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随想
2017-10-22邓筠/著
邓 筠/ 著
选自《天湖》2016年第2期
古雅之音,首推为琴。所谓“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末世之音”。古琴初为五弦,宫商角徵羽,应是古人摹自然之作:天有五行,地有五方,人有五脏,故乐为五声。后增为七弦,“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潇湘水云影渺渺,秋江夜泊叶萧萧;高山复流水,渔樵问与答。古琴音量不大,却清冽如泉,穿山越谷,直沁人心。虚静淡雅间,若跌宕,若洒脱,若隐逸。真风雅者,莫过如此。昔中散大夫“少好音声,长而玩之”,曾为瑶琴写就一千九百余字的大赋, 临刑前依然不忘索琴一曲《广陵散》,“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以慨然浩然之气,作生前身后的绝唱。
参加过一次音乐雅集,在桂林。主角是琴,伴之以箫与埙,与这个山水小城挺相宜。典雅的书画布景,仿明的古朴家具,青瓷插花,铜炉生香氤氲;琴声起,南阳垅亩卧龙吟,雁落平沙逸士心,胡笳十八诉文姬,西出阳关复三叠。操弄琴弦的,既有耳顺之年的琴家、民间琴院的高人,亦有院校里求艺中的青年学生,皆着古装,真挚、热烈,又娴静、素雅。我与一拨听众悄然落座,在高低聚散的琴音和倏忽而来的箫声间奏里,渐渐消弭了日常的躁气,整个人忽然简化、透明,像是邂逅名士清谈,喜逢纯美春梦。
古琴曾是文人雅客的标配,而今,琴与文多疏离,瑶琴流落成古董。
胡琴二弦,简洁而精微。民谚云:“二胡两根弦,始终教不变”——这还是胡琴中最为常见的二胡,其余类驾驭或许更难。阿炳手里的琴, 起初也滞涩枯哑吗?我们只听见后来他那用生命体悟拉成的乐章,一曲《二泉映月》,照见他的生平传奇。
京胡,则永远像是梨园里的引领与伴唱者,扯着窄细嗓子,高亢明媚,大胆小心,跟踪捕捉唱腔的每一个转折起落处。戏台边上,琴师的巧手一抖,戏曲的味道便一圈圈荡漾开来。《夜深沉》里,一把京胡宛在旷野喁喁述怀,名伶的水袖左一展幽怨,右一舞刚烈,满是寂寞的吟唱、心内的呐喊。
马头琴的音色,瞬间就能把人带向西北草原戈壁。悠远的长调,马背民族的骁勇剽悍与悲天悯人,都糅合在粗犷而细腻的琴音里。草原音乐标志性的三度颤音,马头琴拉起来,尤为荡人心旌。马头琴的缘起,据说是一个叫苏和的牧民,骑着他神奇的白马在王爷的赛马招亲大会上得了头名,黑心的王爷却夺去白马,赶走了苏和。白马不从,被王爷将士围追堵截身中数箭,虽逃了出来,却死在了主人面前。后来托梦给苏和,让主人用它的骨头、筋和尾巴毛,做成了世上第一把美丽而忧伤的马头琴。在桂西北,也有类似的乐器和故事,还拍成了电影,小时候在黑白电视机里的广西台《电影之窗》节目里看过,电影名就叫《马骨胡》,我依稀记得一点画面。
筝和瑟,谁像谁?辞典云:“瑟,形似筝”;旧书则曰:“筝也,瑟类也”。瑟大抵是早于筝的。而瑟早已式微,筝又如此热闹,因而有前者一说。无论如何,我们有幸吟咏“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听得见李义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喟叹,读得到王渔洋“往事迢迢徒入梦,银筝断绝连珠弄”的写意。听当下不少人弹古筝,也许是我的偏见,总觉得华丽的装饰音过于繁复,有点像在炫技,犹如过于浓妆抹艳的美人,或者是加多了太妃糖的茶点,有时难免腻人。
曾经被尊为“民乐之王”的琵琶,到近现代似乎有些式微,虽然在民乐队里,它的“弹拨乐器之王”的地位不会被埋没。“琵琶”二字,拟声又会意,上面的“二王”意为“双玉相碰出悦耳音”,“比”指“琴弦等列”,“巴”指乐器附着在演奏者身上,与琴瑟不接触人体相异,这两个字也是演奏的两种手法。照此,柳琴、月琴理应归为琵琶类乐器。它曾飘举在晋唐的飞天歌舞里,铿锵在《十面埋伏》的沙场里,缠绵在《昭君出塞》的西风里,慨叹在江州司马的青衫里, 遗落于敦煌壁画的线条间。
扬琴,可以算是中国式的“小钢琴”,是南派丝竹乐队里极理想的伴奏乐器。演奏者手中两支富有弹性的竹制小锤,一起一落,山泉般的清音便倾泻出情绪的各样色彩。
一丝一弦,渐粗渐细,柔弱中是坚韧,清凌中有乐师的艺术温凉,律动间有听众的情思飞跃。
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的首尾嗟叹:“胡琴咿咿呀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弦上说相思,管中寄幽情。
中国民乐,绕不开笛子。最初的那一声笛音,是在什么情形下吹出来的?从河姆渡出土的骨笛,到今天的各式笛子,笛子已经走过了七千多年的长路。
北方音乐多激越明丽,伴奏时用高音笛,名“梆笛”,缘于梆子戏;南方音乐清润悠扬,而有“曲笛”,取自昆曲伴奏。比之于梆笛的高亢明快,我更倾心南派的曲笛。典雅江南的一半风情,都在那一声婉转的曲笛声里;若拿掉曲笛,“江南丝竹”的韵味便似抽掉了脊梁。上好的竹笛,在演奏家手里,铮铮有金石之质,煌煌有魔幻之音。竹笛跟毛笔一样,一支竹管,纯朴之极,在艺人手间却千变万化,寓情于疾徐浓淡有无间,生意盎然。中国艺术即是如此:愈简单愈高深。
年少时,我和小哥看到邻村人手里的一支深色发亮的紫竹笛,钦慕不已,那凸起的多段竹节也好看极了。小哥勤快,砍下屋门前的凤尾竹,自制了一支竹笛,我和他抢着呜呜地瞎吹——那支青灰色的竹笛和小哥的故事,我后来写在《笛声何处》的散文里。记得上初三时的一个傍晚,我与一位同学站在学校围墙边,为对面人家窗子里飘出来的那点影视背景音乐里的笛声入迷。第一次完整地听笛子独奏曲,是在洪湖师范时去长江岸边野炊路上,一个师兄提着收录机,磁带里放的正是好听的笛子曲,我紧随其后,如痴如醉。其中一个曲子印象尤深,后来得知叫《姑苏行》, 演奏得怎一个“爽”字了得!曲笛圆润悠长的抒情和叠、颤、打、赠的技巧,在这个南派名曲里运用得淋漓尽致。那之后,我与这位师兄做了很要好的笛友;待他毕业,又和一个同年级的校友,疯狂地买书、买笛子、淘磁带,守在收录机边听曲学笛,校园的走廊、草坪、凉亭等地方无不留下我们吹笛子的身影。笛子入门快,但技艺提升难,能坚持学下来实属不易。
笛的本家是箫,嗣出一宗,却是君子之交,和而不同。现代派的低音大笛再怎么低沉,都不及箫那种内在的沧桑。箫的含蓄与自我,与古琴一样,注定了它不会是舞台上的常客。即便在民乐合奏版的《春江花月夜》中,每段临末了时,箫独奏出的那一个乐句,也显得个性十足。箫声是采菊东篱的出世,是“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孤静,是“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怆然。箫者,萧散也,一个天生的悲剧大师。
“参差”的本义, 谁知道,竟是排箫的古名。排箫的飘逸,如山涧飞瀑、湖上清风。或许是笛箫的魅力太大了吧,又难以名状,只好借“龙吟凤鸣”一类崇拜物以冠之。周穆王吹笛止雨;李陵被困匈奴,乐师郭超吹笛退兵;向秀山阳闻笛思旧赋诗;张良吹箫悲歌散楚;李白洛阳折柳起乡愁,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笛箫的佳话。此中尤令人称誉的,我觉得是唐人赵嘏的诗句,我在师范时把它写在第一本笛子教材的扉页上:
残星几点雁横塞,
长笛一声人倚楼。
民族管乐中还有管子、唢呐、笙、葫芦丝等。管子起始于西域, 称为“筚篥”或“芦管”, 《旧唐书·音乐志》曰:“筚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其声悲”;边塞诗云“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即是。双管子演奏的《江河水》,凄怆悱恻,一曲罢了而情不能已。在《百鸟朝凤》里,唢呐则极尽所能,绘声绘色模拟各种飞鸟枝头斗唱的愉悦,让人大快朵颐。唢呐是响器中的大嗓门,在传统的婚丧嫁娶上不可或缺。在桂北, 人们叫它喇叭,高音唢呐叫“子呐”,叫响器班子为“鼓手喇叭”,足见这两样在班子里的地位。姑娘出嫁临别父母时,唢呐手吹出《娘送女》这样的乡村咏叹调,声声哀婉动人,在门前看热闹的大娘大婶也不无垂下几滴多情泪。
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在“鼓手喇叭”班子里当过唢呐手。我是父母的“满崽”(最小的儿子),到我有记忆时,父亲已经吹不了唢呐,因他近中年得了病,赶个路、爬个坡,呼吸都困难。父亲不吹唢呐,村里的响器班子就解散了。记忆中,家里装米装糠的大陶缸上,用的是锣镲铙钹作盖,有时我掀开它们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哐——”的一声,脆生生的音响。我喜欢这脆响,故意不去捡,让余音拉得长长的,让它在地上响个够,哪怕母亲在堂屋责怪我几句“冒失鬼”也好。年年盖在缸口上,黄铜响器的凹槽边长出了一圈绿锈,那时我以为长了什么苔藓植物。师范毕业工作后,我买的双节黄铜套竹笛搁在柜子上多年,黄铜套面上也有点点绿锈,就想起老家那米缸上的锣镲铙钹,想起父亲。而父亲离开我们多年,我和母亲也离开老家多年,家里的瓦房子早已倾圮,那些陶缸,那些响器,与我家的桌凳犁耙梯一道,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早些年,我会准时收看央视音乐频道的《风华国乐》,民族器乐和器乐名家在这档节目里次第登台,各展身手,足以让民乐发烧友过瘾。有我特别喜欢的曲目时,我还留意了重播时间。工作之余,我带中小学生和社会上的民乐爱好者学吹笛、箫、葫芦丝——那个我给它命名为“清湘艺苑”的音乐教室,一直坚持做了十二年。根据电影《刘三姐》的音乐,我改编成一个《绣球传情》的器乐曲,登台与本地自由组合的民乐队演出。时光倏忽一晃,这又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当年那个长江沙洲上听笛入迷的少年郎,校园里吹笛的许多晨昏,距今已二十载。想起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雨还是那雨,笛还是那笛,人却不复是当年的那一个。
听过欧洲一些古典音乐,交响乐的气势,室内乐的精致,都令人动容。听西洋乐,就像看高鼻蓝眼的美女,美则美矣,却时时有距离感:调性频多,和弦丰富,半音参差,如群莺纷飞繁花乱舞。中国音乐以五声音阶为基础,求意,从简, 如文人画之留白。西乐线谱讲规范, 易存易传;中乐工尺看个性,演奏因人而异,赋予多样的再创造,各家菁华难于存记。与诗书字画差不多,在历史长河里大浪淘沙,沉浮明灭,能流传下来的国乐名曲,算是奇迹了。
悠悠丝竹, 国乐飘香。以乐侑酒,以乐述怀,以乐赋诗,以乐传情,皆丝竹之功。除了音韵陶冶之外,质材上好、制作精良的乐器还是工艺佳品,置一二丝竹于书房茶室,颇为风雅。
爱乐之人,大抵不好怪力乱神,性情多趋疏淡平和。
君子六艺,五礼六乐为伯仲。《礼记·乐记》曰:“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商君书·画策》亦云:“听丝竹之声而天下治。”
到现在,我所好的,还是三五好友,以茶闲聚,以乐雅集。无须舞台,无须形式和掌声,只是自我的抒发,相互的切磋。一个下午,半个夜晚,在清茗雅乐中消磨时光,过滤日常的杂尘, 沉淀生活的风霜。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诚哉斯言——听丝竹,亦如是。
音乐最美的,是它带给谛听者的诸多想象。旋律行进,幻想缤纷,融合了演奏者和听众各自的情感和生活经验,乐音的外延变得绚烂多彩。余华在他的《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中说:“音乐的叙述和文学的叙述有时候是如此的相似,它们都暗示了时间的衰老和时间的新生,暗示了空间的瞬息万变;它们都经历了段落的开始,情感的跌宕起伏,高潮的推出和结束时的回响。音乐中的强弱和渐强渐弱,如同文学中的浓淡之分;音乐中的和声,就像文学中多层次的对话和描写;音乐中的华彩段,就像文学中富丽堂皇的排比句。一句话,它们的叙述之所以能合理地存在,是因为它们在流动,就像道路的存在是为了行走。不同的是,文学的道路仿佛是在地上延续,而音乐的道路更像是在空中伸展。”
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我曾以为夸饰之说,直到看《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跟师襄子学琴的事,始信以为真:
孔子学琴师襄子, 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这就是境界,孔子之所以为孔子。音乐,与读书,与旅行,理应是文艺青年提升品位的三种必需修为。
小小的一丝一竹,承载生民的哀乐悲喜,传达地方的文史风物,其感染作用有时候或更胜于文字。旧谚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其实,人声本来也是一个结构精妙的肉身乐器。声乐之滥觞,在其表情达意更直接具象,而唯其吐词咏句,颇有所旨,又不及丝竹的浮想联翩之美。
漫画家丁聪先生在一幅画旁题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肉不如作,作不如脱。”这已超出音乐的范畴,画笔戳向社会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