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词心
——读《迦陵诗词稿》
2017-09-21王小岩
文|王小岩
漂泊的词心——读《迦陵诗词稿》
文|王小岩
“盖凡文学作品皆有生命。作品即作者之表现,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这是当代词家叶嘉莹教授的老师顾随先生在课堂上说的话,并由叶嘉莹教授记了下来。顾随先生又说:“我们研究诗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觉和记忆。诗人都是感觉最锐敏而记忆最生动的,其记忆不是记账似的死板的记忆,是生动的、活起来的。”类似的话,在顾随先生的课堂上很多,它们大多被叶嘉莹教授捕捉下来,写成了厚重的听课笔记。
听课笔记是一种较为独特的思想载体。照常理看,听课笔记理所当然是授课先生的学问、思想的记录,是授课先生的创造物,甚至有些可能是灵光一闪似的创造物,能在听课笔记上活灵活现地展示授课先生的睿智、精神和风采。但听课笔记是学生执笔记录的,学生也有一定的“发明权”。学生在准备记下授课先生的话时,并没有准备每一字、每一句全部如实地速记下来,而是当其听讲时,被授课先生的某一字、某一句触动了、激发了,然后才迅速记录下来。学生在一定意义上甄别、选录了授课先生的话,但选录的过程是学问、思想激发听者的过程,是刹那间师生学问、思想碰撞的产物,同时又是学生的私录,有时可能是记录者更为认同和愿意接受的思想。
因此,当我在各种文字中读到叶嘉莹教授强调顾随先生对她的影响的时候,我倒是觉得这也可以视作叶嘉莹教授用自己的生命体认验证了顾随先生的思想的结果,即一种真正的师生思想互动。叶嘉莹教授说:“我之所以在半生流离辗转的生活中,一直把我当年听先生讲课时的笔记始终随身携带,唯恐或失的缘故,就因为我深知先生所传述的精华妙义,是我在其他书本中所绝然无法获得的一种无价之宝。”这种“无价之宝”反复被流离辗转的学生阅读,形成一块坚实的心灵的印模,通过学生的创作而印制、传递出来。我想,要读叶嘉莹的诗词,领会词人的心境,进而感受和生发,从叶嘉莹教授记下的顾随先生讲课记录读起,是比较合适的思路。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书影
顾随先生说:“吾人作文应如掘地及泉,自地心冒出。”又说:“要晓得作者文心,方才不致对作品曲解、误解。”叶嘉莹教授说:“一个欣赏诗歌的人,若除了明白一首诗的词句所能说明的有限的意义之外,便不能再由什么感受和生发,那么,即使他所了解的丝毫没有差误,也不过只是一个刻舟求剑的愚子而已。”师生二人说的内容并不相同,前者在讲如何创作,后者在论述如何阅读,但师生的话又有所交汇,即从作者的“地心冒出”的泉如何化为读者的感受和生发,换句话说,只有读者由作品获得感受和生发后,才算喝到了由作者心地冒出的沁人心脾的甘泉。
也因此,阅读《迦陵诗词稿》与我阅读其他现代诗词作品有了不同的经验和感受。阅读其他现代诗词作品,常使我有种解密的快乐。阅读《迦陵诗词稿》却常使我惴惴不安,生恐自己成为“刻舟求剑的愚子”;同时,我也常常被《迦陵诗词稿》中从地心而涌出的甘泉浸润,使我读《迦陵诗词稿》逐渐生成一些感受。作为一个晚辈读者,我无缘拜会叶嘉莹教授,但《迦陵诗词稿》常常使我感到已经拜会过词人,听词人温雅而惆怅的谈话。如果要我把这个感受作进一步的概括,我想称之为“漂泊的词心”。
叶嘉莹教授自述“半生流离辗转”,固然是如实的写照,而“漂泊”一词,更接近“半生流离辗转”的情感与情绪。在结婚前,叶嘉莹教授一直生活在北平,在北平读书与教书,期间备尝抗战岁月的艰苦。1948年春天,叶嘉莹教授从北平南下上海结婚,当年11月,到达台湾基隆,从此开始她远离故土北平的漂泊生活。她的漂泊生活又分为两段,从4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是她客台时期;60年代中期以后,是她旅居北美时期。在《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一书中,客台时期题作“长路漫漫”;旅居北美时期题作“漂泊北美”。从她的自述也能看出词家对“漂泊”的深味与体验。
诗人漂泊异乡,空间转换引发的感慨常常依托时间转换引发的感慨被召唤出来,唐代杜审言的名句“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恰是这召唤的最精警的凝练与表达。台湾的气候与北平四季分明不同,一年都是绿油油的,因此能够引起词人由季节变化发生感慨的常常是那些更为明艳而易逝的花树。在一首《浣溪沙》中,词人写道: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这首词作中,“惊心节序逝如斯”与“偏惊物候新”同样精警,“惊”“新”已经包含了岁华流逝,“惊”“逝”同样因新景起意。不过,杜审言“惊”“新”引领全诗,前人评价杜审言的诗作:“‘物候新’居家者不觉,独宦游人偏要惊心。三、四写物候到处皆新,五、六写物候新得迅速,具文见意,不言‘惊’,而‘惊’在语中。”而叶嘉莹教授的“惊”是在看到色彩明艳的花树之后,情感的流露、表达更为自然天成。昔年笔者在湛江任教,每年6月凤凰花开之时,即所谓的毕业季,学生离校赶赴前程,花树红艳,徘徊树下,不尽留恋之意;夜风吹落花瓣,明日树下一片残红,与花树之红相照,令人惆怅。当然,我个人的离愁不足体会词人的更为渊深的情绪。词人说:“‘惊心节序逝如斯’,从1949年冬天我先生被抓,1950年夏天我又被抓,到现在已经是1951年的夏天,又是一年过去了,我先生还没有出来,我还是过着痛苦忧患的生活。”因此,词人的“惊”“逝”包含了更为沉重的生命体验,只是词作深曲,不经词人的注解,读者难以洞解蕴含其中的生活巨变与词人的心绪。台湾解禁之后,词人追忆写出的《转蓬》一诗,较之前词更为沉郁与顿挫: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在这首诗里,“翻惊祸有门”与“惊心节序逝如斯”两句的“惊”字构成了互文关系。在“节序逝如斯”这一时间转换后隐含的是“祸有门”,而引发“祸有门”感叹的当也是时间转换带出的情绪变化。词作深曲隐约,诗作沉痛淋漓,因了体裁的差异造成了表达的差异,但由乡思而起的漂泊之境却是同一的。叶嘉莹教授说:“‘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我就如同是一棵蓬草,被风吹断了根,在空中随风飘转。”那是怎样无助的情境与心境啊!而这仅仅是词人一生转蓬、漂泊的开端。
1956年,叶嘉莹在台湾给小学生上课
大概漂泊的情绪愈浓烈,对故乡的执念愈深切,从而能够更细致地回味故乡。词人1963年在台北所作《双调新水令·忆故乡——北平》中,用了9支曲牌抒写对故乡的思念。套曲较之诗词,篇幅更长,容量更大,更适合详细描绘北平的风物、民俗、人物,将记忆以古城的画面形式再现出来。在结尾,词人写道:“但记得离别日泪痕多,须信我还乡归去早。”还乡是一种信念,在漂泊中生成,渐而化成对各种可能性的探索。
从“漫漫长路”的台湾到“漂泊北美”,踏入更远的他乡,而目的却是回乡。叶嘉莹教授说:“因为我以为到了美国就可以回大陆去了,可是还不能回去。”1967年词人作了一首《鹧鸪天》:
寒入新霜夜夜华。艳添秋树作春花。眼前节物如相识,梦里相关路正赊。 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
这首诗在《红蕖留梦》一书中,词人对每一句都作了细细的解读。哈佛大学的景物使词人更加怀念北京,树叶会红,地上会下霜,这些在北平生活习见的物候、风景,竟然有近20年未见了。词人特别强调“倍思家”的指涉是北京,或许更可以具体到察院胡同的四合院。从美国仍旧无法回到大陆,又使得这漂泊变得漫长无期。漂泊,归乡之不可能,成为词人不断申诉的主题。
在《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三首》开篇就写道:
又到人间落叶时,
飘飘行色我何之。
曰归枉自悲乡远,
命驾真当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
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叹浮家客,
却羡浮槎有定期。
词人要留别哈佛而回台湾,但显然她没有将台湾视为“乡”,真正的乡尚远,不但远,并且早已不是“故土”了。远离根性的故乡之后,或被强制切断故乡的联系之后,词人不再有乡可归,只能作为“浮家客”,在天地之间漂泊,读来与老杜的“飘飘何所似”引发的感受正相同。诗的结尾用了《博物志》中的典故:“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乘槎而去。”这个人带足粮食,随槎而去,到达了牛郎织女在天上生活的地方。这个故事虽为不经之谈,却成为诗歌常用的典故,连杜甫都写下了“乘槎消息近,无处问张骞”的句子。而在《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三首》一诗中,浮槎成为大陆与“海外”仙境的定期往返航行的工具,从而带出滞留海外不能归乡的普遍境遇,因此在海外引起强烈的反响,收在《迦陵诗词稿》中的和作者就有吉川幸次郎、周策纵、顾毓琇等学人。那么,想必是词人漂泊的情绪与高贵的诗才感染了读者,激发了唱和之作的出现。
1969年,词人被美国拒签之后,又设法到加拿大任教。显然,词人作了充分的准备,打算在加拿大停留得更久。然而,她却把这个准备长久停留的国度称之为“异国”,《异国》成了词人到达加拿大的第一首作品:“异国霜红又满枝,飘零今更甚年时。”在1970年春天,词人用《庄子·逍遥游》中的旧典,写出《鹏飞》一诗:
鹏飞谁与话云程,
失所今悲匍地行。
北海南溟俱往事,
一枝聊此托馀生。
词人说这首诗写的是“当时被环境所迫,不得不羁留在海外,而且要用英语教书的那种孤寂的心境”。或许,这一枝选得并不十分差。1970年10月,中国与加拿大建立外交关系,为叶嘉莹教授归乡之旅带来了新的希望。“我想国家都有正式外交关系了,我还不能回去吗?”词人先与留居北京的弟弟通信,再到渥太华的中国大使馆申请回国,终于在1974年成行,“那时我很单纯,也很兴奋,写了一首长诗《祖国行长歌》”,此时已经距离词人离开北京26年了,在诗的开端写“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卅年”当然是约数。可是,回国的兴奋和失落是交织在一起的,“我所学的这一行在国内派不上用场了,因为当时还在‘文革’,我在上海还看见一些大字报,还在批孔批儒,我觉得我没有希望回来工作了”。因此诗的结尾,词人又踏上漂泊的路:“早经忧患久飘零,糊口天涯百愧生,雕虫文字真何用,聊赋长歌纪此行。”
1979年初,叶嘉莹第一次从北京至天津,南开大学诸教师在车站迎接
1979年,叶嘉莹教授申请回国讲学,此后有了更多回国机会,再到1990年从加拿大荣休,受聘南开大学,定居天津,在国内传授古典诗学,她的学问有了用武之地。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能从她的作品中读到大量的抒写漂泊之感的作品。如作于1984年的《生查子》:“漂泊久离居,岁晚欢娱少。”1993年的《癸酉冬日中华诗词学会友人邀宴糊涂楼,楼以葫芦为记,偶占三绝》第二首:“我是东西南北人,一生漂泊老风尘。”这一年所作的《浣溪沙》:“一任生涯似转蓬。老来游旅兴偏浓,驱车好趁九秋风。”再如1994年作于新加坡的《虞美人》:“我生久作天涯客。无复伤漂泊。”1997年春天离开温哥华所作的绝句第二首:“久惯生涯似转蓬,去留得失等飘风。”这样的用例甚夥,不能遍举,更使人感到,是“半生流离辗转”铸就了词人之心,而“转蓬”“漂泊”也内化成词人的一部分,只要运之于诗、词,便不能遏制,感发成文,可以称之为作者的“诗心”或“词心”。
“诗心”与“词心”都是指作品的真情实感,本文以“漂泊的词心”为题,因为笔者看到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引录乔笙巢的话评价秦观:“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在这里,词才与词心对比,以此突出秦观词从内在感发而出,由此而别立于词林。况周颐说的更为透彻和佳妙,他在《蕙风词话》卷一中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词的创作,得之于情感的不得已者,同样是兴发之感不可遏制,必诉诸语言创设的情境,有所寄寓,有所抒发。因此,阅读一首小词,就是阅读词人置放在词语之中的整个世界,既是客观的物的世界,又是经由审美抉择的心灵世界。我想,乔笙巢和况周颐的话用来阐发《迦陵诗词稿》给我的感受再恰当不过了。所谓“漂泊的词心”,是迦陵不得已而感发之作,是迦陵的语言,是迦陵的心,是迦陵的诗与词。
责任编辑/崔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