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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作家对老庄思想的发展

2017-11-13雷文学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同济老庄道家

雷文学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省社会科学研究基地中华文学传承发展研究中心, 福建 福州 350007)



现代作家对老庄思想的发展

雷文学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省社会科学研究基地中华文学传承发展研究中心, 福建 福州 350007)

学界注意到现代作家对老庄的批判和继承两种态度,但现代作家对老庄还有另一种态度:发展,即作家们在现代生活的基础上,面对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生的追求和困境,将现代人生与传统老庄思想相结合,建设一种既适应现代的积极的人生,又能克服现代社会、现代人生的固有弊端,同时又克服了传统道家的消极倾向的新的道家思想。但这一点学界似乎视而不见。实际上,相对于对老庄的批判和接收,对老庄思想的发展更能体现老庄思想的现代意义、人类意义和永恒价值。

现代作家; 老庄思想; 发展

老庄思想在现代的命运、现代作家与老庄思想的关联自现代以来持续受到学界关注,尤其是近年。人们注意到,老庄思想因其消极保守不适应现代生活,受到现代作家的激烈批判,比如鲁迅、陈独秀、胡适、郭沫若、闻一多等均曾对老子或庄子提出过严厉批判。人们还注意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后,随着现实环境变得越来越复杂,社会矛盾越来越尖锐,许多作家退回到个人立场,曾经吸引过传统文人的老庄思想对一部分现代作家产生了很大吸引力,现代作家对老庄的倾心也成为时代潮流之一,突出的代表就是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废名等。不仅如此,老庄思想与现代作家还表现出更为复杂的关系:一方面“人们往往在理性上排斥它,却在情感上对它难以忘怀”,而另一方面有的作家批判老庄思想,但对老庄尤其是庄子的文采又极为欣赏。总而言之,学界比较全面地注意到了现代作家对老庄的批判和接收,以及既有批评又有所接收的复杂态度。但是,现代作家对老庄思想事实上还有另一种态度:发展,亦即现代作家在基于现代生活上,面对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生的追求和困境,将现代人生的追求与传统老庄思想相结合,建设一种既适应现代积极的人生,又能克服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生的固有弊端的新道家思想。但这一点学界似乎视而不见。固然,相对于批判和接收,现代作家对老庄的发展尚未形成明显的历史潮流,尚处于零散、简单和潜在状态。但是,现代作家对老庄的发展已经存在,在某些作家那里还有比较系统的思考;尤其是,相对于对老庄的批判和接收,对老庄思想的发展更能体现老庄思想的现代意义、人类意义和永恒价值。特别是在目前新道家兴起的背景下,借鉴现代作家对老庄思想发展的思考,会有助于理解老庄思想的当代意义,这对于建设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生是有积极参考价值的。

一种思想的活力根源于这种思想观察宇宙人生所达到的深度,对宇宙本质的接近程度,即它在多大程度上揭示了“永恒”之面目。一种思想,揭示宇宙的本质越是彻底,就越能穿越形态的历史,照耀久远的文明,安慰众生至于亘古;并且,它还能在流传的过程中,与不同文明的思想形态结合,给其他的文明输入新鲜的血液,救治其他文明根源于自身的顽疾。固然,这种哲学在面临新的时代时有不适应的情况,但只要是面对永恒思考的哲学必定有自己的弹性和适应性,从而与新的时代相结合,并吸收新的思想因子,更新和丰富自己,进而以新的姿态出现在新时代的舞台上,赋予自己永恒的活力。在中国流传几千年的老庄就是如此。尽管它的消极受到现代人的激烈批判,但由于其对万物和人的自然本性的深刻观察,使得它获得了稳固的根基,这使得它在任何时代很难被彻底拒绝;相反,它的有益因子在时代发展中每每提醒人们不要偏离了生命本来的轨道,给人以永恒的启示。

近现代以来,人们不管怎么批判老庄与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生的深刻对立,但人们还是不能忽视老庄思想在建设现代生活中的积极作用,以及对解决现代生活痼疾的不可替代作用。以最早鼓吹进化论的严复来说,他在鼓励人们积极面对现代生活的同时,已经意识到现代生活的弊端,他在《〈老子〉评语》中说:“近世欧洲诈骗之局,皆未开化之前所无有者。”“今之所谓文明,自老子观之,其不为盗夸者,亦少矣。此所以社会党、虚无党之所以日众也。”他显然意识到繁琐的文明带来的社会痼疾;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时,他仍然从老子那儿得到启示:“文明之进,民物熙熙,而文物声名,皆大盛,此欲作之宜防也。老子之意,以为亦镇之以朴而已。此旨与卢梭正同,而与他哲家作用稍异。”他以为道家哲学的清静、淳朴是解决文明进步所带来问题的良药。他提醒人们注意:“知足,知止,两知字,大有事在。不然,亦未可以长久也。”这既是对西方人的警惕,也是预先提醒国人在走向现代的过程中需要注意的重要问题,显示了一个思想家的冷静和前瞻。

梁启超与严复有着类似的思路。比如,他已经很清醒地意识到当时流行的进化论所可能带来的问题:“这回欧洲大战,几乎把人类文明都破坏了,虽然原因很多,达尔文学说,不能不说有很大的影响。就是中国近年,全国人争权夺利,像发了狂,这些人虽然不懂什么学问,口头还常引严又陵译的《天演论》来当护符呢。”对于这个问题的解决,他想到了老子的无为、无私、不有:“老子提倡这无私主义,就是教人将‘所有’的观念打破,懂得‘后其身’、‘外其身’的道理,还有什么好争呢?老子所以教人破名除相,复归于无名之朴,就是为此。”这对五四时期炽热流行的进化论无疑是一幅清醒剂。

在其他的社会问题上,梁启超也与严复一样,运用老子哲学,得出了有价值的看法。如他说,五颜六色闪烁的电灯是我们视觉渐钝的原因,“若照样闹下去,非‘令人目盲’不可。……近来欧美人患神经衰弱病的,年加一年;烟酒等类麻醉兴奋之品,日用日广,都是靠它的刺激作用。文学、美术、音乐,都是越带刺激性的越流行,无非神经疲劳的反响。……老子是要预防这种病的状态,所以提倡‘日损’主义。”西方文化是一种意志文化,强调个人意志的充分实现,然而它的流弊也是明显的,这种文化发展到极致,会反过来形成对个人和社会生活的戕害,解决这一问题需要一种有节制的思想,梁启超想到了老子:“老子说:‘去甚、去奢、去泰。’说:‘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说:‘致虚极,守静笃。’都是教人要把精神用之于经济的,分一分官体上的嗜欲,得一分心境上的清明。”这些观点在尚处于如火如荼的五四运动时期不免消极(该文为《老子哲学》,发表于1921年《哲学》5月和8月),但从长远的历史看,梁启超的思路显然是有价值的。

当然,严复、梁启超的这些思考还是简单的、粗糙的,他们只是利用道家思想的某些因子对现代社会的问题作缝缝补补式的解决,远未正式思考老子与现代社会的整体关联。但他们提出了老子思想对现代社会有用这个问题,初步接触到了老庄思想的现代性问题。

以冷眼观察当时强势的西方文化,而以中国的清净哲学来解决西方在现代化过程中的种种社会问题,并提出有启示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抱有这种思路的还有20世纪30年代后的林语堂。此前,林语堂经历了个人生活的打击,又有在美国生活的切身体验,因而他对老庄体会尤深,对西方社会的观察全面深入,有切肤之感。林语堂批判了西方人过于重视工作效率而忽略生活:“讲求效率,讲求准时,及希望事业成功,似乎是美国的三大恶习。”“人们为了生活而劳苦地工作,忧虑到头发发白,甚至忘掉游玩,真是不可思议的文明。”他针锋相对地提出中国人的生活观念:中国人爱悠闲,这是“由于酷爱人生而产生,并受了历代浪漫文学潜流的激荡,最后又由一种人生哲学——可称它为道家哲学——承认它为合理的态度”。他甚至依据道家哲学理念大胆作出预测,认为西方人必定会改变态度,学习东方哲学的容忍精神。林语堂的话也是有前瞻性的,这无论是从他的书籍在美国的广泛流行或是老庄思想在战后西方世界的广泛传播都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这一点。

对当时危及世界的战争问题,林语堂同样以道家的观念进行了反思,他认为战争是由西方人的“固执己见与不安定”和“武力崇拜”造成,而中国道家的理想即是一种典型的和平主义,这无疑是应对西方“不安定”精神的良方。“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低能的战士,因为他们是理性的民族。她的教育背景是道家的出世思想糅合以孔教的积极鼓励,养成一种和谐的人生理想。”“老子刁慈的‘老猾’哲学却产生了和平、容忍、简朴和知足的崇高理想。”大致说来,林语堂在列举中国文化的优势时,往往儒道并举,但更偏向道家。

不仅如此,林语堂还将反思的目光深入到哲学,对比分析了中西哲学之异,挖掘出西方哲学不利于生活这一特性,在相反的方面证明了中国哲学特别是道家哲学使得生活美好。“简单讲来,中国的哲学,可说是注重人生的知识而不注重真理的知识。中国哲学家把一切的抽象理论撇开不谈,认为和生活问题不发生关系,以为这些东西是我们理智上所产生的浅薄感想。他们只把握人生,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们怎样地生活?’西洋哲学在中国人看来是很无聊的。西洋哲学以论理或逻辑为基点,着重研究知识方法的获得,以认识论为基点,提出知识可能性的问题,但最后关于生活本身的知识却忘记。”很自然,他针对西方哲学之失开出的药方是:“人生真义这个问题,久为西洋哲学宗教家的悬案,中国人以只讲求实际的头脑,却解决得十分明畅。其答案就在于享受淳朴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的快乐,及在于五伦的和睦。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或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这样淡朴的快乐,自中国人看来,不仅是代表含有诗意之片刻心境,乃为人生追求幸福的目标。得达此境,一切泰然。”事实上,林语堂对西方哲学的核心问题并无深入研究,但他的这种比较还是抓住了中西哲学的不同趋向,揭示出西方哲学陷于形而上的空想却不利于生活这一特性。

现代作家在思考老庄与现代的结合时,除了以老庄思想来解决社会生活中的困境,大多数还是从人生(人性)的角度,思考老庄在建设现代人生中的意义。现代人生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是积极进取的人生,强调意志力和入世精神。但现代作家注意到,积极入世和强大的意志也有其固有的弊端,他们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时,很多人想到了老庄思想。

徐志摩认为现代人容易“忘本”,“本”即自然。他说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因为人可以“在自然的美中忘却了一切”,“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滋养。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

但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并非逃向自然,他的目的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宫里去重新吸收一番营养”,以获得“生命重新的机兆”,以更新思想和精力,再以更自然、更积极的态度参与生命,参与社会。可见,他是将自然当作一种恢复性手段,在自然中恢复本性,再行积极入世,以防本性的迷失。这就在思考老庄与现代的结合问题了,是内部思考,而不是利用老庄思想的某些特性对现代文明进行局部修补。但是,传统和现代在徐志摩这里还是二元的,现代积极的人生与老庄思想的恢复性功能在徐志摩这儿是两个不同的过程,并不能融合为一,老庄思想对于徐志摩的意义还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

抛弃这种二元论的观点,将老庄的自然人性与现代积极进取的人生合二为一地努力的是郭沫若。郭沫若的观点见于他对道家哲学的本体论解读,他一反传统将“无为”解释为消极的观点,而视“无为”说为积极。郭沫若认为,此处“为”读去声,是介词,表目的,“无为”即不带目的性;而道的特性是“作用”,是“为”,这是根本的,只是“道”起作用的特点是“无目的”的。“道是无目的地在作用着。试看天空!他在司掌一切生物之发育与成长,没有什么目的。我们做人的也应当这样!我们要不怀什么目的去做一切的事!……我们要无所为(去声)而为一切!我们要如赤子,为活动本身而活动!要这样我们的精神才自然恬淡而清净。……老子的‘无为说’对于我们是这样的声响。”这可以看出“无为”说在郭沫若这儿是一种不带目的性的积极的“为”。他之所以强调不带目的性是因为他看出“人类的精神为种种功利的目的,占有的欲望所扰,人类的一切烦乱争夺尽都从此诞生”。因而他认为:“欲消除人类的苦厄则在效法自然,于自然的沉默之中听出雷鸣般的说教。自然界中,天旋地转,云行雨施,漫无目的之可言,而活用永远不绝。自然界中,草木榛榛,禽兽狉狉,亦漫无目的之可言,而活机永远不息。然而自然界中之秩序永保着数学的谨严,那又是何等清宁的状态!人能泯却一切的欲望而纯任自然,则人类精神自能澄然清明,而人类的创造本能自由发挥而含和光大。”这可以看出,郭沫若的“无为”说既兼顾了现代性的积极有为,又防止了由于目的性造成的烦乱争夺,使人类“活机永远不息”的同时又能保持精神“澄然清明”,这可以说是将现代和传统进行了有机地结合;尤其是,他思想中这两种因素不是二元的,而是严格遵从了“自然”的统一精神,是同一种思想的两个不同方面。老庄思想的现代发展在郭沫若这儿初步得到实现,并充满魅力。

但历史往往并不是线性发展的。有时,需要几代人作出的发现而前代的思想家却已经道出了个中秘密。这里应回到梁启超。当郭沫若力图建立一种积极又超然的人生哲学时,他也许不曾想到,梁启超已经在这方面有了很好的思考。

梁启超总结自己的人生观,是拿“责任心”和“兴味”两件事情做基础的。责任心强调做事和担当,兴味则强调趣味和超脱,责任性和兴味的结合便是一种积极又超然的哲学。

在梁启超看来,责任心意味着压力,是“强迫把大担子放在肩上,是很苦的”,因而需要用兴味来调节,因为“‘兴味’是很有趣的。”但兴味对于梁启超来说,更重要的并不是说一事很苦很累,需要用另一有趣之事来调节自己,而是将责任心和兴味统一在同一种行为当中,其策略就是做事时放弃成败观念,单纯在做事。这如何做得到?梁启超一方面用庄子的相对主义观点来化解成败的观念:“天下事有许多从此一方面看,说是成功,从另一方面看,也可说是失败;从目前看,可说是成功,从将来看,也可说是失败。”另一方面运用现代科学知识、从更加开阔的视野上来看待成败:“可以说宇宙间的事,绝对没有成功,只有失败。成功这个词,是表示圆满的观念……圆满就是宇宙进化的终点……到底宇宙有圆满之期没有,到底进化有终止的一天没有?……此种问题,和‘上帝之有无’是一样不容易解决的。”这样就化解了将做事与成败捆绑在一起不易摆脱的矛盾,从而消解失败带给人的压力。这才是其兴味主义的要害。梁启超希望借此达到一种老子所说的“宠辱不惊”的人生境界,“把他当做失败中的鼓舞,烦闷中的清凉,困倦中的兴奋”。

但兴味只是他人生哲学的一半。一味强调兴味就难以摆脱“消极”的骂名,不过,梁启超在强调这种哲学的非功利和自由精神的同时,更强调它的理论前提,就是“为”。他反复强调:“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我们却只记得他的上半截的‘无为’,把下半截的‘无不为’忘掉了。这的确是大错。他的主义是不为什么,而什么都做了,并不是说什么都不做……”这可见得,“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说做事不为什么。这里的“为”也当如郭沫若一样读成去声,表示目的。梁启超强调的是,在“为”的时候不要带上目的性、功利性,因为功利会给人带来压力和烦恼,而消除功利的“为”则给人带来自由。

在一种更完美的层面上,梁启超用自然主义的理念解释上述人生哲学:“《易经》第一个卦,孔子做的象辞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看他,只是教人对于自己的职业忠实做去,不要厌倦。要像天体运行一般,片刻不停。为什么如此说呢?因为依孔子的观察,生命即是活动,活动即是生命。活动停止,便是生命停止。”这种人生态度还从梁启超利用韩非子解释老子的思想的话体现出来:“老子说:‘上人为之而无以为。’韩非子给他解释得很好:‘生于其心之所不能已,非求其为报也。’简单说来,便是无所为而为,既无所为,所以只好说为劳动而劳动,为生活而生活,也可以说是劳动的艺术化,生活的艺术化。”可以看出,这种自然主义的态度更接近道家和中国文化的要义。

对自然的倾心,沈从文大约是现代最突出的作家之一。人们不会忘记沈从文所描绘的充满化外色彩的湘西世界和那里淳朴、自然、健康的人性,但人们容易忽略沈从文创作这一世界的真正动机,即沈从文不在于用他的作品保留这一世界,寄托对行将消失的世界的向往和怀念,而是为现代背景下的湘西寻找出路。他曾经很遗憾地表达了世人不理解他的这一苦衷:“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隐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无疑,沈从文对湘西的自然淳朴的人性怀着不能割舍的感情,他用充满抒情和忧愁的动人笔调描绘了这一世界,但是,从理性上,他一方面意识到这里的人民虽然自然淳朴,但同时又落后愚昧,“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处于不自觉的状态,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虽不为人生琐细所激发,无失亦无得”,却“‘其生若浮,其死方休’,虽近生命本来,单调又终若不可忍受”。特别是另一方面,沈从文敏锐地意识到现代已经不可阻挡地进入湘西,“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在个人情感和历史理性之间,沈从文理智地选择了后者,他更欣赏“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办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却在慢慢改变历史,创造历史。”可喜的是,沈从文并没有将湘西的自然世界与现代看成绝对对立,相反,他在承认湘西在现代社会不可能独存的前提下,又希望那种自然淳朴健康的人性“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他希望未来的人性“既不在‘生活’中迷失自我,又能摆脱对环境的依附,取得人生的独立与自由,并进而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以实现他重造“民族的经典”,实现中华民族内部“人与人关系的重造”的愿望。他的愿望还是将自然纯朴的人性与现代积极自觉的人生融合起来,以成就一种理想的人性。这个思路与郭沫若有类似之处,而对现代性的挑战回应得更加敏锐和严肃,这也许与他经历从湘西到北京两种不同生活的巨大反差有关。但是,这两个方面能否有机结合,如何结合,却是沈从文没有明确交代的问题。这方面更完美的思考还有待后来者。

这种比较完美的思考在20世纪40年代出现了,作者为林同济,“战国策派”作家,同时兼为思想家。其实林同济可算作比较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因为他不光认真研究了中西哲学,尤其难得的是他尝试按照西方哲学的范畴、思维、方法创作纯哲学著作。这是令人惊奇的,因为一种文化吸收另一种文化到独立创造的地步需要历史的充分化育,比如佛教在两汉之间传入中国,中国人对之创造性的运用是在几百年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而中国人吸收西方纯哲学到林同济创造新哲学的尝试只有短短半个世纪左右的时间。由于精深的西方哲学修养和他结合现代问题对老庄思想的深入思考,林同济在发展老庄思想方面在现代作家中也许占据了最突出的地位。

林同济早年信奉尼采哲学,20世纪40年代后,随着世界反法西斯形势的变化,蒋介石政权的腐败,以及他个人身患胃病、肺病,婚姻生活又以悲剧收场,他渐渐放弃力的思想而转向老庄。

1947年,林同济在美国《观念史杂志》上发表论文《中国心灵:道家的潜在层》,集中提出了他的道家思想。林同济在比较哲学的范围内展开他的论述,比如,他认为道家与儒家的区别就在于中国人从社会而言信奉儒家,但从个人而言则信奉道家,这暗示了他的思想倾向于个人的道家,副标题“道家的潜在层”也暗示了这一点。再如,与西方的自由主义相比,就在于后者是一种意识到社会存在的自由,有社会信念,而道家的自由则先于社会存在或脱离社会,拒绝任何信念。佛教同样有自己的最后希望和最终信念——涅槃,而道家弟子什么也不相信。“世界知名的各种宗教用诸如转世或救赎之类的概念来超度灵魂,但时空仍然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只有道家弟子才能获得那种奇特缥缈的、似乎包容了时空的灵性。”这种比较显示了道家相比中外哲学的思想优势:超越于一切社会观念和思想信念之上的个人自由。在这种比较的基础上,林同济仔细分辨了道家人格,将之分为四种,这四种类型包含有一种递进的关系,按一种否定之否定的精神演变。首先是“道家叛徒”,他始于一种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精神上遗世独立,情感上自我放纵,艺术上表现为一种醉酒的唯美的精神恍惚状态,典型的代表是一边喝酒一边无情嘲弄世俗的“竹林七贤”和李白的诗篇。当“叛徒”酒醒之后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知道自己的一切行为毫无价值,于是,“狂暴的叛徒变成谦卑的隐士”,这就是第二种——“道家隐士”。道家隐士与佛教的与世无争不同,已如上述,他是一种怀疑一切、藐视一切后的退隐,没有信念,高高兴兴,“不知尘世为何物”。这是宋元山水画的境界,“这种艺术给人的最大满足在于它的泛神论式的宁静”。但“叛徒”和“隐士”是寻求逃避的,道家信徒的第三种类型“道家流氓”则活在人群中。这种信徒认为:“一个人的内心体验可以同他的外部行为区别开来。一个人的行为可以入乡随俗,但他的内心不必如此。从众并不意味着内心的赞同。”因而,“尽管每一个中国人都继承了儒家的无数繁文缛节,他的心灵仍像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叛徒和隐士逃避社会,流氓在社会上随波逐流,林同济认为,这些都不是道家思想的最高境界,最高境界乃是第四种——道家回归主义者:

这种道家信徒在断然出世之后又决定重返社会。他曾经批判自我和所有形式,带着火燃尽后的余灰退隐山间;现在又像虔诚的斗士一样高举形式的火把冲进山谷。经过大胆的否定之否定,这位道家信徒用意志力使自己成为最积极的人。回归主义道家信徒是中国文化所能产生的最高层次的人格。在中国人眼里,他身为道家却为儒家理想而奋斗,是最伟大的政治家。

林同济的思想尽此数言。但是,这一篇论文却有着系统、深刻和成熟的思考。这里,道家回归主义者突出的特点是具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入世精神,这一点与传统道家明显区别开来,回归主义者极大地肯定了现代积极的人生观,是道家思想现代性的典型体现。很明显,林同济从尼采的权力意志哲学得到了启示。以尼采等人的观点,意志是世界的本体,不可根除,即使像叔本华那样寂灭意志的努力也是一种意志,而以平淡自然之道为核心理念的老庄哲学,在对“无我”的强调中逻辑地包含了对意志的否定。这是道家在理论上的根本性缺失。后来的学者对这个问题看得更清楚,比如邓晓芒,他说:

(道家)哲人们除了隐居以外,唯一的办法便是遁入内心。隐居是对社会的逃避或拒绝,而由于社会性是人的本质,所以也是对自己本性的逃避和拒绝。隐居生活根本说来是“非人”的,是自然原则对人性原则的压抑。退入内心其实是另一种隐居,也是一种更隐蔽的自我欺骗和自我逃避,它通过“阿Q精神”所表现出来的自相矛盾和可耻的非人原则,使人的自我竟站在非我一边来对自我本身作幸灾乐祸的凌辱和戕害。

在指出道家思想因逃避“自我”即意志的欺骗本质后,邓晓芒先生进一步指出,改造道家哲学的关键是将自然的对立因素——人的主体性、个体精神或曰自由意志引入自然本身,达到与自身的协调。这一点正是林同济在近半个世纪前思考的问题。林同济将道家人格分为四类,前三类是传统道家人格,他将理想的道家人格归到第四类,亦即将强大的意志力引入道家人格,目的在于弥补传统道家人格对意志的放逐。同时,林同济在这一人格中还引入了儒家积极入世、服务社会的观念,这一观念与强力意志一起形成对传统道家消极人格的纠正。

这里,意志和超然这一对看似对立的精神的结合并非杂糅。回归来自于一种神秘的冲动,依靠这种冲动,回归主义者冲决了道家哲学的藩篱,向着一种更自由的生命境界进发。它受到查拉斯图拉出山的启发。查拉斯图拉在山中隐居三十年,一天早上,面对升起的太阳,突然觉悟:“太阳哟,如果没有你所照耀的人类,你的幸福是什么呢?”这种觉悟使得查拉斯图拉结束了隐居的生活,向着另一种生命境界、另一种哲学展开他新的人生轨迹。依靠类似的觉悟,回归主义者才作为一种统一的人格而诞生,他是有机的,因而是自然的。创造这一人格是林同济作为哲学家最可宝贵的精神能力:诗与思的——诗的直觉力和思的穿透力——混成的能力,一种新的哲学在这样的精神胚胎里终于得以真正地诞生。

但是,回归主义者不是尼采的超人,超然的人生才是道家回归主义者的人格核心。尼采终生最大的功绩之一便是打破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抨击真理,推倒偶像,杀死上帝,但他的超人仍然是有信念的,他在不断寻找提升人类的良方;尼采把世界的终极本质看作“意志”,但意志又来自何处?他还是感到茫然:“意志自身也还是一个囚徒”,传统形而上学思维仍然牢牢俘虏着他,信念仍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而道家的信徒没有任何信念,“什么也不期盼,什么也不相信”,“既不在意成功也不在意失败”,超然于一切之上,因而也“没有什么能让他绝望”。林同济显然抓住了道家哲学的最迷人之处而设计为现代人格的核心,这实际上在本体论上反思了现代哲学。晚年的尼采走向疯狂,他痛苦地否定自己:“我所有的思想只是宇宙命运之风中的谷壳。”形而上学终成迷蒙之梦。林同济用尼采补足了老庄,却又最终用老庄超越了尼采。他的目的是将意志哲学活跃的生命力注入到老庄“无我“的机体中,从而成就一种既有强大生命力又超脱自由的人格。这是一幅迷人的生命图景!

同样,回归主义者虽然也吸收了传统儒家思想,“身为道家却为儒家理想而奋斗”,但是,他与传统儒家仍具有某种实质性的区别。传统儒家的理想是为众的,主张在社会伦理中实现人生的意义;林同济的理想人格根本上是个人主义的,带有超人色彩,他看重的是个人自由,而不是社会福利,道家信徒“毫不贪图儒家式的豪华”,他深入社会是为了在“孜孜不倦地执行既定责任”中“使自己获得新的自由”。道家回归主义者的入世精神外在看是儒家的,内在的却是意志哲学。儒家的社会理想对于他只是“形式的火把”,他要借助这个火把实现个人意志的最大满足。

在中西文化激烈冲撞中的林同济经受了时代风云的洗礼,感受了西方文化的魅力,并最终回到民族哲学的怀抱。他的道家回归主义者实际上是以道家的超然为基点,融合查拉斯图拉的出山与传统儒家的入世精神,将超然的精神、个人意志与为世的责任有机地凝为一体,是道家的真人、尼采超人和儒家的圣贤的有机融合,也许我们可以说他的道家回归主义者是儒其形,尼其骨,道其神。这可以说是林同济综合中西哲学后精心打造的现代人格,道家文化处于这种人格的核心,同时,道家回归主义者充分吸收了现代生命哲学和传统儒家的合理因子,使得这种人格能直面现代和世界,并以此改造和发展传统道家思想。

现代作家对老庄的态度大多不是批判就是接受,批判虽有历史的必然,却有时也欠历史的公允;接受则往往免不了逃避的嫌疑。只有发展老庄,在兼顾现代生活的基础上,对老庄思想采取既有所否定又有所继承的合理近情的态度。然而,在批判老庄思想的强势历史话语面前,发展老庄思想是很难发出强大的声音的,因而,现在作家对老庄思想的发展大多还是零星式的感想,系统深入的思考除了林同济外少见他人。但是,他们的思考表现了真知灼见,对现代性道路上从社会人生到精神哲学的诸多问题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闪耀着思想的光辉和天才之光,在建设现代人生的过程中,这种思路常有令人惊喜的启示作用。我们挖掘出有这一思路的作家,意在提醒学界不要忘记他们;在未来很长的文化建设中,他们的思考可能仍然是富有参考价值的。

[责任编辑 池雷鸣 责任校对 闫月珍]

2016-12-14

雷文学(1970—),男,湖北随州人,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福建省社会科学研究基地中华文学传承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从事文艺理论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现代作家对老庄的三种态度》(项目编号:13BZW143)阶段性成果。

I206.6

A

1000-5072(2017)04-007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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