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视角下的《我与地坛》之重读
2016-01-11李志远
顾嘉祖认为:“在当今世界跨文化交际研究存在的众多问题中,文学文本成为跨文化交际研究被遗忘的角落是个大问题。文学文本是跨文化交际研究的重要对象。”[1]本文即以此为切入点,来探讨《我与地坛》中涉及的共文化、文化差异与相融等现象,为文学与跨文化交际的界面研究寻求一个契合点。
共文化概念
共文化是指“非主流社会成员受到主流社会成员的排斥后所形成的一种文化”,[2]它包括少数族裔、残疾人、同性恋者等。共文化群体成员往往拥有双重甚至多重文化身份,即主流文化身份和其所属的共文化身份,如相同的民族背景、宗教信仰、社会阶层等[3]。由于文化背景和社会经历相似,共文化群体往往形成某些特定的语言风格、世界观、价值观和交际范式。然而这些特点往往使其在与主流文化群体的交际过程中障碍频发。
《我与地坛》的跨文化分析
从共文化理论出发,《我与地坛》中作家与母亲的交际过程以及心理冲突,主要体现出残疾人共文化与非残疾人文化以及不同性别文化等文化群体的差异和融合。
1.残疾人与非残疾人跨文化视角的分析
残疾人因其身体上的特殊性,在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都会经历与非残疾人的不同之处,由此产生一系列心理和行为上的变化。特别是那些由于意外事故或疾病突然致残的人,成为残疾人的事实给他们带来的打击更为强烈。Braithwaite指出:“对于这些人来说,成为残疾人意味着从主流非残疾人群体转向了另一个文化群体”。[4]因此,我们可以采用共文化理论,将残疾人与非残疾人之间的交际行为纳入跨文化交际的研究范围内。由此思想出发,我们可以发现,在《我与地坛》中,作家和母亲的内心冲突和矛盾挣扎更像是两种文化在交流过程中所呈现的文化差异。在这篇小说中,作家在第一节就对自己突然成为残疾人这一事实以及之后的心路历程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废了双腿。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从以上三段描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家的困惑与无助。“忽地废了双腿”后作家从人生的巅峰跌入谷底,对生活绝望,只能逃避到一个孤独的世界中去思考生与死的意义。这时他已认识到了自己不再属于所谓“正常”的非残疾人群体,而是成为残疾人群体中的一员。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史铁生重新来定义自己的身份和群体属性,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即是文化属性。Braithwaite&Braithwaite指出:“大多数残疾人都将自己视为非主流群体或共文化中的一员。”[5]“集体主义文化中通常有一些固化的社会框架,将‘圈内人(in-group)和‘圈外人(out-group)加以区分”。[6]在对待“圈外人”时也与“圈内人”有极大的差别。在以非残疾人为主流的社会中,残疾人通常被视为“圈外人”加以区别对待。此外,具有集体主义价值观的中国人还比较注重面子(考虑别人怎么看)。[7]在以非残疾人为主流的社会中,残疾人通常被视为弱势群体或没有独立能力的人加以保护。因此,长久下来,残疾人就形成了自卑、孤僻的心理。那么作家成为残疾人后的内心变化从文化根源上也就找到了某种解释。
从另一方面来讲,伴随着史铁生的残疾,他的母亲也在经历着人生新的考验。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
从以上文字中我们可以读出母亲在与儿子相处过程中矛盾和纠结的内心。母亲的行为和心理皆源自缺乏与残疾人交往的经验,尤其是面对自己深爱的残疾儿子,所以才导致了她既想去地坛找自己的儿子、关注的他的一举一动,又怕自己的行为会打扰到儿子。正如Braithwaite&Braithwaite的研究所揭示的那样:“非残疾人由于担心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或者伤害到残疾人,在与残疾人的交往过程中变得不知所措。”[8]从文化根源上来看,Hofstede的“不确定性规避”(uncertainty avoidance)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上述现象。不确定性规避是指“一个国家的文化中的成员在不确定的环境中感受到受威胁的程度大小和面对不确定因素产生的焦虑和压力的程度大小”。[9]在Hofstede的这一价值观维度中不同文化被从高到低排列,而中国被置于高不确定性规避的国家行列。也就是说,在中国文化中,人们更倾向于与自身熟悉的人或事物打交道而对自身不熟悉的则更多地表现出茫然等态度。
2.跨性别文化视角的分析
从共文化的视角来看,男性和女性则分别在同一主流文化中形成了两个不同的共文化群体。Tannen指出:“如果女人说的是以亲近关系为核心的语言,而男人说的是以地位和独立为核心的语言,那么男女交谈就好比是跨文化交际。”[10]
男、女共文化的形成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Scollon&Scollon将其归纳为不同解释框架,意识形态以及社会化过程等三个方面。[11]Wood&Reich总结为性别发展的社会期望和幼年儿童游戏的影响。[12]国内学者刘晓玲、骆越虹等又在国外研究的基础上结合中国文化的特点增加了价值观、社会分工、权势等方面的因素。[13][14]这些研究都为我们了解男、女共文化的形成提供了许多帮助。综观这些学者观点,再结合本研究的需要,笔者认为可以从如下两个方面理解性别文化的形成。首先,出生时的生理性别决定了我们的两性自然归属。其次,在自然属性确定的情况下,我们后天习得属于自己团体(或文化)的文化属性。
在中国文化中,男、女共文化的差异表现得较为明显。根据Hofstede的价值观维度研究,在男性倾向—女性倾向(masculinity—femininity)这一栏中,中国具有明显的男性倾向。[15]在中国数千年历史发展的进程中,由于社会分工等的不同,男性在家庭和社会中逐渐成为经济和劳动支柱,而女性则慢慢处于附属地位。Tannen则进一步说明:“社会分工的不同影响到男女各自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10]因此,不论家庭还是社会生活中,男性都慢慢习得了自信、坚强、追求事业和经济成功等品质。在这样的形象下,男性的自尊心通常较强。
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内心的变化。在他到达“最为狂妄的年龄上”的时候,本应承担起社会及家庭的责任,一展自己的才华。但偏偏这个时候“忽地残废了双腿”,使其各种抱负和梦想破灭。这对于一个中国男性来说,无异于对自信心的强烈打击。此时他“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进而整个人生“忽然间几乎什么也找不到了”。此时的史铁生已很难实现我们社会文化所赋予他的性别角色,相反却要依靠他人的帮助实现基本生活。所以后来种种发泄行为和心理特征也就相继出现。
反观母亲,中国传统女性本应接受男性的照顾与保护,然而在她这里情况却完全相反,在这对关系中女性需要坚强起来。此外女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多以从属男性的关系出现,通常被赋予谦恭、温柔的形象。这两点因素综合在一起造就了母亲在作品中的形象和内心活动。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
从上面的文字中,我们可见母亲在与自己儿子交流过程中,表现出中国女性的隐忍与顺从。她一心只为自己的儿子着想,不愿过多表露自己的想法。即使自己心中可能存在伤心和无奈也从不表达。为了使自己的儿子不至于难过,自己心里的难过只选择在儿子出去时暗自神伤。
文化差异的弥合——爱
在展现母爱的过程中,史铁生“远离了热烈、哭号、哀恸、宣泄等所有的激烈的表述方式。”[16]而是通过生活中的平淡小事来向我们诉说母子之间真挚的爱。
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结 语
跨文化交际学的一些研究理论和范式为我们进行文学作品研究,审视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从跨文化的视角来看,《我与地坛》中的作家与母亲之间的交往既体现出不同共文化之间的差异,又反映出同一主流文化背景下的融合。而这些现象皆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深层次的价值观影响关系密切。因此,基于跨文化分析的框架不但有利于我们深入思考文学作品的文化内涵,同时也为跨文化交际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增长点。
参考文献:
[1]顾嘉祖.跨文化交际——外国语言文学中的隐蔽文化[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40-341.
[2]周薇薇,王丽皓.从语气标记语视角分析残疾人共文化的形成[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6):742-744.
[3]Samovar, Larry A., and Richard E. Porter.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A Reader [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7: 111.
[4]Braithwaite,Dawn O.From Majority to Minority: An Analysis of Cultural Change from Ablebodied to Disabled[J].Intercultur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Relations,1990(14):466.
[5]Braithwaite, Dawn O., and Charles A. Braithwaite. “ ‘Which is My Good Leg?: Cultural Communication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Samovar, Larry A., and Richard E. Porter.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A Reader [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7: 174.
[6]Samovar, Larry A., et al. Communication between Cultures[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0: 158-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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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Braithwaite, Dawn O., and Charles A. Braithwaite. “ ‘Which is My Good Leg?: Cultural Communication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Samovar, Larry A., and Richard E. Porter.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A Reader [M].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7: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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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Tannen,Deborah. You Just Dont Understand: Women and Men in Conversation[M]. New York:William Morrow,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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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Wood, Julia T., and Nina M. Reich.“Gendered Speech Communities.”// Samovar, Larry A.,and Richard E. Porter.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A Reader[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7:153.
[13]刘晓玲.跨性别交际中的性别话语特征及其归因研究[J].甘肃社会科学,2008(1):216.
[14]骆越虹.跨性别交际中的语言差异初探[J].学术交流,2008(5):149.
[15]Hofstede, Geert. Cultures Consequences[M].London:Sage Publications Inc., 2001.
[16]陈福民.超越生死大限之无上欢悦——重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J].当代文坛,2009(6): 892.
作者简介:
李志远(1985— ),男,吉林省吉林市人,硕士,东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应用语言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