远源。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讲师;摘自《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3期;原题为《普天之下:传统天文分野说中的世界图景与政治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