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还原·建构
——读周新民《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
2017-11-13张光芒
◎ 张光芒 余 凡
对话·还原·建构——读周新民《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
◎ 张光芒 余 凡
新世纪以来,在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领域,人们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那种单一的完全由批评家主体来判断文学价值的研究方式已经不再是进入文学的唯一权威的途径。无论是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还是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都从文学审美、语言心理至文化哲学、社会教育等各个层面,强调了不同主体间的沟通、交流、互动与对话是逼近真相与真理的重要通道。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访谈类的文学研究活动也越来越显示出它不可取代的学术价值。在何种程度上实现主体间的理性交锋,是否最大限度地实现心灵与思想间的沟通和碰撞,并达到对于创作现象、文学本质乃至人与世界的关系的重新理解,这一切对于作家访谈来说,是关乎自身研究价值之高低的不可忽视的挑战。
周新民教授近6年来主持《芳草》杂志“60后”作家访谈栏目,它的结晶——《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以下称《访谈录》)于近期结集出版。在《访谈录》中,周新民教授以“对话批评”的方式,精彩地展现了东西、许春樵、艾伟、王跃文、李少君、陈先发、安琪、路也、邱华栋、马竹、王开林、韩永明、葛水平、姚鄂梅、欧阳黔森、马步升、叶舟、晓苏、盛琼、郭文斌等当代文坛著名作家的创作历程和独特思想风貌。这部内容丰富、涉及面极为广阔的访谈录不仅还原了“60后”作家的审美现场,也从一侧面呈现出当代文坛多样性的整体生态,堪称“60后”作家群体心声的多声部集合体。另一方面,该书也显示出周新民把脉文坛的孜孜追求及其自身深厚的学识修养。通过这一系列访谈,读者既可以深入了解作家创作的原则立场,又能够由此洞悉影响创作的诸多因素,诸如生平经历、启蒙因缘、创作动因与资源等。可以说,兼具散文诗意与研究学理的《访谈录》,抵近当代文坛的文学现场,揭示了“60后”作家的创作肌理,回应了读者的阅读与批评,是一部集学术性与现实针对性的重要文本。
一
对于作家而言,访谈看似是作家与批评家的对话,实则是作家内心与创作理念的自我倾诉与确证,它已成为抵近文学现场的手段之一。展示作家对真善美的追求和社会责任感。且由于访谈并非创作,作家进入的是真实而非虚构的表达情境之中。因此,访谈录能为作家研究提供真实而可靠的文献资源。
首先,作家通过访谈倾诉了创作时无法表达的独特心绪。小说、诗歌对理念的表达多是隐讳、含蓄和曲婉的,它们不能像大白话一样表达作家内心的情感状态和目的。也就是说,作家的文学话语系统无法独立承载作家的所有心声,而创作谈、对话录这类独特载体就为作家情感的直接宣泄提供了可能,为微妙心绪的袒露和自我认识提供了舞台。于是,访谈这一形式就成为作家勘探、透视并宣泄自我的载体和舞台,内心独特认知体验和心灵蕴藉得以展现,进而使作家个性化的内在经验凝结成为外在的、富有诗意的、荡漾着神秘性的文字。最终,作家心灵的感愤、郁结、块垒得以通过有效途径释放,也还原了作家在艺术创作上病蚌成珠的原始动力。而作家的成长、蜕变、成熟依靠的就是其通过不断地借助于对外在世界进行认知过程中的抗争、妥协与认同来实现,这说明倾诉和言说不仅起到了宣泄心绪的作用,还起到了认知世界和对自我再认的作用。在《访谈录》中,拒绝平庸人生、抗争命运安排、追求诗意生活的安琪,娓娓诉说着“北漂”中的心路历程,这却给她的创作以凤凰涅槃式的启发。作为故乡与异乡的“弃儿”和“中间代”诗人,被忽略的复杂心境为安琪映射出言说不尽的唱咏空间。如沉浸于诗歌极致状态下的路也,则在访谈中自觉或无意识地传达出其作为一位“不幸”边缘人的敏感、犹豫、消极、厌恶自我、否定自我、反秩序、无计划等性格,加之其游移、跳跃而随性的思维,导致路也陷入对“市井之气弥漫六合”的社会惯习既无法热情拥抱却又无力拒斥的实存困境和精神困扰。这些精彩访谈呈现出路也的诗歌艺术风格与其生存状态、艺术感悟、思维方式等之间的内在契合关联,似乎印证了路也自己的说法,即诗歌创作是其个人生活废墟上摇曳着的绚丽的“小花”。又如邱华栋的访谈则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访谈中,邱华栋回望了自我30多年的文学创作生涯,重新体味了这段旅程的多重况味以及高蹈的创作激情和生命张力。亦如马竹则倾诉了自己童年境遇,详述了这段经历对自己创作中审美趣味建立的影响,以及父亲离世给他带来的疼痛、安全感危机如何转化为笔下的挽歌创作。诸如此类的还有,王开林童年的孤独清苦,“如斧砍刀刻般永久留痕”于心间,唤醒了其创作中的悲悯。葛水平和叶舟对其挚爱的农村、敦煌生活的敬畏与眷念,使之将它们风味安放激情与呓语的圣地,进行供养。
其次,访谈为作家阐述个人的创作理念、文学观提供了便利。纵观古今中外的伟大作家,皆具备成为思想家的深刻性,即其才能并非狭隘的单一才能,而是全方位的才能,这种才能既包括先天禀赋也包括后天专业训练的习得。一旦作家对创作与阅读、个人与世界、人生与人性等范畴进行长久思考与探索,便较容易形成对以上诸多范畴的独立理解和个人探索,且作家的理解和探索的表达具有一定的独创性、前卫性、敏锐性。这就是说,肯定访谈的价值应当预先承认作家具备形成前卫文学观念的可能性,一旦可能性成为现实性,就凸显了《访谈录》在思想研究和理论研究中的独立价值。在访谈中,东西认为先锋文学并不仅仅指代一个流派,更是文学上的创新性:“凡对写作形式有贡献的,都理应视为先锋写作。现在也还有先锋小说作家,他们潜伏在作家中,潜伏在网络中。他们默默地拓宽写作空间,却无人喝彩,但他们是文学的‘发明家’。”依照这一观点看,90年代先锋文学并未出现所谓“退潮”和“转向”现象,而是暗流的形式“潜伏”,先锋的精神实质仍在。《访谈录》中的“60后”作家就是在所谓先锋“退潮”之后依然坚守着先锋精神的创作群体。此外,这些“60后”作家对先锋的守望足以引发读者对先锋文学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的走向问题——是“转向”还是“续航”的思考。再有,许春樵认为处理叙事陌生化的方法是“将非经验的抽象感觉形象化,将经验的形象叙事抽象化,从而造成双向反讽式的叙事张力”,而这种创作方式契合了当下小说创作中追求新异的特点,换言之就是以打破常规的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来实现叙述艺术的创新。又如,陈先发倡导“传统是某种资源的总和”,是从理论高度思考如何放置传统文学资源的位置问题,试图寻找新诗语言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内在精神相契合的优化方案”。与此同时,陈先发认为诗歌的困境是“思之不足”,即诗人对诗歌语言和外在世界的探究不足,他认为应以“呈现世界之神秘性”为文学,尤其是诗歌开拓诗性空间,“诗应是对已知的消解,是对已有的消解和覆盖”,即在陈先发看来应当以开拓文学自身的神秘性作为解脱困境的办法。
第三,作家访谈是作家人文关怀精神的直观表达与呼告。访谈中,作家表达出对真善美的追求,体现出作家建设美好人生的理想主义情怀和启蒙信仰。透过对郭文斌的访谈,我们既能看到作家的思想家气质,也能看到民风、民俗传达的淳朴价值,更能看到文学对生命的关怀与尊重。除此之外,欧阳黔森则向我们展现出拳拳的生态意识、忧患意识与生存焦虑。“自然诗人”李少君体悟唐诗风骨,迷恋自然山水,借以寻求心灵滋养,而自然与小我之间“相看两不厌”的浑融境界中表现出其内心所得到的自由与超脱,凸显了作家坚守诗性自然的性情与乡土情怀的坚守。韩永明则认为往往作家“知道的生活并不是时代的真相。我们拥有的生活只是个人的生活”,他在强调文学写实的同时,也宣告了自己“是一个忠实的生活记录者”。晓苏、盛琼、王跃文、艾伟则怀揣着挖掘、探询人性多面性的执着,以文学的温情与宽容之心展露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进而实现心灵的自我超越。
二
一般而言,批评家与作家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话语逻辑,有着不同的观察视角,人们会认为批评家对文学的认知理性而深刻,而作家的认知则感性而生动,而访谈则将二者进行完美结合。从批评家的角度看,访谈是作家与研究者进行对话、自我检验的方式,勾勒了文学生产的特点,体现了文学生产与文学消费间的反馈关系。
第一,访谈是批评家获得来自文学生产者的起始声音。当代文学的意义和价值建构需要多方多元声音共同参与、共奏而成,需要批评家和作家等多方力量的共同参与。因此,从当代文学的建构角度而言,批评家与作家的访谈起到还原文学现场、实录作家创作初心的目的,即获取作家创作的起始声音。同时,与作家进行对话,批评家可以针对创作本身提出更为直白、更具锋芒的文学问题。此外,批评家向作家“发难”并不限于作家创作本身如创作风格之变迁、精神世界之困顿,更是对当下文坛整体动态的把握、症结的关注。批评家期待从文学生产的第一现场这儿,获得有别于批评家理论惯习与认知观念的别样表达,进而从多个维度对过去和当下的文学生态进行完整性的解读和建构。
第二,访谈是批评家与作家的合作与互审,促进文学批评的良性发展。访谈是批评家与作家企图携手廓清众声喧哗、繁杂多元的文坛脉络的主要形式之一,是批评家凭借其丰富的知识储备对文坛现象、个体特色进行验证、确认的过程。在访谈过程中,批评家与作家的思想碰撞的独特价值,确实如於可训教授在本书的《序一》所言:“在于对话双方的相互激发和双向互动”。然而,这种“相互激发和双向互动”更为显著地体现在整个访谈过程中,批评家并未预设目的,企图使双方在理念、观点上的趋近甚至走向“合谋”,而是在思想碰撞、分歧、商榷之中互相促进对中心问题的再思考和再讨论,通过深入探寻促使双方加深对问题的认知。而在访谈结束之后,则形成双方观点、立场的相互影响,即在访谈结束后,访谈依然发挥更迭、纠偏思想的作用,最终能够达到双方的自省与反思的作用,促进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再生产良性发展。最后,访谈自身呈现出的作家与批评家的嫌隙、差异,寻觅各自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观念抛出的理由,既能探询作家创作理念与创作心态,更能促成批评家与作家之间的包容与理解,这是访谈最大的收获。
第三,通过《访谈录》的问题设置,周新民教授对新时期文学现场已有较深入洞察,也展现出周新民教授访谈的技巧。对每位作家的访谈都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对作家、诗人的创作和研究进行了细致、系统的认定、辨析和整理,对涉及作家创作兴趣,诸如偏好的主题、题材、风格等等问题,周新民教授都从谱系学角度进行了研究梳理。如在对王跃文的访谈,周新民教授与王跃文对“官场小说”的谱系进行了详细的梳理。二人的对话,既是对古今中外的“官场小说”形态的剖析,也是对“官场小说”历史的追溯与叩问。可以说,对“官场小说”谱系的梳理,实际上也完成了与罗贯中、施耐庵、吴敬梓、刘鹗、张天翼、陈白尘、王蒙等人的隔空对话。因此,这既是对“官场小说”形态史的一次梳理,也是对“官场小说”批评史的一次纵览。更为重要的是,访谈通过具体的共时性的文学现象、文学题材实现了作家与作家、作家与批评家之间历时性的多重对话,这是访谈跨越时空的重要体现。
从具体操作层面上看,周新民教授从当下文学研究所关心的重要现象、热点课题出发,结合作家个人创作的特性,以作家最具闪光点的特质作为访谈起点,循循善诱、步步深入,引出作家对自我创造的独特认知以及对当下文坛的整体性把握。《访谈录》的这些特点,恰显示出周新民教授独特的访谈策略与治学智慧。此外,面对“60后”这一独特的作家群体,周新民教授多次向作家抛出“文革记忆及其对作家影响”这一问题,借此考察“60后”作家如何审视和表现文革记忆、经验以及教训,探寻与“匮乏”天然地勾连着的“60后”是如何通过自身努力走向精神上的充盈,体现出批评家深切的人文关怀。
贯穿于一系列对话之中的独特的访谈策略与治学智慧,使得《访谈录》兼具作家创作谈与批评家学术谈的双重性质,且由于周新民教授对访谈内容和方向的引导和牵引作用,其学术价值较单纯的作家创作谈更高,更接近于文学的本真状态。因此,该著作不仅为作家研究和文学思想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还为解读“60后”作家作品的真实内涵和最初本意提供了有效的指向。通过对话还原审美心灵的现场,通过主体间的交锋建构起逼近这一作家群落的理性通道。在文学研究多元化和纵深化的今天,其审美阐释价值和学术意义势必会得到越来越充分的关注。
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史研究”(13ZWA001)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