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投影下的《白鹿原》:田小娥何以扁平化?
2017-11-13◎谢彩
◎ 谢 彩
《红字》投影下的《白鹿原》:田小娥何以扁平化?
◎ 谢 彩
多重视阈下的《白鹿原》
【编者按】
《白鹿原》自问世以来,便受到了文学界和社会的广泛赞誉,陆续被改编为话剧、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不过,其改编为电视剧的过程可谓历尽波折。电视剧《白鹿原》播出以后受到观众好评和业内人士的认可,本刊特别推出一组文章,从人物形象塑造、文化价值传承以及经典作品的改编及其成效等方面,对其得失进行分析和评价。
《白鹿原》在江苏卫视开播以来,在豆瓣网始终保持超9分的高口碑评分,然而,比起同期热播的《欢乐颂2》,它的话题度和收视率却显得寒碜了点。
为何严肃的正剧往往叫好不叫座?对此问题,学界常见的共识是这样的:《白鹿原》面对的困境并非个例,在娱乐为王的时代,严肃扎实但题材不时尚、带有厚重感的作品,通常吃力不讨好。《白鹿原》收视不行,关键在于不对年轻人口味。在4G移动网络普遍覆盖、人手一台智能手机、随时随地可追剧的时代,谁掌握了年轻人,谁就掌握了收视率。
尽管小说足够著名,豆瓣口碑也够硬气,但《白鹿原》开播以来的收视率上升幅度是缓慢的。在央视索福瑞统计中,CSM35城及CSM52城收视率持续增长,但是,直至2017年的6月初,该剧的纪录,也只不过连续三天破1而已,其中,6月5日在35城市达到1.22%。这样的成绩,和同期其他热播剧相比,并不骄人。
并且,这几日收视率上去,跟剧情还有一定关系,可以想见,有相当一部分对小说极为熟悉的“原著粉”为收视率做了贡献:6月初,剧情恰好发展到矛盾冲突的关键时期:田小娥(李沁饰)得知黑娃(姬他饰)“已死”伤心欲绝,鹿子霖(何冰饰)乘虚而入,为打击白嘉轩(张嘉译饰),鹿子霖指使田小娥诱惑白孝文(翟天临饰),孝文与小娥东窗事发,白嘉轩在祠堂严惩白孝文……
199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未删节版的《白鹿原》,伴随以上情节的,是大面积的情欲描写,这些戏码里的女主角只有一个——田小娥。哪怕中国文坛早先已经历过1980年代的百花齐放,本土作家在创作中,自觉地把欧美小说出现过的各种先锋路子纷纷彩排了一遍,读者貌似已经见多识广,但是,1993年《白鹿原》未删节版的发行,仍然是令人瞩目乃至侧目的。陈忠实的写作路数放在当时中国作家当中,仍然算得上大胆。他笔下的《白鹿原》,以黄土地大气史诗面目出现,令人惊讶之处还在于,像陕西这样传统文化积累深厚的地域,竟然会诞生田小娥这样的奇葩。中国传统女性理所应当具备的温、良、恭、俭、让,田小娥身上基本没有。
田小娥跟她同时代同等处境的女性相比,算得上前卫的。问题来了:《白鹿原》为什么会给人传递出“老年感”的印象?
陈忠实给读者出了个难题,也给评论家们出了个难题,就是:该怎样去评价田小娥这个女性?她是情欲的符号?带有某种先锋色彩、女性主义者的失败样本?被某些恶势力坑害的现代潘金莲?没机会、也来不及成为白灵这类革命女战士就沦为封建礼教牺牲品的尤物?
当提出这一连串问题时,我们发现,陈忠实的小说无法回答、也无力回答它们。陈忠实对田小娥的刻画,没有走出把失贞女性妖魔化的怪圈,也没有走出把“人性”等同于“人的动物性”之怪圈。很大程度上,他把纯身体属性的发泄视为人性之流冲破堤坝。
当然,如果我们单纯地把“人性”大而化之、简单地理解为勇敢地索取和坦荡地接受生活的给予,那么,我们可以从《白鹿原》里轻易地嗅出:田小娥、黑娃(鹿兆谦)们为了达到这种勇敢和坦荡所咬牙跺脚、喝酒壮胆的味道。
小说里对田小娥的描写,令人没有太多想象空间。作为读者,我们知道她身材丰满、对异性天然具有挑逗感——除此之外,其实,我们对于她几乎一无所知,关于她的精神追求,更是知之甚少。而小说里关于她的描写,也很容易让人误会:田小娥精神上的追求从来没有高过男人的脐下三寸。在1993年的小说版本里,她正式出场是在第九章,身份——郭举人的小老婆。而她处心积虑勾引的黑娃,在郭家的身份——长工。田小娥勾引黑娃的动机简直一目了然:报复年迈的郭举人及其大老婆,顺便满足自己鲜活身体的需求。
这种桥段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潘金莲的身世也大致如此。无论是《金瓶梅》也好,《白鹿原》也罢,作者往往沉迷于对这类“尤物型”女性之身体语言的描写,在小说中不吝字数、展开巨细无遗的文字铺陈——这样的处理方式,其实是危险的,它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乃至迎合了一般看客对“荡妇”的想象和理解,却把女性的复杂感削弱了。所以,也难怪前几年王全安拍的电影版《白鹿原》,会把大量戏份压在田小娥身上——电影原片长达三个多小时,知名女星张雨绮饰演田小娥,出于种种考虑,王全安刻意在镜头里突出她的性感美艳,据说陈忠实对此颇有微辞。
别忘了,文学的功能及存在的重要价值之一,就是要描摹出人性的复杂和丰富,增进不同地域的人类、族群之间的相互理解。因此,电视剧版做了重大调整,在演员选择方面,换了形象清纯的李沁来饰演田小娥,动机很明显:制片方希望打破以往各种改编版本里田小娥给受众留下的“肉弹”式、格式化印象,意图以李沁的清纯外表与田小娥的曲折人生际遇、情感纠葛形成强烈反差,以期带给观众新鲜的体验,也潜移默化地传达制片方对田小娥这个人物的全新理解:她不仅仅只有美丽、性感、肉欲,她还有别的特质,比如说反叛、隐忍,当然,还有一点点……悲壮。
但是,电视剧哪怕这样处理,对于田小娥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仍然是不够的。田小娥依然还是个“扁平人物”。这跟小说底色有关,《白鹿原》小说本身,没有赋予田小娥深不可测的魅力。小说里关于她体态特征及其身体语言的过多描绘,很大程度上,毁掉了她给人的想象空间。而一个女性的魅力大小,往往与她能够提供给人的想象空间大小有关。事实上,女性的魅力,往往是莫名的,越是美好的女性,其美感要素越是丰富,那么,她给每个人带来的惊艳感,则可能都不一样。人人都可能从她身上读出不同的美好。而当作家、导演刻意把她的美固定在某些部位、某些尺寸上时,其实,这才是对受众审美能力的侮辱。
所以,在女性形象塑造这一层面上,《白鹿原》并不成功,它的“老年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男性作家对女性之美缺乏深入了解、剖析的洞察力。它没有贡献出一个丰富、立体的女性形象,而只是换了一个叫田小娥的演员来演潘金莲,同时,还为“通奸的女人不得善终”这条自古以来被广泛恪守的律令提供新的案例和论据。
关于“通奸”这一题材的女主角,我们不得不提霍桑的《红字》。
小说中极其独特的处理方式给人带来强烈震撼——这样一部以“通奸”为主题的小说,从头到尾干净至极,没有任何性描写!关于女主角海丝特和牧师的那段往昔,霍桑的叙事真是克制到只字不提——已婚的她,是怎样与他相识、相知,经历过怎样的煎熬、最终两人冲破内心樊篱深深相爱、乃至珠胎暗结——这样有画面感和畅销元素的情节,小说里统统没有写!小说开篇,时间轴停留的位置是——东窗事发,丈夫不在家,而海丝特竟怀孕了,周围的看客,义愤填膺,都想逼她招供奸夫的名字。尴尬的是,而这场“逼供”大会的主持人,就是牧师。她胸前的A字,莫名地闪烁着奇妙的光芒。然而,迎着一束束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什么也没有说。
完成于1850年的《红字》,题材大胆,叙事干净利落,它塑造了一个史上最纯洁的“荡妇”海丝特。让人同样过目难忘的,是她亲手绣下的那个A字。
红字A至少有三层意义。首先,它代表Adultery,即通奸。为了保护牧师,海丝特独自一人承担了罪过,被“示众”三小时,并被惩罚戴上红色的标志A。
第二层含义,红字A代表Able,即能力。被众人斥之如敝履的海丝特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孤独地生活,深居简出,把唯一的爱都放在孩子珠儿身上,她以做针线活养家糊口。这时,A代表海丝特的生存能力、高超的手艺。
第三层含义,红字A代表Angel,即天使。海丝特并没有因为受白眼而怀恨在心,她无视他人冷嘲热讽的目光,依然怀着圣徒般赎罪的心理,为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求回报。后来,包括从前鄙夷她的人群甚至认为,她胸前挂着的A,是美好的象征。
《红字》里通篇没有提及海丝特身体某些部位的尺寸,却用节制的语言,寥寥数语,描写了她哪怕在被“示众”时,脸上依然挂着高不可攀的庄严神情。这样的神情使她不同寻常地动人,乃至令人肃然起敬:她勇敢地承担了因为付出真爱而必须承受的后果。而小说了不起的地方还包括:它没有花任何篇幅去回顾她从前与丈夫的不睦。所以,她为何要出轨,真是令人好奇。
事实上,海丝特的丈夫“渣男”形象,是在她胸前被挂上红字以后,才慢慢浮现出来——通过他与牧师处心积虑的交往、试探,腹黑“渣男”的灵魂一点一滴浮出水面。海丝特的丈夫故意隐姓埋名、不怀好意地接近牧师,假装向他求道、帮他传教,却不时向他暗示:自己其实拿捏着重要把柄。而海丝特始终拒绝说出“奸夫”姓名,令牧师内心饱受内疚折磨——可见,牧师依然多么单纯,而时时以“受害者”自居的丈夫其实内心多么龌龊——由此,可以想见,难怪海丝特从前跟丈夫共处的日子里,没有乐趣、毫无爱意可言,她终于爱上牧师,合乎情理。
《红字》把“留白”的境界玩到登峰造极,情节的反转也来得合情合理,小说历久弥新,至今仍是电影改编的热门IP,海丝特这一角色也是诸多当红女星试图证明自己演技的重要选项。
美貌、爱欲、生命的疯狂,总有一刻会骤然冷却,当空虚、乐天知命的淡漠笼罩一切时,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的宗教般的宿命感终于出现了。这样的时刻,《红字》的描述真是恰到好处。海丝特是生命之重的承受者,作为读者,我们始终不知道她的三围尺寸,但是,从年轻到年迈,终其一生,她的美始终深不可测。而且这种美,是永恒的,在任何时代,值得任何女星去争取、去演绎这个角色。
而《白鹿原》的田小娥,真是太让人遗憾了,陈忠实太害怕我们不知道她美在哪里了,絮絮叨叨,最后,就只让我们记住了她的胸部和臀部。如果读者、观众也仅仅满足于短暂的视觉享受和粗浅的情欲画面之冲击,那或许意味着正在放弃人类永不停歇的进化。
美丽,原本就是深不可测的。审美的本质,在于对美丽永不停歇的追求。
作者单位:上海政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