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死了那个戈达尔”
2017-06-08李邑兰
我创作的时候,总是在“一个混蛋”和“可怜的人”之间来回摆动。
导演戈达尔,我非常尊重,他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电影语言。
政治人物戈达尔,我并不欣赏。
——哈扎纳维希乌斯谈戈达尔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法国戛纳
法国导演米歇尔·哈扎纳维希乌斯是有名的“拿来主义者”。
2011年,他“拿来”好莱坞20世纪初期盛行的默片风,拍摄了黑白爱情电影《艺术家》,影片中出现了很多经典电影的经典桥段,包括《一个明星的诞生》《雨中曲》等,导演还把男主角乔治放进1920年的默片《佐罗的标记》中。这部“无声”电影在当年捧得了25项大奖,仅在奥斯卡就拿走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原创剧本在内的十项大奖。
2017年,他再次“拿来”法国电影大师让-吕克·戈达尔的电影风格,拍摄了一部以戈达尔为主角的传记电影《敬畏》,这部影片入围第70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还未上映,《敬畏》就成为这届戛纳电影节中噱头最足的电影之一——拍摄一位还在世的电影大师的一段风流韵事,该是多么香艳?
《敬畏》根据戈达尔第二任妻子、德国女演员安妮·威亚泽姆斯基的回忆录《一年后》改编。威亚泽姆斯基在回忆录中讲述了她和戈达尔一年多的短暂婚姻生活。1967年,戈达尔与刚20岁出头的威亚泽姆斯基结婚,并让她担任自己执导的电影《中国姑娘》的女主角。《中国姑娘》是戈达尔在“新浪潮电影”时期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以女主角维罗妮卡为代表的一群法国共产党的年轻追随者的生活,包括批判“美帝国主义”。
两人这段婚姻恰是戈达尔电影事业乃至人生的重要转折期。在此之前,戈达尔的电影大多偏娱乐,比如爱情喜剧片《女人就是女人》,犯罪片《法外之徒》《狂人皮埃罗》,科幻片《阿尔法城》等。从拍摄《中国姑娘》后,尤其是法国1968年爆发著名的“五月风暴”之后,戈达尔的电影越来越偏向政治性,转向对左翼思想的探讨。
威亚泽姆斯基与戈达尔的电影理念渐行渐远——威亚泽姆斯基希望拍的电影仍是娱乐大众为主,戈达尔却在政治电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最终导致了两人婚姻的破裂。
《敬畏》戏仿了戈达尔式的电影风格,跳切、变速、正片变负片、不匹配的字幕、没事儿就打破“第四堵墙”等方式,记录了这段时期的戈达尔,还有两人从相爱到陌生的故事。“你会发现我是个天才,因为我用了他(戈达尔)的方法,但是又是以一种非常新鲜的方式在讲故事。”哈扎纳维希乌斯得意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部传记式的电影,“这是我的‘戈达尔,而不是真的戈达尔。”有一段戈达尔的经历被哈扎纳维希乌斯“篡改”了。影片中,戈达尔在和威亚泽姆斯基婚姻破裂后,自杀未遂,现实里戈达尔并没有自杀过,他只是在1971年遭遇了车祸,险些丧命。哈扎纳维希乌斯给这段改编这样的寓意:戈达尔亲手“杀死”了那个曾经娱乐化的电影导演,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2017年5月22日,在戛纳国际村法国馆,哈扎纳维希乌斯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
戈达尔的退信
南方周末:你会害怕拍戈达尔吗?
哈扎纳维希乌斯:为什么要害怕?拜托,这已经是21世纪了,我为什么还需要担心?你知道吗,在我准备开拍的第一天,我给戈达尔写了一封信寄去,这是一封自荐信。你知道他必须签收,所以当我从邮局收到他退回来的这封信时,我很骄傲地向我的团队炫耀,“我有戈达尔的签名了!”所以,我很乐意见到他。
南方周末:所以你的拍摄实际上并没有得到戈达尔的认可?他给你退信了。你亲自去拜访过他吗?
哈扎纳维希乌斯:(大笑)是的,他自始至终没有对我的电影发表过任何评论,我也从没有去见过他。
南方周末:安妮一开始就同意你将她的书搬上银幕吗?
哈扎纳维希乌斯:不,并没有。当我第一次给安妮打电话想买这本书的版权时,她很坚决地拒绝了,她认为这不可能拍成电影。正当她快要挂断电话时,我告诉她,这本书很有趣。我对书的一些有趣理解,让安妮愿意花更多的时间跟我聊,最后她同意把书的版权卖给我。
南方周末:为什么你想要拍一部跟戈达尔有关的传记电影呢?拍一个有争议性的大师,而且他还在世的。
哈扎纳维希乌斯:首先我要澄清一点,这不是一部传记电影,我要呈现的也不是100%写实的戈达尔,而是我心目中的,我的戈达尔。
我是偶然间翻到了戈达尔的前妻安妮写的关于她和戈达尔那段婚姻的回忆录,这段爱情故事很吸引我。这本回忆录里有美丽的爱情故事,还有这个世界上最伟大导演人生中非常特别的一段时期的寓言故事。我很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一段爱情最后是以分手为结局的?但这种分手在某种程度上又很高贵,因为它对整个1960年代都有很多寓意。他们分开是因为戈达尔想要改变,他被迫“杀死”了一个人人想要他成为的那个戈达尔,他“杀死”了那个安妮曾经爱的戈达尔。我认为这也是戈达尔为什么转变成了一个伟大的戈达尔。
南方周末:你希望给观众呈现一个什么样的戈达尔?
哈扎纳维希乌斯:他很难被定义,他不会让任何人只把他放在一个盒子里。我认为他可以是非常慷慨、宽容的、勇敢的、开放的,有时也是很胆小怯懦的,他也拒绝被同情。真的,我认为他可以是很多面的,这对于一个剧本创作者来说是很自由的,你大可不必为他做一尊固定的雕像。
对我来讲,很关键的一点,戈达尔是他自己的“杀手”。人们指责他,因为他“杀死”了他自己,但是与此同时,你又觉得很难过,也是因为他“杀死”了他自己。他是他自己的主宰者。我在创作的时候,总是在“一个混蛋”和“可怜的人”两种态度之间来回摆动,他摧毁的所有东西,包括他的婚姻,也是一种摧毁他自己的方式。
“我的戈达尔”
南方周末:对戈达尔,你自己是什么态度?你尊敬他吗?
哈扎纳维希乌斯:导演戈达尔,我非常尊重,他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电影语言,政治人物戈达尔,我并不欣赏;作为一个观众,我非常尊重1960年代,这个时期的电影尽管没有后来那么多的娱乐性,但有很多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
南方周末:你提到这部电影是“你的戈达尔”,电影中是否有一些你自己的投射呢?
哈扎纳维希乌斯:我相信每位导演都会或多或少在自己的作品中投注自己的影子,我可以在这部影片中投注很多“自己”在其中,但这绝不是一幅自画像。看安妮的这本书时,我的确在经历导演生涯中比较失意的一个阶段。人人都知道我拍的《艺术家》,它很成功,但从那之后,我接连拍了两部电影,《玩家》和《寻找》,我尝试做一些不同的改变,但并没有很成功。看了这本书,我觉得戈达尔可以帮助我重新站起来。当我拍摄的时候,我可以把我作为导演经历的那些感觉投注到电影中。
但我的首要动力还是因为它是一个爱情故事,而且我认为其中还能给喜剧留有空间。这种喜剧是我非常喜欢的意大利式的喜剧——由一系列悲剧性的事件引发的黑色喜剧,同时,还能有很多视觉表现的空间。因为戈达尔的电影作品本身就有很丰富的视觉表现效果,我都可以借用在这部影片里。
南方周末:戈达尔的电影风格性很强,在这样一部拍他的电影里,你必须要创造属于你自己的风格,这是不是一大挑战?
哈扎纳维希乌斯:是的,戈达尔早期的电影非常机智、有趣、具有创造性,还非常自由。这带给我很多灵感,戏仿这些戈达尔式的电影风格,跳切、变速、正片变负片、不匹配的字幕、没事儿就打破“第四堵墙”……把它们运用在表现戈达尔自己的电影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很新鲜的。
南方周末:只有熟悉戈达尔电影的人才能抓得住这些戏仿。这是否意味着,那些根本不知道戈达尔是谁的人,并不适合看这部电影?
哈扎纳维希乌斯:并不是这样。同样的问题在我拍《艺术家》时,也有很多人问过我——不了解、不喜欢黑白片、默片的人,是不是不适合看《艺术家》?我试图尊重所有的观众,我并不想拍一部只给专家看的电影。我想说《敬畏》是拍给所有人看的电影,如果你并不认识戈达尔或者他的电影,其实更好,因为你可以发现那些“专家”看不到的东西。你不必知道哪些部分是戈达尔式的风格,哪些部分属于我创造的,只需要享受电影就可以了,这就是一部简单的,有一些有趣情节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