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无言的生活
——读李修文散文集《山河袈裟》
2017-11-13李汉桥张雯君
◎ 李汉桥 张雯君
面对无言的生活——读李修文散文集《山河袈裟》
◎ 李汉桥 张雯君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知为何,在阅读这本《山河袈裟》时脑中会出现这句话,尽管我不能准确传达作家内心的真实意图,但是在我心里,这一句最贴切,是我阅读感动之余的第一反应。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写下无言的标题,却要面对作者洋洋洒洒的二十万字;我只想说,表达是一种外形,而无言是一种境界。
今天的写作,作家们太善于表达和修辞,表达成了一种倾述,一种发泄,一种唠叨,是一种啰嗦与矫情。写作成了语言狂欢的园地,但是普遍失去了和生命、经验、智慧遇合的可能性,而日益变得表浅、轻浮,失去了精神的内在性,没有分享人类命运的野心,没有创造一种文体意识和话语风度的自觉性,又如何展开人类精神性的深度开掘?
无言则回到了生活的本身状态,而这种状态自有大美存在。就像作品中面对日本国车窗外札幌的雪国美景是无言的,无言地令人害羞;面对月夜下待宰的羔羊和血淋淋的羊皮是无言的,让我们直面死亡的哀鸣与冰寒;面对越南僧侣齐声颂唱的梵音是无言的,令人静静彻悟沐洒的佛光;面对亡灵的墓地是无言的,让我们勘破贪恋的红尘;面对多舛的命运是无言的,却承载着一生的颠沛流离;面对生命的眷恋和别离是无言的,如同小病号告别时高喊的“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面对汶川地震与残缺的肢体是无言的,是劫后余生的大幸运与大悲恸;面对害怕丢失而锁在路灯下坐台女的女儿是无言的,让我们品尝到凡间生活的艰难与凄苦;面对怀揣着买来的野鸽准备放生的年轻喇嘛是无言的,让我们静静体会存留世间的良善与慈悲;面对思念儿子而在墙壁上写下“每次醒来,你都不在”的诗句是无言的,让我们感受无处话别的生死凄凉,这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平凡的人生,还有许许多多生命的存在,他们都是无言的,其中自有人间故事的起承转合、跌宕起伏。
作者让我们面对的就是这些无言的伟大故事。用尽他所经历和所见证的,不仅用尽文字而且用尽身心,只为让我们抵进一个无言的境界。借用作者在《青见甘见》中的那句话:“我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行旅,一路狂奔,欲辩忘言,却想刺入河川花草的内里,触及庞大世界的玄机。”我想,山河,是作者的行旅,袈裟,是这无言的境界,是庞大世界的玄机。黑格尔说,相对于全知全能的上帝,人类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面,这种努力是渺小而伟大的。《山河袈裟》让我见证了这种渺小而伟大的努力,用缀满山河的文字去窥破袈裟的玄机,以至于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能找到心中喜欢的话或者最贴近心中的答案,这答案就是每个人的玄机。真正的写作是洞开一个隐秘的世界,如同贝多芬用激烈而急促的音符去撞开命运的大门。文学评论家谢有顺一直强调“文学:坚持向存在发问”“尊灵魂的写作时代已经来临”,便是希望文学从叙事回到心灵的一种强烈呼唤。笔者认为文学不仅是认识世界、洞察人性的重要入口,更是人类其他学科无法抵达的边界。生物学能够解释基因是什么,物理学能够解释物质是什么,心理学能够解释意识是什么,但它们解释不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爱,这其中自有智慧,自有大道存在。
与智商和经验不同,智慧是真正的知“道”,知“道”表现为一种特别的心灵的能力,它能洞晓万事万物的奥秘。哲学家彭富春教授认为,世间的智慧有三种——人言的智慧、天言的智慧与神言的智慧。人言的智慧是关于生活经验的智慧,是人们对各自生活的言说,这种言说方式便是人生经历的叙述,正如李修文在《山河袈裟》自序中所提到的那些人:“他们是谁?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伞的和补锅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是房产经纪和销售代表。在很多时候,他们也是失败,是穷愁病苦,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人言的智慧是生活的积累与肆意的言说,这组成了李修文笔下的环视“山河”(生活世界)的文字。天言的智慧是关于自然的智慧,往现实说,是关于一个天地、一个时代、一个现代世界的世态炎凉、世间万象。李修文的散文最终没有走向花鸟鱼虫、自然山水,这是值得庆幸的,虽然它们也是天地自然,但天地自然并不全部是那些景观,天言的智慧既显露又遮蔽,显露的是我们眼前所看到的,遮蔽的是我们没有看到的,尤其是天地自然中的社会风景,我们见到了这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我们没有见到:“病危的孩子每天半夜里偷偷溜出病房看月亮,囊中空空的陪护者们想尽了法子来互相救济,被开除的房产经纪在地铁里咽下了痛苦的泪,郊区工厂的姑娘在机床与搭讪之间不知所措……”作者笔下的天言风景是如此令人惆怅和沉重,因为里面是酸甜苦辣、是爱与痛的叠加,是光明和黑暗的交织。神言的智慧是关于大道的智慧,是关于天地宇宙的玄机,是生活世界和自然世界的不断提升,所谓“大道无言”,中国智慧关于天道凸显了一个否定的语言——无、非、空、勿等,同生活之言和自然之言不同,它无法触摸、经验,只能够通过感悟、觉悟或者了悟,因为它是关于造化、关于偶然、关于生死的话题。李修文在《羞于说话之时》写道:“当此之时,言语是有用的吗?悲伤和怨怒是有用的吗?无论你是谁,亲爱的,让我们沉默下来,不说话,去看,去听,去见证一只抓住光亮的手。”这便是对神言世界的接近和参悟,道家曰虚静,佛家曰禅机。这三重境界,李修文都在尝试用心去抵达,去叩问,尤其是最后一种“无言的境界”,因为这是文学写作的最高尝试和奖赏。
智慧是无言的,李修文抵达智慧的方式同样是无言的。作品中常常令人触动的画面,是作者(包括笔下的众生)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害羞与出神,是思虑与沉寂,是敬畏与迷醉。面对那个无边的雪国,老妇人眼中涌出泪来,对周边的人说:“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的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参看《羞于说话之时》)因为这无言的“害羞”直抵天地“大美”的奥秘。面对无人的新疆旷野,我在疏勒河上沉思,“四野里仍是空无一人,时间似乎停止了,满世界仅剩的两样生机,一是暴风,再是缓慢向前的河水。”因为这无言的“空寂”直达“存在”的核心。面对绝响的诵经声,仿佛释迦牟尼刚刚来过,“当它们结束的时候,一切都静止了,飞鸟也都纷纷停落在屋顶,在场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钟全都默不作声。”因为这无言的“敬畏”直达“神启”的境界。在接近“神言”“大美”的时刻,作者总是放慢了速度,让时间和空间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下来,也引导着读者越过作者极尽其言的文字外形,渐渐进入一种沉思的静默,进而抵达一种无言的境界,这境界是大象无形的意味深长、是大音希声的余音绕梁。这样的文字常常是令人触动的,而不是感动,于我而言,感动是浅层次的,用一个故事就可以做到;而触动是灵魂的,需要拨弄心弦的体悟,需要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心灵“共鸣”。我们并不奇怪作者这种宗教式的参悟方式,他本身便是笃信宗教的,尤其是佛家,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共同对“神言”境界的体悟。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过,诗人的职责就是在神和人之间起到中介作用。这种“中介”并非通向虚无,而是连通起“实无”“实有”之间的桥梁。李修文曾在文中谈到过“人民与美”,“人民”这个词语在《山河袈裟》中从一个有些空泛的概念重新充实、饱满起来,变得“实有”,并与我们息息相关;“美”则是一个度过劫波、勘破生活,从凡俗人生的命运跌宕中直抵存在价值的智慧所在,这是“实无”的境界。而诗人,则是将“人民”与“美”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重要媒介,而“诗”(文学)说到底,都是对天地至理的钻探。李修文在自序中说的:“十年了,通过写下它们,我总算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这是诗人的宿命,也是神圣的天职。
让我用郑小琼诗句《生活》中的一句话来结束吧,“我不知道如何保护这样一种无言的生活”。这种无言不是铁一样的沉默,而是一种静静的体悟和抵达。
作者单位:湖北第二师范学院,中南民族大学
注释:
[1][2][5][6][7]李修文:《山河袈裟》,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页,71页,2页,2页,11页。
[3]谢有顺:《从密室到旷野——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转型》,海峡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98页。
[4]彭富春:《论国学》,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