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窗外
2017-10-22短篇小说车海朋
短篇小说·车海朋/著
1
1986年的冬天很长,年关已过大半个月,核桃梁山野仍然结着冰,山风像刀子一样利,往人的脸上刮。老人们轻易不出门,从早到晚烤火,女孩子们偎着老人,把脸蛋烤成了胡萝卜,男孩子们不敢到屋外撒尿,生怕被吹掉了鸡鸡。学校照常开了学,每个人紧紧缩在棉衣里。丙月有件枣红色棉衣,已经穿了两个冬天,领子和袖口已经板结,怎么都穿不暖和,但是一大早,进教室第一件事,是去推那扇窗户,只开巴掌大一块,让清冽的空气透进来。五年级下学期了,班里按成绩排座位,丙月成绩有进步,在全班二十个孩子里,她排第三,在仅剩的三个女生中,她是第一名,座位因此离黑板又近了一步,却是个靠窗的位子,右胳膊一举起来,手就伸到了窗外。窗子对着一座山丘,丘上有核桃树,还有迎春花,春风一吹,开成黄灿灿一片。丙月喜欢这个座位,仿佛那扇窗是她一个人的。可是今天运气很坏,她伸手轻轻一推窗框,玻璃稀里哗啦就掉了下去。
丙月慌忙伸头出去看, 还好没砸中谁的头。丙月提着扫把下楼,望着一地的碎玻璃,发了半天愣,好端端的怎么就掉下来了?
曾老师过来了,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丙月知道,曾老师心疼玻璃,现在又少了一块。教学楼盖成三十多年了,土砖泥瓦结构,屋顶上的瓦片被吹掉了好些,同学们抬头能看到天,通常外面下大雨,教室里下小雨,大家只好把桌子往两旁挪。校舍没法翻修,原因是缺经费,不过好歹学校还存在,去年又有三所邻村完小撤并,原因就是缺钱,也缺生源。
雷校长扒住那扇窗子,看了看空出的一大片,然后盯着丙月的脸。雷校长是“文革”时期的高小生,长得黑粗,看起来不像校长,倒像个杀猪的。学校的人怕雷校长,背后叫他雷公。村里的大人说,这个雷校长作风有问题,起先在另一所村完小,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撤了一阵,一年后竟做上核桃小学的一把手。还听说他有个妹夫,在县里是个副局长。学校上学期成绩在全乡垫底,雷公把这个拿出来训大家,让全校师生抬不起头。训完往台下一走,还嘟哝一句粗口:狗日的,打老子脸。
丙月埋着脑袋,越埋越低,瘦小的身板,就快缩进地板下去。罗丙月,你跟我来。雷公说。雷公背着手,在前面走着,丙月像他的影子似的,战战兢兢在后面跟着。身后的教室里,琅琅读书声响起,她觉得有只小鹿,快要蹦出胸口来了。雷公坐在桌子后面,抖出一支大众牌香烟,划火柴点上,深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丙月紧张地站在门边,雷公让她把门掩上,又让她站过来。她就往办公桌挪了挪,然后被浓烟呛得咳起来。
雷公说,你坐下。丙月不敢坐,用手在鼻子下挡烟雾,雷公的眼神一刻不离,在丙月的脸蛋上晃。雷公一不说话,丙月更紧张了,浑身不自在。雷公终于抽完烟,将烟头弹到地上,用解放鞋碾着,脸色突然阴云转晴,挤出一副嬉皮笑脸,让丙月把手伸出来,说,我看看,有没有割破手指。丙月看看自己的手,摇头。
雷公没问玻璃的事,丙月松了一口气。可是他那双粗手伸过来了,搭在她的手背上。那五根手指像五只竹节虫,顺着她的手腕游走,一寸一寸地爬上来,丙月的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雷公说,来,让我看看。那五只竹节虫爬到胳膊上来,丙月吓懵了,用另一只手去推,可是怎么也推不开。雷公说,还想上学不?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拼力地挣扎,打翻了桌上的粉笔盒。这时候曾老师敲门进来,雷公的手飞快地挪开了。丙月想,还好曾老师什么都没看见。雷公一瞬之间收起笑意,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
罗丙月同学,你怎么搞的?雷公正色道。丙月不出声,把头埋下去。你怎样把玻璃打烂的?雷公说。丙月不吱声,雷公踢了一下桌腿,把丙月吓一跳。丙月说,铁钉生锈了,挂不住玻璃,我一推窗子,它就掉下去了。声音细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雷公说,你不去推它,它怎会掉下去?声音不大,却像刀口子一样割人。丙月的心里委屈,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打转。雷公说,损害学校财物,是要赔的。你自己算一算,你还欠着学杂费,二十八块,加上这玻璃的两块,总共是多少?丙月说,三十块。答完,把自己也吓一跳,天哪,这么多?三十块呢!
雷公又一阵吞云吐雾,说,明天起你就别念了, 让你爹把钱先交清。 曾老师在一旁插话,要不,我给她先垫上?雷公一听火上来了,就你钱多,都他妈地上捡的?曾老师尴尬地晾在那儿。丙月叫一声老师,又不知道说啥,仰起脸,不让泪水滚出来。
2
丙月进屋,爹觉出了异样,问道,今天怎地回来这样早?
由于少上了一节课,丙月回到村口,比平时要早。这时辰村子里格外清静,只有马牛羊回圈,弄出一点生气。农家人一日两顿,做晚饭开伙得早,炊烟从家家户户升起来,很快就被冷风吹没了。不知谁家焖腊肉,一股醇香弥漫不散,丙月咽了咽口水,走过自家的牛圈,听见牛咀嚼稻草的声音。她们家原本养了三头牛,去年家里急需用钱,卖掉了一头牯子,剩下这头母牛和一头小牛犊,因为家里缺人手,只能把牛关在圈里,每天喂上一捆干稻草。
屋子里很暗,跟进了隧洞似的,没有点灯,火塘里的火苗忽而升高,把板壁照得忽明忽暗。丙月进门待了一分钟,眼睛才适应光线。奶奶一声不响坐在屋角,穿一件黑粗布衣服,干瘦,佝偻,仿佛只是在凳子上挂了件衣服。丙月爹蹲在火塘边,咕嘟咕嘟抽着水烟筒,两鬓斑白,看着让人心酸。丙月把书包挂在柱子上,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爹从木凳上站起来,瞪着丙月,不安地问,出啥子事了?
这一问,丙月便把弄碎玻璃的事,还有雷公不让上学的话,都一一说了。说完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泪花。爹听明白了,什么也没说。这一年,国家施行九年义务教育,可书杂费还不能免。上面为鼓励农村女童入学,出台了女生收费减半的政策,这学期,丙月所在的五年级,男生收五十六块,女生收二十八块。尽管如此,大多数女童还是没有机会上学,就是进了学堂的,往往突然就辍学一个,丙月这个班二十个学生,女生只剩下三个。这时候闻到一股煳味儿,爹说,饭煮煳呐。转身走到黑咕隆咚的灶台边,把饭锅往外挪,又架上一锅干菜叶子汤,卷起一把柴火,塞进灶膛里。
屋子里一阵烟雾缭绕。丙月的娘已经走八年了,如今在丙月脑子里,娘的音容笑貌已模糊。丙月那年三岁,正值少不更事的年纪。长大后听长辈说,父母为了生第三胎,像耗子躲猫似的躲乡里的计生队,住进深山里,寻一口山洞,煮吃和过夜,风餐露宿整整一个多月。后来丙月娘临盆就出事了,躺在担架上下的山,回到家里再也没能睁开眼睛。丙月记得那个夜晚,屋子里挤满了人,丙月缩在角落里,拽着哥哥的衣角问,妈妈怎么了?哥哥说,妈妈睡着了。丙月问,妈妈为什么还不醒?哥哥不回答,她就一直问、一直问,对家中的变故还一片懵懂茫然。
丙月的爹年轻时是个木匠,每年的大半时间里,走村入户,给人打家具,打一张板凳八毛,打一张八仙桌四块,装一间婚房,则可挣十几块,全家的生活很好过。娘走后,家里几亩苞米地以及零散活计落到爹一人身上,再不能出远门,可惜了老罗一门好手艺,只能种点地。哥哥很争气,书念得好。丙月小时候跟着哥哥去学校,冬天天寒地冻,大伙儿都提着炭盆上学,哥哥在里面上课,她就在走廊上给哥哥把炭火吹旺,总是敷一鼻子的灰。哥哥去年考上南宁一所民师,成了全村的骄傲,寒假回来过春节,正月初二就又出门,说是要找点事情做,给新学期挣点儿伙食费,家里也就剩下奶奶、爹和丙月。
饭桌上,丙月默默地扒饭,不敢抬头,怕看爹那张黑脸。爹和娘感情深,娘走了之后,爹就变得沉默寡言,每天一声不响地干活,到了晚上说不上三句话。爹说话了,不让念,咱就不去念。
奶奶的牙齿掉光了,但胃口还好。丙月给奶奶盛一碗米饭,舀一勺子干菜汤浇在米饭里,筷子一搅,跟稀粥似的。奶奶扒着扒着,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女娃家,念那些书干啥?不念了也好,早点定了人家,奶奶也就安心了。扒了几口饭又说,雷公有一回跟我招呼了,说过两年他家小子不念了,托媒来提亲,我看那孩子蛮好。
丙月被奶奶的话吓着了,停住筷子,噘着嘴说,我才不喜欢他。奶奶说,人家是干部家庭,哪点配不上你?丙月认识那人,连考两年都没考上初中,十五岁了还念五年级。丙月想说,那人是小偷,偷同学的铅笔,担心被发现,折成了两截再拿出来用。但她忍住没说,又想起雷公那双不怀好意的手,就忍不住心慌。
饭桌上沉默半晌,爹说,明天起,你就上山放牛吧,等把咱家那头小牛犊养壮,卖了给你凑学费。然后,祖孙三人再没一句多话。丙月不情愿中断学业,她的理想是念完小学,念初中,考师范,像哥哥一样走出大石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乡亲们都夸丙月长得水灵,才十一岁,已经出落得像一朵山丹丹花,学习又好,将来能当干部。丙月心里清楚,考上中专,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了,念完中专,国家包分配,兴许能进城工作,再不济也能回村当一个公办教师,端国家的铁饭碗。她很想问爹,咱家就拿不出这三十块钱吗?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去年秋天,哥哥考上了中师。那年代中师免学费,还发生活补助,但一学期下来,伙食费文具费,这样那样开支,总得给学生带一百块,这就成了大问题。临近开学,爹打开藏钱的柜子,窸窸窣窣,翻来找去,竟拿不出一百块。第二天出门去借,在村头挨家挨户敲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都快十年了,核桃梁大多数人仍守着几亩土地。山区天气寒凉,水田一年只能种一季稻米,吃饭倒不成问题,地里种下的苞谷南瓜红薯,能喂上两头年猪,此外再无经济来源,钱包永远鼓不起来。少数人外出打工,挣了大钱,率先成了万元户,可如今的人越有钱越抠门。爹不得已,把家里的牯牛卖了,加上从亲戚处借的,才凑齐哥哥的钱,丙月开学,学杂费就只能欠着。
不是每个女童都能上学,进了学校的,多数是以会写自己名字, 出门会算账为基本目标,念完小学的女孩寥寥无几,能上初中的女孩,就是山沟沟飞出了金凤凰。丙月是幸运的一个,六岁那年上小学,直到眼下十一岁,从没断过学,学校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哥哥上中专的时候,奶奶说,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酸汤,女娃子家别念了,还能给家里帮点儿活。爹说,丙月心头灵敏,让她念,别人看着呢,不能让人说我们重男轻女。
新的一天,冷风一个劲地吹。丙月跟往常一样,穿上旧棉衣,背上书包,固执地踏上去学校的山路。今天有她喜欢的语文课,还有音乐课,能在两节课上看到曾老师。
丙月一上午坐在那儿, 屁股像钉在凳子上,不曾挪开,也不敢去推那扇窗子。事实上也没有推开的必要,因为只剩下窗框在那儿,寒风阵阵灌进来,刮在脸上,丙月不觉得冷。曾老师在语文课上讲的是什么,她第一次没听进去。在学校曾老师是大众偶像,他去年刚毕业分配,是个白面书生,还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中师毕业的人,教语文,歌也唱得好,于是顺带做音乐老师。以前,雷校长不让唱流行歌曲,说流行的东西都是不健康的,比如流行感冒,有人在歌本里抄陈百强、谭咏麟,让雷校长收走了。曾老师来了,今天教大家唱流行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春晚之后,村里凡有录音机的,都在放这歌。
雷公沉着一张马脸,把丙月从人堆里叫出来, 问,钱准备好了?丙月默默摇头。雷公嚷道,那你怎么还来?丙月看着雷公背在后面的手,那双手又肥又厚,手指头被烟丝熏黄了,像树棍一样粗糙。丙月下意识地,把双手紧紧收进兜里。雷公说,还要怎么说你?丙月抬不起头来。雷公又说,别再让我赶你第二遍。丙月转身进了教室,收拾书包,鼻子一抽一抽,泪珠从脸上滚下来。曾老师站在走廊上,看着丙月跑出了教室。
3
昏黄的煤油灯,笼罩着丙月家寒酸的四壁。核桃梁通电一年多,多半人家的生活,被明晃晃的电灯照亮了,丙月家也拉上了电线,堂屋挂一只灯泡,伙房挂一只灯泡,虽然都只有二十五瓦,到底比煤油灯明亮。不幸的是,某天夜里,一声冬雷在村子上空炸开,烧坏了村里大部分的电器,丙月家的两只灯泡也没能幸免,都给烧坏了。奶奶一辈子节俭,坚决不让再买电灯,说这玩意儿既费电,还不耐用,于是全家日子又重返煤油灯时代。
火塘里燃得很旺,青冈柴噼噼啪啪炸着。丙月一边烤火,一边在膝盖上摊本数学课本,其实心思根本没在书上。奶奶用拐棍敲着地面,颤颤巍巍站起来,突然说道,女娃子家,念那些书干啥子?说完向黑洞洞的卧室走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说, 年纪不小了,多摸摸针线活。
丙月爹抱着水烟筒,一边咳嗽不止,一边还抽个不停,仿佛要抽完最后一撮烟丝才踏实。奶奶进屋睡下后,爹才幽幽地说,唉,爹知道你想念书,可是……话只说半截,又抽一大口水烟筒,丙月的目光沉默地落在书本上。
爹重复说过的话,等把咱家那头小牛犊喂大了,养壮了,卖了给你凑学费。爹不容易,奶奶更不容易。爷爷走得早,丙月脑子里没有爷爷的概念,爹和三个姑姑从十几岁起,是由奶奶一手拉扯带大的。奶奶大半辈子虽然辛勤劳苦,却也活得高寿,脑子清晰好使,每一年过生日,她都掰着手指算自己岁数,算了一遍又一遍。活得久是一种骄傲,这年她进八十了,身体明显大不如前。早年被生产队派上工地,修公路,挖水库,风餐露宿,蚊叮虫咬,落下了痢疾,这两年老犯。这些年,爹操持这个家,年复一年, 奔波劳碌,才五十挂零,背驼得厉害,总是胡子拉碴,看上去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
天刚放亮,寒气直往衣脖里钻,丙月哈着手,打开牛圈门,将两头牛牵出来。在村口,早有五六个鼻涕虫伙伴,他们与丙月年岁相仿,有的因家贫而辍学,有的压根儿就没进过学堂,还有几个孩子是留守儿童,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们一边放牛,一边割草,或者拾柴火,也采山药,手气好的时候,还能采到木耳和灵芝。
小学生思维、理解能力有限,但对新鲜事物、动态事物、鲜艳的色彩和图案等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兴趣。因此,教师在借助微课进行课堂教学时,应紧紧抓住学生这一特征,将晦涩难懂的抽象知识,借助微课制作软件,以直观、间接的动态视频形式展示给学生,从而激发学生的探索兴趣,集中学生的注意力。
丙月放牛的第一天,在小树丛里捡到一只松鼠,它湿漉漉的,被冻僵了,走不动步,拿豌豆大的小眼睛盯着人看。丙月将它放进棉衣里,焐了几分钟,小松鼠活过来,从她怀里逃走了。放牛娃们似乎都很快乐,累了饿了,他们从家里带来红薯萝卜,在地里挖一个坑,把红薯和萝卜埋进去,盖上土,在上面烧一堆柴草,慢慢煨,直到香喷喷的味道穿透泥土,窜进鼻翼,这就是农村小孩儿的零食。丙月放牛的日子, 一天天从山坡上溜过,转眼就是两个星期,学校里不知怎么样了,放牛娃的生活固然快乐,丙月每每跟大伙儿闹完了,就坐在一棵核桃树下,一个人发呆。
没过多久的一天,有媒人上丙月家提亲。那个年月,按我们核桃梁的风俗,十几岁的女娃一旦辍学,十里八乡的媒人便瞅准机会,登门提亲。年岁还小没关系,只要两个小的互相看对眼,不讨厌对方,两家人就能先结成了亲家,像亲戚一样互相往来。等双方到了年纪,择一个黄道吉日,再把婚事办了。
来人是个大叔,还是丙月爹的老伙计,年轻时一起干过木工活。大叔身后跟个后生,十五六岁模样,嗓音像鸭子叫,倒也嘴甜,进门就叫奶奶。来人把礼品搁在八仙桌上。奶奶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腿脚突然灵便了许多,吩咐丙月给客人搬凳让座,一边吩咐丙月爹准备饭菜。奶奶说,这个小后生真不错,眉清目秀的,有礼有节,一边拉着小后生,探听爷奶可都健在,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养了几头猪之类,小后生彬彬有礼,一一作答了。
这边厢,丙月爹跟老伙计拉起了家常,聊着聊着就提到正题上来。老伙计说,这小后生不错,你看看。话说不到一半,丙月爹挡住了,摆摆手说,莫谈这个,我们家丙月还小。主人这么一表态,场面便冷下来。丙月爹将锅子架到火上, 说,老哥们来了,今天我煮腊肉招待你,只当作是叙旧,其他的都莫用谈。来人于是嘿嘿一阵干笑,把话题扯到家常上,聊起当年一起干木工那些事,气氛就轻松活络起来。丙月懵里懵懂,忙着出门抱柴火,帮着大人做饭待客。
这天丙月撇开伙伴们,将自家的牛赶到一处山崖上,这儿离学校近,只隔着一道陡峭的石壁,站在崖边上,小教学楼就在眼前。操场上的五星红旗旧得发白,仍在风中飘。她看到了曾属于她的那扇窗子,窗内传出琅琅书声,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像一群欢快的小牛犊涌到操场上。丙月觉得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崖顶有杂树,有灌木丛,丙月后来天天把牛往这赶,她带上语文课本,每天读一篇课文,一遍遍地读,直到倒背如流,遇到不会念的生词,把它们记在本子上。有一次正是课间,丙月看到曾老师,鼓起勇气,绕到山崖背后,从小道跑下去,让曾老师给她讲解,然后再跑上山。可不能把牛看丢了,山下有一片菜园子,牛要是丢了,那保准是闯了祸。
丙月又遇到了难题,大概是星期天,学校里比平日清静,丙月远远看到教工办公室半开着,便跑去找曾老师。推门进去,曾老师却不在,只看到雷公的背影,他趴在一张柜子下面,正在翻找什么东西。雷公直起身,看见丙月,忽然含义不明地咧嘴一笑,说,你来一下。说着就过来,像上回一样,拽丙月的手腕,把她揽到了怀里。雷公说,听我的话,还让你上学。丙月奋力一挣,身后一张椅子砰的一声倒了。雷公松开手,丙月一闪身退到门外。雷公的声音追出来,你跑什么跑,我要问你一个事。丙月头也不回,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4
有个叔叔来丙月家,邀她爹一起去县城打工。过完正月,大年才算真正过了,核桃梁少数有门路的人,出门去打工。所谓进城务工,大多是到火车站卸货,这是累活,身强力壮的人干一天得休息三天,但是来钱快,身体差一些的人只能拣轻活,哪怕是收废旧,也比种地强。大部分人还是留守,侍弄一亩三分地,丙月爹就属于这部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缺了顶梁柱。那个叔叔说,有一个家具厂招工人,老罗这一手木工技艺,不出去挣点钱,简直浪费了。丙月爹望了望奶奶,又指了指丙月,摇摇头,叹一口气。丙月少年老成,想劝爹,你去吧,我来照顾奶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还是想回到学堂。
哥哥,村东头的罗能,你还记得吗?他读两年中专了,比你还早一年,爹还拿他给你做榜样呢。可是这学期开学,一直到现在,他也没去学校,哪里都没去。原来上学期他在学校犯了事,把同学眼睛打瞎了,学校把他给开除了。这些日子,他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做事,也不干家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爹天天骂他说,老子花钱供你读书,你就这样报答吗?我不如把钱买头牛,还能犁地,养一头猪,还能吃肉,总比供你这个“白眼狼”要强。
丙月像个小大人,劝哥哥好好念书,给家里争点气,咱们不能做“白眼狼”。哥哥一直没回信。这时奶奶突然病了, 还是老毛病,痢疾。这两年,奶奶一年半载总要犯一回痢疾,年前刚刚犯一次,躺半个礼拜粒米不进,爹要送她上医院,她说什么也不肯。丙月知道,奶奶怕死在医院里,不知她从谁那儿听说,死在医院是要被火化的。奶奶每天趴在一张高脚凳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就这么折磨了半个月,竟奇迹般地挺过来了。丙月从小跟奶奶感情深,失去母爱太早,从奶奶那里到底得到一些弥补。奶奶这回的情况很糟,躺床上高烧不止,大便里带着很多血,老人自己也吓坏了。爹从乡卫生院请来医生,每天从早到晚吊针,医生说,药水只能起延缓作用,病能不能好,要看老人家的寿元了。
大姑、二姑、三姑以及姑丈们、表兄弟姐妹们,一窝蜂地前来探望。白天家里挤满了人,围着奶奶嘘寒问暖,病号都没了力气跟他们答话。到了晚上,大家一窝蜂地又都走了,家里格外冷清。丙月陪着奶奶睡,奶奶的床上有气味,像树林里落叶的腐臭,很不好闻,丙月把衣服掩在鼻孔部位,渐渐地那气味就淡了。奶奶年轻时裹脚,脚长得很小,还没丙月的脚大,睡一晚上,奶奶的脚一直是冷的,像两小片木疙瘩。奶奶常常半夜醒来,气若游丝,总要念叨点什么。丙月把那双枯枝般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奶奶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丫头,找个好人家。丙月不吱声,以为奶奶睡着了。过老半天,奶奶在黑暗中又说,你不小了,奶奶像你这般大,就许给你爷爷了。
奶奶不分白天黑夜躺在床上,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迷糊时突然念叨起大孙子,丙月知道她想念哥哥了,就又给哥哥写信,说了奶奶的病情。其实她很矛盾, 既盼哥哥回来看奶奶,但南宁来回一趟,少说也得四天,她不愿意耽搁他的学习。
又过去一个星期,哥哥还是没有回信,丙月有点失望,是不是她把信封填得不对?他没有收到信,或者有别的原因?丙月想起村东头的“白眼狼”,担心哥哥出什么事。爹让丙月给哥哥打电话,村里一共两部电话,一部在村公所,村干部专用,一部在学校,雷公的办公桌上,丙月于是跑到乡邮电所打。哥哥留的号码,是学校一个什么管理科的。电话通了,丙月拿起话筒就喊哥,那边一个男的接电话,说我不是你哥,你找谁?丙月急了,说我找我哥。对方态度有点不耐烦,说你哥是谁?丙月说了哥哥的名字。丙月只会说山里话,对方说普通话,仿佛黄牛跟水牛对话,丙月听得一知半解,弄了半天才搞清情况,原来哥哥的学校还没开学呢。
哥哥的音讯,迟迟都不来。二月差几天才结束,奶奶过世了,到最后也没见着大孙子。
5
哥哥从学校赶回奔丧,第二天下午到的家,奶奶已经被送上祖坟山。哥哥一进门,泣不成声。 丙月替哥哥擦去泪水,这才知道,开学之前,哥哥去了县上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搬砖,捆钢筋,和水泥浆,干一天挣一块五,工头包吃住,每个礼拜结一次工钱,干了不到一个月,读书人的手上全是血泡。他回到学校的时候,同时收到丙月的三封信。哥哥把挣来的血汗钱拿给丙月看,那一刻丙月觉得,自己和哥哥都是大人了。
1987年的春风吹进大石山,核桃梁的山野解冻了。丙月家房前屋后,桃红李白,椿树的枝头抽出嫩芽,春意盎然。下了第一场春雨,爹每天出门翻地,傍晚收工,总是顺道摘了椿芽回来,清水洗净,切碎了盛在海碗里,磕进去两个鸡蛋,用筷条搅匀,下油锅翻炒几分钟,一种浓郁的香气氤氲在屋子里,这是每年春天的家常菜。哥哥已回城念书,从这个春天起,他们家的饭桌旁,只有父女两张嘴吃饭。
日复一日,丙月把两头牛往山坡上赶。春风和煦,牛们啃草打滚撒欢,丙月却心事重重,想念学校的生活。五年级该上到《少年闰土》了,这么多课文里,她最喜欢鲁迅先生的文章。她记得这篇课文里有“猹”,她作为一个农村娃,摸过刺猬,抱过竹鼠,兜过松鼠,但是“猹”是一种什么动物?有机会一定要问问曾老师。还有,窗外的迎春花一定开了吧,想着这一切,觉得已经遥远。回到家里,就看到爹那张青色的脸。 爹已不年轻,气力大不如从前,收工回家,常常要坐凳子上休歇大半天,地是种不过来了,不得不撂荒了两亩。丙月暗下决心,不能再给家里添负担,可是就这样告别校园,又忍不住心酸。
这天傍晚,家里又来了不速之客,远村的一个媒婆,带着个小后生,又登门提亲来了。丙月想起奶奶,换作是以前,这一定是奶奶最开心的时刻,可惜奶奶不在了,丙月有点儿伤心。丙月爹隔着门板看看来人,问明来意,愣是没让人进门,对外面的人说,咱家丙月还小,不谈亲事。三言两语,把人家给打发走了。丙月渐渐明白,有人提亲意味着什么,却也摸不透爹的心思。
学校里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有个女生肚子突然大了,才十三岁,还是丙月认识的,上学时一起跳过皮筋;另一件事是,雷公被公安局抓走了。丙月搞不清楚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她只是想,以后去找曾老师,不会那么紧张害怕了,甚至开心地想,也许过不多久,又可以上学了。曾老师送她一本《新华字典》,虽然是旧的,但知识永远不会过时,字典成了她的心肝宝贝。丙月喜欢上写日记,山坡上,牛们顾自啃草,她则细细观察身边的树草鸟虫,用学会的词描绘它们。
丙月把牛赶上山崖,在一块巨石上盘腿而坐,背起了课文。巨石旁长了两棵核桃树,枝头正抽新芽。丙月心想,到她能回学校的时候,这些新芽就长成了绿叶,开出核桃花,过不了多久,每个枝头会挂上一串小核桃,再过几个月后,核桃熟了,用镰刀切开外皮,割掉壳子,白生生的核桃仁蹦出来。丙月神思游离,核桃树上仿佛已挂果累累,她腰上别一把镰刀,像只猴子一样往树上爬,冷不丁雷公的手从下面伸上来,要摸她的屁股。眼看就要够着,丙月拼力去踢那只手,腿却仿佛被捆住了,怎么也踢不开,丙月失声尖叫,雷公狞笑着喊道,丙月,丙月。
丙月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原来打了一个盹儿,还做梦了,醒来耳边还是有个声音在大叫:丙月完蛋咧,你家牛闯菜园子咧。丙月慌了神,想起正事来,撒腿就往山下跑。跑到一半,被一截母猪藤绊住了脚。丙月像一截木桩,一跟头往山崖下坠去。山崖落差有三十多米,崖底乱石丛生,丙月像一只沉闷的沙袋,一头栽进石丛里。
6
1987年春天的一个晌午,丙月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躺在一个白色房间里,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被子是白色的,因此头顶的帐子上,那个红十字特别刺眼。丙月动一动胳膊,一阵锥刺般的痛,原来插着好多针管,又动一动腿,竟没什么知觉,仿佛腿已经没长在自己身上了,整个人像躺在一条浮船上,看哪儿都恍惚,左右摇一摇脑袋,晕晕乎乎的,一阵恶心想吐,赶紧把眼睛闭上。依稀听到走廊上有人说话,是一些耳熟的声音。她努力把脑袋往外转,首先看到一扇窗子,赶紧定睛细看,玻璃都好端端的,透射着明亮的光线,她想伸出手,抓住点什么,可是力不从心,女孩轻叹了一口气。窗外一个眼尖的男孩叫起来,丙月醒啦!
丙月正想,谁是丙月?这时窗子的玻璃被推开了,露出一个大人的脑袋,接着一群小孩儿的脑袋伸了进来,春天的阳光也照进来,脑袋们看着丙月,也不说话,她使劲瞪大眼睛,那个大人是谁?那群小孩儿是谁?丙月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一直对着她嘻嘻地笑,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得累了,又睡过去,一躺躺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