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论“迷影”理论
2017-11-16蒋秀云
蒋秀云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海南 三亚 572000)
20世纪20年代,法国导演、影评人路易·德吕克创造法语词“La cinéphilie”(影迷),以形容电影文化给人营造的某种情绪上和心境上的愉悦之感。到20世纪60年代,这个词转化为“cinephilia”进入英语词汇。它就是今天电影学中广泛讨论的“迷影”理论,也被翻译成“电影迷恋”“电影痴”或“电影之爱”等。在转化过程中,“迷影”一词,除具有原来法文词中对电影的热爱之情外,还衍生出新含义。德国著名电影学者托马斯·艾尔萨埃瑟指出,它(“迷影”,cinephilia)像“影迷”(La cinéphilie)一样,怀着一股“热切之情”(passion)召唤人们去观看电影。它还回荡着一种怀旧的情绪、一种奉献的精神,从而指向哲学上的不确定性。
由于新科技、新媒体的降临、对电影黄金时代的怀旧,过去20多年来,关于“迷影”的论述一直被“电影衰败”的“阴魂”所纠缠。对这个话题阐述最早、最深刻的,当属20世纪文化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
一、 桑氏定义“迷影”
西方研究者认为,桑塔格对“迷影”的定义主要集中在《电影的衰亡》(TheDecayofCinema)一文。她认为“迷影”一词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法国。当时《电影手册》的主编安德烈·巴赞,虽然从事电影研究不过10年时间就在白血病的折磨中英年早逝,却掀起法国电影理论的第一个热潮——“巴赞时期”。①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巴赞已溘然长逝,但巴赞理论仍占主流地位。苏珊·桑塔格钦慕“巴赞时代”,根据巴赞理论总结出迷影的实践:“那时的迷影者希望座位离荧幕越近越好,第三排的中间座位是最佳位置。‘没有罗西里尼(Rossellini),人就无法生活’,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1940— )《革命前夕》(BeforetheRevolution,1964)中的一个角色如是说——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②
在实践基础上,桑塔格又提出“迷影”的概念:“迷影”特指“电影艺术所激发的某种爱(the very specific kind of love)。”③她认为,“迷影”代表的“电影之爱”包含着迷影者的探索——“什么才是真正的电影艺术?”这一追求让他们的电影之“爱”超越“世俗之爱”,升华为理性上的“神圣之爱”。桑塔格运用一系列具有宗教神秘色彩的词汇进一步描述“迷影”概念:她将“迷影者”比作“信徒(如同宗教)(apostles, it was like religion)”,把电影喻为骑士们为了信仰而参加的圣战——“十字军”战争(crusade),用“仪式”(rituals)来形容迷影者的观影行为,以“圣殿”(temples)表示那些专门的电影院、俱乐部。在“信徒”“仪式”“圣殿”等词汇中,桑塔格不仅看到它们的宗教色彩,更注重其中的神圣“超越性”。在她笔下,“迷影”概念超越艺术、审美或者文化范畴,升华出“特有的、不可或缺的”东西。
如画家提香在画作《神圣的爱与世俗的爱》中并置世俗的和神圣的两个维纳斯一样,桑塔格认为“迷影”概念中同时蕴含“世俗”和“神圣”两个层面:迷影一面唤起“爱欲”(erotic),一面引起“沉思”(ruminative)——如果“爱欲”是在世俗的意义上象征电影的艺术、审美及文化内涵,那么“沉思”就是迷影在神圣理性上的努力。
1995年,欧洲电影界在尽情欢呼电影诞生的百年喜讯,桑塔格却忧心忡忡地发表《百年电影回眸》(ACenturyofCinema),宣称电影艺术的黄金时代已经消逝。1996年2月《纽约时报》重刊这篇文章时,将文章标题修改得更具煽动性——《电影的衰亡》(TheDecayofCinema)。文章一开头,桑塔格就开门见山地指出:“电影的百年犹如生命的轮回:不光会经历必然的出生、稳步积累的荣耀,也无法逃脱生命最后十年耻辱的衰败。”④“电影衰亡论”一出,就震惊西方文化批评界。这让桑塔格成为第一个强调电影及迷影理论关系的人。实际上,这也指出二者之间的绝对分别——“电影的衰败”代表艺术形式本身的衰落,“迷影之死”指支撑电影艺术形式的文化的衰落。
二、 迷影之死与电影衰败
1995年,桑塔格难掩对当时电影的失望之情,发出迷影之死与电影衰败的悲鸣。她认为,造成迷影之死的原因有二:一是新科技、新媒体的降临;二是对电影黄金时代的怀旧。
第一,关于新技术的出现。从默片到有声片、彩色片、立体声、宽银幕、立体电影和全景电影等,电影无不体现着与现代技术的关联。桑塔格指出,新技术让电影画面以任何尺寸放映到平面上,“影院中的银幕,小如手掌或大到整面墙壁的家庭屏幕,迪斯科舞厅的墙壁或体育场的超大屏幕,以及大型公共建筑的外墙”⑤。她认为,这并未增加电影艺术的活力,反而让它简化成刺激的图像。电影不再具有迷影的魅力,无力唤起现代人的“电影之爱”,反而麻痹其艺术神经,造成电影衰败。
第二,对电影黄金时代的怀旧。“怀旧”(nostagia),源自希腊语的“nostos”(返回家园) 和“algia”(痛苦的状态),本义是指渴望归家的痛楚,后来形容对过去美好时代的回顾。希尔维亚·阿加辛斯基(Sylviane Agacinski)认为,“怀旧”是“放逐的痛苦,等同德语‘Heimweh’代表的思乡病,是一种无论在哪里都不在家的感受”⑥。20世纪末电影被高度产业化,电影的艺术性、实验性被扼杀在资本—消费的利刃之下,“电影之爱”消退,迷影死亡。“在高度产业化时代,迷影情结毫无立足之地。”⑦这让她缅怀欧洲电影的黄金时代。她认为,在“迷影死亡”时,无论拍出多少部影片,电影都陷于“不在家”的苦痛中,无法自拔。
桑塔格指出,电影的黄金时代有二:一是有声电影诞生之前的默片时期(the silent era);二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二战后的欧洲先锋电影。那时电影摆脱商业标准的钳制,抛弃纯粹娱乐的生产目的,特立独行地保持与好莱坞电影的不同。桑塔格认为,好莱坞是一种商业电影,它平庸地模仿黄金时代的某些元素,片面地强调商业利润,扼杀电影的艺术性,将天平绝对地倒向资本运作的一方。
这一批评并不独特。桑氏独特之处在于将迷影之死、怀旧黄金时代、电影产业化等与她终身的事业——批判资本主义相联系。她认为,在产业化的操纵之下,严肃电影艺术蜕化成标准化的商品,成为鼓吹“日益甚嚣尘上的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旗手,助长“野蛮主义”的摧残,“让我们进入了,切切实实进入了,虚无主义的时代”⑧。这契合这位独立知识分子的牛虻精神。她为电影艺术的复活开出药方,“如果电影艺术能够复活,这一过程必须通过新的迷影之爱(cine-love)诞生完成”⑨。
三、 走向一种新的“迷影”
电影理论研究者普遍认为,桑塔格的贡献是提出迷影之死与电影衰败之间的关系。这一评价忽略她对电影复苏的贡献——提出新的迷影理论。
相较法国黄金时期的老一代迷影,桑塔格认为,后来“闯入”电影界的一批导演可算作“新人”。在他们的引领下,电影“重新获得实验权利”“电影再次新生”⑩。桑塔格认为最具代表的就是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1930— )。“戈达尔是对传统电影有重大革新的导演。”对此评价,戈达尔欣然接受。他后来声称自己是迷影者,“迷影”色彩来自法国新浪潮运动。戈达尔说这场运动让他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东西——“迷影”。
在桑塔格的电影写作中,戈达尔批评占据一席之地。她明确戈达尔的迷影精神——电影包容一切。“他对文化大嚼大咽,使影片成为各种文化元素选择堆砌的大拼盘——百科全书式的说明、对以往电影镜头的选编、形式和主题上的折衷等……戈达尔最大的特点就是大胆杂糅。各种色调、主题、叙事方式交织在一起,使观众想到布莱希特与罗伯·格里耶、吉恩·凯利与弗朗西斯·彭热、格特鲁德·施泰因与大卫·雷斯曼、奥威尔与罗伯特·劳申伯格、布列兹与雷蒙德·钱德勒、黑格尔与摇滚乐。他天马行空地运用各种文学、戏剧、绘画乃至电视拍摄技巧……”桑塔格说,戈达尔是在“有意识地‘摧毁’电影本身”。
她认为,这种“摧毁行为”源自戈达尔的“迷影”情结。她将戈达尔的摧毁精神比作音乐中的勋伯格、绘画中的立体派画家。勋伯格“摧毁”主流音乐的调性结构,开辟非调性作曲时代;立体派画家“摧毁”传统写实手法、透视原则,创作新的画风。戈达尔“摧毁”传统电影,将电影重新在死亡境地解救出来,再次焕发光彩。桑塔格认为,戈达尔就是电影中的“文化英雄”。这位英雄手中的长剑就是“新迷影”精神。桑塔格宣称迷影死亡、电影衰败时,不只是“哀悼”,而是为了寻找一种新迷影。戈达尔在后来的电影生涯中一一证实桑塔格的预言。他不仅在实践中证实桑塔格的迷影理论,还构建迷影理论。“迷影不仅是一种爱,还是一种论辩性的介入”“迷影是一种未授权的介入”……
至此,桑塔格的迷影理论才完整。客观地说,她对迷影和电影之死的论述之所以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并非由于她在电影界的地位,而是她在文化批评界的影响力。这让她的论述彰显出一种断裂性——学术界与迷影理论之间的断裂。达德利·安德鲁(J.Dudley Andrew)和哥连·博内特(Colin Burnett)认为,造成这种断裂的原因是,桑氏的电影写作发生在电影研究体制化之前。她的迷影叙述虽未进入电影学科,也没有形塑任何研究方法,但这让她更接近迷影和电影本身,更有机会拼搏出一个思考和书写的自由空间。
注释:
① 李恒基、杨远婴:《外国电影理论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74页。
②③④⑤⑦⑨ Susan Sontag:The Decay of Cinema,TheNewYorkTimes,1996(Vol.25).
⑥ [法]西尔维娅·阿加辛斯基:《时间的摆渡者》,中信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7页。
⑧ [美]苏珊·桑塔格:《三十年之后……》,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03页。
⑩ Susan Sontag:“A Century of Cinema”,Susan Sontag,WheretheStressFalls,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1年版,第119-1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