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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士绅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

2017-11-13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议会制度

秦 珊

(暨南大学 社会科学部, 广东 广州 510632)



【中外关系史研究】

近代中国士绅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

秦 珊

(暨南大学 社会科学部, 广东 广州 510632)

近代中国士绅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是近代中国对西方议会制度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经历了初步知晓、实地观察、深化认知和在两国邦交过程中付之实用的过程。中国士绅对美国议会制度认识程度的发展与那一时代中国驻欧公使和口岸文人对西方议会制度的介绍形成合力,推动了晚清宪政改革中“设议院”思潮的出现。研究对当下中国深化认识美国议会制度在两国邦交中的作用,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中国; 士绅; 美国议会制度

国内有关近代中国对西方议会制度学习的研究已有相当丰富的成果。近代中国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了解立法至上的美国社会文化,对我们较为准确地认识美国社会政治有着重要的意义。本文尝试对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时期中国士绅对美国议会认知的过程做一梳理。

本文使用了自林则徐主持翻译的《四洲志》到晚清第四任驻美公使崔国因的《出使美日秘日记》等资料,通过参照他们获取美国知识的信息源和信息量,比较他们对美国议会制度认识的不同角度和深度,把以林则徐为始,至崔国因为终的这段时间分为:雾里探花、启航历识、拓识为用三个阶段。雾里探花是指在中国有识之士开眼看世界时,主要是借助西方传教士的作品阶段;启航历识是指晚清驻外使节初出国门阶段,在处理与列强事务过程中,在实地环境中观察美国议会制度阶段;拓识为用是晚清公使走出国门实地深化对美国议会制度认识的阶段,驻美公使开始有意识地运用已有的认识,在就任期间不懈地争取国家利益和驻美华人利益。这三个阶段不是绝对分割的,而是互有交叉。

一、雾里探花:近代中国士绅对美国议会制度的初始认识

近代中国人了解西方政治制度的最初媒介主要是美国传教士。一是通过他们撰写的书籍,二是通过他们开办学校培养出来的翻译人员。主格调如魏源在《海国图志》的序中所说“西洋人谭西事也”。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是林则徐、魏源、梁廷枏、徐继畲等。虽为同一阶段,但是获取信息的路径也有所不同。可以说林则徐是最早开始探索的,他在广州禁烟期间,主持翻译了《四洲志》。翻译人员中有跟随传教士学习过的学生。限于当时中国的国情,林则徐只能根据有限的外文资料进行介绍。魏源则主要以已有中文翻译资料,参照中国历代史书进行了写作;梁廷枏根据居住在广州的有利环境,与亲身经历相结合介绍了美国的概况;徐继畲的作品略晚于前面几位,在时间上西方传教士和领事官都已进入通商口岸,他也就有了不仅从已有中文书籍中获得资料,还有亲身向传教士和美国驻华领事官咨询的机会。徐继畲在《瀛环志略》第5页的序中写道:“泰西诸国疆域形势沿革物产时事皆取之泰西人杂书有刻本有抄本并月报新闻纸之类约数十种。其文理大半俚俗不通而事实则多有可据诸说间有不同择其近是者从之亦有取泰西人时得之口述者。”这种面对面访谈学习形式在本文界定的第二、三阶段都是存在的。这种情况也就使得当时中国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识处于雾里看花的状态,而对于开拓者来说就是积极地探花了。这一背景也限定了这一阶段的几位人物对同一事物表述的重复性,主要表现为在裨治文的《美理哥国志略 》里取材。

林则徐主持翻译的《四洲志》中介绍的美国称作“育奈士迭国”,当是United States的音译。对美国参众两院是这样介绍的:“设衮额里士衙门(按:应系指Congress)一所,司国中法令之事。分为二等,一曰西业(按:应系指Senate),一曰里勃里先好司(按:应系指Representative House)。”然后对议员的来源、选举、任期、权限、工作情形也进行了简约的介绍。如对在“西业”执事的“西那多”是由每部落公举二人充之与任期六年,以及在“里勃里先好司”执事的“特底甫”是由各部落核计四万七千七百人中公举一人充之与两年任期等。还介绍了参议院与总统的关系,如“西那多”的职权是“如遇军国重事,其权固操之勃列西领,亦必由西那多议允施行”,以及“特底甫”的职权为“凡国中征收钱粮、税饷,均由特底甫稽核。官府词讼,则特底甫亦可判断”。

《美理哥国志略 》对美国议会制度是这样介绍的:“每省择二人至都城,合为议事阁,又选几人合为选议处。至议事阁与选议处皆以每年十二月内之初礼拜一日,齐集都城公所会议。议事阁之职,每部有二人,计26部共52人,选议处共243人。以议事阁52人分三等,以二年为期,轮退后复择新者。是以每等以六年为一任,不过或先或后而已。又定例年未及30以上者不能当此职。议事处则以25岁以上为例,二年为一任,期满别选,以12月初礼拜之一日齐集会议,凡国中农务、工作、兵丁、贸易、赏罚、来往宾使、修筑基桥之事皆此时议之。”

而定稿于1844年梁廷枏的《海国四说 》中的《合省国说》的表述是:“其下则为议事阁官,省各二人。又下为选议处官,省各教人。岁以十二月第一次礼拜日,咸集国之公所,凡国内农桑、工艺、兵粮、市易、赏罚、刑法及宾客往来、修筑基桥诸务,悉于是日议之。议虽定,虑猝有更正,故舆议官有即迟其省者,有留数月者。次年复以期至,率以为常。”

“议事阁官计五十有二人,分三等,每等阅六年为一任,以二年轮退其三之一,退则补新者,再二年,旧者亦还补,至六年。乃全退,先后不得不略有参错。选议处则多至二百四十有三人。”

根据前后文联系,笔者认为上文所出现的“其下”是在总统之下的意思。如果理解无误的话,当时的中国封建传统束缚了士大夫们对美国政治三权分立制衡较为准确的理解,将总统置于国家权力的顶端。

徐继畲的《瀛环志略》虽得益于稍晚几年的有利条件,但是重点放在了对华盛顿的肯定上,是当时中国对华盛顿最为详尽的介绍;而对国会制度的介绍则比较简略:“米利坚政最简易,榷税亦轻。户口十年一编。每两年,于四万七千七百人之中,选才识出众者一人,居于京城,参议国政。……众国设有公会,各选贤士二人,居于公会参决大政……以六年为轶满。”

与梁廷枏和徐继畲的著作相比,魏源在《海国图志》全文录入了《美理哥国志略 》对美国议会制度所作的介绍: “每省择二人至都城,合为议事阁(即参议院), 又选几人合为选议处(即众议院)。……至议事阁与选议处皆以每年十二月内之初礼拜一日,齐集都城公所会议。议事阁之职,每部有二人,计26部共52人,选议处共243人。以议事阁52人分三等,以二年为期,轮退后复择新者。是以每等以六年为一任,不过或先或后而已。又定例年未及30以上者不能当此职。议事处则以25岁以上为例,二年为一任,期满别选,以12月初礼拜之一日齐集会议,凡国中农务、工作、兵丁、贸易、赏罚、来往宾使、修筑基桥之事皆此时议之。”

在议会知识介绍的层面,《海国图志》并没有超越同时期其他几部著作的内容,但是魏源的点睛之笔在外大西洋墨利加洲总叙一文。魏源对美国称赞道:

呜呼!弥利坚国非有雄材枭杰之王也,涣散二十七部落,涣散数十万黔首,愤于无道之虎狼英吉利,同仇一倡,不约成城,坚壁清野,绝其饷道,(遂)[逐]走强敌,尽复故疆,可不谓武乎!创开北墨利加者佛兰西,而英夷横攘之;愤逐英夷者弥利坚,而佛兰西助之,故弥与佛世比而仇英夷,英夷遂不敢报复,远交近攻,可不谓智乎!二十七都酋分东西二路,而公举一大酋总摄之,既惟不世及,且不四载即受代,一变古今官家之局,而人心翁然,可不谓公乎!议事听讼,选官举贤,皆自下始,众可可之,众否否之,众好好之,众恶恶之,三占从二,舍独徇同,即在下预议之人亦先由公举,可不谓周乎!中国以茶叶、大黄岁数百万济外夷之命英夷乃以鸦片岁数千万竭中国之脂,惟弥利坚国邻南洲[:],金矿充溢,故以贷易贷外,尚岁运金银百数十万以裨中国之币,可不谓富乎!富且强,不横凌小国,不桀骜中国,且遇义愤,请效驰驱,可不谓谊乎!故不悉敌势,不可以行军;不悉夷情,不可以筹远。

在中国千余年的封建制度刚刚被触及之初,魏源就能称美国打破王位世袭的做法为“变古今之局” 的“公”举,自下而上“选官”(议会)制度为“周”举,这不仅表明魏源对美国民主制度、议会制度认知的超前性;而且反映出他敢直书胸怀的胆识。

尽管中国最初睁眼看世界的几位知识分子先进人物未有步出国门的经历,对西方政体无亲身体察,在对美国议会制度介绍上有内容疏略之处、专有名词翻译使用词不达意的音译方式;而且由于中国没有议会政治经验,由此出现对总统与议会关系的认识不足。但是作为当时知识分子的精英人物,在儒家学说长期的侵染下,他们的编译、编著是十分严谨的,是在当时所能收集到的所有资料中进行的一种汇总工作。只要阅读《海国图志》,就可看到魏源对古今中外资料编辑查证的艰辛与思考,并难能可贵地给读者留下自我考证的空间。正是有了这种严谨,我们才看到尽管有疏略、有认识不足,但是介绍的情况是准确的。

二、启航历识:近代中国士绅对美国议会制度的实地观察

在近代使节制度建立之前,有少数中国人走出国门,并记录了对美国社会的观察。笔者查阅到的留下美国纪录的几位人物是志刚、张德彝、祁兆熙、林鍼、李圭等,前三位是清廷的官员,后两者一位是洋商翻译,另一位是工商业界人士。作为通晓外语外文洋商翻译的林鍼,实录在美国从1847年春天为始一年多的工作,他的见闻大都停留在美国社会的表象,没有涉及到美国政治生活。本节将以另四位的记录为考证依据。

清朝派出的第二次使团——蒲安臣使团于1868—1870年期间历访美、英、法、普、俄。出使大臣志刚对这一经过予以纪录,结集为《初使泰西记》。《初使泰西记》在有关美国记录中,对美国国议会进行了简要介绍:

“华都有议事之上下会堂。会堂者,取公论之地也。择年老谙练者主之。美国三十三邦联为一大国。每逢大政,则各邦首领,皆有派在都邑会议之人。惟赋税出于民者,下堂议之。条约法令出于上者,上堂议之。亦必上下询谋佥同,或议从其数之多,而后上其议于伯理喜顿(总统音译),听其照准施行。”还描写了参观议会的经历:“同治7(1868年)年闰4月20日:其日值议事之期,会堂首领寇法司约往一观。堂前列坐绅耆数十人。中间有坛。坛上会首高座宣讲。如堂上所言,堂下然之则诺。不然则否,不相强也。否者任其倡言驳议,公同听之,归于从众。”

此外,志刚还对美国的议会制度发表了看法,认为这一制度是“故民情达而公道存”并意识到与议员交往的必要性:“五月初三往纽约,赴乡绅约。泰西各国,以公会为豪举。所以结宾主之欢,而通上下之情也。纽约官绅,不远千里,来请赴会。彼既以此为荣,何勿赞成其美。”当然,在那个阶段志刚的这种开放的积极接触的心态难能可贵,但是志刚还未能具体地认识到与美国议会议员打交道在中美两国外交中的作用。这一任务要留待下一阶段的驻美国公使来完成。

与志刚同期出访的还有任使团通事(翻译) 的张德彝。张德彝是总理衙门1862年(同治元年)创办的同文馆的第一批十个学生之一,曾和另外两个学生被派到欧洲游历。张德彝对这次出使的记录结集为《欧美环游记》,其中也有对美国议会参观后的描写:一是对议会场所的介绍,“闰4月19日至合众国议事厅,又名上会堂。步阶而入,屋宇宏敞,修饰洁丽。正中大厅圆形,北一高台,上坐正副首领,下列木凳,排坐各邦绅士二百七十余名。楼上陈座千余,系为国中男女听论者。”

二是对议会功能的介绍,“议事厅之正副首领与各绅士,亦由公举。而议事厅又有上会堂、下会堂之别。国有大事,则集众议。先呈下会堂,择其善者转呈上会堂,末则公递于统领。若统领不允,则仍较上会堂再议,如仍执议不移,则统领亦曲从焉。”

在张德彝的笔下,我们看到了张德彝一是更具体、清晰地描写了国会山的场景;二是关注到议会公开的表象;三是认识到在立法方面总统与国会的关系。

在志刚、张德彝之后对美国议会制度在文中予以记录的晚清官员还有祁兆熙。祁兆熙是上海县人,1874年护送第三批幼童出洋肄业美国,作《游美洲日记》。在日记中,他除了记述对幼童的一路照料、旅途经历等外,也根据《地球说略,》对美国的社会政治制度地理风貌给予了表述,其中照办了原书有关议会的表述:“国之律法,制度,有各省之智能者至京城会议之,无专王之事也。”中的“无专王之事也。”改为“从众也。”出于节省费用的考虑,祁兆熙完成护送任务后,未在美国多加停留,很快的启程回国,没有前两位对议会实地参观的经历,只是一简单、间接知识的参照而已。

在西风东渐日盛一日的情形下,走出国门的除了朝廷官员、留学生、从事洋务运动项目人士外,还有其他领域的人员,李圭就是其中的一位。李圭是江苏江宁人,受宁波海关税务司好博逊(B. Hobson)聘司文牍事,1876年代表中国参加美国费城万国博览会,作《环游地球新录》。在美国游历过程中,李圭详细地记录了博览会,但他没有局限在对工商制造领域记录,对美国社会也进行了考察,并从工商业代表的角度观察了美国政治。在卷二《游览随笔》美国华盛顿京城一节,对议会的描写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外观:“议政院居城之正中,外砌白石,内悉用各种文石,奇丽无比。通国衙署,推为巨擘。即伯理玺天德宫殿,亦莫迨其高广焉。”张德彝是在内观描写了议会的场景,而李圭一是在华盛顿市整体格局中给出了议会的方位。二是外观雄伟、庄严和神圣的描写:“通国衙署,推为巨擘。”既是对其外形的认知,又是对其在美国政治中所起到实际作用的认识。三是,即使李圭朦胧的认识到美国议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但是笔者推究在封建文化环境中走来的李圭在比较白宫和国会山两个建筑物时内心还是产生强烈的冲击,在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眼中堪比为帝王的美国总统的居所怎么会没有议会场所的宏伟大气。这一视觉矛盾或许会引起中国人对总统和议会关系的深度思考,由此深化对美国议会重要性的认识。

第二,在议员产生的方式和立法程序等方面李圭记录道:“每年由副伯理玺天德,会同各督抚,选官绅二百人居上院;再由民间自选才识出众者居下院,参议国政。如会盟、征伐、通商、筹饷、出纳、选举诸端,众议佥同,然后送入政事殿,请画押施行。每半年居院,半年散归。”对议会的议事日期有了具体的介绍。

第三,最为突出的是,在议会公开制度上李圭比张德彝更前进了一步。他记到:“凡议政时,必准新报馆派人在院记载,亦设有坐位、纸张、笔墨焉。”李圭所看到的报纸媒体在议会拥有的报道条件,在议会也不过30多年的历史。那是美国新闻界根据报纸有向民众传播与他们利害攸关的会议这一权利,与议会进行了长期斗争后,在1841年取得的成果。但是跟中国封建社会长期以来实行的愚民政策来说真是天大的差距。

尽管有学者认为晚清使节制度建立之前出国的公使囿于识见和身份,其对西方政体的记述有走马观花之弊,缺乏深度,流于简单,但是通过具体的文本考察,我们可以看到与前节相比,本节所提到的几位人士有机会亲历美国,实地考察了美国议会制度,在原来的知识上不仅有了直接认识,还有了不同角度和层面的认识,拓展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美国议会制度的知识,有明显进步。为晚清派出驻美公使后,在美国尽可能在议会议员中开展活动,争取为维护国家利益和在美华人利益做了一定的前期准备工作。

三、拓识为用:早期驻美公使对美国议会制度的借鉴运用

1895年以前,中国近代使节制度处于初步建立阶段,数量较少,任职时间较长;自1878年,光绪四年到1893年清政府共派驻了四位驻美公使。他们是陈兰彬、郑藻如、张荫桓、崔国因。在他们出任之前就是思想比较开明的洋务专家,对西方世界的了解比当时大部分官僚士大夫要多一些。作为较早走向世界的一批官僚士大夫,他们在美国长达数年之久的工作经历使得他们有机会对美国政治进行近距离观察,不断增加感性认识,将间接经验与直接经验相结合,同时具备了对美国议会制度的体察由感性认识阶段上升到理性思考阶段的可能。

1878年陈兰彬以宗人府丞衔被正式任命为驻美国、西班牙、秘鲁三国公使。在任期间,继续深入了解侨工情况,关怀侨胞工作生活,多次向侨居国交涉、抗议,以保证华侨利益。光绪七年(1881)奉诏回国。1882年,郑藻如以三品衔大臣充任出使美、西、秘三国。这时,美国的排华风潮又出现上升之势,他坚定地担负起保护华工利益的职责,维护国家的尊严。1885年7月,因患半身不遂,奉准免职,因两广总督张之洞请准李鸿章,要他暂仍留美会同新到任大臣张荫桓办理石泉矿区被害华工的善后工作,至1886年春才回国。1885年,经李鸿章保荐,张荫桓充任清政府驻美国、西班牙和秘鲁三国公使,光绪十六年回国。1889年,崔国因接替张荫桓之职——出使美国、西、秘鲁大臣。1893年7月任满回国。本节对这一阶段中国知识分子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考察是以陈兰彬《使美纪略》、张荫桓的《三洲日记》和崔国因的《出使美日秘日记》为史料的。这些日记的可信度非常之高,一是因为在光绪三年十一月:“总理衙门咨称:本衙门附奏,请饬出使各国大臣随时咨送日记等因。查出洋差使,本以联络邦交,采访风俗,随所见闻,参互记之。交涉窍要,即在其中;富强之模,亦有补焉。”二是因为这些公使对这一任务予以了高度重视。崔国因在《出使美日秘日记》的序中写道:“出使日记,与寻常日记不同,必取其有关交涉稗法戒,此外皆所略焉。其讲交涉者,匪仅公法之熟,亦恃平日子各国交涉之事,所闻见者多,而取精用宏也。我国风气之开,仅数十年。宏儒名宿,或鄙夷而不屑道。其间深于阅历,得诸亲尝,而囿器数者,既知之而不能吉;慑清议者,又言之而不敢尽,将何以拓心胸,开风气哉?”三是早期使节都受过严格的传统教育,文化素养深厚,长于文字,他们亲历美国后,日记记述内容的深度和容量较之以前出洋者的记录普遍有所增加,从中可以反映出对美国议会制度认识的发展和深化。

陈兰彬在使美期间对美国议会的感性认识来源于几个方面:一是赴任途中,在美国西部摩门教掌控的地域没有议会议员,原因是与教义不同; 二是在等候美国总统回华盛顿递交国书期间,“在哈富驻经月余,士人柏勒士梯云等及旧日相识者多来晤,叙谈悉美国”。三是落地观察,通过对美国政治考察认识到美国联邦政治的特点,联邦、州、地方的分权,以及议会在美国各级政府中的特定位置:“查美国各邦凡商民汇集至盛之所设立总督或巡抚,称会城皆有上下议院,即市镇稍大有咩亚(即市长)衙署者亦各有会堂。故一切政治律例不能划一。”此外,陈兰彬也观察到了联邦政府行政与立法的区别,他在纪略中写道:“事权统归议院。上议院每邦二人,共计76人。下议院每邦多少视其大小,现记294员。皆幼各邦民间公选赴京。办事凡有举措须询谋佥同。间有异议则用其签名之多者。伯理玺天德特总其成而已。”但是在“伯理玺天德特总其成而已”中的“总”字笔者推测,陈兰彬对议会的认识还是把议会置于总统权力之下。如果推测无误的话,就可看到陈兰彬对议会的认识没有超越张德彝《欧美环游记》中所表达出来的认识。从《使美纪略》全文看来,要比张荫桓的《三洲日记》和崔国因的《出使美日秘日记》内容简略许多,几乎没有记录与国会议员的交往,仅提及的一次是明尼苏达州有位议员约请他,但是陈兰彬以当时还没有提交国书为由拒绝了。学习和加强同美国国会议员交往的状况在后来的几位驻美公使任职期间有了很大的改观。

第二任驻美公使郑藻如任职期间,因保护在美华人利益工作的需要,直接认识到议会的具体作用。1882年初美国议会通过排华法案,郑藻如因此照会美国国务院,对议会的法案强烈抗议。4月4日,美国总统阿瑟主要以经济原因为由,否决了国会通过的这一法案。但是,4月29日,议会再次通过了排华法案。5月6日,阿瑟签署了这一法案。以此为例,我们看到了在立法问题上,并不是如陈兰彬所说的“伯理玺天德特总其成而已”,而是如张德彝所说的“若统领不允,则仍较上会堂再议,如仍执议不移,则统领亦曲从焉”。

1885年9月2日,美国怀俄明发生排华石泉(Rock Springs)惨案。在当地政府纵容的排华狂潮中,是无法靠地方法院公正司法的。根据对美国政治的了解,郑藻如以当时的怀俄明是归属联邦政府直接管辖属地为由,向美国国务院发出照会,要求以事件调查的结果为依据,以中美两国条约为准绳,敦请联邦政府公正处理这一事件;同时辅以在华美国人的状况为参照,博取平等同情。尽管郑藻如的出色工作使中国赢得欧洲一些国家的舆论同情,可是,石泉惨案的解决是非常艰辛的,远远超乎了张之洞想象的艰难。1886年4月,第三任公使张荫桓到任,郑藻如将金山华人被害及美国限制华人各苛例办理辩驳成案余牍,交给了他,并于5月1日启程回国。张荫桓给郑藻如送行后回到使馆就接到张之洞的电文,指令:“洛士丙冷案尚未定议,张荫桓到后,著郑藻如暂留,会同经历,并将各案议定善后章程,在行回华。钦此。”于是,郑藻如又返回华盛顿。可迟至7月底郑藻如回国,石泉惨案也没有解决。

张因桓在美国期间的主要工作是与美国政府交涉美国议会修订的新的对华条约和要求美国政府解决石泉华人惨案。6月11日张荫桓拜访美国国务卿巴亚德(Thomas Francis Bayard),一是提出议会拟议的新条例不符合中美两国的续约精神,对华商和华人的生计损害非常之大,需要重新考虑;二是指出美国国会对中国清政府的限制苛例,两国条约在1884年增修,可是到1886年就又要补正,违背了续约的精神。针对石泉惨案的缉凶赔偿问题,张荫桓根据对美国国会制度的认识采取了积极的行动。

张荫桓一面到国务院催促巴亚德按照两国邦交准则解决石泉惨案;一面多方拜访国会议员争取国会方面尽可能争取到的帮助。在张荫桓的多方活动下,石泉惨案终于被列入下议院的议事议程,但是在8月5日,议会散会时,该案竟被搁置不议。张荫桓继续为此争斗着。多方活动,与将来有可能成为议会有影响力的议员结交,“以备他时之需”。11月26日,临近议会再次召开之际,及时走访国务院敦促石泉惨案的办理,但是国务卿巴亚德再次使用外交辞令。12月6日,在议会集会日,克利弗兰总统“谕议院”院文“诸条所论中美交涉事,仍以虐待华人为非,且云照约保护,但限制华工之意尤为侧重……而于应偿中国之款乃不著一字,亦无意于办凶”。在美国行政部门与国会沆瀣一气的情形下,张荫桓工作的困难程度可想之大。结果12月23日,“议院昨已放假,巴亚德所许洛案速议之说。又成子虚,巴亚德屡约皆爽,殊令余愧对华人。”为表示自己的悲愤,张荫桓拒绝会见来访的几位议员。在张荫桓持之不懈的努力下,1887年2月11日美国参议院复议众议院所定的石泉惨案,张荫桓派人观察了复议。至此,美国国会两院才对石泉惨案做出了交代,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做。

本文仅以石泉惨案的赔偿问题具体地考察张荫桓通过此案对美国议会的认识具体化。实际上,张荫桓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非常广博精深。在宏观方面,他统计了1886年美国各州及属地的土地面积、人口情况及各州推举议员的人数,总计“上议院议绅共84员,下议院议绅334员”。通过中美交涉事务,他对美国联邦政府行政部门与立法部门的关系总结道:“总统之权,实则议院主之。总统奉行,无能准驳也。”

第四任驻美西秘公使崔国因对议会更为关注,并比较了西方各国议会章程的异同:“欧墨洲各国均设议院而章程不同,美之议绅均由民举,不分上下也;英之下议绅由民举,而上议绅则由世爵,然权归于下议院,则政仍民主之也。欧洲除法国、瑞典、瑞士外,政皆君主,而仍视议绅之从违,则民权仍重。外政皆君主,而仍视议绅之从违,则民权仍重,即《洪范》谋及庶人,孟子‘民为贵’之义也。”对于美国国会的情况,崔国因了解得很多,他在日记中详细列举了参众两院议员年俸,美国各省总督(州长)年俸及各州举众议员人数等,关注程度非常之深。

崔国因的日记,自光绪十五年(1889)农历九月初一日,计到光绪十九年(1893)八月初四日止,即自他抵华盛顿使署上任的第一天,到上“搓那”海轮返国,除登舟前一天外,每天必记,一日不缺,即使生病,也不间断。前后历时49个月,1 447篇,篇篇记述着他艰辛工作,不断探究、不断思考辨析的感人经历,笔者读之深感其博大精深。在此仅取一隅,为维护在美华人利益,根据不断深化的对美国议会的认识而展开活动。

崔国因上任之际是美国排华浪潮日甚一日之时。为此,他与美国政府进行了积极的交涉,并且在对美国议会制度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中灵活开展活动。尽最大的努力与议会议员进行紧密联系,据笔者粗略统计1 447遍日记中约有1/6篇记述到与议会议员的往来,争取一切可争取的议员,以便在议会提案中能争取到华人利益损害略微少点的投票。

就在崔国因上任的当年“七月,美国议成限制华人新例十七款,上之总统,事已垂成。律师利亚顿、博郎、勒德上书总统,言新例之不公。纽约人未罅,亦上书总统,极言埃利士之妒忌。宫绅之阿埃利士人,以冀保举,所育皆出于私,必不可听。总统阿他,遂饬议院再议,议院因删其尤苛者。此美国苛禁华人之一端也。”通过调查崔国因最初得到的原因是:“大约西省之绅[即金山一带]必恶华人,受工党之举也。其余则不然,商人则无不爱华人者,为其工价廉而能耐劳苦也。然商人恶工党,而势实不敌。盖美之保举总统、议绅,计人数而不计贫富。一公司而用工人数千人,博高位者,安肯顾公司而得罪于工党哉?”

通过探究华人被迫害的根源,“美国之人无为工者。金山之工党,皆欧洲各国之人,亦客民也,与华人之为客民同也。其所以能陵虐华人者,以美之君臣庇护耳。美之君臣所以庇护者,以其操投筹保举之权耳。其所以操投筹保举之权者,以其入美国之籍耳。华人以不入籍之故,而遂为他族鱼肉,至于不可挽回,则始谋之不善”。崔国因日记反映出他对选举权在议会制度中重要性的认识,并针对保护在美华人利益问题提出了“入籍论”。但是当时是难以解决华人入籍问题的。崔国因对选举权的认识在美国制定禁止公司雇用华工的条例中进一步加深。崔国因对此表述道:“美国禁工之例愈禁愈严。前此只禁工人来美,今则直禁各公司之立合同矣。盖不准其上岸,尚可由他同而辗转潜来;若不准各公司之立合同以启用工人,则虽来无用矣。因尝言:公司之势不敌工人之势。美国君臣爱公司,不如其畏工党也。至此益信。”

在与美国抗争的过程中,崔国因清醒地认识到中国无论如何应付,无论美国在排华事件上是多么的理屈词穷,都没法改变华人被排斥、被迫害的事实。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在议会。1891年12月美国国会进入会议期时,“上议院绅共80人,下议院绅共336人,而递条陈禁华工者,计355人。因(崔国因)查美国国例,总统由民举,议绅亦由民举。其末举也,必先要结民心,将以求举也;其既举也,必求允洽民心,所以报举也。其居中土为民者,皆欧洲客民耳。故欧洲客民入美籍,而中国客民不入美籍。入籍者得以举,不入籍者不得与据,而亲疏向背之势,遂冰炭不侔焉。”尽管排华情形险恶,崔国因仍多方奔走,想方设法维护华工利益。

1892年初,崔国因与律师商量针对众议院排华提案的对策,律师告诉他:“禁工条陈,下议院无可遏止惟俟上议院驳之耳。”通过这样处理具体事务工作,崔国因不仅对美国议会两院立法分权制衡有了认识,而且能根据这种认识当即对参议院展开积极活动。但是由于受到其他政治因素的干扰,崔国因的活动收效微乎其微。因素之一是美国总统为使参议院通过众议院的提案,把中国拒绝接受排华积极分子布莱尔为驻华公使一事提交参议院,同时利用新闻媒体报道这一消息。崔国因一眼识穿这一动机“此又一机事机心也。上议院尚多持正之人,其议复禁华人例未必肯从,必思有以胁之、激之,方可如下议绅之愿也。下议绅既以投筹胁之矣,其意诣上议绅只八十余人,不敌下议绅三百余人之多也。总统又将中国拒使之文交上议院矣,谓中国所拒者即上议绅,上议院当动公愤也。兹卜雷耳又以拒使之事呈请上议院查究,自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兹三者不先不后同时并举,明者知其用机之深矣。”有了认识还是防不胜防,但是他与之斗争的智慧也在不断增长。在众议院议案在参议院初次没有获得通过之后,崔国因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参众两院会议中的三位参议员会接连告假,后经调查知道是接受了力图推动议案通过利益集团的贿赂。这些周折,也教会崔国因学会联系议会与行政部门的博弈,针对美国行政部门没有将中国“使馆自光绪十四年至今所驳美廷禁工苛例,美外部并未移交议院”一事“照会美外部,请奏总统将所有驳诘禁工照会,发交议院再议。”在还是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密托议绅” 向总统“索此项案件”,事成之后,又由使馆自费刊印2 000册发给议员。尽管在争取华人利益方面崔国因历经坎坷,但他对美国的议会制度还是予以肯定的。“美国开国之律,由华盛顿订定,政归三处,立例者,议院;行例者,总统;守例者,察院。议院有立例之权,则大事为议院主之,总统不过奉行耳。盖议绅总统皆由民举,而总统仅二人,不及议绅之数百人者,但能公而不能私,为民而不为己也,故事之创也,必由议院决之,此美国之创制显庸也。”

崔国因留下的日记表明了:第一,他对选举权重要性的认识;第二,参议院在外交事务方面与众议院权限的不同,以及两院在内政与外交关联上的相互制衡机制;第三,议会与行政部门在具体事务上的相互制约;并根据这些认识加以图用。

余 论

在议会制度的认识方面,中国早期驻美公使与其他同期驻外公使认识到,在西方民主政体的国家中——无论是“民主之国”还是“君民共主之国”,议院都享有崇高的地位,是国家政权的中枢,作用重大。正因如此,他们对作为西方民主政体重要标志的议会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使节们时常被邀请或主动去参加议院旁听,与一些议员也时有往来,因此对于议院议事情形、章程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是为了表示对美国议会的抗议,在石泉惨案解决之前,张荫桓拒不参观美国议会。

通过文献阅读,我们可以看到,使节对议院、政党、总统之间制约关系的描述大体是准确的,表明使节对美国民主政体的概貌有了大概的了解,但他们在词语之中仍有将总统与国会的关系视为以上对下关系的表述,表明其对美国议会制度的内涵尚有知之不详、察之不深之处。中美两国的历史经历完全不同,双方的社会制度根本有别。要在这绝然不同的历史和社会制度的条件下去认识美国议会制度,是非常有限的。对自诩为天朝上邦的中国士大夫而言,对于美国议会制度的认识和理解自然是不会一蹴而就的。由于所处的地区不同,阶级地位不同,所具有的学识素养不同,中国人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识也是多层次的,这是文化交流史上很正常的现象。

此外,早期驻美使节日记不仅记载了他们自身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识和与议会中独立的个体—议员打交道的即时功效,还对近代中国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起到了传播作用的长期功效。因为他们的著述是士大夫阶层了解时事交涉的重要内容,得到士大夫阶层的普遍重视,而在士大夫阶层了解时事交涉的过程中也较为具体学习了其中所涉及的其他内容,由此产生了著述传播效应,影响至为深远。 “百闻不如一见”是一个通俗的道理。走向世界与更新思想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走出国门,是使节思想产生飞跃的外在条件。使节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识和传播,就是这种飞跃的主要表现。

中国士绅阶层素有经世致用的传统,他们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不是为了坐而论道, 而是要为我所用。从微观层面,它经历了从知识性的介绍时期、实地初步的了解时期和与之打交道的时期。从宏观从层面,文中所提到的士绅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知和文中没有提到的当时其他士绅人物,如其他出外公使郭嵩焘、薛福成等人的主张形成合力,它对戊戌变法提出的“设议院”政治要求产生了影响,对近代中国政治制度改革思潮产生了影响。

在当今前所未有的中美全面交往的进程中,我们通过学习近代中国士绅阶层对美国议会制度的认识,有助于发展中美两国正常关系,我们不但要和美国总统交往,我们还应该跟美国议会议员交往,跟美国利益集团交往,更应该与决定议员选举的美国民众交往,拓宽两国的互动往来与理解。

[责任编辑 王 桃 责任校对 李晶晶]

2016-04-19

秦 珊(1964—),女,吉林长春人,暨南大学社会科学部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美关系等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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