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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娱情与刘宋山水文学的新境界

2017-09-28陈虹岩

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刘宋谢灵运文人

○陈虹岩

山水娱情与刘宋山水文学的新境界

○陈虹岩

南朝梁萧子显云:“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①刘宋文学的魅力即在于其新变。山水,是刘宋文学的新题材。东晋时期,文学作品多尚玄理,钟嵘云:“永嘉时,贵黄、老,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②东晋末期,殷仲文、谢混的诗作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玄言在文学中的垄断情形,如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四运虽鳞次”③、谢混《游西池诗》“悟彼蟋蟀唱”④,玄言诗的代表作家孙绰也有《游天台山赋》,但是由于数量有限、影响较弱或者不能彻底地摆脱玄言等原因,未成气候,如萧子显云:“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⑤直到刘宋初期,山水文学蔚然成风,并且到达一定高度,山水文学才成为一代文学的新变与经典。南朝梁刘勰所云:“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⑥洵属确论。山水文学滥觞于前朝,刘宋时期汹涌为洪流,由晋入宋,山光水色更多地是由说理的工具变为审美的对象,由玄言诗中阐述玄理的配角,转身为山水文学的主角。从玄理中解脱出来,步入山水文学的新境界。

一、朝隐嘉遁的乐游所在

隐士,通常指隐居于山野之中不参与政事的一类人。还有一类“隐士”,是指朝廷命官,他们身荷政务、向往嘉遁,有机会结交权门,却不攀附显贵,这类仕途中人被称作“朝隐”。如琅邪王瓒之,《南史》载:“瓒之为五兵尚书,未尝诣一朝贵。江湛谓何偃曰:‘王瓒之今便是朝隐。’及刘元景、颜师伯贵要,瓒之竟不候之。”⑦朝隐嘉遁,是文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刘宋时期的文人生活于江南胜景之中,山峰水畔亦是其朝隐嘉遁时的好去处。

1.以“隐”为贵

朝隐嘉遁现象的产生,是基于以“隐”为贵的社会观念。贵尚隐逸的观念,早已有之,《周易》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⑧随着老、庄思想的传播,处于特定政治文化背景之中,文人对于隐逸、山林的向往,会愈为执着。魏晋时期推崇隐逸,当时文坛风行为隐士作传,如嵇康、皇甫谧、虞佐、孙绰、袁淑等均辑录有隐士传,其中皇甫谧《高士传》与嵇康《圣贤高士传》为硕果仅存,且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刘义庆《世说新语》对嵇康、皇甫谧所著之两部《高士传》皆有涉及,如叙:“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人及《赞》。”⑨刘孝标注此处所涉《高士传》为嵇康所著。再如刘孝标以桓公所览《高士传》为皇甫谧所作。⑩如此种种,可见魏晋时期文人隐逸之风的盛行。

刘宋时期,朝野普遍推崇隐逸嘉遁这样一种生存状态。范晔《后汉书》专辟一类“逸民列传”,刘义庆《世说新语》厘分“栖逸”一门,沈约《宋书》著有“隐逸”传。这些记录,反映出隐逸已经不是一种个人选择与个别现象,而是具有群体性特征的人生选择,并且其中投射出刘宋时期文人对隐逸风尚的注意及对朝隐嘉遁现象的认同、钦羡。

刘宋时期不仅著述中注意到“隐逸”这样一种士人生存状态,而且社会风评亦推崇那些征而不仕、隐居林下的士人。那些隐逸之士,常常被视作难得的人才,百般罗致。晋末,刘裕《征戴颙等令》云:“前大尉参军戴颙、辟士韦玄,秉操幽遁,守志不渝,宜加旌引,以弘进退,并可散骑侍郎,在通直。”⑪系征戴颙、韦玄,二人不就。元嘉二年(425年),文帝《诏征戴颙、宗炳》云:“新除通直散骑侍郎戴颙,太子舍人宗炳,并志托丘园,自求衡华,恬静之操,久而不渝。颙可国子博士,炳可通直散骑侍郎。”⑫明帝时颁《搜括隐逸诏》:“夫箕、颖之操,振古所贵,冲素之风,哲王攸重。朕属横流之会,接难晦之辰,龛暴翦乱,日不暇给。今虽关、陇犹霭,区县澄氛,偃武修文,于是乎在。思崇廉耻,用静驰薄,固已物色载怀,寝兴竚叹。其有贞栖隐约,息事衡樊,凿坏遗荣,负约辞聘,志恬江海,行高尘俗者,在所精加搜括,时以名闻。将贲园矜德,茂昭厥礼。群司各举所知,以时授爵。”⑬有的隐者,被征召多次,如宗炳,《宋书》载:

炳居丧过礼,为乡间所称。刺史殷仲堪、桓玄并辟主簿,举秀才,不就。高祖诛刘毅,领荆州……辟炳为主簿,不起。问其故,答曰:“棲丘饮谷,三十余年。”高祖善其对……高祖召为太尉参军,不就……

高祖开府辟召……于是并辟太尉掾,皆不起。宋受禅,征为太子舍人;元嘉初,又征通直郎;东宫建,征为太子中舍人,庶子,并不应……衡阳王义季在荆州,亲至炳室,与之欢宴,命为谘议参军,不起。⑭

从中,可见由晋至宋,权臣桓玄、武帝刘裕、文帝刘义隆、衡阳王刘义季等皇族、权贵多次征召宗炳,所授官职也由主簿、太子中舍人、庶子等步步高升。即便如此,宗炳始终不改隐逸初衷。那些虽然没有栖居山林,但是克让为官者,亦为时论所重,比如富于声望、多次拒绝擢选的羊欣:

义熙中,弟徽被遇于高祖,高祖谓谘议参军郑鲜之曰:“羊徽一时美器,世论犹在兄后,恨不识之。”即板欣布右将军刘藩司马,转长史,中军将军道怜谘议参军。出为新安太守。在郡四年,简惠著称。除临川王义庆辅国长史,庐陵王义真车骑谘议参军,并不就。太祖重之,以为新安太守,前后凡十三年,游玩山水,甚得适性。转在义兴,非其好也。顷之,又称病笃自免归。除中散大夫。⑮

羊徽因为雅容止、美言笑,富于才学、声望,琅邪王献之、陈郡谢混见到他,都很看重,而这愈加为他延誉。他做官,凭个人喜好,常常辞职,一辞职,就会转迁,时人高尚其事。

时论亦推崇不结交权贵的朝隐之士。比如琅邪王敬弘、王瓒之、王秀之三代人,都因为不事权贵,为时所称。不事权贵,远离政治核心,是为朝隐,那么居于高位而“不思进取”,亦是另一种面目的朝隐,比如谢瞻劝告谢晦,秉持以素退为业的家风,王昙首进言王弘莫忘持赢畏满的族训,这些是王、谢家族的朝隐。朝隐居于庙堂,不刻意结交权贵,是遵从自己的内心,隐士处在林下,不向庙堂折腰,追求的是自适、自在。朝隐、嘉遁,以其个体人格的独立,为世人所推崇。朝隐、嘉遁者远离权谋核心,拉开与俗世的距离,是在寻求着自身的安然。

以“隐”为贵的观念,使得隐逸者获得了终南捷径或者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政治、影响政治,具有一定的政治话语权。高祖刘裕征辟戴颙不就,复征时云:“前太尉参军戴颙、辟士韦玄,重操幽遁,守志不渝,宜加旌引,以弘止退。”⑯所谓“以弘止退”,就是以隐为贵。隐者凭借征辟,可在朝为官,或者藉由权要的赏遇,参与了政治,具有一定的政治话语权。如周续之:“高祖之北讨,世子居守,迎续之馆于安乐寺,延入讲《礼》,月余,复还山……高祖北伐,还镇彭城,遣使迎之,礼赐甚厚。每称之曰:‘心无偏吝,真高士也。’寻复南还。高祖践祚,复召之,乃尽室俱下。上为开馆东郭外,招集生徒。”⑰周续之没有应征辟,没有由隐而显、由出世而入世,不过,他开坛讲学,与朝臣往来,亦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政事。又如宗炳,史载:“衡阳王义季在荆州,亲至炳室,与之欢宴。”⑱虽不受征辟,但帝王、皇族、权要对其的礼遇,亦为其增誉。这些是以“隐”为贵观念的表现,亦是以“隐”为贵观念得以不断强化的催化剂。

无论是朝隐还是嘉遁,其背后既有儒家穷达观念的沾溉,也有佛道思想的影响。李生龙说:“文人因受老庄影响,而追求隐逸,隐逸则多居山林,这也有助于培养他们热爱山水的感情。可以说,山水诗的兴起,不是因为老庄的兴起,反而恰好是因为老庄的盛行。”⑲老庄思想,在中国文人的思想体系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刘宋时期也不例外。时人喜读老庄之书,如沈演之“家世为将,而演之折节好学,读《老子》日百遍,以义理业尚知名”⑳。爱好玄谈,如张敷“好玄言,善属文……与南阳宗少文谈《系》《象》”㉑。并且,亦有文人注疏庄子、老子的记述,如何偃“素好谈玄,注《庄子》《消遥篇》传于世”㉒。不仅如此,彼时的文人依然有服食五石散以延年养生的习惯,如鲍照《鲍照行药至城东桥》一文,即为服食五石散后所写。鲍照还有一篇《谢赐药启》,云:“臣卫躬不谨,养命无术,情沦五难,妙谢尤法。飙落先伤,衰疴早及,遐抚近临,猥委存恤。病同山岳,蒙灵药之赐;惠非河间,谬仙使之屈。恩逾脯糗,惠重帷席,荷对衔惭,伏抱衿渥。”㉓此时,鲍照为中书舍人,丁福林云:“中书舍人为天子近臣,故其病重而孝武帝赐药,因有此谢启也。”㉔从中可见,在刘宋人看来,道家药物兼具治病与保养的功效。颜延之元嘉二十九年(452年),上表:“本犹赖服食,比倦悸远晚,年疾所催,顾景引日。”㉕颜延之所谓服食,亦是五石散。隐居与服食常常同时进行,如南郡枝江刘凝之隐居不仕,史载:“性好山水,一旦携妻子泛江湖,隐居衡山之阳。登高岭,绝人迹,为小屋居之,采药服食,妻子皆从其志。”㉖服食药物,安于山林,隐逸栖息的同时流露出道家思想的影响。同时,佛教的传播,此时正是盛时。社会上风行修建寺庙、塑立佛像,如《韩谦造像记》:

元嘉十四年岁在丁丑朔五月一日,弟子韩谦敬造佛像。愿令亡父母、姨子兄弟,值遇诸佛,常与三宝共会。㉗又如《□熊造像记》:

元嘉二十五年太岁□子,始康□晋封县□熊造一□亮佛相□光,坐高二尺,一石佛。□父母并熊身及儿子起,愿无亮寿佛国生。七月二十三日立。㉘(空格处原文不详)

再如《元徽五年造像记》:

元徽五年正月朔日造。㉙从这几篇造像记来看,塑造佛像一事在刘宋时期是比较流行的,人们塑造佛像的初衷,既是为自身福禄的祈求,也是出于对逝去亲人升天的祈愿,从中反映出佛教思想的传播与盛行。其时,皇族对佛理佛法,亦颇为趋奉,如“宋世子铸丈六铜像于瓦官寺”㉚,记叙了瓦官寺铸造佛像一事,又如明帝有《招集旧僧令》云:

先帝建中兴及新安诸寺,所以长世垂范,弘宣盛化。顷遇昏虐,法像残毁。师徒奔迸,甚以矜怀。妙训渊谟,有扶名教。可招集旧僧,普各还本,并使材官,随宜修复。㉛

文中所反映的是文帝时广建寺庙的情形。佛教的盛行,使得沙门成为文士们日常交游的对象之一,如谢灵运“平居服膺佛教,好为方外游,谒慧远于庐山,招昙隆游嶀嵊,与慧琳、法纲等论顿悟、渐悟,共慧严、慧观等改治《大涅槃经》”㉜。寺庙、佛像,多位于山腰泽畔,文人和僧侣们可以一边谈论佛理文义,一边欣赏自然风景。宗炳与身处庐山的名僧释慧远交往,《宋书·宗炳传》载:“妙善琴书,精于言理,每游山水,往辙忘归。征西长史王敬弘每从之,未尝不弥日也。乃下入庐山,就释慧远考寻文义。”㉝佛道儒之间,又是相容的,如雁门周续之的学习经历“豫章太守范宁于郡立学,招集生徒,远方至者甚众,续之年十二,诣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并《纬》《候》,名冠同门,号曰‘颜子’。既而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㉞。周续之授业之际习学儒家经典,闲暇之时向往老庄思想,又在佛学时尚之风中,追逐佛法教义,这种儒、道、释的兼容现象,在刘宋时期的文人思想构成中,是比较典型的。偕游赏会之外,一些爱好佛教、又有财力的士族,会给寺庙捐助香火,修建寺庙,雕塑佛像。范泰永初元年(420年),就建了祗洹寺,后来元嘉致仕,复建精舍,并且写佛像赞,谢灵运言:“范侯远送像赞,命余同作。神道希微,愿言所属,辄总三首,期之道场。”㉟这就是范泰《佛像赞》及灵运《和范光禄祗洹像赞》。文人探讨佛理佛法,为佛像、为佛门中人作文的现象,成为一种风尚,如“辨宗论”的相关论说,如谢灵运作《无量寿佛颂》《维摩经十譬赞》《佛影铭》《庐山慧远法师诔》《昙隆法师诔》,鲍照著《佛影颂》,张辫写《庐山招堤寺释僧瑜赞》,张畅撰《若耶山法师诔》等。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之下,刘宋时期,清谈虽然还是士人的标签之一,但是如魏晋士人之间的热烈的玄谈,已经不再风行。在文学层面上,文人虽然不再写玄言诗了,但是作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老庄思想,对文学的意义一直存在,向往隐逸,钟情清净无为,爱好自然山水,都可以视为老庄思想的另一种表现。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讲,玄言诗和山水文学,是同源的,庄、老并未告退,只是换成了山水的模样。

2.以“游”为乐

江南多风景,《世说新语》载:“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闻山川之美,顾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㊱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㊲山川之美,给居处其中的文人,留下美的感受。山水,是最好的避世之所。谢灵运所谓“会稽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㊳。从《宋书·隐逸传》来看,隐逸者所选之隐居之所,多为风景胜地,比如,琅邪临沂王弘之“始宁沃川有佳山水,弘之又依岩筑室”㊴。又如,南郡枝江刘凝之“性好山水,一旦携妻子泛江湖,隐居衡山之阳”㊵。凡此,反映出风景对于朝隐嘉遁者的吸引力。

风景不拘于一时一地,乐游山水者,不止于一时一地的近游,有时要去远足。比如谢灵运、谢惠连等“山泽四友”凿山开路,肆意登临;比如孔淳之乐不思归,穷其幽峻;比如刘凝之携妻挈子,泛舟江湖。与仕路之艰相比,山水之乐,更为文人向往。在山水之间,可以放逐心情,享受自在。文人惬意畅游于自然风光,如范泰“遂轻舟游东阳,任心行至,不观朝廷”㊶。范泰在山清水秀之中,随性而游,不理凡尘。山水令人沉浸其中,以致乐不思蜀。如孔熙先的父亲孔淳之:“居会稽剡县,性好山水,每有所游,必穷其幽峻,或旬日忘归。尝游山,遇沙门释法宗,因留共止,遂停三载。”㊷山水,让置身其间的人忘却俗扰,流连忘返。

登山临水之乐,需要有好的身体才能享受,士人在身体不允许的情形下,依然想办法留存山水的美好。戴颙喜欢游历桐庐,但因路途遥远,不利养病,就搬到了吴下,于时,士人们就帮他营造有风景的漂亮的房子,史载:“桐庐僻远,难以养疾,乃出居吴下。吴下士人共为筑室,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少时繁密,有若自然。乃述庄周大旨,著《逍遥论》,注《礼记中庸篇》。三吴将守及郡内衣冠要其同游野泽,堪行便往,不为矫介,众论以此多之。”㊸戴颙养病时,还在著述《逍遥论》,可见老庄哲学并没有因为佛学之盛而消弭。戴颙的居所,可以欣赏到风景之美,这依靠的是吴下士子的合力。一些有艺术才能的士子会把风景引入画图,以备观览,如宗炳:“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㊹对山水之美的钟爱、描摹,促进了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多数文人,并无宗炳一样的丹青圣手,其游览之后,没有图画山水,而是发而为诗、发而为文,以文字来为风景绘形写照,于是山水文学热闹了刘宋的文坛。

时人乐游山水,有的选择穴居岩栖、倚傍山水建立屋舍,如王弘之“依岩筑室”㊺、翟法赐“立屋于庐山顶”㊻、沈道虔居石山精庐。多数人,还是愿意去远游,当然,畅游风景,需要以一定财力为支撑,资产丰厚的望族有优越之处,于此,谢灵运堪为典型,史载:

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踰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辙为诗咏,以致其意焉。

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纵放为娱,有终焉之志。

……穿池植援,种竹树堇,驱课公役,无复期度。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

灵运既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泰山羊璿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

灵运因祖父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疑。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里,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迳,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在会稽亦多徒众,惊动县邑。㊼

有祖父谢玄的强大家业为凭藉,谢灵运的山水之赏可谓排场、豪华、奢侈。居则营造园林、别业,游则呼朋引伴、访幽探胜、伐木开路、遍历诸地,其肆意纵放情状,甚至惊动州府,被误认作山贼。对于那些家境清贫,欲享游玩之乐的文人来说,山水是文人求官的理由,或者说,做官,是乐游山水的途径,风景胜地往往成为官员向往的治所,如琅邪临沂王弘之“晋安帝隆安中,为琅邪王中军参军,迁司徒主簿。家贫,而性好山水,求为乌程令”㊽。王弘之因乌程山水之美,而去其地任职,可见山光水色对文人的吸引力。

乐山好水之尚,推动了私人园林的兴建之风,以山水引入园囿,亦是好山乐水审美观念的反映。晋宋时期,权贵势要拥有经济上的特权,他们在营建家园时,有条件把自然山水划为自家庭院。泰始五年(469年),彭城刘勔:“勔以世路纠纷,有怀止足,求东阳郡。上以勔启遍示朝臣,自尚书仆射袁粲以下,莫不称赏,咸谓宜许……勔经始钟岭之南,以为栖息,聚石蓄水,仿佛丘中,朝中士爱素者,多往游之。”㊾刘勔栖息东阳郡,系请求明帝的许可之后,其时众多名门势要修筑园林,却实为恃强凌侵。如会稽山阴孔季恭的弟弟孔灵符,大明初,为丹阳尹,欲侵占湖田“山阴县土境褊狎,民多田少,灵符表徙无赀之家与余姚、鄞、三县界,垦起湖田”㊿。“灵符自丹阳出为会稽太守,寻加豫章王子尚抚军长史。灵符家本丰,产业甚广,又于永兴立墅,周回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六十五顷,含带二山,又有果园九处。”孔灵符家的园林,有山、有水,还有多处果园,资产相当丰厚。再如张茂度,张茂度因为与谢晦有旧,谢晦事发后,担心连坐,辞官归里,史载:“顷之,解职还家。征为都官尚书,加散骑常侍,固辞以疾。就拜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茂度内足于财,自绝人事,经始本县之华山以为居止,优游野泽,如此者七年。”茂度为吴郡张氏子弟,江南望族,财力较为雄厚,若不是如此,恐怕也不可能自绝人事的优游七载。故而,优游山水,还要有经济实力来作支撑。

不过,对山水的喜爱与对利益的趋奉亦导致名门望族对山林水泽的侵占、垄断,这对细民来说却是灾难,所以晋宋时期,曾多次对此侵占现象予以纠正。义熙九年(413年),刘裕上《土断表》,要求继续执行桓玄的土断之法,《土断表》云:

……自永嘉播越,爰托淮、海,朝有匡复之算,民怀思本之心,经略之图,日不暇给。是以宁民绥治,犹有未遑。及至大司马桓温,以民无定本,伤治为深,庚戌土断,以一其业,于时财阜国丰,实由于此。自兹迄今,弥历年载,画一之制,渐用颓弛。杂居流寓,闾伍弗修,王化所以未纯,民瘼所以犹在……请准庚戌土断之科,庶子本所弘,稍与事著。

刘裕《土断表》之后,侵占现象,有所减轻,如《宋书》载:“先是山湖川泽,皆为豪强所专,小民薪采渔钓,皆责税直,至是禁断之。”孝武帝时期,又颁布《禁占川泽诏》:

前诏江海田池与民共利,历岁未久,浸以弛替,名山大川,往往占固,有司严加检纠,申明旧制。

大明初年,孝武二子刘子尚亦曾言此:“山湖之禁,虽有旧科,民俗相因,替而不奉,熂山封水,保为家利。自顷以来,颓弛日甚,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至渔采之地,亦又如兹。斯实害治之深弊,为政所宜弃绝,损益旧条,更申恒制。”从刘宋时期屡次针对占领山泽现象颁布禁令来看,豪门对山林的侵占,的确屡禁而不止。名门望族,是刘宋政权的基础,同时,由于姻戚关系的联络,名门皇族之间,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因而,虽然屡有禁令,但是难以终止。事实上,一方面,皇族在禁止,一方面,又某种程度地纵容,比如,刘勔向明帝企求东阳,谢灵运向文帝求取会稽回踵湖,都获得了允可。因而,表面上来看,林泽垄断现象已成痼疾,难以一朝痊愈,深层来看,或者是皇族并未真正抵制,才导致积重难返。

要之,无论是广袤的自然山川,还是清幽的自家园林,文人流连徜徉,物我两忘。所谓“清辉能娱人,游子憺忘归”,政治纷争,仕路蹭蹬,生命无常,在自然的神工鬼斧中,都可以远离、消弭。山光水色,澡雪了精神,愉悦了情怀。

二、模山范水的天然境界

刘勰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唐代王昌龄云:“诗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刘勰、王昌龄都对山水描写中的真象、天然赞不绝口,可谓知昧之言。刘宋山水文人,善于细致、准确地描绘大自然,所谓“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人们如画家在绘制工笔画一样,追求山水的形似,尽力呈现出物色天然的本来境界。

务求形似,是刘宋山水文人的审美追求,好的作品,亦能使接受者在欣赏中有瞻言见貌的审美感受。如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这首诗描摹的是谢灵运故乡始宁祖居的风景。石壁精舍,是谢灵运回到始宁后新建的书房。谢灵运曰:“又枕海巫湖三面悉高山,枕水,渚山溪涧,凡有五处。南第一古,今在所谓石壁精舍。”从诗中看,作者是在石壁精舍和巫湖之间揽胜。诗中对山川景致观察细微,仅是太阳在一天中的变化,就或直接或间接地写到了数次,如“清晖、日尚早、阳已微、暝色、云霞”等等,可谓极尽天然物色,而这些又不是为了巧似而作的堆积,太阳光芒的耀目或暗淡,指向着时光的流逝,暗示着山色娱人、游子乐不思蜀。其中,“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句,写到山色微茫中重叠晃动的荷叶、菱蔓、蒲苇、稗草,生动形象,研究者肖驰评价说,从些句子中“仿佛呼吸到了江南盛夏傍晚湖沼温湿的空气”。的确,这首《石壁精舍》读来让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

追求巧似,是对山水的模仿,作者写作时系寓目辙书,读者接受时,仿佛历历在目,特别是当多人同写一处风景时,就如同用多个镜头在拍摄一样,给人的感受,更加地立体、直观。如华林园赋,今存有孝武帝刘骏、江夏王刘义恭及何尚之三位的赋作,具列如下:

密眄林梁,侧眺池籞。起北阜而置悬河,沿西原而殿清暑。编茅树基,采椽成宇。转流环堂,浮清浃室。辟西檽而鉴斜月,高东轩而忘初日……婉祥鳞于石沼,仪瑞羽于林術。浮觞无居,展乐有时。

列乔梧以蔽日,树长杨以结阴。醴泉涌于椒室,迅波经于兰庭。业芳芝以争馥,合百草以竞馨。

逞绵亘之虹梁,列雕刻之华榱,纲户翠钱,青轩丹墀。若乃奥室曲房,深沉冥密,始如易循。终焉难悉。动微物而风生,践椒途而芳溢。触遇成宴,暂游累日,却倚危石。前临濬谷,终始萧森,激清引浊,涌泉灌于阶所。远风生于楹曲……

这三篇赋,所咏者为华林园的风景。华林园,是文帝时期依附自然风景兴建的,耗费颇巨。园中有山、有水,树木品类众多,据刘义恭有《谢敕赐华林园樱桃启》《谢赐赉华林园柿启》及上述三篇华林园赋可知,园中既有枝叶繁密体态高大用来遮阴的树种,也有虬曲有致的果木,还有馨香妍丽的花草,风景宜人。不过,这三篇赋,由于止于追求形似,作品与读者之间,始终有隔的感觉。不如谢灵运《石壁精舍》这样的诗作。

刘宋山水文学,是把山水作为审美的对象,而不是像玄言诗那样,山水只是阐释玄理的附庸。当然,纯粹的写景,固然使接受者领略到山川丰饶、风光无限,然而缺少情的勾连,总是缺乏些共鸣,平添些空落;仅有景致,没有思致的文字,也是这样,总是少些灵性,难余思索与回味。白居易评价谢灵运山水诗:“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通。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所谓“壮志郁不用”“泄为山水诗”,系指出山水诗是谢灵运纾解郁结的出口。白居易指出谢灵运在写作山水诗时,不仅追求巨细毕现,而且还能做到写景抒情的结合。通观刘宋山水文学,仅仅铺排景致者,确有之,多数作品,还是兼具绘景、说理、言情的结合,能给接受者心有戚戚之感,而山水文学景、情、理的表现,又常常以先绘景、再说理或言情的顺序呈现。有时诗句又是情景交融的,比如谢灵运“孤客伤逝端,徒旅苦奔峭”。丁福林认为这两句诗“既是眼前景物的具体描绘,又是诗人心情的写照”。的确,移情入景,难以卒分。

那些纯粹写景的作品,会用一些巧妙的词语来使句子生动起来,比如王叔之《游罗浮山诗》:“菴蔼灵岳,开景神封。绵界盘址,中天举峰。孤楼侧挺,层岫回重。风云秀体,卉木媚容。”王叔之,是一位处士,琅邪人,所咏罗浮山,属广州。全诗四言,写山峰、树、菴、花,云、风,全诗八句,铺排者,皆为景致,没有一般山水诗抒情、说理的后缀,不过,其卉木媚容句中的“媚”字,很有神韵,仿佛眼前立一巧笑嫣然、明眸善睐女子一般,颇能传神动人。又如谢灵运:“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用“羁”“恋”“迷”“怀”这些灵动的词语,赋予鸟兽以情怀,既是在描摹眼前雀跃山林旧巢的飞鸟、逐对奔逐的小兽,又是在抒发诗人自身对故园的怀恋,对亲人的渴望。

“巧似”是刘宋山水文学的特点,不过,不同的文人,作品的风貌也各有不同,《诗品》评论谢诗“故尚巧似”,颜诗“尚巧似”,鲍照“善制形状写物之词”,这个巧似,即说明其能做到工笔山水,同时还能以情怀感染读者。不过,虽然同为巧似,三位大家,又有不同,谢灵运的巧似,是“出水芙蓉”,颜延之的“巧似”属“雕缋满眼”,而鲍照的山水,常常是主体眼中的风景。无论如何,刘宋时期,山水成为了审美的对象,为刘宋山水文学带来了新境界。

(作者单位:黑龙江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①⑤[梁]萧子显《南齐书》[M]卷五十二,四库全书本。

②[梁]钟嵘《诗品集注》[M],曹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

③④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Z],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33页,第934页。

⑦[唐]李延寿《南史》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652页。

⑧[魏]王弼《周易注》卷二[M],四库全书本。

⑨⑩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73页,第521页。

⑬[南朝宋]刘彧《搜括隐逸诏》[A],[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Z],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482页。

⑮⑳㉒㊶㊼[南朝宋]沈约《宋书》六[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62页,第1685页,第1609页,第1620页,第1753-1775页。

⑲李生龙《道家对其对文学的影响》[M],长沙: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298-299页。

㉓[南朝宋]鲍照《鲍明远集》卷九[M],四库全书本。

㉔丁福林《鲍照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24页。

㉕[南朝宋]沈约《宋书》七[M],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903页。

㉗㉘㉙韩理洲等《全三国两晋南朝文补遗》[Z],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1页,第231-232页,第232页。

㉛[南朝宋]刘彧《招集旧僧令》,[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Z],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489页。

㉜郝立权《谢康乐年谱》[A],黄世中《谢灵运研究从书》[Z],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页。

㊱㊲[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M],[梁]刘孝标注,王根林校点,《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92页,第7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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