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外相视的灵犀
2017-09-21文|陈斐
文|陈 斐
尘外相视的灵犀
文|陈 斐
虽然不是叶嘉莹先生的及门弟子,但通过拜读先生写的书和先生几次不多的交往,我获得了很大教益。在我从一个古典诗词爱好者到研究者成长的过程中,先生的著作和鼓励,对我沾溉良多,所以,我算是先生的“粉丝”。
以前我读过一些先生的文章,但最早见到先生,是我到中国人民大学读研以后。那时人大刚刚成立了国学院,先生是国学院的顾问。2006年的一天,学校请先生演讲,题目是《小词中的儒家修养》。先生整整站着讲了近三个小时,讲得非常精彩,结束时掌声雷动。这次演讲后,不少小师妹甚至说话、走路的风姿都模仿先生,一时在学校传为佳话。因为喜欢诗词,2008年我和几个同道发起“新风雅”诗社,邀请先生题词,先生非常愉快地答应了,这让我们备感鼓舞。不少当时诗社的社员后来走上了诗词研究之路,足见先生的感召之力。那时我们都拜读过不少先生的著作,还常常在一起讨论,有时发生争执,也引先生的观点以为准衡。先生的书使我们得以深层次地领略中华诗词之美,这实在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特别是在人生阅历和学识逐渐加深之后,这种体悟尤其深刻。
2010年,我博士毕业,本想以诗词研究为职志,未料所在部门与所学专业不对口,案牍倥偬,幸在暇时有诗词可为纾解。后来,调至中国文化研究所,终于得以专心从事诗词研究,真是幸福。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四五年参与承办活动、起草文稿的经历使我的视野比以前开阔了,思想也比以前圆融了,考虑问题不单从文学、文化角度着眼,而是始终放在人整体生存境遇的大背景下予以观照。这些,再加上自己学诗的体会,都使我意识到,古人说学问是“为己之学”,真乃不刊之论。不论创作诗词,还是研究诗词,都要“以诚为基,以品为魂,以学为养,以才为助”,而先生的道德文章,恰恰对此作出了近乎完美的诠释。先生的人品、阅历、学识、才情都是第一等的,这里我想着重谈一下先生之“诚”。孔子曾说:“修辞立其诚”(《周易·文言》)、“绘事后素”(《论语·八佾》)。不论是阅读先生的文字,还是和先生交往,都能让人感受到至诚恻怛之心的跃动。先生为人为学的底色是“至诚”。而诚心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诗心。正是因为古往今来大诗人身上闪耀的种种优良品质,亦是先生生命本身所具备的,所以她才能和他们对话,才能把他们的诗作解读得如此切理餍心。
2015年恭王府海棠雅集,先生公布了自己珍藏半个多世纪的剪报——安徽师大老前辈宗志黄先生发表在报刊上的两套散曲:一套写抗战中颠沛流离的经历和见闻;一套写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接收时的贪腐行径。后来,张静老师将此事写成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并且附录了宗先生的这两套散曲。我看到后,大为惊叹,因为自己对近代以来的韵文创作也有关注,但从没听说过宗先生。读了他的散曲,感觉真是高超,同时心中也涌起一阵悲凉——这样一位散曲大家,如果不是因为叶先生推荐,可能就永远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于是,我在各种数据库检索他的作品和相关信息,并在网上买到了20世纪50年代他在大学授课的两本讲义——《元代文学讲稿》及《元代文学作品选读》。恰好近期,我陪同先生和文化艺术出版社领导洽谈主编“民国诗学论著丛刊”事宜时,先生提到自己有个心愿,那就是整理宗先生的遗著,出版社现在已和张静老师签订了出版合同。我想,自己从网上购买的唯一在售的讲义,虽然珍贵,但它最好的归宿应该是在迦陵学舍,故决定将其赠送给先生略表微忱。临寄,我情不能已,填了一首词,并班门弄斧地呈现给先生:
叶嘉莹先生保存的宗志黄散曲《南吕·一枝花》《钟馗捉鬼》剪报
减字木兰花
商音凄楚,词客哀时宁有补?坎廪终生,事业名山孰鉴衡? 因缘文字,泉下知交应莞尔。不死骚心,一点灵犀通古今。
其实,何止宗志黄先生,先生以自己的诗词作品和千百年来的诗人订交,她对他们作品会心的解读,即使这些诗人从九泉之下复活,想必也要莞尔一笑。而我们读者,又通过先生“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解读、引领,走进诗词的殿堂,使千百年不磨的诗心骚魂在我们年轻的生命中灌注、跃动;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得到净化、提升,民族的文脉得以传承、发扬。
陈寅恪先生认为,佛学刺激、影响下新儒学之产生、传衍,是秦以后思想史上的一“大事因缘”。近代以来的大事因缘无疑是吸纳借鉴西学,发展本土学术。我觉得,经过了一百多年磕磕绊绊、爱恨交织的磨合,我们对西学的回应不论是从心态上还是从能力上来说,都在慢慢告别类似于佛学初来时的“格义”阶段,而走向较深层次的对话、吸纳。先生的研究预示了这个趋势,其典范意义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信息交流的愈来愈便捷、全球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形成,会越来越彰显。我们作为研究人员,生逢今日之世,接续传统、回应西学实为需要承担的一体两面之责任,缺一不可。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没有继承,就没有东西和外人交流,永远趴在地上拾人遗穗,甚至没有鉴别力,将“洋垃圾”当珍宝供奉。我接触过的北大吴小如先生、北师大刘家和先生都有类似看法。而固步自封、无视西学,则会错失学术创新的时代契机,治学难以“预流”。先生恰恰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很好,她的研究是背靠过去又面向未来的,可以昭示后来者无穷法门。有些人称先生为“汉学家”,我觉得不太妥当。先生虽然多年在国外,但情感认同、价值取向、问题意识、研究方法等,都和汉学家不同。先生是在对中华诗词传统深刻感知的基础上积极借鉴、消化、吸纳西方文学理论,期望“激活”中华诗词乃至文化的“基因”,使其在世界多元文化之园中重焕异彩,她的血脉里涌动的永远是“诗骚李杜魂”!这也是先生的道德文章能够引起海内外那么多炎黄子孙共鸣、钦仰的原因所在。
作为一个“八零后”粉丝,我衷心地祝愿“九零后”的先生笑口常开、福寿绵长!
2017年4月,本文作者和叶嘉莹先生合影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