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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论诗篇章与论诗诗的形成

2017-09-28马丽娜

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论诗古风组诗

○马丽娜

李白的论诗篇章与论诗诗的形成

○马丽娜

一、引言

论诗诗是一种以诗歌的形式对诗人、诗作、诗艺等文学现象进行评论的特殊的文学批评形式。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以专门的韵文形式来论述文学创作,当以陆机《文赋》为标志,而以专门诗歌的形式来评论诗歌创作的论诗诗,作为一种诗歌体裁,同时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形式,到杜甫《戏为六绝句》出现才标志着正式成立。①若论起渊源,章学诚指出:“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词也。”②这里所举的例子,出自《大雅》中的《烝民》和《嵩高》,另外,“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屡》),“夫也不良,歌以讯之”(《陈风·墓门》),“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小雅·巷佰》)等篇章中,作者也表达了自己写诗的目的和态度。这类作品,是有论诗成分的诗歌,可视作论诗诗的雏形,汉魏以后,代有人作。至唐代李白,有《古风》其一,其三五等咏怀之作,论及文坛现象以及自己的文学主张,另有大量零星的散见于其他诗作中的论诗片段,已经具有很浓厚的以诗论诗的因素,但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论诗诗。至杜甫的《戏为六绝句》组诗,才开创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论诗诗的体制,标识了论诗诗的形成,过去那种以文论诗的传统才被彻底打破,这不能不说是杜甫对于批评文体的独特创造。③杜甫的论诗诗,以《戏为六绝句》以及《解闷十二首》中的五、六、七、八首为主。杜甫之后,著名者有戴复古、元好问。戴有《论诗十绝》,元好问有《论诗绝句三十首》。至清代,专门以诗论诗的论诗诗创作蔚成风气,涌现出了大量的作者,如钱谦益、王士禛、查慎行、沈德潜、谢启昆、陈衍等。

在论诗诗发展的历程中,尤其是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形式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确立之前,散见于李白的诗作中的论诗片段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影响了杜甫以《戏为六绝句》为代表的论诗诗的创作以及论诗诗这一文学批评新范式的建立。李白与杜甫之间的交往,是文学史上的佳话。他们于天宝三年(744年)在洛阳相逢,此后半年多时间里,曾有梁宋之游和齐鲁之游。分别后,再未谋面。李白有《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寄杜二甫》《戏赠杜甫》等,“杜甫对于李白,一片怜才之忱,在他的诗中,时时可见”④。同游梁宋、齐鲁期间,天宝三年有《赠李白》,天宝四年亦有《赠李白》《同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分别后,杜甫还写有怀念李白及提及李白的诗作如《梦李白》《春日忆李白》《天末怀李白》等十多首,直至李白去世前一年(761年)杜甫还写了《不见》怀念李白。足见李白对杜甫影响之深,亦可见杜甫对李白作品、精神、人格的认识与接受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过程。林庚指出,“李白是杜甫生平最倾心的诗人”⑤,可以认为,李白深刻地影响了杜甫后半生的思想与创作。李白的论诗篇章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杜甫《戏为六绝句》等论诗诗的创作,于论诗诗这一文学批评新形式的建立,有重要的贡献。

二、李白的论诗篇章在内容上对论诗诗形成的影响

李白的论诗篇章中体现的诗学主张为杜甫继承并发扬光放大,考察李白的论诗篇章以及标志了论诗诗确立的代表性作品——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其诸多观点颇为一致,且有明显的前后相承关系。

首先,崇尚风骨的诗美理想在陈子昂、李白、杜甫的诗学思想里一脉相承,不同之处是陈子昂用文章和诗歌创作来表述,李白用了诗的形式,至杜甫,则用论诗诗这一全新的文学批评形式将这一理论主张作了高度的肯定。陈子昂并无专门论诗诗传世,他在著名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旗帜鲜明地提出了“风雅”“兴寄”的主张,《登幽州台歌》则以实际创作为这一理论主张提供了有力的支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种伟大的孤独感充溢其间,前两个“不见”暗示抒情主人公极度地孤独,暗示了《诗经》以及汉乐府以来的“风雅”“兴寄”传统后继无人;后二句主人公身处宇宙之中,感慨宇宙寥阔而自身渺小,一种崇高的忧患意识油然而生,由悲怆而落泪,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勇于继承“风雅”“兴寄”传统的豪迈情怀和担当精神。李白则继承并发展了陈子昂标榜的“风雅”“兴寄”的优良传统。他在很多作品中都表现了对建安风骨的推崇,如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提到“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他向往建安,推崇风骨,壮思云飞。杜甫则云: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这是杜甫《戏为六绝句》的首篇,充分肯定了庾信晚年诗文创作的成就,强调了庾信晚年由南入北、屈仕敌邦的离愁国恨以及在创作上表现出的苍凉劲健之气。这与建安风骨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其次,李白、杜甫都重视六朝文学中取得的积极成果。李白一方面继承陈子昂标榜的“风雅”“兴寄”的优良传统,另一方面又注重在六朝文学中汲取营养,以弥补陈子昂的偏颇。《古风》其一所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是说建安以后,“绮丽”已经十分普遍,但并非要否定“绮丽”。实际上,他对建安以来的文学创作者及作品还是给予了很多肯定。如:

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金陵西楼月下吟》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

——《送舍弟》

昨梦见惠连,朝吟谢公诗。东风引碧草,不觉生华池。

——《书情寄从弟邠州长史昭》

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杜甫则云: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春日忆李白》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解闷十二首》其七

我师稽叔夜。

——《入衢州》

这也可以理解成是杜甫对“转益多师”的追求: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戏为六绝句》其六

还表现在杜甫对当代文坛厚古薄今现象的批评上: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戏为六绝句》其五

杜甫提出,不论屈、宋,还是汉魏齐梁文人,四杰以及同时代的诗人,都应给予合理的评价和应有的尊崇,只要其作品有特色就该肯定。齐梁文学有它的缺点,故不愿为其“后尘”,但是,对齐梁文学也不应该全盘否定,要充分汲取其有价值的艺术经验,而摒弃其卑下、轻艳的一面。由此可见,李白、杜甫都对六朝文学在批评其不足的同时,对其积极成果广泛汲取,应用于诗歌实践,并提出了相应的理论。

第三,李白、杜甫都充分肯定风骚传统。李白继承并发扬了初唐以陈子昂为代表的主张诗歌反映现实、崇尚风骨的传统,直接以诗歌来发表对当时诗坛现状、诗学思潮以及诗歌创作的观点、立场和方法,及时、有效地引领时代思潮步入光耀风骚传统而反映时政的轨道,从而使时代诗学思潮呈现出一种承传风骚传统,反映时政的现实主义精神。其实,这种承传风骚传统,强烈反映现实的诗学思潮,在陈子昂之前的四杰时代就已经开始了,直到杜甫才蔚为大观。四杰与陈子昂犹如突破被浮艳诗风笼罩的诗坛的阵阵惊雷,李白将这一精神继承下来并用古体诗歌的形式使它变得更为精致,杜甫则用论诗组诗的形式将这一传统推到了中国文学思想史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先以李白《古风》其一为例: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这首诗首先反映了李白对风骚传统的肯定,并决心要以自己的创作来继承和发扬这个传统。在《古风》其三五中说“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因为大雅之颂声歌颂开明政治,这也正契合了李白的政治理想。李白也非常喜欢楚辞,并且给予了崇高评价。“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因为乱世,政治腐败,社会动荡,所以骚人抒发哀怨不平的愤激之情。这正是李白所赞赏的,也符合他的创作实践。在《江上吟》中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楚辞》是他所推崇的作品之一。屈原之外,李白对宋玉也甚为推崇,《赠溧阳宋少府陟》云:“宋玉事襄王,能为高唐赋。”《感遇四首》之四又云:“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洁。巫山赋彩云,郢路歌白雪。举国莫能知,巴人皆卷舌。”可见他对宋玉的高洁品格和杰出才华给予了很高评价。

杜甫则言: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戏为六绝句》其三)

是说“四杰”的成就不及接近风骚传统的汉魏诸子的作品,但其遣词造句的能力有如善驭者驾驭龙文虎脊般的千里马,驰骋文坛。再如“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咏怀古迹五首》其二),都充分肯定了风骚传统,并以风骚传统的继承者自任。杜甫对屈原、宋玉及其作品给予了最高的评价,尤其是对宋玉。他以宋玉为异代知己,在杜甫眼中,宋玉是一个诗人,更是志士,其英雄失路之悲慨,与杜甫自己何等相似!

第四,崇尚自然清新。这是李白、杜甫最重要的诗美理想之一。即李白所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意。李白崇尚天真自然。他在诗篇中,经常赞美谢灵运《登池上楼》诗中“池塘生春草”的佳句。“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送舍弟》),“梦得春草句,将非惠连谁?”(《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他在继承陈子昂“风雅”“兴寄”传统的基础上,更加强调语言的“清真”“自然”,反对六朝以来的雕琢和模拟。如《古风》(其三五):

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本步,笑杀邯郸人。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斤?

李白认为,汉魏六朝的辞赋创作最大的弊病就是雕琢而不自然。清丽是六朝诗歌的优点,但是往往也有虽清丽而不免人工斧凿之痕迹,缺少自然天真的弱点。李白要求清丽与自然的高度统一,正是盛唐人诗美理想的体现。杜甫则言“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其五),这表现了杜甫对诗歌清丽自然之美的赞许。不仅如此,他还强调诗歌还应重视俊逸之美,如《戏为六绝句》其四: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翡翠兰苕”是清丽之美,“鲸鱼碧海”是俊逸之美。杜甫不仅主张诗歌创作有清丽之美,更要有俊逸之美。清丽之美以阴柔之美、优美为主,俊逸之美以阳刚之美、壮美为主。李白以清丽为主,兼有俊逸;杜甫以俊逸为主,兼有清丽。⑥主体相同,而侧重点不一样,个性气质的不同与时代的变化使然。

第五,正体与伪体之辨。在《古风》其一中,李白对诗歌发展史作了简要的回顾和点评。他将《诗经》中的大雅视为正声,《诗经》以降,到战国辞赋,特多杀气与哀怨,离正声渐远。汉代扬雄、司马相如以来,兴起了追求辞藻的衰颓风气,流毒甚广。此后文风屡经变化,但《诗经》的宪章法度,沦替而不能复振。建安以来的诗歌,总体趋向浮艳,李白对这一不健康倾向予以否定。

杜甫则言: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戏为六绝句》其六

杜甫主张认真学习前人的优秀文学传统,同时代人也应当互相取长补短。他信奉传统的“诗教”观念,“亲风雅”,认为《诗经》之风雅是典范,要继承而不是递相祖述,要从精神实质入手,要以风雅精神为本,“转益多师”,多方面汲取营养。

这首诗也最能标明杜甫论诗之旨,“别裁伪体”即是辩体,“伪体”是指同一体式的诗歌之中貌似前贤而略无真性情者。中国诗史中诸种体式皆有公认为经典而为后世仿效承传、递相祖述者,如骚体之有屈原,五古之有陶、谢,七律之有杜甫等,后之诗人因中有革,衍为源流,有正有变。辩体则是甄别正伪,而述其诸种体式在格调与精神上能够接续前贤之作,彰显其脉络所系。⑦

考察李白的论诗篇章中所表现的诗学思想,有一些足以代表盛唐时代共通的诗美理想。后起的杜甫,在时代风云的剧变激荡之下,对于李白所代表的盛唐诗学思想有继承,也有革新和发展,并且以一种主旨明确、主题集中、内容简练的论诗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可见,李白的论诗篇章,在主题思想的角度,对杜甫《戏为六绝句》的创作以及论诗诗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三、李白的论诗篇章在形式上对论诗诗形成的影响

首先,李白开以组诗论诗之先河。组诗是由表现同一主题的若干首诗歌组成的,每首诗相对独立完整,但每首诗与其他诗歌又有内在的联系。每首诗的格式相同或相近。组诗的好处是论说容量更大,内容更加丰富、更加系统。⑧李白的论诗篇章,以《古风》其一,其三五为主,这两首诗就其本质来讲,作为《古风》组诗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李白的述怀之作,抒写了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抱负和主张。《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就抒发了以恢复“大雅”“王风”为己任的理想抱负。与此相关的其三五“丑女来效颦”,讽刺了只会模仿和雕琢辞藻的作品,最后提到“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斤?”认为诗经中的《大雅》和《颂》是西周时代的作品,那时的诗风质朴,这种诗风沦落很久,以恢复这种诗风为己任,从而慨叹:何处能找到施展这一抱负的舞台。《古风》五十九首组诗中的其一,其三五是以诗论诗的作品,需要强调的是,李白的以组诗而论诗,尚非刻意而为,只是“古风”标题下的杂感,是李白抒写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主张,表达自己对社会诸问题的见解的系列组诗,抒写他在文学方面的见解和主张只是其中之一。由此,就可以想见,专门的论诗组诗的出现就为期不远了。李白专门以诗论诗的写法,并且在组诗中以诗论诗,尽管,这只是《古风》系列组诗的主题之一,但这种做法,也给后来论诗诗大多以组诗形式出现提供了启示和借鉴。

我们发现,紧接李白之后以诗论诗的杜甫,他的《戏为六绝句》就是以组诗的形式来论诗。所不同的是,杜甫的论诗组诗是主题集中、创作意图明确的论诗组诗,它更为全面和概括,组诗中六首诗皆围绕自己的诗学理想和主张进行集中的阐发,而不是李白《古风》五十九首那样的咏怀之作。杜甫的诗论,虽也散见于其论诗诸作,如《解闷》《偶题》《咏怀古迹五首》等篇,但最为全面地表达其诗学宗旨的却是《戏为六绝句》。一般认为,这六首绝句作于上元二年(761年),为杜甫晚年之作。⑨以组诗而论诗,肇始于李白,而建立一种新的论诗的范式,则是稍后的杜甫。无疑,杜甫从李白《古风》中的抒发关于诗歌创作的见解的篇章中获得了一种启示,从而建立了一种以组诗论诗的新的范式,成为后世论诗诗的典范。后来的论诗诗,著名者几乎皆为组诗形式。如郑谷《卷末偶题三首》《读前集二首》,李商隐《漫成三首》,诗僧贯休《古意九首》,戴复古《论诗十绝》,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王士禛《论诗绝句三十五首》,宋湘《说诗八首》,张问陶《论诗十二绝句》,谢启昆《读全唐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百首》等。

值得注意的是,组诗是对若干首相关的诗歌冠以一个总名,但就某一首诗来讲,相当于无题诗。这在李白《古风》组诗中,特征非常明显。后来的论诗组诗,几乎无不如此。大概是明确的诗题难以较全面地概括诗歌内容之故。

其次,以七言为主的论诗方式。李白论诗篇章中以七言为主的形式是后来论诗诗的主要形式。不同的是,李白多以七言歌行论诗,如:“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西楼月下吟》);“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送舍弟》)等。杜甫则变七言歌行中零碎的论诗片段为专门的七言绝句论诗。七言绝句这种诗体,经过初盛唐长时间的发展,到了杜甫手里日臻丰赡,才有可能被开掘出论诗诗这种富于新变的诗体内涵。⑩随着时代变化和诗歌声律的进一步发展完善,杜甫以自己擅长的七言绝句的形式,为论诗诗的发展确定了一个恒久的范式。李白与杜甫相会从游的半年中,李白影响杜甫的成分更多一些,并且这种影响还持续到了以后的十多年乃至整个杜甫的后半生。林庚指出,“杜甫遇见李白之前,现存约十首的诗中几乎都是五律,可见其早期的作品以五律为主”⑪。而杜甫遇见李白之后,受李白七古的影响,后来,又创造了自己独具特色的七律、七绝。由此可见,李白七古中的论诗篇章因之影响了杜甫以七绝为主体的论诗诗的创作。七绝由于格式固定,有平仄规范和格式用韵的限制,从表面看似乎并不利于议论。并且,在初、盛唐诗人笔下,七绝一直是用来抒写性灵、描摹景物和咏史怀古的,很少用来议论说理。七绝最终呈现的这种创作格局,也大致符合诗歌发展的基本规律。在诗歌发展过程中,描写性、抒情性的笔法,一般来说多出现在某种诗体形成的初级阶段;而议论性、象征性、乃至哲理性的语言则往往运用于该种诗体定型成熟以后。⑫绝句之称,出现于南朝,将七言四句的诗也赋予绝句之称,似乎是从杜甫开始普遍地使用起来的。⑬但以七言论诗,则在李白的论诗篇章中大量出现,并且已有很高的成就。这些零星的七言论诗句子所传递的诗体形式,对于后来创制论诗诗范式的杜甫来讲,也是可资借鉴的文学遗产。

四、余论

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解闷》等诗,以短小精悍的七绝体裁来评述作家作品,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提供了一种新的形式,对后人很有影响。⑭在这种新形式建立之前,李白的诗学思想在内容上,崇尚风骨和清新自然,批判六朝浮靡之风,同时汲取六朝文学的积极营养,肯定风骚传统,进行正体与伪体之辨,这些积极的诗学主张,都与杜甫的诗学主张有诸多一致之处。在形式上,李白首开以组诗论诗的新形式,且多以七言论诗,并以简练的诗句表达出来,不仅恰切地反映了李白本人以及他所处的盛唐时代共同的诗学主张和审美理想,也于以杜甫《戏为六绝句》为标志的论诗诗范式的建立有巨大的启示和借鉴意义。杜甫同时而稍前的李白的作品中,有不少篇章论及诗人、诗歌创作等文学现象,虽不是专门的论诗诗,但从内容、形式等方面来看,已是杜甫《戏为六绝句》形成之前的一个充分准备和自然过渡。也就是说,李白的论诗篇章,其实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与论诗诗的最终形成,关系极为密切。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①⑨⑬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88页,第392页,第390页。

②章学诚《文史通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9页。

③邓新华《论诗诗——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批评文体》[J],《武汉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④陈叔渠《唐代两大诗人的风义感及其他》[J],《今文月刊》,1942年第12期。

⑤⑪林庚《诗人李白》[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67页。

⑥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7页。

⑦张晶、刘洁《中国古代论诗诗的理论特质》[J],《河北学刊》,2009年第5期。

⑧李正春《唐代组诗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页。

⑩⑫高利华《论诗绝句及其反响》[J],《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

⑭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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