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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时节

2017-10-22中篇小说王勇英

广西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支书苏北公公

中篇小说·王勇英著

走到古镇街口,朱蕊还没想好回自己家还是回娘家。往左上1路公交车,半小时可以到家;往前,走十分钟左右,出了古镇东侧门,过一座桥、一片稻田,便到娘家。

此时的朱蕊,疲惫不堪,灵魂惶恐不安,急于逃离她的身躯,去寻觅一个安静的地方再作栖居。她甚至对泥土生出一股狂热,羡慕枯烂在泥里的植物,至少在腐烂之前能睡个觉。

朱虎开着电单车从身边飙过去,又飙回来。

“姐,你在这站着做啥呢?”朱虎这一嗓子把朱蕊茫然游走的魂魄给喊了回来。

朱蕊抬头看看他,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朱虎叫朱蕊上车。

在坐车的短短时间里,朱蕊把头搁在朱虎的肩膀上,打了几分钟瞌睡。这一点点睡眠给她补充了一些体力。

朱虎在门口把朱蕊放下来,往屋里喊,调转车头,飙走。

“开车别那么快——”朱蕊这么一喊,把刚刚补充的那丁点力气又耗尽了。

朱蕊感觉他就像狂风中的树叶,“唰”一下就远了。

朱蕊每次看到朱虎这样飙车,心头就猛地揪紧,想到人们对飙车党那讥咒式的告诫:“你飙车的速度就是死神走向你的速度。”脑海总会浮现一些画面:路边时有一些因飙车而死的尸体,上盖白布,亲人在一旁哀号。她担心朱虎这一飙就会躺在什么地方。

“得说说朱虎,他再这么开快车,很危险,外头也有很多年轻仔这么开车不要命的……”朱蕊进屋,见到父母,就说这句。

“我们要是能说得动,他就不叫朱虎了。”父亲在天井给几只小鸭子做记号,母鸭子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拍打翅膀,不时叫几声。比母鸭更不能容忍父亲行为的是母亲,母亲在厨房炖汤,嘴里在说父亲:“做记号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别人家的鸭子做什么记号你也跟着做什么记号,做记号比不做记号还乱眼……”温吞水性格的父亲一点也不恼,继续给小鸭子剪记号,慢吞吞地说:“别人有记号,它们没有记号,怎么行?它们会以为自己不是鸭子……它们在那些没记号的鸭子面前,就可以骄傲,被主人重视的鸭子才有幸福的生活。”

母亲炖了老鸭汤,朱蕊没有胃口喝,对母亲说她要睡觉,就算有千年参汤也别叫她喝。

朱蕊只睡了半个小时就起来了,心里惦记着事,睡不踏实。

母亲装了一碗鸭汤给她先尝。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叫朱蕊的婆婆,从来都只是说“那个人”,不指名道姓,打听她的病情当然也不是出于关心。

“可能这三两天。”朱蕊说。

母亲顿时愣了。早些年前,婆婆被糖尿病折磨时,母亲就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几年前,婆婆查出肺结核,母亲得知消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一直在等这个结果。母亲把装在肚里多年的话爽爽地倒出来:“还不是抽烟抽出来的?我就说,得这病,迟早的事。一个妇人,像村子里的男人那样举着个水烟筒抽烟,以为那样抽才像女干部。哼,自己受罪不说,还害子女花钱。”一年多前,婆婆又查出肝癌,中晚期,母亲也说她是终于遭了报应。朱蕊当时觉得母亲的话带毒,难免多想,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悄悄诅咒婆婆许多年。

婆婆这次在劫难逃,朱蕊本以为母亲会高兴。

“唉!”母亲突然冷笑了一声,笑得古怪,“要死了?怎么可能就要死了呢?最好能活个千年万年,也不死。”

狗冲到地坪,把一群鸡鸭赶得到处乱跑,母亲大骂:“在这里还有人看着你,别死早早的,又跑到那边去搅人家不得安宁。”

朱蕊听出母亲的恶意,她绕着弯骂婆婆。

对于婆婆和母亲,朱蕊心里还是有数的,母亲从不喜欢婆婆,同样婆婆也厌恶她,她们暗地里藏着深仇大恨。

朱蕊考上大学之后,已经读研究生的苏东给她写信,正式表白。苏东长得英俊高大,从小学就是尖子生,朱蕊心里早就喜欢他。母亲一开始并不同意朱蕊嫁给他,态度相当坚决,理由只有一个,不想跟苏东他母亲对亲家。

他们不肯分,拖了好几年,再拖下去朱蕊就成老姑娘了,母亲虽然也着急,却仍不肯服输,嘴硬:“要是老了嫁不出去,就留在家里做养老女。”

婆婆等了许久,不见母亲有行动,只好先行动,提十多只米粑来走门头。她说话软声细气,调儿不快不慢,说话的时候保准是看着对方,面带微笑。婆婆跟母亲说:“唉——朱蕊她呀那么喜欢我的苏东,从小就仰慕他学习好。我就跟我苏东说,既然她那么喜欢你,那就娶吧,大家都是同一地,知根知底……”

母亲敲断她的话,强调:“苏东写给朱蕊的几封信,我都看了,才知道苏东喜欢我家朱蕊好几年。”

婆婆笑了,说:“哎哟,年轻人写的信你也看。不过 ,你识字,眼睛好,什么都要看一看。”

母亲笑着说:“可不呢,知根知底呀,一定要反对。”

“你不同意,难道还有什么心事没了?”婆婆笑着跟母亲说,好像是开了一句没由头的玩笑。母亲当时就面带怒色,只是隐忍不发。

婆婆走了以后,母亲冲她的背影冷笑。父亲拿起米粑想尝一口,被母亲一巴掌打掉,扔到院门外喂狗。

之后她们又见过一次面,朱蕊看到母亲回到家嘴角还在有力地抽着,感觉她们激烈争吵过,估计母亲是战败方,脸色难看。朱蕊心想,完了。

朱蕊和苏东决定不管双方老人的意见,悄悄去登记拿证。

从朱蕊嫁给苏东那时起,母亲和婆婆的矛盾就加剧,暗地里互相使劲。

苏东在市里工作,朱蕊在县中学图书室工作,他们想只在县城请同事们吃顿饭就行了,一来省钱,二来俩人已拖成大龄晚婚,怕人家笑话。母亲坚持要在老家办一场,父亲曾是小学校长,公公只是种田放牛的,婆婆也是过气了的村干部。在母亲眼里,婆婆是攀她家的高门头,朱蕊要是放低自己嫁过去,日后就要被婆家踩到直不起腰来。

朱蕊婚后没几天,婆婆拿出一沓借据放在她面前。苏东娶她过门花的钱都是借的,以后就得他们来还。朱蕊算了一下,她结婚和办置家具的钱没有那么多,婆婆把家里其他一些债也加进来。婆婆的理由是苏东是大儿子,应当承担家里以前的债务。苏东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姐姐和妹妹早已出嫁,未婚的弟弟跟村里人到城里去打工,没钱。

后来母亲打听到,婆婆还跟别人借了一些钱,给小儿子留着娶老婆用。朱蕊想不通,婆婆为什么要这样做,弟弟娶老婆的钱也要他们来帮还。婆婆还是那个理由,她和公公老了,当哥嫂的就应该为弟弟尽一份力。

苏东的工资几乎都用来还债,朱蕊一个人的收入用来支撑家里的生活,母亲这时候就有话说了,“叫你不要嫁到她家去,那个婆婆是什么人,现在知道了吧?”

母亲话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常常背着姐姐和弟弟给朱蕊一点钱。

还债的事还不是让朱蕊最难受的,她难以忍受的是婆婆在耳朵边重重复复的那些小碎话。从进门之后,婆婆的嘴就没闲过,不停地在她面前说办喜宴时的一些事,不停地提到朱蕊大伯去她家追问猪肉和彩礼金的事,末了还温和体贴地笑笑,摇着扇子说:“哎哟,难为你妈了,心细,知道少了几斤猪肉,少了十来块钱,还派你大伯来来回回跑几趟。你大伯不年轻了,舍得费那番脚力。”

其实,婆婆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朱蕊心里也不快。婆婆办的彩礼担子,不知道为什么八千八百八十八块钱的礼金里少了十四块钱,少了这十几块钱,尾数就不是一个吉利数字。朱蕊的大伯把礼金退回去,让婆婆补够。再补,还是少了四块。又再退,再补,这才够了。礼单上写好的肉、糖果、饼等东西也不够,肉少了十斤。母亲气得跳起来,本来也只送三十斤肉却少了十斤,明摆着就是故意的。大伯又再次到婆婆家去讨要不够的肉。母亲不想让朱蕊结这门婚,受不了这门子气,只是朱蕊和苏东早在几个月前就拿了结婚证,怀了小豆子。母亲进退不得,咬着牙也只能把朱蕊嫁过去。

婆婆把这桩子事重提得多了,朱蕊也忍不住提醒婆婆,她故意把礼金放少了,留一个不吉利的数字。还有,其他东西短斤少两可以理解,小赎子卖东西就这种做派,短斤缺两偷点便宜,但肉敢短十斤,也是奇闻。婆婆摇着扇子,不急不慢地笑了笑,“哎呀,哪里是故意的?事多。我说简单点办就行了,你母亲非要大办,我这记性不好,容易乱。再说,那么多礼金我都舍得给,还故意不给那十来块或几块钱吗?那么多礼品都给了,还舍不得那十斤猪肉,几斤糖果饼干?猪肉是放在另一个箩里,装肉的人没看到。你母亲还真是心细,那么有心把礼金再数一遍,把肉再称一遍……”

说来说去,又成了母亲的不是。朱蕊再跟她较真着说一遍,她想一次把事情说个清楚,以后谁都别再重提。不承想,婆婆伤心了,在床上躺了几天,说心口不舒服。

朱蕊快要生小豆子的时候,大姐夫病倒,大姐分不开身,母亲要去帮大姐接送孩子上学,做饭给他们吃,出发前先到她家来看看朱蕊。那时婆婆住家来照顾朱蕊,婆婆又跟母亲说礼金的事,颠倒事实,明明是自己放不够礼金,还怪人家心眼小。只是朱蕊有身子,母亲就忍着,只住了一个晚上,就提前去大姐家。

朱蕊送母亲出门,看到母亲眼里有眼泪,心里难过。婆婆在家里悠然地看电视,脸上的笑容明显就是胜利者的骄傲。朱蕊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张面孔,长脸,皮肤细白,眼睛细长,眉毛弯弯,嘴角重重往下沉,无论是否微笑都透出一股阴郁。不过,婆婆年轻时是个长相好看的人,年老了也还可以见到年轻时的影子。她是个慢性子,说话又轻声细语,给人的印象就是个识理的人。母亲那种火暴性格,没几句就爆起来,哪是婆婆的对手?

朱蕊再跟婆婆谈一次,希望把那件事重新摆划摆划。婆婆拍着她的脑袋,一连几声哎哟哎哟,喊头痛,自责人老记性不好,可能也记错了,说错她母亲,然后又唉声叹气地说不舒服。苏东回来,一看家里这两个女人又揪着这些小事论道,心烦,怪朱蕊心眼小,跟老人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朱蕊也较真了,一定要论个清楚,免得母亲吃了亏还要背罪。苏东也生气了,回了朱蕊一句:“那么多礼金都给了,我母亲还故意舍不得那十来块吗?”

朱蕊说:“那这么说,就是故意放少了?”

“你的意思是我母亲故意给个不吉利的数字?那么多钱,我母亲不识字,算少了也是有可能的。”

“你姐姐出嫁,比这还多的礼金怎么不见她算错?说我母亲心眼小,还要把你们给的礼金数一遍,你姐姐你妹妹出嫁,礼金不也数吗?听说还让好几个宗亲各数一遍,甚至你也点了一遍。她那么小心的人,能两次都放少了钱?既然你知道你母亲不识字,会数少钱,你自己呢?你也数错了不成?”

“母亲是长辈,我把钱交给她,当然就由她处理。”

“这么说,你给的钱是够的,只是她放少了?一切交给长辈来处理。你要娶我也是听你长辈安排的?你写给我的信,也是你家长辈安排的?”

婆婆这时候捂着心口走到他们房里,一脸病态,抹着眼泪,对朱蕊认错:“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你不要怪苏东,村里办喜的风俗碎事,他怎么能懂?他从小就只会读书,又在市里工作……要怪就怪我,是我不小心……”

这样一来,反而又成了朱蕊的不是。在苏东看来,朱蕊已经把他母亲逼得伏地求饶的地步。

朱蕊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小豆子生出来才四斤九两,奶水不够。婆婆后来也有了话说,怪朱蕊的脾性差,连个胎都养不好,奶水也蓄不够。

坐月子的时候,朱蕊铁了心不要婆婆到家里来护理,让苏东回来照顾。苏东还没请到假,婆婆还是要先来照顾她。

婆婆在村里抽习惯了水烟,早中晚和睡觉前必须抽几口。朱蕊怀了小豆子后,因她抽烟的事有过几次小冲突。朱蕊坐月子,婆婆又从老家带来大小两只水烟筒和一袋烟丝。朱蕊受不了家里有那股生烟叶的烟味,最重要的是小豆子还那么小,就要受二手烟的毒害,实在无法容忍。朱蕊坚决不让婆婆抽烟,婆婆也退一步,到门外抽。他们是住在单位的宿舍楼,人多,走廊上人来人往,邻居有意见,找朱蕊,有些人直接投诉到领导那里去,朱蕊和婆婆难免又再起冲突。朱蕊让婆婆先回乡下老家,她坐着月子,成天这么吵着对小豆子不好。婆婆回到老家,说是朱蕊把她赶回去的。苏东的弟弟苏北还有她的大姐先后来电话过问这件事情。无论她怎么解释,这个恶人她是坐实了。

这次,朱蕊和苏东差点离婚,先跑出来阻止离婚的人却是母亲。

之后,苏东也做了决定,从市里调回县委宣传部。单位在古镇这边有集资房,他们借钱付了首付,住进三居室的新房。

他们买房,公公婆婆没有钱,朱蕊父母这边给了两万。有时候,母亲也去小住一两天,看外孙,婆婆就跟母亲说:“我儿子买这么好的房子给你朱蕊住,你好命了,借着我儿子,也能去享福。”

母亲要是说,那房子她也出过钱,婆婆又说,父母有钱,支持一下子女是应该的。她认为苏东为了朱蕊,从市里调回县城,牺牲太大,要朱蕊知恩,别又去跟以前的高中同学吃饭。

事实上,苏东在市里的单位效益不太好,他早就想找机会回县委,看看能不能混个一官半职,朱蕊还专门去求了当年的高中同学刘富帮忙。刘富曾在县政府当领导,后来调到区里,县里还有不少关系。刘富在高中时给朱蕊写信,一直写到大学毕业。他父亲曾是水镇镇长,后来调到县土地局。他毕业就进了县电视台,在他们高中的同学里,算是最风光顺利的。刘富在上班的第一个周末,开摩托车拉了一大捆玫瑰花送到村里来给朱蕊,全乡人都知道刘富中意朱蕊。

如果不是为了苏东调动,朱蕊也不会去找刘富,到头来还被婆婆拿来摆了一道,心里不爽。苏东知道朱蕊和刘富没有什么,现在刘富身边比朱蕊好看的美女多了去了。他对朱蕊还是放心的,带孩子做家务,有时候披头散发穿着拖鞋出门买菜,有时候连他都看不下去,婉转提醒过她出门要注意一下穿着仪容。不过,婆婆说多了,苏东有时候也难免有些想法,男人的心思他懂,对初恋不死心并不是爱,回头想再得到一次,仅仅只是为了满足雄性的征服欲。夫妻俩的谈话,只要提及刘富,苏东的脸色就会不太好。

“忍吧。日子就是这样过过就到头的。她比你老,总会走在前头。”母亲每次都这样安慰朱蕊,好像只要婆婆走了,她的好日子就能有了。

婆婆眼下就要走了,朱蕊也没看到好日子在什么地方。

朱蕊一想到要回家,面对那个因病痛折磨得脾气变态的婆婆,就害怕。

“不想回家,就算是离婚也不怕。”朱蕊跟母亲说。

“别说傻话。”母亲说着已经开始装鸡蛋,“再难服侍也得服侍,你当初自己选择当人家儿媳妇,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

母亲把鸡蛋装好,说:“带回去,早上给苏东煮两三个吃,有营养。”

母亲有好吃的就总是想着苏东。

“他要什么营养?我才累呢。”朱蕊说到他就有气,“他自己的妈病了,没几天去照顾的,成天说忙,都是我,要照顾家,管小豆子学习,还得每天去医院。”

“男人不是要忙事业吗?你当人家妻子儿媳的不照顾家,还想怎么样?”母亲总是无条件帮苏东。

“苏东才是你亲儿子。”朱蕊赌气说。

“快回去。”母亲赶朱蕊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拉一下朱蕊,挨近耳根,声音压低。朱蕊习惯了母亲的这种动作,她要说别人的坏话或打听八卦时就是这种样子。

朱蕊已经预感是说婆婆的坏话,全力配合她,莫名的还有一种兴奋感。

“那个,她有没有跟你们说什么?”母亲小声问。

“说什么?”朱蕊感觉母亲的话里还有很多故事。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吊着一口什么都没说?”母亲这话是对她自己说的。

难道婆婆还有什么遗产之类的东西?母亲和婆婆从小就认识,说不定知道她收藏着什么好东西。

“她有一对银耳环,一对银手镯,这些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要留给苏北就给吧,我和苏东都不稀罕。”朱蕊说。

“她除了有一张脸,有个水蛇腰,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穷命一个。”母亲话里透出一股醋味。

事实上,朱蕊也明白,婆婆的确比母亲长得俏。

“她是不是支开你,单独留苏东在家?”母亲特意问。

“没有……”朱蕊想想,“没有。是我想出来透透气,让苏东在家里照顾她,我去报销,趁机回家来睡一会。”

“死东西,看来她应该会跟苏东说了。不信她什么都不交代,想带进泥里烂了。”

母亲咬牙切齿的样子,肯定是拿住了婆婆什么把柄。

“是什么?”朱蕊问母亲。

母亲犹豫着不想跟她说。

“我回去问苏东。”朱蕊说。

“除非他跟你说,要不你什么都别问。”母亲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好像那里有一枚炸弹,朱蕊是万万碰不得,否则会粉身碎骨。

“那到底是什么?”朱蕊还是想知道。

母亲压低声音说:“苏东和你那个小姑不是你家公公的种,他们是老支书的骨肉。你婆婆年轻时勾引老支书。”

朱蕊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婆婆居然会有这种风流韵事!母亲叮嘱朱蕊,回去千万不要乱问,更不要对外人说。朱蕊心里明着呢,这件事涉及苏东的身世,这种家丑只能自己捂着消化,传扬出去,苏东和小豆子都要受别人非议。

朱蕊回到家,刚进屋,就发觉气氛不对。苏东坐在客厅沙发上,靠着沙发,头往天花板上仰,眼睛却闭着,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朱蕊轻手关门,听到屋里也有婆婆的抽泣声。

朱蕊在苏东身边坐下来,拍拍他的手背,小声问:“怎么了?”

苏东努力收住眼泪,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朱蕊指指屋里,问他婆婆又怎么了。苏东还是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朱蕊想进屋去看看婆婆,苏东突然伸手抓住她,让她先不要进去。朱蕊想到母亲跟她说的事,猜想可能婆婆跟苏东说了那件事,就把他推回卧室,小声追问婆婆刚才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一开始苏东一口咬定什么也没说,只是母子即将生死离别,他心里难过。朱蕊不信,认定说了什么,要他说。苏东架不住朱蕊的逼问,只好认了:“她说,过世要做一场大法事。苏北没有什么钱,不要他出了,这事全由我们担下来。”

朱蕊推了一下苏东,“你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她那么偏爱苏北,苏北也不待见她,她病的日子,他来医院看过几回?现在要送回老家,也说没时间去帮打扫一下那屋……”

苏东的一边嘴角往上一挑,笑得凄凉。

朱蕊便猜到,婆婆跟苏东说的肯定还不止这些,继续逼问。

“还不是以前说过的事?叫我们帮苏北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苏北和刘娟都到县城来打工,孩子也带到县城来上学,租房子不是长久的事,我是当大哥的,必须帮忙。”苏东说。

朱蕊他们现在还要继续还银行房贷,同时也欠着亲友们的钱,朱蕊母亲的那两万就一直还没还上。朱蕊跟母亲说过,这钱一定会还她,老人家有点钱收着,心里踏实。婆婆开始只是不时在苏东面前提苏北没有房子的事,当大哥的一定得支持,苏北在老家起房子,婆婆强行要苏东和朱蕊给了五万,到装修的时候再给一万,大部分钱是跟别人借的。苏东和苏北兄弟俩,在乡下老家的房基是以一比三来分。苏东在城里工作,又有房子,分得少一些,只取三间老屋,新起的房子归苏北。苏东和朱蕊他们以为帮助苏北在老家起好房子就好了,可是婆婆还惦记着要他们帮苏北在县城置一套房子。县城的商品房也涨到每平方米均价三千七八,好一点的位置五六千一平方米。苏东和朱蕊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多,还有一大堆债务要还,婆婆这几年连着生病的花费可以说全部是他们出的。十多年前,婆婆得糖尿病,开始治,几年后又查出肺结核,治了整整四年半才好,也是他们掏钱。一年多前查出肝癌,大笔花费也是他们承担,苏北说他没钱,他们只好去银行贷款。还有,苏北原来提议兄弟俩轮流抚养两个老人,他穷一点,抚养一年,再到苏东家抚养两年,这样轮流安排。后来婆婆查出肺结核,苏北就更改原来的抚养方案,让婆婆跟苏东这家过,他们选择身体健康,还能帮带孩子、看家的公公。他的理由是,婆婆跟苏东和朱蕊过,所有费用就应该由他们承担,但同时又暗示,公公以后若是有三长两短,他们也要照顾。二老没有任何话说,苏东和朱蕊因为有着哥嫂的身份,也只能接受这个不平等条约。

明知他们承担这么重的压力,婆婆还要他们给苏北买房。刚才婆婆要苏东答应给苏北买房,逼他发誓。

朱蕊只想知道苏东是不是发誓了。苏东摇头。

“你要是敢答应买房,你自己买。我一定会跟你离婚,分这套房。”朱蕊也把话摆出来,“你妈这是逼你妻离子散。”

“我也是这样说。”苏东摇头说,“她数落我,生了我没有用,养大我,送我读了书,也没得享福,过得不快乐……我不孝顺,不爱兄弟。”

听苏东这样说,朱蕊的心寒了,“不知你是什么命,同是一个母亲生下来的兄弟,她一心把你的血肉榨干,供养另一个儿子。苏北是残疾还是弱智?他有手有脚,年轻力壮,除了没读上书,哪点比你差?要你这样供着?”

朱蕊也有一肚子怨气,索性现在都吐了:“你是她儿子,你孝顺她是理所应当。我嫁给你,和你一同孝敬她也是应该的。她在农村家里,不种田不理地,种几棵青菜也叫苦。到这里来吧,买菜做饭、洗衣拖地这些事样样是我,每餐我把饭装好了,摆好筷子,她老人家才上桌吃饭。我上班回来,一堆家事等着,还要管孩子,一天三餐把她老人家伺候好,吃饱了所有力气都用来算我,数落我妈,每天唠叨无数遍。那么有时间,也不帮我做点家事。大把空下来的时间,闲得慌,摇把扇子搬弄是非,说累了就抽烟,抽出肺结核了,还故意在我面前扔水烟筒和烟丝,拿话说给我听:‘看清楚了,我扔了,你满意了吧!’是我害她得肺结核的?好吧,这也算了,我听多了,也修炼成精了,在她面前,能自动变成聋子。这也没什么,她每一场病都是大病,那么多花费,苏北也没出多少。你姐姐,你妹妹,也说是出嫁了的,没有什么钱,凑过来也不过五六千,不过,总比那个苏北强。可是呢,后来,你妈明知我们去贷款给她凑钱治病,她还瞒着我们把苏北凑上来的钱还回去一半,说他有两个孩子要养,压力大,不能再让他跟人家借钱。我们呢,我们压力就不大?我跟着你,为了她的病背了一堆又一堆的债。她是你妈,和你一起分担这些,虽然不服,心里有气,但也勉强认了,现在她老人家还要给苏北买房,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那么疼爱她的小儿子,为什么不去跟她小儿子住?赖着我们?她那么爱她小儿子,她小儿子在她遇到大病的时候一手就推出来给我们,半点孝心也没见到。”

本来就心力交瘁的苏东经不起朱蕊这顿狂轰滥炸,蔫在床边,不想动弹。

“我恨不得现在即将死去的人是我。”苏东吐完这句,瘫在床上。

朱蕊心头一凉,怕他突然有什么事,伸手按一下他的胸口,有心跳,有体温。

不知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有声音从婆婆那屋传出来。

苏东直直地僵在床上,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想动。朱蕊去看看,担心婆婆从床上摔下去。

婆婆躺在床上,头顶着一堆枯乱的头发。她的头发本来就多,又长,肉身落下这种死病之后,头发比躯体最先展示出死亡的征兆,头发的水分、光泽被死神吸走,只留下一堆没有灵魂的枯发在头骨的皮层上摊散开来,一根一根、一把一把脱落在枕头上。婆婆年轻时就爱留长发,一条粗大乌黑的长辫配着她的白鹅脸蛋,很是好看。婆婆老了,把一头白黑相杂的长发盘着,病了也不肯剪发,她固执地认为,头发带有生命的元气,剪发伤神,更容易死去。

给她擦身还算方便,洗头发最让朱蕊心烦。她坐不好,也站不稳,抱着洗嘛,老骨头硬邦邦的,怕抱不好,弄折了或弄断了哪根骨。得找个木板床,铺上软软的被胎,让她躺好,慢慢帮她洗。头发长,得用宽口大盆来洗,还要小心,不能烫着,水又不能太冷,一边洗着一边试水温,不时加热水。婆婆是那种特别挑事的人,手劲稍大丁点就叫嚷,轻了又怪你不帮她洗。洗发脱头发本来是自然的事,她不肯接受,凡是脱落的头发都要朱蕊捞起来,一根一根整理好给她。她拿着脱发,伤心难过,眼泪鼻涕一齐出来,有时候急了喘起来还咳嗽一通,又有痰要清理,朱蕊常常被搞得手忙脚乱,头发还没洗好又要先去帮她清理眼泪、鼻涕、痰。回头,水又凉了,加上热水,继续洗头发。婆婆的唠叨开始,先是怪水冷,然后怪她手重,头发才被抓下那么多。

朱蕊轻易也不敢给婆婆洗头,每洗一次头,婆婆都说身体更不舒服,头发掉那么多。

婆婆还有个心眼,怀疑朱蕊故意弄掉她的头发,存心让她的头发掉光了好早点升天。最后,连头发也不要朱蕊梳理,她要等她女儿来才肯洗头。大姑嫁得远,又早早当奶奶,一家子老老小小人多事多,难脱身来服侍婆婆,等她来才洗一次头也是难的。小姑因为从小被婆婆送给别人养,后来养父母离婚,养父再娶了一个小妈,小妈生有自己的孩子,她七岁时被送还婆婆。小姑跟公公婆婆、哥哥姐姐们都不亲。她十四岁跟村里的姑娘去广东打工,十七岁就嫁给本县东镇人,和娘家极少走动。以前婆婆生病,她不来看望,也不给钱。婆婆这次病危,苏东不愿意再给她打电话,朱蕊只好联系她。她也没说来看,不过,打了两次钱来,她家的生活也不太好,一次给了一千,第二次给一千三百五十。苏东说,钱都带着零头,可见已经是尽力凑来的。

婆婆不叫洗头,朱蕊也乐得省事。只是皮老松弛,脱发多,头皮头屑也多,婆婆留着指甲不让剪,要抓头皮。她的指甲又硬又长,像灰白色的化石,抓头发的时候,指甲刮在头皮和头皮下面的头骨上,像砂纸摩擦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的声音。

可能抓头发,刺激大脑能有止痒之外的舒服感,婆婆抓头皮的爱好一发不可收拾。十只瘦干的手指伸出十块硬硬的指甲,来回穿梭在一头枯发中,在静电的作用下,头发蓬乱四处飞散。朱蕊生怕婆婆会把整块头皮掀下来,时不时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去,想把头皮往她头骨上按一按。

婆婆的两手举在一头乱发上,不知想抓什么,轮番地抓呀抓呀,眼睛往上瞪着看。因为药物的原因,她的皮肤泛着一层像米糕上生的霉点,死绿死白的。本来就有点发黑的嘴唇,现在还有了灰白色。

“你,不给我发誓,我死也不闭眼……是那个女人拦着你?我不让你娶她,你要娶她,跟我作对有什么好?她那个母亲不是个好人,心歪心坏哟,这种人老天不知留她做什么,不让她早点死哟……让她现在看着我受这种罪,我不服气呀,不服气呀。她指使她那个女来操纵你,你是木偶呀,你不听我的,你听她的……我不好受呀,我不好受……”婆婆断断续续地说着。

朱蕊对她顿生厌恶,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的婆婆竟还对母亲满口恶语。朱蕊强力忍住,不去问她苏东是不是公公的亲儿子的事。面对一个被病魔折磨得像魔鬼般可恶的人,还是不要再去冒犯或刺激她了。不过,朱蕊决定了,必须送她回村里的老屋,她是压在苏东心里的一座大山,说不定她再以死来施压,苏东就在她面前立誓。

朱蕊给朱虎打电话,用不容推脱的口气要他马上帮找一辆面包车,同时再找两个能抬人的男人,价钱只要不是太高就定下来。她要马上就送婆婆回水塘村老家。

“姐,这么急吗?”朱虎正在上班,有点为难。

“不是我急,是你亲家母急。她再在这里多待一会,我和你姐夫可能不是死也疯了。”朱蕊压低声音命令他,“赶紧!”

朱蕊总是说朱虎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狐朋狗友成群成串,喝酒玩乐,结帮打架,高中没读完就跟别人跑去杭州闯荡,放出大话要发大财才回来。村里有人在杭州做鸭脚等小食品发达了,老家的旧瓦屋扒了,立起一栋五层的大楼,在县城还买了大房,不用银行贷款,啪的一下就把几十万房款交清。有些人跟过去,如果不是太懒太笨,都发了些财,回老家娶老婆起房子的也有不少。朱虎也想去拼几年,回家把父母起的那几间灰扑扑的老砖老瓦屋扒了,还有那个用丑陋石头和断砖筑起来的矮院墙也要推了,起一栋明亮的小洋楼,院子里全种花草,还要像城里公园那样,摆几张椅子,供村里老人们来陪父亲下棋。到那时有钱了,母亲也可以闲了。以前母亲只是嘴闲着,一边劳动一边说人家闲话,骂他。到时候手脚也可以闲出来了,可以打架。母亲先是拿眼瞪他,母亲有一项独特的本事,目光可以根据她的情绪和眼力变成长刀短斧,具有砍、割、劈的功力。母亲用目光变化成所有她精通掌握与使用的武器,在朱虎身上耍了一遍,最后再用一句话总结,“你以为外面的钱有那么好捡?”

等朱虎出门时,母亲眼里的武器全都自动软泡,化成眼泪。在家里酸朱虎的话,到了外人那里,尤其是在婆婆面前就变成:“我家朱虎在杭州做生意。”言语之中充满了骄傲。

朱虎出去跑了三个月就回来,他投奔的那几个做生意发财的乡亲,被抓了,关起来了。最发达的老西家,父子俩,还有两个小舅子,三个外家表兄弟也全都进去了。据说查到用药水泡出来的脆爽鸭脚有问题,也听说是竞争对手玩阴的,故意造出药物食品,恶意举报。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或改做别的生意。朱虎没遇到好的发财时机,不过,母亲却去烧香拜谢祖宗,感谢祖宗们地下保护,才让朱虎没受到任何牵连,安全回来。

朱虎先后还去过广东、云南、福建等地方,最后还是回来。他们这地,县城、镇和市都挨得很近,镇是一座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古镇,介在县和市之间,近些年被政府打造成旅游重镇,市和县都在扩建,县城朝这边一扩建,伸手轻易就把古镇搂入怀里。朱虎和几个年轻人在古镇里开了一家酒吧,五音不全的小伙们留把长发就变得狂妄,胆敢组成个什么乡下人乐队,唱起歌来,左邻右舍不得安生。后来,考虑到别人的生命安全,他们解散了乐队。母亲总是预言他们那破酒吧迟早是开不成的,那帮店主自己灌的酒是销售出去的双倍。可他们还是不死不活地撑着,在音乐和冰啤酒中做白日梦,想什么时候发大财,在古镇开一家最大的酒吧,他们要登台表演,总有一天他们的歌声会唱响全世界。

朱虎和他开店的那几个哥们来了,开着酒吧的旧面包车。他们不知从哪里顺了别人田里两根撑瓜架的竹竿,用装酒的麻绳袋串几层,担架就做成了。几个小伙子连同棉被一起把婆婆抬到架上,装进车里。朱蕊收拾一点衣物和日用品,顺手再把报销的钱袋也带上,出门前跟苏东说了声,让他自己做晚饭,她今晚在老家守着婆婆了。回头又再叮嘱他明天记得去学校接小豆子,再送回村里老家来,应该看看他奶奶。

朱虎他们到了村里,先把婆婆抬到门口空地上放着。苏北夫妻都在家,公公坐在大门口看着最小的那个孙子。朱蕊去苏北家拿扫把,拿桶打水,叫他们来帮手,打扫干净了快点让婆婆住进屋里。苏北说他田里还点事,让他老婆刘娟来帮忙。公公牵着小孙子走过来,在婆婆的担架前坐着,帮她赶赶苍蝇。老两口也没什么话说,婆婆看着小孙子,脸上泛起了些笑容,然后就是抓头发,小孙子吓得缩在公公背后。

朱虎和他的哥们也去帮忙。年轻人手快,打扫起来就忘记了朱蕊的婆婆是个快死之人,吹起口哨,哼起歌。原来不来走动的人们,这时候三三两两走过来,指责他们不应该在要走的人面前又是唱又是跳,总之就不能这么快乐。朱蕊打上红包,让朱虎和他的哥们先走,免得年轻人跟村里的老家伙们顶撞起来。

朱蕊找来村里人帮忙把婆婆抬进屋,放在床上。刘娟回家装了一碗稀烂的粥来,她给婆婆喂了两口就受不住婆婆看她的目光,那种死亡之光带着一股凌厉。后来刘娟说她感觉到婆婆目光里的诅咒。刘娟把粥交给朱蕊,朱蕊累得骨头要散架了,也只好接着,一脚伸出去把竹椅钩到床前,歪着坐下来。她不与婆婆的目光对视,只管喂。婆婆吃了小半碗,有了些精神,唔唔唔地叫着,头转来转去,看这屋子。她知道已经被送回老屋来了,到处看着好像在找什么人。

“爷爷——”朱蕊大声喊,帮她喊公公来。

婆婆摇头又摆手,还是唔唔唔地叫着,她吐字不利索了。

“刘娟——苏北回来了吗?”朱蕊大声喊。

“回了。”刘娟在她家里回答。

苏北随后来了,脚上的拖鞋还有泥巴,特地在门外的地板上蹭几下,把泥巴擦掉。

苏北进来,婆婆看着朱蕊,目光有一点冷。婆婆每当要跟她的女儿、儿子私下里说话的时候,就是用这种带有冷光的目光看她和刘娟,儿媳妇都是外人。朱蕊说去洗碗,识趣地回避,让他们母子俩说话。

母亲的电话打过来,问朱蕊她婆婆是不是快不行了。朱蕊说可能还能吊一两天,送她回来只是不想让她再逼苏东发誓给苏北买房子。母亲一听就骂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像雷炸一样,朱蕊把手机放进包里,小跑到屋后面的田野里。听母亲把婆婆数落了一大通的话,心里畅快多了。

半夜,婆婆突然醒来,精神比白天时好得多,看着黑乎乎的窗外,发出感叹:“这阳光好呀,是个好天气。”

婆婆叫朱蕊给她洗个头,洗个澡。朱蕊去拍苏北家的门,叫他们烧水,刘娟来帮她一起给婆婆洗头洗澡。

这次洗头,婆婆不像以前那样吵嚷,温和听话了许多。

刘娟用电吹风把婆婆的头发吹干,婆婆让朱蕊给她编一条辫子。她把辫子摆到胸前来看看,枯干的手抚摸着,脸上荡漾着少女般的笑容,还有几分羞怯的感觉。

“唉!”婆婆叹了一声。

又让朱蕊把辫子解了,梳理好,盘起来。

天亮时分,苏东带着小豆子回来。大姑和小姑都赶来看她们的母亲最后一面。公公也一直在屋里,跟两个女儿没有多少话说,跟婆婆也显得生分、不太自然。婆婆对大女儿亲近些,一直握着手。大女儿还伏下去贴近她的脸,抱着哭了一会。婆婆的小女儿则一直站在床边,婆婆伸手,她才把手递过去和她握了一下,然后又站到床边去,没什么话说。按风俗,她们也只能见一面就赶紧离开,还要往田边长青草的路一直走。之后,要娘家通知才能来奔丧。

婆婆依次看一遍大家,一一留了些话。然后把苏东和苏北的手拉起来,让他们兄弟俩的手握在一起。她要苏北保证,在老家属于苏东的楼房,永远不改变,不管她死后还是将来公公也过世之后。还有,就是要苏东当着全家人的面答应给苏北在县城也买一处房子,如果苏北有钱凑就凑,没有钱凑也要买,两房一厅也好,或者一房一厅也行。

苏东看朱蕊,朱蕊面无表情,其实那狠话都写在无表情的脸上。

“你不要看她。这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不要看别人的面色。”

婆婆对苏东的这句话激怒了朱蕊。

“我们是夫妻,有关我们夫妻财产的决定权,外人不是能插手的,哪怕是父母都不行。”朱蕊说,“我听说,以前奶奶要给堂伯一间屋地,已经说跟公公商量妥了,你强硬着不给的。”

婆婆不理朱蕊,眼含泪光看着苏东,哽咽起来:“你要是不答应,我死不瞑目……”

“你知道我们为了你的病,背了多少债吗?苏北不跟我们分担债务的话,我们还不知要还多久。”朱蕊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借据给他们看。

苏北和刘娟马上声明,之前说好的,一家养一个老人,生老病死的费用谁养归谁承担。

婆婆呜呜地哭起来,拍打着自己:“是呀,是我拖累了你们,我这不是要死了吗?死了你们就轻松了,有钱好吃好穿好住好花,不用管亲兄弟了……”

“难道你想先把你这个儿子逼死了,再走吗?”朱蕊把苏东推到婆婆面前,“好好看一眼你这个儿子,头发白了,苍老成啥样子。这个不是你亲生的吗?为什么要把他的血肉吸干吃净?”

婆婆瞪着朱蕊,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发紫发黑。苏东托起她,在背上拍了两下,帮她揉胸,她那口气才算是过了。被苏东抱在怀里的婆婆,仰望着苏东那张过早苍老的脸,还有半头白发,顿时也悲从心中来:“呀……你怎么看上去比你爸还老?”

然后婆婆对苏北说:“这几间老屋,以后就是你哥哥的……”

“谁要抢他的?”刘娟叫起来。

“你说了不算数。”婆婆只看着苏北。

“当然是哥的。这早就说好了的。”苏北说。

“你发誓。”婆婆还是不肯。

“指定是了,全村人都看得明明的,谁要是再翻眼瞎弄,还是人吗?”一直没吭声的公公突然来了一通掷地有声的话。

朱蕊搞不懂婆婆出的是什么招,刚才还逼着苏东,转眼就改逼苏北了。

随后进入沉默,谁都不说话。买房子的事,也就暂且不提。

朱蕊坐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想起母亲说的那个秘密,忍不住悄悄打量苏东、苏北兄弟俩,还有公公。苏东和苏北长得还真是不太像,苏东更像婆婆,但也只是在神态和眼睛有些像而已。婆婆高,苗条。苏东高大,脸却不像婆婆那么好看,脸额厚而有肉,高鼻大嘴,说话的声音深厚有力。苏北像公公,高、瘦,脸长头尖,牙齿也长,两颗门牙往右边顺着飞出去,门牙右边紧挨着的牙齿也不由自主地往右边顺着飞,嘴型看上去是往右边歪的,因为牙齿把嘴唇往右边撑开,说话的声音细长细长的,有点破音,听他说话的声音总会联想到挂在旧窗前挡风的破油纸布。

难道母亲说的事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婆婆一直偏爱苏北,要苏东对他照顾,那就能找到缘由了,她可能怕哪天苏东会回归生父那头,到时候苏北就什么都捞不着。

公公一直跟着苏北住,很少到城里他们家,即使苏东和朱蕊多次邀请,他也不去,说到城里看人多车多不舒服,也闻不得车屁股后面喷出来的屁味儿。公公心里也应该清楚哪个是他的亲儿子。婆婆也可能对公公有愧疚,想让苏东多给苏北财物,以这种方式来赎罪。

过了一会,刘娟先打破沉默,苏北接腔,这夫妻俩心里还惦记着买房的事,好几次想把话题再往这头上引,每次都被朱蕊掐掉苗头,扭转话题。

不到中午,婆婆走了。在最后的一个小时里,公公陪着她在屋里。

时隔半个月之后,苏北叫苏东和朱蕊回去,郑重其事地谈起房子的事。他们的意思,母亲临死之时的嘱咐,苏东和朱蕊要遵守。如果不给他们在城里买房,就在镇里给他们买一块地,他两个儿子,家里的房子将来也不够他们分家,如果在外面有一块地,其中一个就能到镇上去发展。

苏东和朱蕊不同意,他们一开始就没答应那桩事。苏北请来几个宗族的老人,他们都偏向苏北,认为苏东一家在城里有房,有体面的工作。朱蕊再次把那些借据摆出来,说只要苏北愿意平分承担婆婆从治糖尿病开始医治的药费,她和苏东愿意支持他买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的首付。苏北不乐意,又搬出以前的约定来说事。

兄弟俩因为这件事打下了死结。

朱蕊怨婆婆,装了一肚子苦水,跑回娘家倒。

母亲压低声音问朱蕊:“那个人到死也没说什么?没告诉苏东他生身父亲是谁?”

朱蕊摇头:“没听苏东说。”

“她把秘密带着入土了。”母亲恨恨地说,“她怨支书再娶时也不娶她。哼,她想得倒美,支书要是娶她,得跟着脱一身皮,拖累人家被口水淹死。害人精呀害人精。”

朱蕊现在倒是不怨婆婆了,她生时纵有诸多矛盾,现在也已作古,这一页从此翻过,反而苏北和刘娟那两公婆才是她的心头大患。

“妈,你得先给我姐留句话,如果姐夫听他老娘的,给他弟弟买房,那我姐也得听您老人家的,给我买房。就这么定了。”朱虎说。

朱虎话没说完,母亲抡起扁担要打他,“我还活得好好的,我留什么话……我留什么话,我以后还要给你带儿子,还得看我孙子娶人生娃呢。我托媒了,后天,后天你跟我去相亲,只要我看得顺眼,你就要娶回来……”

“你看谁不顺眼?只要能生娃的,母牛母鸡你都看得特别顺眼。”朱虎夺门逃窜。

朱蕊反而乐了,觉得朱虎出的那计对,如果苏东要给苏北买房,就必须也得给朱虎买,两头平,看苏北还好意思再要房不。母亲说平不了,苏北就想要到他要的房,才不管你两头平不平。还是要死顶,不能退让,有些人的饥饿是永远喂不饱的。

“婆婆怎么就那么不爱苏东呢?”朱蕊想不通。

“不是不爱,倾向苏北,也是因为对你公公有愧疚。我猜想,她要苏东给苏北多一些东西,是以防日后事情被别人知道,苏北还念着苏东是兄弟,不以野子的名头欺负苏东。”母亲说,“现在,如果事情被说开了,苏北如果还想占你们那几间老屋地,可能就会想办法赶苏东回老支书那村去。从此以后,苏东在人前也难抬头做人。”

朱蕊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件事不仅仅是婆婆过去的风流事,而是会关乎苏东和小豆子的尊严。

“你说我婆婆的那些,可是真事?不是你恨她,编派来造她的谣吧?”朱蕊希望这都只是母亲出于怨恨婆婆,造的。

“我造她谣?”母亲满脸不屑。

母亲把前前后后的故事都跟朱蕊说个通透。

婆婆是祖婆用一担谷、一斤肉在外村李姓最穷的一户人家买来当童养媳的,她是那家第四个女儿,上头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她母亲拼了命也要生一个儿子,儿子生下来的当天她因为大出血死了。她父亲再娶了小妈,小妈又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三姐和妹妹都被卖到不同的村子给人当童养媳,大姐二姐留在家里干活,带弟弟。

公公长相不好,像祖爷的面相,不过又比祖爷要好看些。祖爷瘦骨尖面,一口獠牙,面目狰狞。听说祖爷的祖爷以前干的是砍人头的活,造了孽,生下的后代面目像鬼。后来经过了几代人,才慢慢好了些。

朱蕊听到母亲这么说,心头一惊,想到自己的小豆子,还好,谢天谢地,面相看上去还好,不像公公。母亲说,她之前反对朱蕊嫁给苏东,就是因为知道那家的历史,怕她的子孙后代也会生得歪眼歪嘴。不过,想到苏东是老支书那一脉的种,也就算了。

婆婆长得好看,祖婆视她如女,百般疼爱。尽管她不喜欢公公,但也改变不了童养媳的命运,长大后嫁给公公,很快生下大女儿。

婆婆身材高挑,皮肤白净,蓝色宽大的的确良裤和白色的上衣也遮盖不了她的好身材。婆婆认识一些字,唱歌好听,跳舞也好看,主要是脾性儿温和,说话好听,村主任让她帮忙做些村里的事,记工分呀等等,不用像大家那样担臭烘烘的粪,下地干太重的活儿。后来,又被村里推选到大队去当妇女干部,组织一些妇女工作。

婆婆在水塘村,母亲在上坡村。这两个村子隔着一条河、一片稻田,还有一座种满杨梅树的山坡,虽然这两个村子都归属大然村公所管辖,如果婆婆不当妇女干部,就不会和母亲那么早认识。

母亲那时还是姑娘家,像村里所有的姑娘一样,也打一条长辫。外公当年是私塾教师,母亲从小就机灵好学,跟外公学了不少字,后来还读到小学五年级。在当时的乡村,母亲已经算是文化最高的女性,被请到村小去教书,然后又因为活泼开朗,也被村民们推选为大队的女干部。

当时的支书姓朱,人们都叫他朱支书。朱支书三十来岁,高大威武,声如洪钟,做事大胆,公道公正,是为民众着想的支书,人人服他敬他。村里不少姑娘妇女暗地里仰慕他,婆婆也喜欢他。

支书早已成家,妻子是他父母选定的,来自另一个镇子的有钱人家。他妻子身体不好,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之后就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枯老得像个老太婆。

愿意给朱支书投怀送抱的姑娘、妇人大有人在,只是朱支书一直都刻意回避那些骚货。有时候,有些肉骚的女人单独和支书在一起的时候,贴上去,藤缠树,支书总是大声说话,故意说某某你站好了,别歪着。陆头村的那个卖生果的单眼的老婆就是有名的骚货,好几次想贴支书,没贴成,自己摔下去。有一次假装过河走不稳,要支书扶,贴上去,栽到水里,衣裳贴在身上,里头啥都没穿。

支书唯独看婆婆顺眼,觉得婆婆脾性好,样子干干净净。婆婆早就喜欢支书,但无法从公公家脱离。婆婆那些年跟公公闹矛盾,公公年轻时脾气大,打过婆婆。有一次婆婆挨打之后,把女儿丢在家里给他带,不顾祖婆的劝,搬到大队去住。支书还去帮忙调解过她家的矛盾,劝公公不能打人,在全村大会上夸婆婆是贤惠的妇女。婆婆找支书哭诉过,说她命苦,从小被卖给公公当童养媳。支书同情她,也怜悯她,对她也多加照顾些,把全大队唯一一个到镇政府学习一个月的机会给了她。去过一趟镇政府学习的婆婆再回到乡里,对公公横竖看不顺眼,她有村妇女干部的名头,背后又有支书以及镇政府妇联的支持,公公不敢打她骂她,倒是她天天对公公指手画脚,村里人总是听到她在批评教育公公。公公后来那一身窝囊气就是从那个时候闷落成的。

那时候,村里人白天劳动,晚上的活动也很丰富,大家集中到大队部和大队部旁边的小学去,有人教唱歌、跳舞。那时还开展大规模扫文盲运动,村里的小学老师,还有读过一些书、懂一些字的人都被村支书找去,教村民们认字。干部们也常常带队到各村表演。

有些干部也住在大队的宿舍里。婆婆和母亲俩人合住一间。

母亲早就发觉婆婆看朱支书的眼神不太一样,还有支书对她也格外好些。

有一晚,婆婆跳舞扭了脚,晚上回大队宿舍住,支书来看她的脚,让母亲和另外一个女干部去找黄医生要药。整个大队只有一家诊所、一个医生,就是黄医生。平时黄医生都在大队的诊所里,只是到深夜之后才回村里家中住。黄医生家在黄垌村,不算太远,只是晚上小路不太好走,走大道绕得远些,来回一个小时的路程。母亲她们打了手电筒去黄垌村,但不太熟悉黄医生家,先找到村主任家,村长再带她们去找黄医生。黄医生又再带她们借着月色到山坡上去采草药。

黄医生担心支书着急,给母亲钥匙,让她先回去取酒精和正骨水帮擦。母亲回去,发现宿舍门锁上了,拍了好一会,婆婆才说话,语气有点急,她说她口渴,叫母亲去厨房帮倒碗水给她。母亲倒水的时候,无意中回头看到门开了,支书走出来,借着月色快步走回他自己的宿舍。

母亲吓得坐在地上,哆嗦了好久才站起来,倒水端回去给婆婆。婆婆也不点灯,只是坐在床上,说刚才疼得困了,就睡了一会,还问她们怎么那么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等等。

接着,婆婆又被大队送去县里学习,为期四个月。三个多月后,母亲和村里另外几个年轻人也得到到县城民兵营学习一周的机会。

从各地来的学员住在县政府的招待所,婆婆她们也住在那个招待所。和婆婆同一个宿舍的女干部正好是母亲的表姑那个村的,算是远亲,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拉扯几下也能称上表姐妹。那个表姐无意中说道,她见婆婆有过几次干呕,有些菜只闻了味也要吐。婆婆说她胃不舒服,但那种反应就是怀孕。那个表姐可是生过娃的人,还会接生,看不走眼。

母亲知道,婆婆早就搬到大队去住,夫妻还没和好,在她扭伤脚之前,公公去钦州帮人养虾,一直都没回来。她不可能怀孕。不,也可能怀孕。母亲想到她扭伤脚的那个晚上所看到的事。后来,母亲还听到那个表姐说,婆婆来学习的头几天,说要去看望远房亲戚,白天常常外出,后来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住,说是住亲戚家。母亲不知道婆婆在县城还有什么远房亲戚。

学习还没结束,婆婆就先回去。公公也结工回家。那时她的体态已经显出是怀孕。

不久之后,支书把母亲叫到他的宿舍,祖婆和公公还有婆婆都在。支书在找母亲去的时候,先跟她说过,要她帮忙作证,婆婆在大队和她同住一间宿舍。他知道母亲在那晚上看到他从她们的宿舍出来,请她帮忙。

母亲为婆婆作证,同时还帮作证在县城学习时,也和婆婆常在一起。

婆婆生下苏东,祖婆和公公也不是傻子,清楚这个孩子一定不是他们家的根,只是生下来的是儿子,就暂且过了。祖婆一直盼孙子,她只生了公公一个儿子,祖公的头婆也只生下过一个儿子,人丁单薄的人家对男丁的期盼是近乎病态。婆婆心虚,心也收回去,不再管那么多大队的公众事,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照顾祖婆特别用心。婆婆生下苏北两年多之后,祖婆过世。

婆婆和公公表面上平静,但公公带大女儿苏珍住在另一屋,大女儿跟婆婆也不太亲,她是祖婆和公公带大的。苏北出生后,主要是苏珍来带,他们姐弟俩也跟着公公住一屋。婆婆带苏东住一屋。后来,婆婆又再被推选为大队干部,她又再热心于村里工作。苏东常常被婆婆带到大队的宿舍去住。

后来婆婆生下一个女儿,是到镇医院去生的,刚满月就送给人家抚养。

婆婆生这个女儿的时候,公公没去医院,支书托母亲去照顾,父亲还帮请三轮车拉她母女回家。

母亲说,最后这个是女儿,公公就不要了,如果是儿子,可能还要。

听母亲说完他们的故事,朱蕊觉得那个支书也不是个男人。母亲不能忍受朱蕊对支书的批评,大骂婆婆,是那个女人勾引支书,差点害了支书。她要是老实待在家里不再出来当什么女干部,就天下太平,可她带着儿子也要出来野。支书的原妻过世,她以为能嫁给支书,带着苏东跑到大队去住。支书是不敢娶她的,如果娶她,之前苏东的事就被暴露,后来娶了原妻家族的堂亲。那个女人无生育能力,嫁出去一年多被退回娘家。支书不嫌弃她的遭遇,娶她回来,也是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后妻把那几个孩子视为己出。

婆婆纠缠不清,最后怀上那胎,事情才败露,被想当支书的人知道,还找母亲打听过。母亲一口咬定她以前说的是真话,其他事情她不清楚,也不乱说话。支书的后妻也是个有能力的人,悄悄找了些人,当然也找过婆婆,事情被压了下去,谁都不提。朱支书提前退了,不再当支书。

母亲对婆婆恨之入骨。朱蕊隐约感觉母亲对婆婆的恨夹杂有太多她个人的恩怨。难道母亲当年也喜欢支书?母亲当年也算是一枝村花,有文化,心高,一般人看不上,支书在她心里一定是白马王子。朱蕊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思。母亲那么讨厌婆婆,却愿意听支书的,为他们打掩护,如果不是出于爱慕,是不会心甘情愿为他做这样的事的。还有,母亲对苏东的偏爱也有些离谱,凡是他们夫妻闹矛盾,母亲都帮苏东说话,问都不问就会先认为是她错。她那么讨厌婆婆,按理说,他们以前闹离婚的时候,母亲应该支持才是,反而是她先出来阻止。母亲看苏东,样样都好,包括他不做家务。婆婆生病期间,脾气古怪,苏东受不了,故意领了一个差事跑到乡下扶贫,三个月都不回家,朱蕊埋怨他自私,丢下自己的母亲给她管,自己跑出去了。母亲却支持苏东,说男人不容易,做事业就不能被家里的杂事压倒。有时候朱蕊会怀疑,苏东才是母亲的儿子,她是母亲的儿媳妇。

她只是揣测,不敢问。

朱蕊要回去了,出门去时,看到父亲坐在院子外面的水泥地上,面前晒了一小片黄豆。他把那些不太好的豆子挑出来,装在一只小碗里,拿去喂鸡鸭。

“爸,我回去了。”朱蕊跟父亲说了一声。

“嗯,好。”父亲答了一声。

母亲走到门口来,看着朱蕊骑单车离开。

“买辆电动车嘛,来回方便。”母亲说,“蹬这个单车,费力,又老慢。”

“这才好。那电动车耗电,物业还要每个月收停车费三十元。那车也招贼盯,一偷几千没了。我还是踩这老慢车省钱省心。”朱蕊说。

朱蕊快到古镇东侧门时才想起跟母亲要几斤黑芝麻。小豆子去年只考上大专,不愿意去读,今年要发力考一本,学习费脑,朱蕊要用芝麻跟冰糖煮,给小豆子补脑。转回去,家里大门关上了,朱蕊心想,这两老口子大白天关大门去哪?朱蕊想拍门,隐隐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是压低声音在吵架。母亲的声音时不时高起来,有那么几句飞扬跋扈地跃起来,在声势上压倒父亲。很少见到父母互相对吵,通常只是母亲单方面骂父亲。

以前父亲和母亲也吵架,朱蕊有经验,当母亲又哭又骂,表面上看处于优势时,说明父亲没动气。只要父亲真动气,母亲的声音就会低下去,有时候会立即消声,有时候还会垂死挣扎几下再找借口去做别的事,避开他。当然,这要根据实际战况作出选择。从这一点来看,母亲也是聪明的,所以他们家虽然有大吵小吵,但家庭从未崩裂。

“死老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母亲说着已经带有哭腔,“我嫁你多少年了,生儿养女,孝敬你父母,像当妈一样养大你的小妹,置嫁妆给她风光出嫁,你现在说这种话,你有良心吗?”

“你敢问你的良心吗?你不是想着他,都当老婆子了还一天念叨着支书支书支书支书,后悔那时嫁给我了吧?支书死了快二十年,早化成泥了,说起亲家婆,恨得肝痛。”父亲在低低地咆哮。

“听我说那女人,你心里不痛快。以前人家在台上跳舞,哎哟,在台下坐着,眼珠子快飞出去了。人家生野种,你床前床后服侍,跟亲爹似的。”

“支书为什么把你说给我,你不清楚?”

“你更清楚。一个小青年,对生过娃的妇女眼馋到口水流到脚,说得不好听就是坏种。支书看你还懂几个字,夸是什么人才,要好好保护。”

“你伟大,你了不起。我是因为你的保护才好好活到现在。我要不是因为听支书的劝,收你回来,谁知道支书会不会又再多几个外姓儿女。”

“现在那个死了,你怎么不跟去同穴呢?到坟墓边搭间棚子守那副骨头过日子也好呀。”

……

朱蕊站了许久,吵架声沉默下去,然后又有母亲捂着嘴巴发出的抽泣声,还有父亲不时低声发出的叹息声。

难道父亲、母亲和支书、婆婆这四个人之间存在复杂的四角恋?

先不管芝麻,朱蕊推着单车走在田间水泥路上,脑子里一团乱麻。

朱蕊对支书还是有印象的,她小时候跟母亲去大队开会,十几个村的代表坐了满满一大操场,支书拿一只喇叭,站在大舞台上,主持会议。他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背心,左胸处印有红色的字,是大队名字。这是镇政府发给各大队支书的,那是一种荣耀,穿上有那一串字的背心,就是身份的象征。支书还披一件白色短袖衬衣,一手拿着喇叭说话,一手叉腰,风吹动他的白衬衫,那是一个威武神气。他说话的时候,场下所有妇女都仰望着,笑口开着,眼睛像星星般闪光,不停地鼓掌。母亲那时也是仰望着支书,脸上一直有笑容,像盛开的一朵花,和往时不太一样,更美,像姑娘的眼神。已经剪了短发的母亲,还时不时抚摸一下头发,想念她当姑娘时蓄的长辫。

母亲仰慕支书的心,是有的,她的笑容和眼神已经把她的心出卖。父亲当然能感觉到。

小时候,这村那村的男人常常打女人,在田里干着活,三言两语,低声吵着就动手,男人把女人按在地上挥拳就揍,一边还说着看她的眼睛还老实不。有时在家里好好吃着饭,男人突然就把一碗饭扣到女人脸上,抓起头发就揍,听说是因为女人没管好眼睛,乱看了谁,对谁笑什么的。有时候,在夜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号叫声,也是被打了。那些爱看支书的女人,爱对支书傻笑的女人,好多都挨老公揍过。

以前父亲母亲争吵,多半也因为这事。

母亲恨婆婆,偏爱苏东也是因为这个。

在那个年代的他们,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支书早就过世,婆婆也入了土,只有父亲母亲还在为这两个早已死去的人吵闹。

朱蕊想起小时候去大舅家,在外公的老屋里见过很多挂在墙上的相框,记忆中好像有父亲母亲的照片,也有外公和他教过的学生们的照片。高考恢复后,大舅当时是全大队唯一一个考上地区师专的学生,和父亲是校友。父亲也曾是外公的学生。

朱蕊还是去一趟大舅家。

大舅年近九十,白发苍苍,走路不太利索。从镇中学退休回来,不会务农,帮看看孙子孙女,喂喂鸡鸭。他还像年轻时那样爱看书,坐在门口的睡椅上,架副老花眼镜,捧着书看。二表哥在镇上当老师,大表姐在北海当小学校长,他们都给大舅订报,有书看有报读的大舅,晚年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有时候,大舅妈去买肉炖,他就发火,要把吃肉的钱用来买书,书后世子孙也能看,肉呢,一进嘴就吃没了。

朱蕊到来,大舅和舅妈都很高兴。主要跟朱蕊聊天的是舅妈,大舅话不多,只问了她父亲母亲的情况,还有她婆婆最近去世的情况,就继续看他的书。

朱蕊要看看外公住的老屋,那里有些照片,想看看还有没有用的,找一些保留起来或翻拍重新晒过。

舅妈说,外公住过的老屋漏水,墙体裂开,前阵子小表哥从市里回来,找到些还能看的老照片,有几张她外公的,带去让人家画像,也修补过,扩大了,现在摆在家里的大厅里。

朱蕊来到大厅,看到外公的照片。外公唯一一张单人照是在镇中心校的办公楼前,那时教育局请他去教书。还有一张外公在村前的田野边上和他的几个学生的合影。大舅、父亲站在外公旁边。在人群中,还有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穿黑裤子白衬衣的女子,站得远,人小,看得不是很清楚。

“你母亲。”大舅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对朱蕊说,“想考初中。我和你二舅都上学,你外婆又生病,你姨妈已经出嫁,家境也一般,家里没有太多钱再供她读书。她哭了好久……我把我的白衬衫给她。同学们来看你外公,大家合影,她穿着白衬衣犹豫着站在不远处,心里也想像我们一样,上学当学生。”

大舅说起往事,还觉得亏欠了母亲。

大舅对母亲很好,可以说很宠她。

“大舅,你早就和我父亲认识,你们也早就认识我婆婆吗?”朱蕊看照片,装作不经意地问一些故事。

“你母亲是不是又胡闹什么了?”大舅直截了当问。

朱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感觉到大舅知道父亲母亲之间一直有些什么事。

“你母亲,从小就刁蛮任性。你外婆怀她的时候,没有什么营养,头晕,走路摔了一跤,早产,生下来只有巴掌大,接生婆都说养不活的,扔了算了。当时就放在床脚下,我坐在床前的小板凳上,看着她在一块小被子里,皱巴巴的脸,手小小的。你老外婆来了,说家里的猫狗生小狗小猫都不能扔,何况生下一个孩子呢。把她抱去洗干净,喂米汤,她咂巴咂巴就喝了几勺,有劲了,哭得响亮。她没什么奶喝,喝米汤,老外婆叫她米汤勺。这个小名叫到她上小学,不准别人叫。她小时候调皮,差点掉到水缸里淹死,家里人特别疼她。”大舅说。

这些故事朱蕊以前曾听母亲说过,只是述说的方式不太一样。母亲自述起来,多了几份悲伤,朱蕊每回听都掉眼泪,觉得母亲命苦,下决心要好好孝顺她,让她多享福。可是,回头看来,也没有多大的本事让母亲享福,没给她什么钱花,反而很多钱都花在婆婆的病上,照顾对自己不好的婆婆更多,时而还要母亲倒贴些钱家用。小豆子生病,住院,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是母亲先给了。小豆子的学费,也有好几次是母亲偷偷给一部分。还有,母亲支持买房的钱,到现在也没还。

朱蕊发觉自己走神了,对大舅笑笑。

“你母亲……唉!”大舅欲言又止,“总之,你父亲要受不少气。”

“我父亲年轻时是不是喜欢我婆婆?”朱蕊小心地问。

“你母亲胡说胡闹。”大舅说。

大舅这才告诉朱蕊实情。父亲对母亲有心,上高中那时自己省下饭钱,给母亲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母亲那时心眼高,看不上父亲,嫌他黑,瘦,不好看,老实,无趣。母亲后来喜欢支书,像风一样跟着他转,那时支书和婆婆有私情,她也掺和进去,傻瓜一样帮做一些事。支书有妻室子女,他对婆婆有情,也难在一起,更别说母亲了。在支书眼里,母亲就只是一个小姑娘,何况同宗不同村,都姓朱,她要是再胡闹下去,要出大事,一个姑娘家,名声毁了,远近没有谁敢娶,到时候她又能跑到哪里去?本地风俗娘家不养老女,她的命运到头来可能会落得随便嫁给一个男人,从此被尘土掩埋着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大舅知道父亲对母亲一心一意,做媒,母亲不愿意。大舅找支书,请他出面做大媒。一开始她也不愿意,大舅只好出了一计,称收了父亲一百块彩礼钱,花了,家里还不起。母亲哭哭啼啼说自己是被家里人一百块钱卖掉的。总之,好不容易说成了这门亲事。

大舅说到母亲,还又爱又恨的,跺着脚:“都老太婆了,也不顾着老脸,还当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仗着自己识些字,心眼长出翅膀来,以为能飞到天上去,再怎么飞也飞不过这片稻田,这几片瓦头砖屋的村场。嫁给你父亲,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要是再闹,我抡根拐杖去,代你外公教训她。还要不要老脸?”

从大舅家出来,朱蕊心里轻松了许多,还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想起学生时候的一些往事,那时苏东也曾是全校有名的才子,朱蕊和众多女生一样,喜欢学习好的男生。上初一那时,学校总有女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高中部的苏东,羞答答地看他。每个周末,大家都从镇上的学校步行回家,提着桶,桶里装一些衣物,还有米袋和咸菜瓶,也有书。苏东总是走在离她不远的前边,她就看着他的背影,走了两年左右。

苏东先考上大学,到省城去读书。他那届考上大学的只有三个人,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他是本科,另两个是大专。学校的广播每天都要反复播几次有关他们的事迹,立他们作榜样。朱蕊每当听到广播中提到苏东这个名字,就脸红心跳。

她上高三那年,苏东突然来母校看他的班主任。正好,他的班主任是朱蕊的现任班主任,他们就有了见面的机会。苏东把他以前用过的书赠给朱蕊,这些书对她参加高考有用。苏东把书保留得很好,还专门在书上留下赠书的贺语,主要是鼓励她的话。

朱蕊收到书的那天,整晚睡不着觉,搂着书,心扑通扑通地跳。当时的女生宿舍是两个女生同住一张木头床,同住的女生还羞她。

想着这些,朱蕊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看远山,婆婆的坟还是新土。她发自内心地感谢婆婆,且不提她生前的种种事,就感谢她生下苏东,省吃俭用,送苏东上学,培养他成才,的确有她这个当母亲的功劳。

想到母亲因嫉成恨,说婆婆的种种,顿时也有几分歉意。

朱蕊早早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一桌丰盛的晚饭。苏东和小豆子以为今天要过什么节。朱蕊说,没过什么节,就想一家人好好吃顿好吃的。小豆子说,家里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吃好吃的饭了,以前家里怪怪的,每天都好像在爆发战争,心里慌慌的。

以后好了,心里甜甜的,不用慌了,朱蕊对小豆子说。

小豆子用自拍杆拍了一张全家福自拍照,一家三口的笑脸像花儿一样开在香喷喷的饭菜前。

这份幸福的时光在第二天一早就被砸碎。母亲哭着来电话,说父亲掉到田沟里,昏迷不醒,找不到朱虎,现在村里人正在帮忙把父亲送去县医院。

苏东先赶去县人民医院,朱蕊送小豆子去学校,然后再去找朱虎。

朱虎和那几个老板在酒吧里玩游戏。朱蕊一脚踹开了门,走到朱虎面前,想扇他嘴巴,临时又改变主意,要抬他的电脑。朱虎跳起来抢下电脑,他说姐,你还是扇我吧。

朱蕊扇了他两嘴巴,叫他快点去医院,要是父亲有什么事,再扇他。居然敢关机,父母的电话必须无条件二十四小时待命。

父亲无生命危险,只是仍然昏睡。一周以后,父亲仍然昏睡。医生说,他可能太累了,还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醒来,可以接回家照顾。大姐想把父母亲接到她家去,她儿子毕业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家里一栋房子只有她夫妻两住着,条件比朱蕊家好些。朱蕊认为还是不要把父亲送去大姐家,路远,开车也要走七八个小时,太折腾,还是到她家里去好一些。

母亲要接父亲回家自己照顾,她说哪里都不如自己家的瓦房住起来舒服。她说她还不老,能照顾好父亲。她说朱虎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现在父亲成了这个样子,他也要有当儿子的责任,撑起家业了,不能什么都靠出嫁了的姐姐。

大姐奇怪父亲怎么晚上跑去田里,还掉到田沟里被淹。他们去看过差点淹死父亲的田沟,不大,一坑水,也不深。朱虎怪家里的鸡鸭,断定父亲是出去寻找它们才出意外的。他撒了一把米,把家里所有鸡鸭召集回院子里,狠狠地教训它们,以后谁要是晚上不回家,绝对不会去找,让黄鼠狼叼了去。鸡鸭为一粒米争抢着,根本就不听他说什么。

朱蕊预感父亲的意外与那天父亲母亲的争吵有关。听母亲在哭泣时隐约的埋怨,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只是她什么都不说,不敢挑破。她只是后悔,那天从大舅家出来,为什么不回来看看父母。她太大意了,以为他们只是像以前那样吵吵,不会有什么大事。父亲话不多,表面上看是好脾气的老头,其实,他心里小心地埋葬着许多苦、包容与忍让。男人的嫉妒心爆发起来像火山一样强烈,母亲每次说到婆婆,应该都有意无意地刺激到父亲,让他再回想年轻时代的往事。在父亲看来,母亲对婆婆的恨不消,就意味着对支书的爱不了却。

朱蕊每天都回家里来看看父亲母亲,想帮做做饭、洗衣服什么的,怕朱虎照顾不好二老。没想到朱虎却做得一手好菜,每天炖了清汤,亲自喂父亲,帮父亲按摩、洗头、洗澡的事也是他来做。

母亲本应该高兴的,可她苦着脸,原因是朱虎看上了田然,要娶她。

朱蕊的第一反应就是高兴,朱虎老大不小了,家里也的确要娶个人回来冲冲喜,说不定父亲就好了。以后家里有了娃娃,家里就有了热乎乎的气息。

母亲不喜欢那个田然。田然是支书族亲堂妹的外甥女,在古镇医院当护士。朱虎让朱蕊在母亲面前帮说些话,还带她去见过田然。朱蕊喜欢这个女孩子,长相一般,但一看就是实在的姑娘,脸上一直带着微笑,面相善,娶老婆就应该选这样的女子,会持家,会过日子,心也不野,将来也会是有福气的人。村里那些长寿福隆的老人,大都像她这样的性格,如她的体态、面相。

朱蕊把自己的银项链解下来送给田然,当是见面礼,把她当弟媳。

回头朱蕊就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也有些动摇,只是她还是坚持要等父亲醒来,让朱虎征得父亲的同意再说。朱蕊猜到母亲的心思,田然和支书家有亲戚关系,怕父亲多心。

可是父亲要到什么时候才醒来呢?漫无目的拖下去,朱虎成老光棍,田然也成老姑娘了。

朱虎和田然有他们的主意,他们一起守了父亲一夜,跟他说他们的婚事,结果父亲的眼角流出了眼泪。第二天,手脚会动。

再过了些天,春雷打响,他就睁开了眼睛,要喝水,要喝稀饭。

父亲病好,田然进门,家里两桩喜事。村里人传说着这两桩喜事的时候,也夹杂着议论另一件事,有关苏东和苏北的事。

朱虎先听到风声,告诉朱蕊,有人说他姐夫不是亲家公的儿子,是支书的种。朱虎找了几个人逼问,查到放出消息的人是苏北。朱蕊禁不住冷笑:“疯了。”

苏东比朱蕊冷静得多。他说,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婆婆得了癌症的时候就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和生父还见了一面。

朱蕊心头一凛,支书早就过世了,他怎么还能和支书见面?她以为苏东说胡话。

苏东说,他的亲生父亲是陆富民,以前在县里当副县长。婆婆去县里学习和他认识,好上的。那时婆婆想通过他调到外镇去当妇女干部,好借机离开公公,但没有成功。陆副县长很快被调到另外一个贫困县,也尝试过帮婆婆的忙,把她调到别的镇去,但前提是,她不能影响他的家室,他是不会离了原配娶她的,他的老岳父是团长,岳母是银行的二级领导,原配夫人也在县教育局工作。

朱蕊想生气的,怪苏东没告诉她,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气的,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要夫妻分享,这件事对苏东来说是一个耻辱,跟她说等于一起羞辱他母亲和他自己。苏东说,那个父亲前年刚刚过世,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市里当官,女儿在省城当大学教授,女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生父问他是否愿意认祖归宗,他婉拒了。回到那个家族,有可能会掀起一场家变,对生父的老妻是一种沉重的打击。生父晚年幸福,无须他去担心。再说,他们之间也只是有血缘关系而已,亲情很淡。反而是这边的父亲,从小在一起,朝夕相处几十年,虽无血缘,但情浓于水,早已是不可分离的亲人。父亲话少,在外人看来,父亲好像更疼苏北,其实苏东自己清楚,父亲对他也是很好的,他上初中,住校,父亲帮他打了一只木箱,装书和衣服还有菜瓶。他的凉鞋破了,父亲夜里拿去,在灶膛前烧红镰刀帮他补好,一声不响放回床前,让他第二天起来穿上。这个父亲,一生贫穷,更需要他照顾,尤其是晚年。

苏东想好了,无论苏北怎么整,他都不怕,就算人人都认为他是别人的种,他也要坚定地做这个父亲的儿子,让他母亲的尸骨埋葬进这家的祖坟地中。

朱蕊和苏东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所有非议,他们不害怕,也不解释,由别人说去。

人家越是说,他们就越是常常回老家。苏东以前不常回,现在每周都回去一次,还特地住一晚上。朱蕊整了一块菜地,隔天回去浇菜、摘菜,见谁都聊一聊,说说话。

苏北和刘娟夫妻俩总阴着脸,夫妻俩私下里咬牙切齿说苏东和朱蕊脸皮比牛皮还厚。原先他们还在背地里用力,后来干脆站出来跟苏东摊牌,让他们回支书那边寻祖归宗,这里原来给他的那几间老屋也要归他们所有。苏东坚持这里就是他家,父母都在这里。

朱蕊回母亲家,难免要跟母亲诉苦。母亲本来还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这一切都归罪于朱蕊的婆婆,是她不守妇道才给子女造下这些孽。

不过,这个秘密,苏北是怎么知道的?朱蕊怀疑是公公说的。

母亲说,这世上没有封得牢的嘴,坏事永远裹不实。

“那么说,那个人真的告诉苏东了。”母亲敢肯定是这样。

“嗯。”朱蕊点点头,有点犹豫要不要跟母亲说实话。

母亲以为她难过,安慰她:“摆开了就摆开了,亲生父亲是支书又怎么样?从小就生在水塘村,长在水塘村,儿随母亲一起也无人敢怎么样,苏北不敢就这样赶你们回朱家去。再说了,现在你们又怎么能回那边去?唉!”

“那边有一个叫朱世人的老伯找过苏东,他像是开玩笑地说,如果苏北说的是真话,欢迎苏东带老婆儿子回村里认朱家的祖宗。”朱蕊说。

“呀,朱世人呀,他在村里是个有头面的人,他说的话大伙儿信服。那么说,能回去,也是个好的退路。”母亲说。

“回不去,也不能回去……”朱蕊为难。

母亲盯着她看,知道她有要紧的话没说,用目光看着她,等她坦白。

朱蕊便把苏东的真实身世说给母亲听。

母亲震惊得浑身发抖,她一直以为自己守着最真实的秘密,没想到还是被婆婆骗了。不,婆婆骗的不只是她,还有支书,甚至朱蕊的公公……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居然敢这样对支书。她生苏东的时候,支书还让我给她捎了几只鸡,她也心安理得吃了,补了……她自己很清楚是谁的种,附不上那个大官,还想着回头赖着支书。支书看来到死都不知道苏东不是他的儿子,他以为那个人是怀上了他的种才去学习的……”母亲朝山那头吐了一口口水,说着冷笑一声,“难怪她生前遭那么多病痛折磨,报应报应,天还是有眼的。”

朱蕊看母亲的表情有些怪异,她去扫地,拿起扫把,又扔了,提菜篮去摘菜,摘了一大篮菜,倒在地坪上喂鸡,盯着鸡看,一言不发。

父亲从屋里出来,在门前的地坪上走走,晒晒太阳。朱蕊陪父亲慢慢地走着。

“她受打击了。她一直以为掌握你婆婆的秘密,没想到还有她不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苏东当支书的儿子来对待,哪曾想,他是别人的儿子。”父亲小声跟朱蕊说,“下次别跟她说你们家的事了。她争强好胜,总想压你婆婆一头,但你婆婆呢,不温不火地总是悄无声息获得她想而得不到的好事。她不服。”

父亲提醒朱蕊和苏东这阵子先别回来,让母亲先缓过这口气再说。

面对村人们的非议,公公一直像局外人,装聋作哑。

有一天,他突然到村头的小铺子,托店老板帮忙给苏东和朱蕊打了个电话,叫苏东和朱蕊当天下午马上回家。

苏东和朱蕊回到家,公公已经在苏北家等着他们。苏北和刘娟夫妻俩板着脸,视他们夫妻如外人。朱蕊猜想公公可能要跟他们说点啥,应该是与是非有关之事。

公公说,都到齐了,好,你们给我办个八十大寿,商量着怎么分配钱吧。公公强调,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要请来吃酒席,宗亲家族当家人要到,小孩子全都要到,最少也有百来号人。

苏北和刘娟的嘴巴歪开了,压根儿就没想过老人家要做大寿。

做这场大寿要花多少钱,他们已经可以预想得到,苏北和刘娟一齐叫苦,总之就是没钱。公公的态度强硬,兄弟俩都必须出钱,那两个女儿,给多给少随心意。苏北说,这场大寿还是要苏东和朱蕊当哥嫂的来操办,他们顶多也只能出三四千。公公说,不行,猪圈里的三头猪,得出两头。刘娟的声音尖起来,不肯让出两头猪,她说日子不容易,盼着那三头猪能在年关卖点钱,说着说着就拉起衣角抹眼泪,见公公还不松口,就放声哭起来。苏北见推不开去,下狠心,表态出一头猪,五十斤米,还有柴火,此外就不再出前头应下的三千块钱。公公拍了一下桌子,怒了,给老父亲过过大寿,还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苏北便说可以凑够一千加上去。

公公这才对苏东和朱蕊说,剩下的就由你们来整。朱蕊抢先答应,公公在村里也算是高寿的老人,这个八十寿宴必须办。

寿宴如期举办,全村热闹而喜气。母亲不想来,父亲和朱虎带着厚礼来祝寿。

公公在寿宴上和老人们喝得很开心。一直闷无声响的公公像变了个人,健谈得很,带上苏东、苏北,挨着桌转,要他们兄弟给村里的长辈们敬酒,道道家长说说里短。借着酒兴,公公对众人说,苏东和苏北兄弟俩,苏东是兄长,夫妻在城里有体面的工作,还有房,苏北是弟弟,在乡下老家,打理几亩田地,闲时外出找些工做挣些小钱养家糊口,不容易。以后的日子,他就要靠大儿子大儿媳。他要搬过这几间老屋来住,叫苏东抽时间把门前的地坪整好,最好铺上水泥,雨天泥巴滑,他怕摔倒。他还说,他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过,一直窝在乡村里听鸡叫狗吠,没在城里他那个家享过福,以后每年他也要去那里住住。

听起来,公公的话好像是给苏东和朱蕊施压,他们负责多病的婆婆,刚送走没多久,现在又要再养公公,看起来好像他是偏爱苏北,不让他承担养老的重担,但是在苏东和朱蕊听起来,句句都暖在心窝里。

宴席散后,父亲告别时,跟朱蕊说,公公是个好人,他这是在向全村人宣告,苏东是他的亲儿子。

入秋,公公也像一片枯叶,生命抽离,肉身剥落,从老屋被抬出,住入村后最高的那座山。 坟地是他在入秋时节找风水先生另外点的,朱蕊还记得,在他弥留之时,跟苏东说的那番话。他说,我的坟地离你母亲远远的好。她生时没有自由,死了,过她想过的日子。他又说,你母亲命苦,有副好长相,没有一个好命,从小没母亲,又被父亲卖掉。看她下一辈子,投生到好人家,嫁着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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