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那些苍凉而温暖的动词
——《我与地坛》新解

2017-09-28孟祥英

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我与地坛史铁生母亲

○孟祥英

那些苍凉而温暖的动词
——《我与地坛》新解

○孟祥英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散文的代表作,近年来入选多个版本的高中语文教科书。学者们从题材、立意、结构等方面对其展开的解读,给我们很多启发。本文尝试从动词——这一语言的小窗口出发,重在探寻作者的精神成长历程。从写作角度来说,动词在文学作品中具有突出的表现力,对揭示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心理等具有重要作用。如托尔斯泰所言:“在艺术的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因为全部生活都是运动的。要是你找到了准确的动词,那你就可以安心地写你的句子。”从创作心理来看,史铁生21岁时由于腿疾而被永远地禁锢在轮椅上,从此,他只能选择两种身体姿态——坐或躺,可想而知,“行走”或“奔跑”是他内心深处多么强烈的一种渴望。下面我们从四个层面分析文中一些有表现力的动词,感受它们所带来的苍凉而温暖的气息。

一、等待与到来:我与地坛的百年之约

《我与地坛》第一部分在描写地坛时反复使用一个动词“等待”,显然是把地坛拟人化了。同时还用了“等待”的一个近义词“等”,“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等”与“等待”作为一组近义词,它们的相同点是:都有“不采取行动,直到所期望的人、事物或情况出现”①的理性意义;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等”是单音词,口语色彩浓,有亲切感;而“等待”是双音词,书面性较强,具有郑重的、严肃的色彩意义。后面几句都是用“等待”,显示出我与地坛的相遇“有着宿命的味道”。

从整体来看,我们认为,地坛的“等待”有如下特点:第一,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②,犹如母亲在村口在风中等待孩子般的执着和坚韧。第二,“等待”的姿态是如此的苍凉而温暖。“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③,此句中的“剥蚀”“淡褪”“坍圮”“散落”,这四个动词具有一定的描述性,整体上都有“衰败、萧条、落寞”等语义特征;从词性来看,它们是动词家族中的非典型成员,为不及物动词,一般是不带宾语的;从客观上说,“琉璃剥蚀、朱红淡褪、高墙坍圮”等等乃岁月使然,是一种自然规律。然而,在这里作者却赋予地坛以主观性,在语法上打破常规,由它作主语发出“剥蚀”“淡褪”“坍圮”等动作,仿佛这是地坛自觉自愿的行为,是它有意为之的结果。我们猜度:地坛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的哲理——没有永远的繁华,没有不变的灿烂;繁华过后是衰落,灿烂终究归于平淡。面对岁月的侵蚀和世事的变迁,不怨天尤人,从容面对才是人生的真谛。于是,在满目萧索的园子里,我们看到了一些亮色,感受到了那些不屈不挠的生命折射出的温度,“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④。与曾经繁极一时的琉璃、高墙、玉砌雕栏相比,老柏树、野草荒藤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生命,然而在岁月的长河中,它们没有被风霜雪雨击倒在地,而是颜色愈发苍幽,活得更加坦荡,其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韧性让人折服,这里对古柏、野草等的描写寄予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地坛就是这样:伫立百年,静默无言,敞开他苍凉而温暖的胸怀等待“我”的到来。

于是“我来了”,“我”的“到来”与前面地坛的“等待”相呼应。“我”是在一个最美丽的年纪到来的,22岁,生如夏花,让人联想到的是健壮的体魄,阳光的笑容,青春的激情……还有在不远处等待的美好前程和美丽爱情。然而,我的“到来”与这些美好的联想之间有着巨大的反差。我“到来”时的状态是如此的“失魂落魄”。什么是“失魂落魄”?词典上解释:“形容心神不定非常惊慌的样子。”⑤这是一个没有力度的、隔靴搔痒式的释义。真正的“失魂落魄”应该犹如一道惊天霹雳猝然间劈倒了荒原上的一株树,猝不及防,痛彻心扉,无法挽回,没有一丝丝的希望。“失魂落魄”的原因是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⑥。“残废了双腿”这一短语与前面的“剥蚀了琉璃,淡褪了朱红……”均是动宾结构,“残废”原为不及物动词,在这里用作及物动词带了宾语,这似乎暗示着不幸的“我”与衰落的地坛终将有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我”在拥有最恣肆的生命时厄运突然造访,“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如同折翼的大鹏,陷入了茫茫的黑暗和无边的绝望中,饱受着痛苦的侵蚀,只能寻一个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冥冥中,“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⑦,来赴与地坛的百年之约。“赴约”,多么美好的一个动词,有期待,有想象,有喜悦。然而,“我”的赴约带着浓郁的苍凉气息,不是为着遇见美好,而仅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⑧。选择“逃避”,逃进“世界的隔壁”⑨,这是一个遭遇困厄的人普遍的心理和行为,逃离喧嚣的浮躁的世界,逃离熙熙攘攘的人群,避开那些或同情或惋惜或鄙视的灼人的目光,也避开亲人的关切而焦虑的眼神,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我”就这样,被世界也被自己边缘化了。唯有地坛能接受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只有地坛能容纳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⑩“耗”,是一个特别熬人的动词,无事可干,没有方向,只能耗一分熬一秒,只能煎熬地挨着时间拖着生命。而地坛却为我“善意地”安排了一个好去处,一个温暖而自由的所在,“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⑪,让我的“耗”变得有了意义,有了价值。在这个小而隐秘的空间里,可以释放有限的但无比珍贵的身体上的自由:我可以把轮椅“开进去”,可以“把椅背放倒”,可以“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可以“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⑫;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私密空间里,“我”可以完全地把心放下来,进入无限的精神上的自由:在地坛静穆的光辉中,“我”开始思考人生,思考生死,走上了一条自我救赎之路。

二、相守与对话:地坛对我的精神启迪

作者与地坛相遇后,便开始了长达15年的相守与对话——尽管相守是静默的,对话是无声的。但就是在与地坛中的每一种昆虫、每一棵小草的深情对视中,作者深切感受到了“活着”的美丽,开始深度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看下面一段: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片刻不息。⑬

如果行色匆匆,像那些穿过园子抄近路的上班族,谁会有闲适的心情去留意这些小小的生命?而轮椅上的史铁生看地坛的眼光明显地异于常人,痛苦的人生遭遇使他对自然、对生命有了独特的观察和感悟。这一段中对动植物进行了细致的动作描写,让人感受到,运动是多么美妙的姿态,生命是多么可贵的存在:“蜂儿”能在半空“停”,而且“停”得那么稳当,那么诗意,“如一朵小雾”,“一朵”一般是形容花的,这里超常搭配修饰“雾”,说明振翅的蜂儿在半空中既有花形又有雾状,美丽而朦胧;“蚂蚁”不但能“摇头晃脑捋着触须”,还能“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转身疾行”,用拟人的手法写出了蚂蚁的可爱及运动速度之快;瓢虫“能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在作者眼里,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飞,是让人多么艳羡的事情。就连露水这一没有生命的存在也是动力十足,“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滚动、聚集、压弯、坠地、摔开”等一连串流畅而华丽的动作,写尽了露水的活泼可爱和强劲的生命力。在与“蜂儿”和“蚂蚁”、“瓢虫”和“露水”长久的对话中,作者的心情应当是相当复杂的:有艳羡和渴望,也有痛苦和失望。因为蜂儿能“停”,“我”不能;蚂蚁能“疾行”,“我”不能;瓢虫能“升空”,而“我”不能……轮椅上的“我”,不能站,不能走,不能跑,甚至不能爬。孤独和失落如同树上的蝉蜕,趴在心壁无法摆脱。但同时,“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片刻不息”⑭。作者在此段中对自然的观察细致入微,动词使用准确,让我们深切感受到:尽管地坛外表荒芜,但其内在有着不息的生命律动。

在与地坛的对话中,也促使作者在静穆的氛围中学会了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深陷轮椅,空间缩小但时间延长,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想”(思考)。想的内容是,“想关于死的事”,“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思考的是莎士比亚式的“to be or not to be”的终极问题。“想”得那么专注,“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想得那么有耐心,“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想得又如此漫长,“想了好几年”。这种状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真正的“思想”本身就是一个痛苦而沉重的过程。“想”的结果还不错:“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⑮。既然这样,在拥有生命时就要好好活着;即使生命卑微似蜂渺小如蚁,也应该活出自己的美丽和精彩。地坛启发“我”把握人生的意义:既然身体无法自如行走,那就让精神自由飞翔。每位作家似乎都有一个可触可感可忆的灵魂栖居之地,如陕北的沟沟峁峁之于路遥,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瓦尔登湖之于梭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图书馆之于博尔赫斯。在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变故和沉重打击后,史铁生寻觅到的精神家园是一座荒芜的园子——地坛,“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⑯。地坛就是这样一个所在: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提供了心灵的栖息地,让他能够冷静思考,让他看到自己的灵魂。

由最初进入地坛时的“逃避”到长达几年的“想”(思考)到最后的“安心”,由沉郁和绝望到挣扎和纠结再到沉静和平和,这是作者与地坛相守和对话时的心路历程;由最初的几度选择赴死,到最后的选择“向死而生”,这是作者的行为转变;而由“逃避者”成长为“思想者”,对作者来说则是最重要的角色转变。

三、目送与寻找:母爱的光辉温暖世界

《我与地坛》第二部分写母亲,对母亲形象的塑造只有极少的语言描写,更多的是动作描写。在儿子陷入切肤之痛和无路可走的困境时,再多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至爱无声,母亲只是默默地去做,去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用她宽容和隐忍的爱去温暖孩子的世界。其中有两个动词特别有表现力,即“目送”与“寻找”。

如同地坛的“等待”,母亲在文中也是以守望的姿态出场的。“我”出门去地坛,母亲想送又不敢送,送怕孩子心烦,不送又不放心。当“我”有事折回时,母亲仍“站在原地”,并且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她的眼睛依然“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并且她对“我”的回来竟然一时没有“反应”。“站”“送”“望”和“没有反应”,这几个静态动词组构出一幅立体的画面,母亲的担忧、牵挂、心疼与无奈,诸多复杂的情感通过这些词语准确地表达了出来。当她再次送“我”出门时,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⑰这三句话太简单平常了,但作者却说,他“在许多年以后”才“渐渐听出”,这话是母亲的“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⑱。这里连续用了“安慰”“祷告”“提示”“恳求”“嘱咐”等动词,这是作者对母亲的话多年后解读的结果:“安慰”和“祷告”是对母亲而言的,表明母亲用自我安慰或向上帝或菩萨祷告的方式来纾解内心的焦虑;“提示”“恳求”和“嘱咐”是对“我”而言的,母亲隐忍着自己的痛苦,用含蓄朴实的语言来引导“我”,关爱“我”。这五个动词将母亲当时的艰难处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母亲另外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动作就是“寻找”。“我”的极力“躲避”与母亲的极力“寻找”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母亲的“寻找”是艰难的,因为“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⑲,与“眼镜”搭配的动词不是“戴着”,不是“扶着”,而是“端着”,可以想象,母亲寻找时的极度艰难和焦灼。母亲的“寻找”是无声的,她只是“步履茫然又急迫”地寻找,没有呼唤,没有对旁人的问询,对儿子爱得隐忍有度。她明白,痛苦只能自己咀嚼消化,别人代替不了,于是“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⑳,“找——见——转身回去”这几个连续性的动作,给某个角落的我多么大的心理安慰:即使被命运无情抛弃,但亲情永在。母亲的“寻找”是孤独而执着的,在偌大的园子里,“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而我看见她竟“决意不喊她”㉑,这是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才表现出的任性和倔强;母亲这种爱的“寻找”虽不被“我”理睬,但她的足迹依然遍布地坛的角角落落,“这园里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㉒。总之,母亲“苦难而伟大”的形象让人动容:不求理解,不要回报,只要孩子“好”就好。

儿子“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母亲做的只是“目送”,只是“寻找”,没有抱怨,没有祈求,因为“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㉓,为了表现这一点,文中几处用了一个平平常常但特别打动人心的动词,那就是“知道”。

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㉔

这里的“知道”是一个特别有分量的动词。很多母亲疼爱孩子,但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知道”就是“懂”,就是“理解”,就是“设身处地站在孩子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唯独不考虑自己。母亲因为“知道”所以“包容”,包容“我”那暴怒无常的坏脾气;因为“知道”所以“支持”,当发现“我”开始写作时,“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着雪推我去看电影”㉕。而与母亲的“知道”相对的,是我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决意不喊她”,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睡不了觉”㉖。正是在“知道”与“不知道”的强烈对比中,才会有母亲过世后“我”的无尽的愧疚、痛悔和遗憾。

联系其它文本我们知道,年轻时候的母亲美好得像春日的阳光。她聪明,作文做得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她美丽,我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心灵手巧,能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㉗。而在经历了人世的一系列苦难后,母亲已然成为一片秋阳沐浴下的土地,沉静而理性,刚强而厚重。

至此,地坛的形象与母亲的形象合二为一:厚重、博大、宽容、隐忍。可以说,地坛是“我”的精神家园,它等待“我”,以“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形象启发“我”,人可以残废但不能颓废,要学会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勇敢地选择活下去;母亲是“我”心灵的港湾,她执着的“目送”和“寻找”给我无限的心灵慰藉,“想使母亲骄傲”的信念支撑“我”在写作的道路上昂然前行。

四、活着和写作:一位精神行走者的抉择

在文章的第六部分,有两个关键性的动词,即“活着”和“写作”,这是两个极其重要的浸润着作者强烈主观情感的意象。“活着”是作者历经磨难后作出的一个郑重抉择,“写作”是作者寻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或方式。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心魂拷问后,作者想明白了,“死是一件无需着急去做的事”,于是“便决定活下去试试”㉘。“决定”这个动词,让人感觉心酸又欣慰。对于一个身体健全的人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是一个无需思量、无需费心的事情。而对于一个在生死边缘行走的人,一个活得异常艰辛的人来说,“活着”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那是在犹豫徘徊挣扎煎熬了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后,下定决心坚定信念才能做出的精神突围。选择“活着”,就意味着选择了要直面更多的苦难,选择了要承受更多的打击,选择了要无比的坚强,选择了要“对着悲哀微笑”(莎士比亚语)。

选择了“活着”,那么,接下来要思考的另一个重大问题就是怎么“活着”。是行尸走肉自怨自艾地活,还是轰轰烈烈热气腾腾地活?作者选择了后者,并为这种活法找到了一个有力的支撑。《合欢树》中有这样的叙述:“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了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㉙几经折腾几番寻觅后,作者终于以纸为地、以笔为犁蹚出了一条路,那是“条条绝路之后的一条路”㉚,一条极端坎坷又充满希望的路。应该说,“写作”是作者寻找到的回归正常世界的一条路径,这条路能让他在人世间确认自己的位置,活出生命的意义。具体来说,这个过程经历了四个阶段,即探索期——痴狂期——焦虑期——沉静期。

起初是“偷偷地写”。“我带着本子和笔,到园中找一个最不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地写”㉛,作者带着最简单的文具,在那个安静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事着这个“世界上最孤寂的职业”(福克纳语)。同那个歌唱得不错的小伙子一样,同那位失意的长跑家一样,他们是梦想家,也是实干家,他们用自己的拼搏为地坛留下了最最动人的风景。“要是有人走过来,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笔叼在嘴里。我怕写不成反落得尴尬。我很要面子。”㉜“把本子合上”“把笔叼在嘴里”,这两个孩子似的动作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像园中的一株花,在寂寞角落成长,但不想让人看到努力的模样,担心开得不好看招来嘲笑,让自己受伤。就这样,作者在写作的道路上蹒跚摸索,一路磕磕绊绊。就像《命若琴弦》中的那位老瞎子,为着弹断1000根琴弦的梦想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颠簸流离,留下执着而虔诚的背影。最终“写成了”,而且还“发表了”,更重要的是“人家说我写的还不坏”㉝,这里连续性出现的几个动词性短语,看似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然而每一个动词都有着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多少次绞尽脑汁、多少次呕心沥血的结晶。对于作者来说,“活着”何其艰难,而“写作”又是何等不易!“写作”使作者赢得了他人的认可和尊重,使他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有尊严地“活着”,并且能够有意义地活下去。那个曾经“失魂落魄”几次赴死的青年,“整整一宿高兴得没合眼”。尼采说,“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对于作者来说,“写作”是他自救或自渡的一种可靠而完美的方式。写作的过程能够让他忘掉残疾,忘掉痛苦,忘掉对生死的抉择,使他由那片阴云密布的、绝望的海渡向阳光灿烂的、希望的海,获得最自由的心灵和最大的精神满足。

然后开始“玩命写”。作者勤奋如蚂蚁,虔诚如基督徒,把整个生命投入其中“有激情”地进行写作,进入一种痴狂状态。“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写,哪一个人可以让你写成小说。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儿想到哪儿,在人山人海里只寻找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试剂就好了,见人就滴两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显影液就好了,把它泼满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儿有小说,中了魔了,那时我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㉞选材时的全力以赴,构思时的全神贯注,为写作而活着的信念,使得“活着”的过程成为了一个充实、幸福的精神过程。

然而,“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把“写作”看成“活着”的唯一目的,作者不可避免地患上了另一种病症——“写作焦虑症”,在文中多次出现一个心理动词——恐慌。“结果你又发表了几篇,并且出了一点小名,可这时你越来越感到恐慌”,恐慌的最终原因依然来自于身体上的残疾,“人家满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险,而我坐在这园子里凭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写呢?”㉟担心文思枯竭,担心江郎才尽;而且“恐慌日甚一日”,于是又反反复复思考、纠结“我为什么活得恐慌,就像个人质?”后来终于大彻大悟,明白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㊱。也就是说,作者不再认为“写作”是“活着”的唯一目的,写作只是活着、活下去的一种有效方式,“这实际上是史铁生对命运重新理解的结果,即,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对目的的执着,而是对‘过程’的坚守,只有从‘目的’转向‘过程’,才能看到生命的激情和意义”㊲。写作是对绝望的挑衅,是对死亡的反抗;写作是通向沉静、抵达心魂的路径,写作是一种宿命。想清楚了“活着”和“写作”的辩证关系,心也就坦然,释然。整理好心情,作者选择在写作的道路上继续踽踽前行。

至此,作者早已不再是那个被定义为“废物、累赘、负担”的颓废派,也不再仅仅是那个执着于生死的思想者,通过自己辛勤的劳作,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株坚强的树,伤疤累累但生机勃勃;活成了一个精神挺立的行走者,他的“行走”,不是悠然漫步,而是至死方休地行走,面带微笑地行走。他行走的背影,如天边夕照,苍凉而温暖。

(作者单位: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

①⑤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 7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 275页,第1176页。

②③④⑥⑦⑧⑩⑪⑫⑬⑭⑮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㉘㉛㉜㉝㉞㉟㊱史铁生《我与地坛》[A],《史铁生作品精编》[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229页,第229页,第229页,第229页,第 230页,第230页,第 230页,第230页,第230页,第230页,第230页,第231页,第231页,第 233页,第233页,第233页,第 233页,第240页,第240页,第240页,第240页,第241页。

⑨史铁生《务虚笔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39页。

⑯毛姆《月亮和六便士》[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页。

㉕㉗㉙史铁生《合欢树》[A],《史铁生作品精编》[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208页。

㉖史铁生《秋天的怀念》[A],《史铁生作品精编》[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页。

㉚史铁生《想念地坛》[A],《史铁生作品精编》[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336页。

㉛欧阳光明《从“残疾的人”到“人的残疾”——论史铁生创作的精神嬗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2期,第76页。

猜你喜欢

我与地坛史铁生母亲
去找史铁生
关于史铁生
白色的鸟 蓝色的湖——写给史铁生的信
《我与地坛》对母爱的阐释
《我与地坛》中的“超越”
《我与地坛》与人生的境遇
给母亲的信
跨文化视角下的《我与地坛》之重读
史铁生:心魂之思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