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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倡酬集》版本流传与朱熹师徒理学思想传播

2017-09-28林阳华

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道学南岳流传

○林阳华

《南岳倡酬集》版本流传与朱熹师徒理学思想传播

○林阳华

《南岳倡酬集》(《南岳唱酬集》),乃朱熹、张栻、林用中三人所作,约成书于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冬,共收录唱和诗149首。目前学界对其版本流传的研究,束景南、祝尚书先生可为其代表;而对其中的理学思想的研究,王利民先生可为其代表。

但由于束景南、祝尚书先生对《南岳倡酬集》在宋元明清时期的版本流传分期及其成因没有作专门探讨,故留下了一些遗憾。而王利民先生由于未将朱熹、张栻、林用中的理学思想研究,建立在版本流传考证的基础上,以致于忽略了《南岳倡酬集》所存一卷附录的价值所在,且未将其同唱和诗歌作为一个整体,用于考察《南岳倡酬集》的版本流传对于朱熹、张栻、林用中理学思想传播的作用。鉴于此,本文将就以上诸位先生未加以解决的问题做进一步考论,不足之处恳请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一、宋元版本流传:冷落时期及其成因

查阅相关资料,发现《南岳倡酬集》未被宋人著录,在宋元时期也未被刊刻流传,“此集不见宋人著录,亦未闻有宋元旧椠”①。为何如此?束景南先生指出:因为以作诗为小道,作诗为余事,所以朱熹在生前并未将《南岳倡酬集》单独刻版印行,当时顶多只将三人之诗合抄一帙,各人一本家藏,故此集原本不可见。②不仅朱熹未将《南岳倡酬集》单独刊行,而且宋元时期亦然,所以才会出现祝尚书先生所说的“未闻有宋元旧椠”的状况。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当是束景南先生所说的“作诗为小道,作诗为余事”的观念。而这点,在朱熹《南岳倡酬集原序》、张栻《南岳倡酬集原序》中有所提及。

朱熹《南岳倡酬集原序》云:“熹谂于众曰:‘诗之作本非有不善也,而吾人之所以深惩而痛绝之者,惧其流而生患耳……’”③认为作诗本非坏事,担心的是“流而生患”。张栻《南岳倡酬集原序》对其有所呼应,认为“中夜凛然拨残火相对,念吾三人是数日间,亦荒于诗矣。大抵事无大小美恶,流而不返皆足以丧志。于是始定约束,异日当止。盖是后事虽有可歌者,亦不复见于诗矣。嗟乎!览是篇者,其亦以吾三人自儆乎哉?”④朱熹所说的“惧其流而生患”与张栻的“流而不返皆足以丧志”当是同义。由此观之,束景南先生的观点不无道理。除此之外,党争当是另一个重要因素。

北宋以新旧党争为政治的主要表现形态,南宋党争则以宋金和战之争与道学反道学之争为主要表现形态,而后者皆有朱熹、张栻等道学人士的身影。在对待宋金和战与否的问题上,朱熹、张栻等道学人士首先表现出了积极的主战态度,但随着“隆兴和议”的签订,道学人士再次失败。进入乾道年间,朱熹、张栻虽然对宋金和战仍持有不满态度,但将批判的重点转向了反佞幸擅权之士上,出现了道学反道学之争。“在乾道年间,道学集团与近幸、宰执交互一体的功利势力之间就出现了严重的对立和激烈的较量”⑤,“乾、淳年间,朝野上下形成了道学与反道学的两大势力……在这个替代过程中,朱熹虽然位卑职微,但随着在学术界的道学领袖地位的日益显著,其抨击反道学的‘近幸党’的力度较其他道学人士更猛烈,成了这两大势力相互抗争时的一个焦点或关键人物,因而也时常遭到对立势力的冲击与排斥”⑥。为了避免在反道学的过程中,受到对方的迫害,朱熹从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至淳熙四年(1177年)屡招不起,原因之一即为进绝议和抑佞幸之戒不为朝廷所为,怕“触事妄发”⑦。《南岳倡酬集》作于乾道三年,正是以朱熹为首的道学人士与反道学人士之争的剧烈时期,如果在此期刊印此集流行,或许会被反道学人士当成制造“文字狱”的材料,北宋新旧党争中的“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将可能再次重演,直接威胁到朱熹等人的生命安全。或许出于此,三人并没有将其单独刊刻印行。为了不使诗稿丢失,朱熹、张栻、林用中在临行之前合抄了诗稿,各自保存一份,只在以三人为中心的小范围内传播。

有研究者可能会问:三人未将诗稿刊行,难道不担心失传吗?答案是肯定的。但诗稿的流传未必要由作者自行刊印。较为常见的刊印主体有作者、亲属、他人等多种。《南岳倡酬集》所收录的朱熹、张栻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在后世刊印流传,依靠的当是亲属和他人。换而言之,正是亲属和他人对三人文集的刊印,宋元时期没有必要再对《南岳倡酬集》单独刊印。

朱熹、张栻的文集在南宋就被广泛刊行。据文献资料所载,朱熹文集在南宋已有多种刊刻本,有三十卷、八十八卷、一百卷、一百一十卷等多种不同卷数的刊刻本。⑧张栻亡故后文集的编刊由朱熹亲自参与,在南宋有三十卷、四十四卷等多种不同卷数的刊刻本。⑨这些不同卷数的刊刻本,收录了《南岳倡酬集》中朱熹、张栻的诗歌。

不仅在南宋,而且在元、明、清时期,朱熹和张栻的文集也被大量刊行。朱熹的文集,仅闽本,就有元代递修本、明代天顺重刊本、明代嘉靖重刊本、明代万历重刊本等数种;浙本,则有宋刊元、明递修本等多种。此外,尚有清代雍正刊本、乾隆刊本、道光刊本等版本。而张栻的文集,由朱熹亲自参与刊刻的淳熙本曾传至近代;元代著录三十卷本;明代有弘治刊本、嘉靖刊本;清代有康熙刊本。如此之多的刊刻本,为朱熹、张栻南岳唱和诗歌的流传显然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即便文集已经亡佚的林用中,在相关的资料中,也可以看到他的文集在明清的流传情况。明代李贤等撰《明一统志》卷七十四载林用中著有《草堂集》,真德秀为之作序。清代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卷十七载林用中著有《草堂集》。清代郝玉麟等监修《福建通志》卷六十八则著录林用中《草堂集》十五卷,卷四十三除此之外,尚言真德秀为之作序。林用中《草堂集》在以上的书籍中被多次记载,说明在明清两代,《草堂集》尚在流传,宋元两代亦当如此。

据上可知,朱熹、张栻、林用中由于当时处于道学反道学之争中,生怕招引反道学人士的祸害;也生怕作诗丧志,不利于践行道学;另外,因为朱熹、张栻、林用中三人在宋元时期皆有文集流传,未将《南岳倡酬集》诗稿加以刊行,导致了宋元时期《南岳倡酬集》没有刻本流传,只有抄本(已亡佚)在较狭窄的范围内(主要是朱熹、张栻、林用中三人及其亲属之间)传播。是以可将宋元时期,称为《南岳倡酬集》版本流传的冷落时期。

二、明清版本流传:兴盛时期及其成因

《南岳倡酬集》版本流传的冷落状况,在明清时期得到了扭转,呈现出了兴盛状况。据笔者所知,明清版本主要有以下几种:明代天顺刻本、明代弘治刻本、明代崇祯刻本、清代四库全书刻本、清代嘉庆抄本等数种。其中,天顺刻本被祝尚书先生考证为伪作,而崇祯刻本已亡佚,嘉庆抄本则出自崇祯刻本。

研究者可能会问:为何明清时期会出现版本流传的兴盛状况呢?原因大体有三:一是借此书为南岳山川草木增色,提高知名度,亦为朱熹、张栻扬名;二是由于各种原因,《南岳倡酬集》出现了残坏现象,通过刊行可以提高林用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三是林用中文集亡佚,唯有借助此书,便于使其诗歌得以保存流传。

梳理《南岳倡酬集》现存的明代序跋,不难发现:邓淮《南岳唱酬集后叙》(弘治本)与其他版本序跋的写作主旨有明显的不同。其云:“今二先生之诗之文殆与南山争雄,山川草木光彩犹存,而可使吾衡终于不闻哉?”“睹斯集也,南山殆亦若增而高也。”“使吾衡人诵其诗、读其文,如见二先生焉,亦千古之一快也。”⑩一方面认为朱熹、张栻二先生的南岳唱和诗歌歌咏了南岳山川草木,使其得到后世的关注,提高了知名度;另一方面世人通过诵读二先生的南岳唱和诗歌,亦可见他们的德行学术,如见其人。因为能够使南岳的山川草木和二先生的唱和诗歌相得益彰,是故邓淮从朱熹、张栻的文集中,辑录了二者的南岳唱和诗歌,并将其与林用中的诗歌合集,以便刊刻流传。

虽然祝尚书考证出天顺本为伪作,其序跋为编刊崇祯本时方才补上,但两者实际上有共同的价值取向,即:天顺本、崇祯本侧重于推崇林用中,与弘治本弘扬朱熹、张栻明显不同。首先,序跋都言及由于时代久远等原因,出现了书页的掉落和残坏现象,为了使得后世可以见识林用中其行其学其诗,所以准备再次刊刻流传。如邓淮《南岳倡酬集序》(天顺本)说道:“惜乎历岁既久,而字画为蠹,所残坏者尤多。不有贤子孙搜求考正于数世之下而表章之,则先生(林用中)平日之所用心,所授受,不因是而遂泯乎!乃补其阙略,始克成编,图锓诸梓,以广其传。上以续斯文于不坠,下以承休德于无穷。”⑪又如余文龙《南岳唱酬集序》(崇祯本)云:“然言为心声,蕴必有洩,其一种灵睿之气,阴为鬼神所呵护,故今数百岁,而琰琬犹灿然星芒,脍炙人口也。行笃而文益灿,迹秘而名益彰,先生(林用中)之谓耶?”“广石之刻,实先生(林用中)之功臣,九原有知,尝不以予言为盲瞽者。”⑫其他序跋与之大体相似。其次,序跋多次强调《南岳倡酬集》的作者是林用中。如邓淮《南岳倡酬集序》曰:“有宋大儒林择之《倡酬集》行于世。”⑬林用中后裔林果《南岳倡酬集跋》(天顺本)则言:“此吾先祖东屏公之遗录也。”⑭而余文龙《南岳唱酬集序》则言林用中“所著唱酬诗百四十余首。”⑮再次,序跋与林用中的明代后裔皆有关系。除了林果《南岳倡酬集跋》自述了作跋的缘由之外,邓淮《南岳倡酬集序》则言作序的原因乃是林果拿着家藏的《南岳倡酬集》请其作序,而杨德周《镌南岳唱酬集小引》(崇祯本)指出林用中九世孙林剑溪示人于《南岳倡酬集》,以彰显林用中的“道学忠节”⑯。祝尚书先生对为何崇祯本要伪造天顺本序跋时,给出的解释是为了“标榜崇祯刻本渊源有绪,给集子平添一些传自朱熹之手的神圣光环,以便销售”⑰,能够凭借朱熹这样的大儒提高销售量固然是好事,但是通过以上三方面的解释,我们认为造伪的原因是为了促使崇祯本与天顺本在推许林用中的道德、学术、诗歌上保持延续性,当更为合理。否则,天顺本、崇祯本序跋为何不如同弘治本的后叙一样,直截了当地赞颂朱熹、张栻,何必通过四篇序跋颇费周折地阐述以上三方面的共同价值取向?

尽管林用中的后裔,以及杨德周、余文龙极力地推许林用中及其诗歌,并将《南岳倡酬集》刊行流传,但仍免不了亡佚的命运。后来只能依赖嘉庆抄本,方可得知崇祯刻本的大致面貌,嘉庆抄本对于保存林用中的诗歌意义甚大。实际上在较之更早的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在编撰《四库全书》时,林用中的文集已不见世,对此《南岳倡酬集提要》指出:“用中为紫阳高弟,著作多就湮没,惟此本尚可考见,其遗诗录而存之,庶不致无传于后。”⑱对此集保存林用中诗歌的重要性给予了肯定。

要之,明清时期是《南岳倡酬集》版本流传的关键时期,也是兴盛时期。如果没有邓淮、余文龙、杨德周,以及林用中后裔等人的共同参与,《南岳倡酬集》在后世很可能会被湮没,其流传版本也将无从面世。虽然现存的弘治刻本、四库刻本、嘉庆抄本等流传版本,并非南宋乾道三年创作的原本,但对朱熹、张栻、林用中理学思想的传播,特别是对林用中理学思想的传播,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这与林用中文集已亡佚,只有依靠此集得以存留并传播其诗歌关系密切。

三、传播功用:以崇祯五年(1632年)为界限的朱熹师徒理学思想传播

《南岳倡酬集》的理学思想传播当始于南宋乾道三年冬季,此时的传播属于小范围传播,集中于朱熹、张栻、林用中等人之间,且并非刊本传播,而是抄本传播。之后,朱熹、张栻、林用中各持一本抄帙藏于家中,其传播范围当有所扩大,但亦有限,且为抄本传播。可惜的是,这些抄本已不存世。

考察目前所存资料可推断,刊本传播最早的是在明代弘治四年(1460年),当时邓淮重辑《南岳唱酬集》,并为其作序刊行。到了崇祯五年(1632年),杨德周、余文龙补辑《南岳唱酬集》,并为其作序刊行。随后,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又刊刻《南岳倡酬集》流传。之后,又有了源自崇祯刻本的嘉庆抄本。梳理这些本子,可以发现虽然弘治本是现存最古的刊本,它与崇祯本、四库本、嘉庆本除了所收录的诗歌数量质量、编排顺序等有所差异之外,还没有附录,而其他三种版本皆有。三种版本中,除了存有唱和诗歌外,皆有附录一卷。它们都附有《答林择之书》三十二篇、林择之遗事十条、林用中字序、林允中字序等文章,这些文章均与林用中(择之为其字)有关。且据现存资料可知最早当出现于崇祯本中,四库本很可能仿照了崇祯本,在唱酬诗之后也加入了一卷附录。四库馆臣在著录《南岳倡酬集》一卷附录一卷时,认为“末附朱子与林用中书三十二篇、用中遗事十则,皆非此书之旧文,疑为林氏子孙所编,欲借以为荣也”⑲。四库馆臣在著录《南岳倡酬集提要》时,指出除了以上所涉及的书信、遗事之外,“朱子所作字序二首,则后人因用中而采掇附入者”⑳。两者在附录由谁所编和哪些篇目附入上,并不一致。事实上,不管附录由谁所编和哪些篇目附入,附录中的三十二篇书信、十条遗事、两篇字序等都较好地传播了朱熹、林用中师徒的理学思想。其传播起点当在崇祯五年,崇祯刻本也成为了朱熹、林用中师徒理学思想传播中的一个拐点,较之前的版本仅依靠唱和诗歌所传播的理学思想更为丰富多样。

崇祯五年之前,《南岳倡酬集》中朱熹、林用中所创作的唱和诗歌较好地传播了二者的理学思想。此姑且将其称为理学思想的“诗意化表达”,即通过诗歌表达理学思想。

心性理欲论是朱子学派的一个重要论题,主要围绕“存天理灭人欲”等问题展开探讨。

经过之前的反复探索,朱熹在乾道三年已经对理学表现出了极力推崇的意向,并坚决对之进行学习和践行。朱熹《崖边积雪取食甚清次敬夫韵》谈道:“平生愿学程夫子,恍忆当年洗俗肠。”㉑表达了愿意追随二程理学,并杜绝情欲的坚定决心。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决心,朱熹在此次的南岳唱和诗歌中,屡次表达对追名逐利之徒的负面态度,如《敬夫用熹定王台韵赋诗因复次韵》言:“回首狂驰子,纷纷政可哀。”㉒又如《同游岳麓道遇大雪马上次敬夫韵》说道:“回首谢世人,千载空相思。”㉓与朱熹的坚定决心有所不同,林用中虽然陪同师父经历了一场探索理欲之辩的征程,但他对学习和践行“存天理灭人欲”之说还存在着犹豫,其所作的《胡广文仲与范伯崇自岳市来同登绝顶举酒极谈得闻比日讲论之乐》曰:“飘然尘世隔,谈论转堪哀。”㉔《十六日下山各赋二篇以纪时事云》云:“无穷身外事,难了世间情。”㉕无不说明尽管他身处南岳之旅,却难忘世间情的苦楚。

修养功夫论是朱子学派的另一个重要议题,主要谈论如何践行理学的方法。对此,朱熹和林用中也表现出较大的差异。

朱熹以二程理学为榜样,其践行理学的方法,主要是依靠涵养功夫和穷探力索加以完成。如果将其放置于南岳之旅,其诗歌中表现出的是依靠穷探力索来践行理学。而林用中由于对“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并未完全赞同,因此他的追随对象,则不如朱熹的专一。这点在其诗歌中不难看出。虽然他在《莲花峰次敬夫韵》中指出:“分明会得濂溪趣,强作新诗续古篇。”㉖领悟了周敦颐之趣,但也只是勉强自己写诗以表达一时体会。与这种勉强为之的举动不同,林用中对佛道情有独钟,且反复歌咏之。如《晚霞》云:“愿学陵阳修炼术,朝餐一片趁天风。”㉗又如《同游岳麓道遇大雪马上次敬夫韵》曰:“谈玄问老子,鸣珮邀神妃。”㉘再如《自方广过高台赋此》说道:“禅境风偏好,空门眼倍明。逢僧叙旧话,对客结新盟。”㉙此外,《登山回和择之韵》(按:应为《登山回》)谈道:“东林期拟结,卧石梦忘回。”㉚如此等等。正可见林用中此行更加感兴趣的是在游山中,拉近与佛道之间的距离,向他们学习“修道”之术。而朱熹则与之相反,其《马上举韩退之话口占》言:“此心元自通天地,可笑灵宫枉炷香。”㉛对寺观的行为表现出鄙视的态度。王利民先生认为:“南岳倡酬作为理学的交流和对话的一种表现形式,不尽是心心相映的精神融合,其中也有对立观点的争辩。这是一次思想上求同存异的旅程。”㉜可谓独具慧眼,论述精辟。但王利民先生以上的观点,主要是就朱熹、林用中对待佛道的态度而言的,实际上他们思想上的“求同存异”,应当也包括以上所说的心性理欲论的“求同存异”。或许是因为林用中对理学还存在着距离感,他在南岳之行即将结束之时,深感迷茫,其《又和敬夫韵》说道:“青山不老千年在,白发如丝两鬓新。历尽高山数万里,未知何路是为真。”㉝虽然经过了不断探寻,但却“未知何路是为真”,与朱熹下山时呈现出的愉快轻松的面貌截然相反。

崇祯五年之后,除了以上所言及的诗意化表达,尚有语录化表达。所谓“语录化表达”,是指现存的一卷附录中所包含的32封书信、10条遗事等文章,几乎是采用对答的方式阐述朱熹、林用中的理学思想,类似于语录体。同时,笔者发现虽然文体不同,但都涉及上面言及的心性理欲论、修养功夫论,且可以将语录化表达看成对诗意化表达的扩展和延续。

对于心性理欲论,一卷附录中朱熹言及对天理几灭和人欲横流的恐慌,强调应当寻找合适的方式践行,使“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得到倡导。朱熹提出了“理一分殊”之说,《答林择之书》其十六认为“天命散在万物,而各为其物之天”㉞。且提出了“天命之性”与“率性之道”之说,《答林择之书》其十七认为“天命之性者,天理之全体也;率性之道者,人性之当然也”㉟。所谓的“天命之性”当是与朱熹所言及的“气质之性”相对立的概念,而“率性之道”当指“气质之性”。正是因为人有不善之情欲,所以需要加以杜绝。在心性理欲论上,朱熹和林用中并没有歧义。他们的歧义主要体现在修养功夫论上。

朱熹的修养功夫论涉及原则、方法、步骤、境界诸多方面,且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在修养原则上,林用中摆出了“精一之说”,对此朱熹认为光有精一还不够,应当唯精唯一,即专心于精一之意,需要专心于区分道心与人心的界限,也需要专心于守住道心,这是真正需要下功夫之处,也是最基本的原则。因为精一可以用于对佛道的精一,容易误导他人,而唯精唯一朱熹则是特指对理学的精一。朱熹对曾学于二程的吕本中等人的“不主一门”“不私一说”就颇有微词。他在《答林择之书》其十一中指出:“《吕公家传》深有警悟人处,前辈涵养深厚乃如此。但其论学殊有病,如云:‘不主一门、不私一说’,则博而杂矣;如云:‘直截劲捷,以造圣人’,则约而陋矣。举此二端,可见其本末之皆病,此所以流于异学,而不自知其非耶?”又认为:“程氏之门,千言万语只要见儒者与释氏不同处。而吕公学于程氏,意欲直造圣人,尽其平生之力,乃反见得佛与圣人合,岂不背戾之甚哉?夫以其资质之粹美、涵养之深厚如此,疑若不叛于道而穷理不精,错谬如此,流传于世,使有志于道而未知所择者,坐为所误。盖非特莠之乱苗,紫之乱朱而已也。”㊱吕氏持有“意欲直造圣人,尽其平生之力,乃反见得佛与圣人合”的行为,如果其学说流传于世,将误导学道之人,故需要将其行为向世人言明。

对林用中深陷佛教之行,朱熹也有所批判。朱熹在《答林择之书》其十三中指出近世之人往往好空谈,对学术的追求过于急功近利甚为不满,而林用中对于这批人“当有以开之,使决然无惑于彼,乃为不负其相向之意。然择之向来亦颇有好奇,自是之弊。今更当虚心下意,向平实处加潜玩浸灌之功,不令小有自主张之意,则自益益人之功,庶乎其两进矣”㊲。希望林用中能够劝导他人“向平实处加潜玩浸灌之功”,达到“自益益人之功”。

修养原则的确立,为修养方法的选择奠定了基础。前面提到,林用中对佛道表现出了认可的态度,这种态度也直接影响到他的修养功夫论。在《答林择之书》其五中,朱熹谈到林用中告诉何晋叔所谓仁乃是“肖天地之机要,须就发见处看得通神,自然识得”㊳。所谓“发见处”与佛道的悟道之术相近。朱熹认为林用中此说是在迷惑他人,并认为要成仁需要涵养本根,需要下苦功夫。在接受了朱熹的教导之后,林用中觉得只要涵养本根就能够悟道,《遗事十条》其十谈道:“择之问:‘且涵养去,久之自明。’先生曰:‘亦须穷理。涵养、穷探二者,不可偏废。’”㊴朱熹则认为涵养、穷探都需要具备。

明了了修养方法后,还需要知晓修养步骤。朱熹认为修养需要遵守循序渐进的过程。《答林择之书》其十九说:“疑古人直自小学中涵养成就,所以大学之道,只从格物做起。今人从前无此工夫,但见大学以格物为先,便欲只以思虑知识求之,更不于操存之处用力。纵使窥测得十分,亦无实地可据。大抵‘敬’字是彻上彻下之意,格物致知乃其间节次进步处耳。”㊵认为古人学道能够遵循先经历小学时的涵养本根,再进入大学时的格物致知的过程。而今人往往忽略涵养环节,而直接进入大学时的格物致知,在缺乏涵养的前提下学道,往往不深入。林用中与今人相近,他认为应当先察识后涵养。对此,朱熹持不同态度。《答林择之书》其二十一谈道:“古人只从幼子常视无诳以上,洒扫应对进退之间,便是做涵养的工夫了。此岂待先识端倪,而后加涵养哉?但从此涵养中,渐渐体出这端倪来,则一一便为己物。又只如平常的涵养,将去自然纯熟。今曰:‘即日所学,便当察此端倪,而加涵养之功,似非古人为学之序也。’”认为应当先涵养而后再察识。而林用中则“今乃谓不先察识端倪,则涵养个甚的”,被朱熹指出太过于急迫。朱熹还借用“持敬”分动静之说,用于解释涵养和察识的顺序。“敬字通贯动静。但未发时,则浑然是敬之体。非是,知其未发,方下敬的工夫也。既发,则随事省察,而敬之用行焉。然非其体素立,则省察之功亦无自而施也。”㊶涵养是持敬的未发阶段,而察识则是已发阶段,一静一动,有静才有动。

虽然通过涵养、察识等一系列努力之后,要达到圣人的境界并非易事,但朱熹也为士人阐述了对“天命流行”的认识。《答林择之书》其七曰:“泰山为高矣,然泰山顶上已不属泰山,此喻道体之无穷,而事业虽大,终有限量耳。故下文云云,意可见也。又既得后须放开,此亦非谓须要放开,但谓既有所得,自然意思广大,规模开廓。”然而谢良佐则言周敦颐“放开忒早”,朱熹指出所说有毛病。因为即便“入尧舜气象,亦只是见得天理自然,不烦思勉处耳”㊷,但这需要付出不少功夫。但一旦入此境界,则“自然意思广大,规模开廓”。《答林择之书》其二十四谈道:“既不为老子之无为,又非有所作为,此便是天命流行、鸢飞鱼跃之全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未尝离此。”㊸即是对精微无穷之道践行之后,所获得的愉悦心情的真实体现。此时的尽已(体上功夫)与推已(用上功夫)已全然不分,因为“若圣人之忠恕,则流行不息,万物散殊而已,又何尝尽已、推已之云哉”㊹?

由上可见,崇祯五年之后的《南岳倡酬集》流传版本由于一卷附录的加入,无论在心性理欲论,还是修养功夫论上,都要比之前更为丰富多样。这些流传版本通过诗意化表达与语录化表达,带动了朱熹、林用中理学思想在后世的传播,功不可没。从中也可以看到,朱熹、林用中师徒存在同异的理学思想。

综上所述,《南岳倡酬集》在宋元、明清两个时期的版本流传,呈现出较大差异。由于持有作诗为小道是余事的观念,生怕党争的祸害,以及朱熹、张栻、林用中三人皆有文集刊刻流传等原因,《南岳倡酬集》在宋元时期有抄本在小范围内流传,但无刻本流传,是为冷落期。为了提升南岳的知名度与宣扬朱熹、张栻的诗歌、学术与德行,为了提高林用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为了使林用中的诗歌能够得以保存流传,《南岳倡酬集》在明清时期既有抄本流传,又有刻本流传,且传播范围较广,是为兴盛期。在现存的版本中,作于崇祯五年(1632年)的崇祯刻本是《南岳倡酬集》流传中甚为关键的一个转折点。从此版本开始,《南岳倡酬集》多加了一卷附录,采用诗意化表达和语录化表达方式,传播了朱熹、林用中同中有异的理学思想,在心性理欲论、修养功夫论上,较之前的版本更为丰富多样。

(作者单位:福建三明学院文化传播学院)

①祝尚书《宋人总集叙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9页。

②束景南《朱熹佚文辑考》[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04页。

③④⑱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㉝㉞㉟㊱㊲㊳㊴㊵㊶㊷㊸㊹朱熹、张栻、林用中《南岳倡酬集》[M],文渊阁本钦定四库全书(第1061册)[M],福州:鹭江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页,第30页,第30页,第30页,第30页,第30页,第31页,第31页,第32页,第31页,第31页,第31页,第31页,第32页,第30页,第32页,第33页,第33页,第32页,第32页,第32页,第34页,第33页,第33页,第32页,第33页,第33页。

⑤⑥沈松勤《南宋文人与党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页,第97页。

⑦陈正夫、何植靖《朱熹评传》[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2页。

⑧⑨祝尚书《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宋代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15-417页,第424-425页。

⑩朱熹,张栻,林用中《南岳倡酬集》[M],明代末活刻本,卷首。

⑪⑫⑬⑭⑮⑯朱熹、张栻、林用中《南岳倡酬集》[M],清代弘治刻本,卷首。

⑰祝尚书《〈南岳唱酬集〉“天顺本”质疑》[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5年第2期,第16页。

⑲永瑢《四库全书简明目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36页。

㉜王利民《流水高山万古心——〈南岳倡酬集〉论析》[J],《文学遗产》,2003年第1期,第61页。

福建省社科规划项目(编号:FJ2016X014);三明市社科规划项目(编号:M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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