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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心雕龙》中的“情”与“志”的问题

2017-09-28陈志刚

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情性文心雕龙刘勰

○陈志刚

论《文心雕龙》中的“情”与“志”的问题

○陈志刚

魏晋南北朝时期成为我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上“情”“志”首次鲜明并存、对峙的时期,这为总结文学创作中的“情”与“志”问题创造了充分的条件。刘勰(465年—520年)在“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中屡屡谈及文章写作中的“情”与“志”的问题,《文心雕龙》因此成为隋唐以前我国古代文学理论讨论“情”“志”问题的集大成之作。本文主要探讨刘勰《文心雕龙》中的“情”与“志”的问题。

一、“志”随“情”迁:《文心雕龙》中的“情”“志”

王元化先生指出:“《文心雕龙》几乎没有一篇不涉及‘情’的概念。”①综观《文心雕龙》全书,此言的确不虚。事实上,《文心雕龙》在屡屡言“情”的同时亦言“志”,有时“情”“志”竟同时出现在一句或一段话中,有时径直以“情志”出之。这表明,探讨《文心雕龙》中的“情”与“志”的问题很有必要。

据笔者统计,《文心雕龙》“情”字共出现154次,“志”共出现75次。这说明:“情”“志”的确是刘勰进行文学理论批评的众多范畴中极其重要的范畴。依据笔者统计的《文心雕龙》中“情”“志”出现的次数,刘勰并未将“情”“志”等量齐观,他对“情”的重视超过对“志”的重视。然而,面对《文心雕龙》中“情”“志”存在差异的事实,有的研究者认为“情”与“志”的内涵是“接近”的、“包括”的。②王元化先生敏锐深刻地指出《文心雕龙》言“情”之独特而鲜明的特征,然亦认为“情”与“志”“不是彼此排斥,而是相互渗透”、是“两个互相补充的概念”③。两位先生注意到了“情”“志”在《文心雕龙》中的重要性,但是仅仅辩证地概括了“情”“志”关系,承认“情”“志”内涵相同、地位同等。事实上,《文心雕龙》中“情”“志”出现次数之悬殊表明:它们的内涵应该是不同的,它们在《文心雕龙》中的地位也不应该是同等的。

在《文心雕龙》中,“情”频繁出现的时候,“志”亦零星出现;“情”出现少的时候,“志”也不见踪影,反之,“志”出现多的时候,“情”却不一定现身。(只有《养气》篇例外)由此,《文心雕龙》中的“情”“志”是否遵循着“志”随“情”迁的使用规则呢?我认为这是成立的。而这不正说明“情”在《文心雕龙》中可能比“志”的内涵更丰富、比“志”的地位更重要吗?

王元化先生在分析《文心雕龙》“情”“志”综合起来使用这种情况时,有时是从“文学创作的性能功用而言”,有时是从“文学创作的构成因素而言”④。虽然我并不完全同意先生的说法,但先生分析“情”“志”问题的思路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这就是:要确定《文心雕龙》中“情”“志”内涵之不同和不对等的地位,需要区分哪些使用属于刘勰之前就是普遍通用的用法,哪些属于有着特定内涵的刘勰式用法。

明确地以“情”言文始于陆机《文赋》,然而并不等于说《文赋》之前就不存在以“情”言文。事实上,我国文论在魏晋以前是包含着以“情”言文的,只不过“情”常被“志”压制,常常不便明说罢了。《文心雕龙》诸多所言之“情”即属于我国文论史上一直存在的普遍通用的“情”之用法。不能因为这些“情”出现在《文心雕龙》中,就轻易认定其包含着刘勰的独特用意。举例如下:

第一,“情”指情性。“雕琢情性”(《原道》)⑤;“陶铸性情”(《征圣》);“义极乎性情”(《宗经》);“人禀七情”(《明诗》);“别情伪”“以备情伪”(《书记》);“体情之制日疏”“文质附乎性情”(《情采》);“情性所铄”(《体性》);“无根而固者情也”“情不待根”“情讹之所变”(《指瑕》);“巨儒之情”(《才略》)。

第二,“情”指情感。“情信而辞巧”(《征圣》);“绮靡以伤情”“叙情怨”(《辩骚》);“怊怅切情”(《明诗》);“情感七始”(《乐府》)“情华”“情洞悲苦”(《哀诔》);“怨怒之情”(《谐讔》);“情辨以泽”(《诸子》);“敷述昭情”“烦情入机”(《论说》);“洞鉴《风》《骚》之情”(《物色》);“怊怅述情”“情之含风”“述情必显”(《风骨》);“情苦芟繁”(《镕裁》);“情发而理昭”(《才略》);“琴表其情”(《知音》);“才馁者劬劳于辞情“(《事类》);“任清失正”(《史传》)。

第三,“情”指情思、情意、情态。“情见而采蔚”“时屯寄于情泰”(《杂文》);“不必劳情”(《神思》);“言状而情骇”(《体性》);“斯故情趣之旨归”(《章句》);“指以为请”(《指瑕》);“悦豫之情畅”“情貌无遗”“情晔晔而更新”“物色尽而情有余者”(《物色》);“情采芬芬”(《颂赞》);“休琏风情”“谢叔源之闲情”(《才略》);“将阅文情”(《知音》)。

第四,“情”指情理、情景。“情理实劳”(《辩骚》);“情必极貌以写物”“情理同致”《明诗》);“致辨于情理”(《诠赋》);“檃栝情理”(《镕裁》);“控引情理”(《章句》);“何预情理”(《指瑕》);“控引情源”“备总情变”(《总术》);“古今情理”(《时序》);“情进于上”(《奏启》);“割情析采”(《序志》)。

第五,“情”指情态、情事、情况、人情。“情变之数”(《明诗》);“首引情本”(《诠赋》);“约举以尽情”(《颂赞》);“世情利害”(《史传》);“事切而情举”(《议对》);“情周而巧”“陈列事情”(《书记》);“情繁而辞隐”(《体性》);“秉兹情术”(《定势》);“情数运周”(《章句》);“文清之变”“才情之嘉会”(《隐秀》);“练情于诰策”“文变染乎世情”(《时序》);“俗情抑扬”(《才略》);“文情难鉴”(《知音》)。

上举《文心雕龙》中的“情”的用法无疑都属于刘勰以前普遍通用的用法。因此,刘勰在探讨文章体制、写作的时候习惯使用“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同时,我们又不能对刘勰如此大规模地使用“情”过于轻视,因为在我国古代文论史上,似《文心雕龙》这般大面积使用“情”的情形并不多见。

以“志”言文在我国古代文论史上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即使进入个体自觉、文艺自觉的魏晋以后,以“志”言文仍然没有消失。统观《文心雕龙》,其使用的“志”多属我国文论史普遍通用的用法,与《文心雕龙》的言“情”相比,言“志”较少包涵刘勰式的特定内涵。

第一,“志”指用意。“婉章志晦”(《宗经》);“利民之志”(《祝盟》);“各其志也”(《哀吊》);“志在典谟”(《章表》);“各有其志”(《章句》);“志深而笔长”(《时序》)。

第二,“志”指志向、志趣。“壮志烟高”(《辩骚》);“春秋观志”“嵇志情趣”“徇务之志”(《明诗》);“志有偏也”(《铭箴》);“孙绰为文志在碑诔”(《诔碑》);“子长继志”(《史传》);“入道见志”“志共道申”(《诸子》);“志高而文伟”“记之言志,进己志也”(《书记》);“志深轩冕”(《情采》);“志同枚贾”(《章句》);“志于文也,则申写郁滞”(《养气》);“志摹鸿裁”“百壹标其志”(《才略》);“志在山水”(《知音》)。

第三,“志”指思想情感、心意。“言以足志”(《征圣》);“诗主言志”(《宗经》);“郎丽以哀志”(《辩骚》);“诗言志”“在心为志”“感物吟志”“民生而志”(《明诗》);“志感丝簧”“志不出于淫荡”(《乐府》);“体悟写志”“述行序志”(《诠赋》);“发愤以表志”(《杂文》);“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论说》);“志尽文畅”“辞清而志显”“序志显类”(《章表》);“志足文远”(《议对》);“志气盘桓”(《书记》);“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志隐而味深”“辞为肤根,志实骨髓”(《体性》);“志气之符契”(《风骨》);“志合文则”“序志述时”(《通变》);“志思蓄愤”“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情采》);“诗人之志”(《比兴》);“以情志为神明”(《附会》);“志惟深远”(《物色》);“王朗发愤以讬志”“志乎典训”(《才略》)。

第四,“志”指意志。“以申其志”(《杂文》);“强志”(《奏启》);“万民达志”(《书记》);“席卷以方志固”(《比兴》)。

第五,“志”指文体。“其(《汉书》)十志”“陈寿三志”(《史传》);“长怀序志”(《序志》)。

上举《文心雕龙》中的“志”的用法显然也是属于刘勰以前的普遍通用的用法。“用意”“志向”“志趣”“意志”等本来就是文学与其他知识领域的通用用法,刘勰将其用于探讨文章体制和写作,这是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即使“志”指“思想情感”“心意”“文体”等,也属于刘勰之前的文论史的习惯性用法。

综上所述,《文心雕龙》中的“情”与“志”的用法大部分属于刘勰之前的通用用法。比如“情”指“情性”“情理”“情景”“情态”“情况”“情事”“人情”等;比如“志”指“用意”“意志”等。从刘勰言“情”“志”的次数和主观倾向来看,“志”随“情”迁的情况是的确存在的。这表明刘勰《文心雕龙》不正是创作于一个好言“情”、惯言“情”的时代吗?自魏晋以来,似乎“情”在士人中的流行度一下子提高了,甚至一度呈现取代言“志”之趋势。学术界有人提出刘勰创作《文心雕龙》亦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但这个观点显然未被普遍接受,因为实在是缺乏足够的证据。现在,我们可以大胆猜测,《文心雕龙》言“情”之多是否可以作为其受佛教思想影响的例证之一呢?以此求教于方家。

二、“情”居“辞”先,“辞”以尽“情”

《文心雕龙》毕竟是言“情”的集大成之作,尽管许多都属于刘勰之前的通用用法,但是也有属于有着特定内涵的刘勰式的用法,此与魏晋以来的思想演变、文学风尚是有关的。《文心雕龙》中有特定内涵的“情”集中体现于刘勰对“情辞”关系的论述上。

《文心雕龙》言“情”有一个核心的思想,即:“情”居“辞”先,“辞”以尽“情”,“情”是“辞”得以产生的驱动力,只有以“情”作为内在驱动力而生发的文辞才是值得肯定的文辞。如:“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哀吊》);“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哀吊》)。刘勰认为,在写“哀”“吊”体制的文章时,是哀伤痛惜之情在驱使着作家选用文辞,作家不能为追求、讲究、炫耀文辞而背离抒发哀伤之情的为文宗旨。“情往会悲,文来引泣”“情主于痛伤”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哀吊体要遵循“情”居“辞”先,“辞”以尽“情”的写作原则,其他文体同样要遵循这个原则。如:“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虽纤巧曲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颂赞》);“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杂文》);“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使”(《章表》)。值得注意的是,文体论部分言“情”几乎都是与“辞”对举,这表明,一方面刘勰对“情”“辞”关系之重视;另一方面,通过刘勰极其重视“情”“辞”关系的态度,其实透露出齐梁时代文章写作普遍盛行重文辞、轻情感的特征。刘勰“情”居“辞”先、“辞”以尽“情”的文章写作观念实际上是对这种不良文风有所批评的。

《文心雕龙》创作论中也言及“情”“辞”关系这个问题。比如,“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体性》),就是说,文章的精妙词采源于人之普遍共通的情性。“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风骨》),就是说,只有通晓情感之变化,写作者才能产生绮丽的辞藻。“情与气偕,辞共体并”(《风骨》),就是说,“情”“气”先于“辞”“体”。“因情以立体,即体成势”(《定势》),这是说情感决定文章体制,体制又决定文势,而文辞只是构成文势的因素之一,所以,“情”实际决定着“辞”。可见,“情”无论如何是居于“辞”之先的。《定势》“文辞尽情”难道不是更直接地标示出“情”对“辞”的决定作用吗?在《定势》中,刘勰赞美肯定西晋文学家陆云(陆机之弟)“情”先于“辞”的文学思想,实则即他对“情”“辞”关系的基本态度和看法:“辞”以尽“情”,“情”居“辞”先,“情”决定着“辞”。

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对“情”“辞”关系的态度,刘勰专设《情采》一篇。《情采》主要阐发“情”居“辞”先、“情”乃“辞”之驱动力的文章写作思想。如:“五情发而为辞章”“文彩所以饰言,辩丽本于情性”“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等。再比如,刘勰肯定“为情而造文”的“诗人篇什”,否定批评“为文而造情”的“辞人赋颂”;不满“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写作风气。这都表明了刘勰看待文章“情”“辞”关系的鲜明态度,即:“情”是决定性的,“辞”是由“情”的推动自然产生的。在《情采》的“赞”语中,刘勰甚至带着些许激愤说“繁采寡情,味之必厌”,意思是:徒有繁复华丽的词采然缺乏真实自然的情感的文章是要被读者唾弃的。刘勰的“情辞观”对过度迷恋文章辞藻的齐梁作家无疑是一剂治病良方。

《镕裁》说:“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情理”先于“文采”之意是再明显不过了。《镕裁》将“设情以位体”置于“酌事以取类”“撮辞以举要”之前,亦表明“情”在文章镕意裁辞中的先导地位。《章句》说:“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将“设情”置于“位言”之前,说明在文章写作中情意是先于语言的,也即是“情”居“辞”先的意思。《章句》还指出“搜句”“裁章”要以“情趣”为旨归,讲的也是“辞”以尽“情”之意。《比兴》说:“起情故‘兴’体以立。”在这里,刘勰将“情”视为我国古代文艺传统手法之一的“兴”的驱动力。综观我国古代文艺发展的历史,刘勰的这个提法是有道理的,是符合“兴”这种艺术表现手法的历史实际的。《总术》提出“若夫善弈之文”要“以待情会”,然后才能“辞气丛杂而至”。表面看,这讲的是文章写作前的准备工作,但也流露出“情”居“辞”先的文章写作思想。《物色》中的“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以更加鲜明的姿态表明刘勰“情”居“辞”先、“辞”以尽“情”的情辞观。《物色》中的“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揭示“情”乃是文章写作的动机和来源。基于“情”与物的“往赠”,才促使着作家运用“辞”将其表达出来。《知音》中的“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讲的也是这个意思。不独文章创作要遵循“情”居“辞”先,就是文章批评、鉴赏也要遵循“情”居“辞”,“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刘勰在《总术》中委婉批评了文章写作只求辞藻的不良风气,他说:“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这同样表明刘勰对“情”在文章写作中重要性的基本态度。

综上所述,《文心雕龙》论文体时强调“情”居“辞”先、“辞”以尽“情”的情辞观,这些文体包括哀、吊、章、表、颂、赞、杂文等。刘勰虽然没有在所有文体中一一表达这个情辞观,但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因为就连章表之类实用性较强的文体都要遵循这个情辞观,何况是文学性较强的诗赋等文体呢?《文心雕龙》在创作论部分阐述的“情”居“辞”先、“辞”以尽“情”的情辞观更加鲜明、更具有规范性、普遍性。“情”决定着文体、艺术构思、艺术表现手法、批评鉴赏等文章写作自开始至读者接受的全过程。也许只有从上述有着刘勰式特定用法的言“情”来看,我们才能说“《文心雕龙》几乎没有一篇不涉及‘情’的概念”吧!

三、“情”实“志”虚,以“情”统“志”

《文心雕龙》中的“情”“志”有时同时出现,如:“若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体性》)就是说,八种风格(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的不断变化,依靠的是不断的学习,个人内在的才能决定于人的气质;气质充实思想情感,思想情感确定语言文辞,下笔即显精彩绝妙,没有不是由情性决定着的。那么,“志以定言”与刘勰“情”居“辞”先、“辞”以尽“情”的情辞观是不是矛盾了呢?其实并不矛盾,因为这里的“志”与“情”的内涵基本一致,他们都包涵了文章的思想和情感。所以,“志以定言”也可以说成“情以定言”。那么,刘勰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毛诗序》先言“志”后言“情”,且言“情”大约都与“伤”“哀”“变风”相关,与“志”相比,“情”总显得不那么正统。刘勰既然倡言原道、征圣、宗经,那么就不能全然不顾儒家的诗教思想。二,当属骈文写作的形式需要。《文心雕龙》属于骈文体裁,讲究上下连贯。“气以实志”后紧接“志以定言”,比接以“情以定言”更符合骈文营造气势的文体特征。

再回过头来看《体性》中的这段话,我们会发现,“志以定言”也好,“情以定言”也好,其实都是被最后的“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所决定了的。刘勰强调的还是“情”,“志”有时候只是为了论述的策略而酌情使用。可见,《文心雕龙》中的“情”“志”的确存在内涵相同可以互换的情况,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情”实“志”虚,以“情”统“志”。

《情采》说“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意思是,《诗经》中的国风、大小雅的创作是有思想情感的,把这些情感吟唱出来,以讽刺在上位的人,这就是为了抒发情感而创作。刘勰并不纠缠于文章抒发的情感是否合乎礼仪,只要发之于情而形之于言就是值得肯定的。可见,“情”是实实在在的,而“志”却下降为一种写作策略,处在一个“虚”的位置,重点是落在“为情而造文”的“情”上。以“情”统“志”确实是《文心雕龙》文章写作的一个观念。

《情采》说“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意思是,像草木那样微小的东西都要依靠真诚的情感和甘美的果实,何况是以抒发思想情感为根本的文章。如果文章的语言与思想情感相违背,文章难道值得信任吗?“依情待实”的“情”是刘勰这番话的重心,后面的“述志为本”“言与志反”都已经被决定了,争论用“志”或用“情”实际没有多大的意义。所以,周振甫先生的《文心雕龙今译》的翻译很多时候既是灵活的也是含糊其辞的,这大概也是缘于刘勰使用“情”“志”的特定用法。

《养气》说“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励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意思是,文章写作时心意和顺,那么写作的思路就明晰而且神情舒畅,钻研过度,那么精神就会疲倦气力就会衰损:这就是人的性情的变化吧!这里的“志”和“情”(第一个)应该属于通用用法,本来没有必要讨论。然而,毕竟“志”和“情”出现在了一块。在这里,“志”的存在是为了“情”,“志”与第一个“情”共同为了“性情”的“情”而服务。其实,不仅有着刘勰式特定用法的“情”“志”体现着“情”实“志”虚、以“情”统“志”的情志观,而且《文心雕龙》中属于刘勰之前就使用的通用用法的“情”“志”一样遵循着“情”实“志”虚、以“情”统“志”的情志观。《养气》中的“率志以方竭情”中的“情”“志”也可作如是观。

《附会》说“夫才量(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此处是《文心雕龙》全书将“情志”合在一起的特例。只要联系后面的“事义”“辞采”“宫商”等词就可知道,它们分别偏在“情”“事”“辞”“宫”上面。这再一次印证了刘勰“情”实“志”虚、以“情”统“志”的情志观。

综上所述,当《文心雕龙》使用有着刘勰式的特定用法的“情”与“志”时,“情”“志”的内涵有时相同,有时不同,但都有一个似乎潜在的使用方法,那就是:“情”实“志”虚、以“情”统“志”。刘勰言“情”是实实在在的,而言“志”多属于一种写作方法、写作策略。有研究者认为《文心雕龙》中的“情”“志”内涵其实是相同的。可是,“情”“志”内涵相同应该是有一个前提,否则,刘勰为什么那样偏向于言“情”呢?笔者认为,《文心雕龙》中的“情”“志”的内涵有时确实是相同的,但是前提应该是“情”实“志”虚、以“情”统“志”。唯有如此,才能尽可能通畅地理解《文心雕龙》中的“情”与“志”问题。

四、几点猜测

根据以上所述,笔者有几点不大成熟的猜测。

第一,刘勰多言“情”而少言“志”可能是一种写作策略、写作方法。自汉末儒家思想衰微以来,人们谈文章写作逐渐由言“志”转向言“情”,这成为魏晋南北朝文论思想的主潮。刘勰本来可以不言“志”而全部言“情”的,然又要顾及到魏晋之前言“志”的传统。《明诗》首段先陈述圣贤言“志”之传统,接着推出“诗者,持也,持人情性”的看法。此为写作策略是可以说得通的。另外,《周易》既言“情”又言“志”,《乾卦·文言传》云:“‘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⑥《屯卦·象传》云:“虽磐桓,志行正也。”《小畜卦·彖传》云:“健而巽,刚中而志行。”《小畜卦·象传》云:“‘有孚惕出’,上合志也。”兹不赘举。《周易》“情”“志”并用想必影响到了刘勰《文心雕龙》中“情”“志”的使用方法。

第二,刘勰言“情”可能受到王弼讨论“圣人有情无情”的影响。《三国志·魏书·王毋丘诸葛邓钟传》的“钟会”的传记中裴松之注引何劭《王弼传》曰:“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於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⑦王弼注《易》重义理,改变了汉儒以象数解《易》的模式。深受《周易》影响的刘勰自然不能不特别重视王弼的思想。

第三,刘勰言“情”还可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刘勰长期跟随僧佑,最终选择落发出家,佛教思想于他的影响是在所难免的。佛教思想中对“情”的种种看法也会影响到刘勰对文章写作的看法。

(作者单位: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①③④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02页,第203页,第204页。

②[日]林田慎之助《汉魏六朝文学理论中的“情”与“志”问题》[J],《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1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1页。

⑤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页。凡本文所引《文心雕龙》语句均出自该书,恕不一一出注。

⑥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页。

⑦[晋]陈寿《三国志》[M],[宋]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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