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日莲
2017-09-21文|张静
文|张 静
望日莲
文|张 静
上图:叶嘉莹先生在温哥华家中院子里
2015年10月17日,在南开大学校庆日当天,位于南开大学八里台校区思源堂与陈省身先生故居之间的迦陵学舍落成启用。从此叶嘉莹先生结束了46年的温哥华生活,不再每年跨洋奔波,而决意定居南开园。
自2012年3月起至2015年9月止,每年春夏之际我都有幸陪同叶先生一起飞至温哥华共同工作、生活和学习。回首在云城与叶先生“相看两不厌”(李白《独坐敬亭山》)“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日子,确实是一段令我最为珍存的记忆。席慕蓉老师曾经说:“文学就是你感受到的最真实美好的时刻,你想把它留下来。”(《在母亲的草原上遇见了铁蹄马》,2016年9月19日南开大学演讲)云城陪侍叶先生所受诗教之一二剪影,勾勒是文,聊表一瓣心香。
在温哥华,叶先生每日的早餐就是两片面包,一碗豆浆煮麦片。即使是吃这两口饭,叶先生也往往会打开电脑,一边读邮件一边囫囵吞枣地仓促吃完。只要UBC的亚洲图书馆开放,她都会到那里去查资料、写作和研究,风雨无阻。除了午间到亚洲系的休息室用自带的午餐外,叶先生要在图书馆一直待到关门才离开。叶先生的午餐是自做的三明治、蔬菜沙拉、煮蛋和水果。所谓“三明治”不过是两片面包,一片涂上果酱,一片涂上花生酱,中间夹片火腿而已;所谓“沙拉”不过是将西芹、苦瓜、彩椒、西兰花等蔬菜切丁后用开水烫一下,并不添加任何的佐料或沙拉酱。晚上回家,叶先生通常是煮面,因为煮面条最省事:水烧开了,放些青菜、豆腐,偶尔放一块烤鸡肉或半条鱼进去,然后面条一煮就OK了。叶先生常说:“怎么省事怎么来,吃什么都无所谓,填饱肚子而已。”晚餐时刻大概是叶先生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分,边吃饭边浏览报纸,叶先生最喜欢翻阅的栏目是时事新闻和文艺副刊,遇到关心的话题或精彩的文章,叶先生常常会轻声诵读。晚饭后叶先生要处理邮件,遍布全球的叶门弟子及朋友们有的会传来风景照片,有的会传些有趣的视频链接,有的请叶先生写评鉴材料、有的请叶先生批阅最近的论文,有的汇报工作,有的倾诉衷肠……总之,叶先生只要血压平稳,就会一一回复。待叶先生要洗漱做操时往往已至午夜时分,她上床休息更要迟至凌晨一两点钟,日日如此。
陪侍叶先生左右,一个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叶先生是沉浸在诗词中的,周围的景物往往会令她将烂熟于心的佳句名篇脱口而出。叶先生每年在温哥华生活的春夏两季是温哥华最美的时光,群芳依次盛开。UBC大学的Lower Mall是叶先生每日去亚洲系图书馆的必经之路。四月之初,此路两侧的樱花怒放,花伞如盖,叶先生经过此地常会吟起吴文英的“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宴清都·连理海棠》)。有一次我们在归家的路上,看到一户人家门口一株高大的紫木兰树,前两天还于枝头盛开的花瓣,如今却洒落一地,宛然一副“寂寞开无主”的原生态图景,叶先生于是先吟起了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继而又吟到李商隐的《寄恼韩同年二首》:“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叶先生边开车边自语:“义山的结句可是悲观的啊!”
温哥华也是座多雨的城市。刚到这里的时候,我说它的天气预报真是难报,因为依山傍海,忽然间不知哪里飘来一朵云彩就会下一阵雨,很难预计;后来我改变了想法:其实这里的天气预报也容易,每天都报成“今日多云转晴,有雨”,基本就不会错啦。叶先生先前送我的一顶雨帽,在国内很少用到,但在温哥华却派上了用场。这雨帽由无色透明的塑料制成,质地薄而轻软,方便折叠后随身携带。下雨时套在头上,两端一系,可以很好地保护头发不被淋湿。取下后,用手抖弄两下,很快就干爽了。叶先生通常将车泊在UBC的菲沙停车场 (Fraser Parkade),我们出来需要露天步行五十米左右进入亚洲图书馆,如果有雨就戴上雨帽,还不影响双手拎书包、电脑和便当。好在温哥华飘的多为濛濛细雨,即使不撑伞,身上也不至于淋成落汤鸡般的狼狈。只是我在温哥华还没见到第三个戴雨帽的人。叶先生笑称这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东西,估计已被时尚的年轻人视为古董了。
叶先生惜时如金。基本上所有的会谈,她都安排在午间UBC亚洲系的休息室,一边吃自带的午餐,一边与这些来自各地的学生、拜访者、记者等聊天。用餐完毕,叶先生即刻上楼到自己的“斗室”继续用功。“斗室”其实是UBC亚洲图书馆提供给研究者们使用的小房间,仅能容下一张台子、一把椅子而已。三面墙上分别钉有书架、黑板和木板。叶先生房间内台子上端的书架上堆满了她手写的文稿、复印的资料,台子左侧的书架上则是她正在阅读使用的书籍文献,台子右侧的木板上订了一张张的小纸条,上面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叶先生曾经查阅的资料条目,木板旁的黑板上叶先生用粉笔做备忘录。UBC亚洲图书馆二层内共设有11个这样的小房间,我也申请到一间,就在叶先生“斗室”的隔壁,叶先生的房间号码为“XX”,我的房间号码则为“YY”。使用者可在卡片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将卡片插入房号下的透明格内,表示此室有主。除了偶尔见到有人在“斗室”用一两个钟头的功外,其他9间斗室绝大多数时间都空着。因为“斗室”设在二楼,而烧开水的休息间是在地下一层,叶先生说先前没有我陪伴的日子,她自己在图书馆就从不打水喝,一来节约时间,二来也省去了上洗手间的麻烦。每天我随叶先生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工作人员就起身取钥匙准备锁门。叶先生俨然已经成为这里的一道风景!
除了到图书馆,叶先生在温哥华每年暑期还会利用周末应华人社团(如台湾大专校友加西中文侨校联合会、BC省中文协会、温哥华中华文化中心、岭南长者学院、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等)的邀请举办大型的系列讲座。听众中有年逾古稀的老者,也有读幼稚园的孩童;有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在温哥华访学的学者,也有温哥华本地的华裔作家、艺术家。叶先生每年暑期在温哥华的演讲也已成为当地华人文化艺术界的一桩盛事。
在纽约出生长大的美籍华裔女孩张元昕,正是由于2010、2011连续两年在温哥华听了叶先生的系列讲座,而立志传承中华古典诗词和传统文化,于2011年9月以优异成绩正式考入南开大学文学院,跳级一年修完本科学业后,又跟随叶先生攻读研究生,今年硕士毕业即被哈佛大学全额奖学金录取,同时获得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奖学金的资助。
叶嘉莹先生不但登台讲诗极具感染力,在日常生活中评诗论词更是时现灵光,引人妙悟。有一次在谢琰先生家中用餐,因为天热,谢太太施淑仪老师随手取出一把小巧的折扇递给叶先生用。餐后大家聊天,施老师就请叶先生看扇面上题写的李白《听蜀僧浚弹琴》一诗:
蜀僧抱绿绮,西上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施老师说自己早年记诵的版本好像第二句是“西下峨眉峰”,不知哪个版本正确。叶先生说:“你的感觉呢?我们学诗不能说以前有版本用‘西下’我们就背‘西下’,现在有人用‘西上’的版本了,我们又改用‘西上’,人云亦云。作诗一定要有自己的体会,学会自己做判断。究竟用哪个字更符合上下文意?用哪个字更具表现力?既然此诗是描述音乐的感染力,那么这位琴僧应该是有过相当的体悟才能实现这般高妙的境界。‘上’是进行时,‘下’才是完成时,自然是‘西下’更为妥帖了。”
偶发的事件也会引发叶先生与前贤千古神接,仿佛她已将自己的生命与诗词熔铸在一起。记得有一次,我在叶先生温哥华家中熬中药后去室外的垃圾箱倒药渣,不小心将药锅给摔碎了。沮丧的我进屋告诉叶先生自己的过失。没想到叶先生居然马上诵起了虚云法师的《开悟偈》:“杯子扑落地,响声明沥沥。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坐定后叶先生又说起当年在北京时曾听伯父讲过孟敏“甑已碎矣,顾之何益”的故事,当时她的感受就如同读《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一样,灵光一闪,受益终生。
叶先生也关注现代诗。记得2012年4月9日的《中国社会科学报》上曾刊登过一篇文章《〈白璧微瑕说〈乡愁〉——余光中先生〈乡愁〉“方”字臆解》,作者认为《乡愁》诗第三章里的“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用“方”来做“坟墓”的量词与事实不符,宜改为“座”。
2014年7月26日,加拿大UBC大学为叶嘉莹先生举办九十华诞庆祝会,施淑仪老师(左)与本文作者(右)一起陪同叶嘉莹先生合影
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那天午间在亚洲系教师休息室共进午餐时,我将这篇文章中的观点向叶先生请教:“考虑到此诗其他章节里几个量词,都具有小而轻的特点,而且均为平声字,还是‘方’比‘座’更合适吧?”叶先生回答:“不仅如此,而且应当注意量词之后的字的读音。‘小小’‘窄窄’‘矮矮’‘浅浅’均为仄声,一定是前面跟一个平声字读来更上口。余光中先生不仅写新诗,也有很好的旧学根柢,所以他的新诗中也能注意到字句间平仄相间的声音节奏。”
叶先生鼓励学生多读诗、多背诗,但作诗则强调最好等诗自己跑出来。2015年我跟随叶先生在温哥华期间,正好也协助叶先生编选《给孩子的古诗词》一书。叶先生嘱我将王安石、杨万里两家的绝句要细读一遍,那些天我夜以继日地读诗选录。一天午后醒来,脑子里竟然清楚地记着梦中有两句诗:“桨声身影动,疏翠任寒风。”我讲给叶先生听,先生大喜:“你也梦中得句了!”少顷叶先生说:“应该给它凑成一首诗”,略一沉吟,先生脱口而出:
偶向荷塘过,天边夕照红。
桨声身影动,疏翠任寒风。
我马上记录下来,给叶先生看,先生说:“是首有格调的好诗。你的梦中得句不像我自己的梦中得句用李商隐的诗足成,而是叶嘉莹足成。”
叶先生的意志力十分强大。2014年7月下旬,叶先生在家中收拾回国装箱的资料书籍时,不慎摔倒,腰部扭伤。几天后UBC大学为叶先生举办90华诞的庆祝会,叶先生依然坚持站着用英文发表了半个多小时的讲话。第二天伤痛加剧,以至于每次下床都十分艰困。我虽然就住在她卧房的隔壁,但叶先生从不喊我协助,每次下床都坚持自己在床上挣扎盘旋良久。我禁不住跟叶先生提“意见”:“人家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您为什么还这般客气?”叶先生却说:“我们整日形影不离,我每天都在用你啊!但我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是要自己做。”
2015年6月,我随叶嘉莹先生一同乘机从北京飞往温哥华,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叶先生说出发前刚刚收到曾庆雨同学的电邮,她将叶先生的两句词“对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飘零”(《破阵子》)作为下联,补了一个上联“无由可驻芳菲,有愿难回既往”,行前匆促,虽未及回复,但已将此电邮转发给诸位弟子。在飞机上我也拟了个上联:“说诗具足菩提,传法自持证悟”。没想到甫抵云城,收到电邮的施淑仪老师也已对出了上联:“经霜无惧凄凉,历劫常存弱德”,转日又收到了安易老师从南开大学传来的上联:“读书岂笑清贫,涉世不闻黜陟”。叶先生给出的批语是:每个人与我接触不同,感受不一,各有切入。
那一年的端午节,叶先生买了粽子请施淑仪老师和我一起午餐分享。施老师无意间提到叶先生家请的园丁今年帮叶先生在院子里种了Zucchini(意大利瓜)。餐后我们一起到院中观赏,看到Zucchini开的黄花十分美丽,叶先生随口即诵“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三)和“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 (杜甫《除架》)。叶先生接着评论说:前者是杜甫的生活实践,后者是诗人的生命感悟。一个人一生中尽了自己的心力,做出了事情,应该无憾。杜甫的《除架》确实写得好,真是有感慨: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秋虫声不去,暮雀意何如。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
末句的“人生亦有初”,出自《诗经·大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开始,但最终能够完成的却很少。如果像这架瓠瓜一样,开了白花、结出果实,那最终被人铲除的时候也就不留遗憾了。但天下又有多少人坚持到生命的最后完成了自己呢?
望日莲
好一个“人生亦有初”!
2016年7月初,我趁暑假又去了温哥华几日,期间特意到叶先生crown street的旧居去,发现房屋已被印度的开发商拆除,变成四周被铁丝网围起来的一大片空地,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痕迹。我不甘心,又奔至后巷,依旧向铁丝网内寻觅。奇迹出现了——在这片除了几株杂草外几乎空无一物的空地上,竟然静静地矗立着一株向日葵在向我迎面盛开。我仔细地目测它与我的距离以便确定它的位置……没错!居然就是叶先生当年卧房放置床头的地方!
回津后,我激动地取出照片请叶先生看,叶先生也认定这株向日葵确实是长在当年自己的床头的位置,纳闷儿地说:“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嗑瓜子儿啊,更不会把瓜子儿带到卧室里啊。”当时正好同门曾庆雨也在场,她默默地在旁边说了一句:“在我们老家河北廊坊一带,向日葵也叫望日莲。”
同年9月,席慕蓉老师来天津跟叶先生一起欢度教师节,我请席老师也看了照片,席老师惊叹地说:“是啊,天下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大片空地上独独在叶老师当年的床头位置上长出了一株向日葵,而向日葵的花期并不长,它居然就选在你去的日子里开放了。”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