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藐姑初识真仙子
——迦陵印象

2017-09-21于家慧

传记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叶先生诗词

文|于家慧

藐姑初识真仙子

——迦陵印象

文|于家慧

上图:叶嘉莹先生在菲沙河入海口观落日,手指东天明月

叶嘉莹先生是我导师的导师,读研以后,我有幸加入“迦陵课堂”,聆听先生讲课。从南开大学毕业以后我做了老师。在读研的几年间,听先生的课,读先生的书,与先生的日常交往,对我学诗讲诗、读书做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此,我把数年从游的所思所历做一次完整的记录。

迦陵课堂

“迦陵课堂”是南开大学西南村一套普通的单元房里,叶先生与她的学生们谈诗论文的所在。2015年,南开大学在八里台校区为先生建造了“迦陵学舍”,“迦陵课堂”有时便也开设在陈省身故居附近这个修竹森森的四合院。

先生诲人不倦,我初入南开的时候,她已经88岁,仍每周按时给她的硕士生、博士生上课。由于先生年事已高,为了便于起居,上课的地点就在西南村她的家中。

读本科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在先生的讲座上远远望见她,不意竟有机会亲炙讲席,实是我学生生涯中的珍贵际遇。当我第一次踏进她的家门,望见这位白发蔼然的先生就在眼前时,心中很是敬畏拘谨。

我很快就发现来此听课的不仅有她现在带的学生,还有她几十年前的学生、小学老师、给她看过病的大夫等爱好诗词的人,当然还有我这样的“徒孙”辈。年龄各异,辈分不一,大家熟识以后,渐渐“老师”“师兄”“师姐”地互叫起来,亲切有趣。

无论是站在数百人的大礼堂上,还是身处西南村的斗室之中,先生讲课都是情韵沛然。有一个学期讲李商隐,某次先生念起那句“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诗句里的一往情深、执着不回之感,通过她的声音、动作和表情中得到了生动的呈现。曾听一位老师说,叶先生讲诗,可谓曲尽其妙。我是真正领略了这句话。

迦陵课堂像一个自由活跃的沙龙,先生经常是提前留下讨论的内容,叮嘱大家阅读资料做准备,上课时各抒己见,自由探讨。先生的讲解固然妙极,有趣的是还常常能听到座中其他师友的高谈妙论。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端的是欲罢不能。

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中说,一篇《锦瑟》解人难。李商隐的《锦瑟》诗辞句精美、意境朦胧,确是难以解说。先生论诗最注重诗歌中的感发生命,讨论到《锦瑟》时,她说:“一首诗,最好先从诗里边情感的本质去了解,当外在的具体的事件难以确指时,我们不妨先探寻情感的本质,李商隐有的诗虽然在理性上难以解读,可是在感性上确实是可以感动我们的。”

讨论《锦瑟》的那个晚上,先生与学生们悠然忘倦,将近午夜才结束。听说,先生家的保姆有时会把家里的钟表特意调快,好提醒先生时间晚了,该休息了。

数十年前,先生在南开文学院上完一个学期的最后一次课,作了一首七绝记录当时的境况:

白昼谈诗夜讲词,

诸生与我共成痴。

临歧一课浑难罢,

直到深宵夜角吹。

那个夜晚讲谈《锦瑟》的情景大约能仿佛一二吧。

先生孤身回到祖国教书,并没有亲人伴在身边,每逢佳节,常常招呼住在天津的学生们相聚一堂,诗酒欢畅。

过去两年的除夕之夜,我和外子张海涛都有去先生家看望。

第一年行酒令,我抽到的签是“家有喜事者饮一杯”,恰逢我与海涛婚期在即,遂在先生的祝福中同饮果汁一口。

第二年猜谜语,先生家有一筒竹制的谜语签子,大家围成圈抽取作答。先生的女儿赵言慧女士从加拿大前来探望母亲,带来许多巧克力,笑言猜对一次可得巧克力一枚。

先生渊博机敏,这种游戏自然不在话下。才有人念出“万国衣冠拜冕旒,打一曲牌名”,先生便不假思索道:“朝天子。”加上座中不乏身怀捷才的师友,这筒刁钻的谜语签子被大家一一猜破。我们也得到几枚巧克力,玩得十分尽兴。

这些温暖有趣的聚会可算是“迦陵课堂”的延伸,我们喜欢聚在那里,听先生一遍遍说起她读书治学的往事、滋兰树蕙的心愿,仿佛碌碌浊世中的理想国。

我毕业工作以后事务繁多,很少再能参加“迦陵课堂”。然而记忆中先生娓娓而谈的音容,以及当时座中沉静渊博的安易老师、见识过人的熊烨师兄、勤奋谦逊的元昕师妹,都是我的学生生涯里最难忘的画面。

隐形的月老

在我与海涛的婚姻中,叶先生是一位“隐形的月老”。

读大学时,我与海涛相识于一个诗词类的社团。一次活动中,主办的老师介绍道:“这位张海涛同学,是叶嘉莹先生的再传弟子。”

彼时我来到南开不久,因为热爱诗词,对叶先生正是仰慕不已,只恨无缘亲炙。听了这个介绍,顿时对海涛大生好感。因着极佳的第一印象,后来的交往遂一帆风顺,才有了最后同门结缡的好事。

后来我把这段往事告诉了我的导师张静老师,张老师又转告了叶先生,先生十分高兴:“原来我还有撮合好事的作用呢!”

我读研以前尚未走进“迦陵课堂”,而海涛已在那里聆教许久。我们相恋以后,有时会填词唱和表达情意,海涛便大着胆子将我们作的诗词拿到课堂上请先生过目。我们生涩的习作原本不值一哂,先生看了却很是欢喜,觉得当代的年轻学生能喜爱古诗词、尝试写作,是一件很好的事。她认真地提出意见,帮我们修改,教我们作诗填词之法。以下是我与海涛当日的习作:

鹊桥仙

张海涛

红楼一角,绿杨两岸,相并更无言语。华灯脉脉手初携,便惹乱、当时意绪。 云来缥缈,梦回惆怅,别后幽思几许。今宵河汉有佳期,却不道、人间落雨。

鹊桥仙·答赠

于家慧

丝桐声黯,荀衣香减,镇日凭谁心语。悄飞轻雾草牵衣,更微逗、深宵情绪。 银河不浅,浮生何幸,毕竟鸳盟已许。从来离别在人间,桃叶渡、几番烟雨。

先生说:“‘丝桐声黯,荀衣香减’这两句既是对仗,下句用典上句却不用,未免有失工整。”我方始明白作诗填词有如许的规矩,却不仅仅要文字漂亮而已。

先生常讲《诗大序》中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认为诗歌应当承载作者真实的生命。又讲诗人当具有民胞物与的广阔襟怀,如果只局限于一己小我之中,难臻最高境界。她盼望我们多读多作,不要让旧体诗词成为一种死去的文体。可惜我们终究没能在此一途多下功夫,至今难有寸进,这使我抱愧不已。

去年我与海涛结婚,先生托人送来一纸素笺。上书“缘结鸾凤夸双美,诗咏关雎第四章”两句贺辞,又有一行小字写道:“海涛、家慧俱喜诗词,想见唱和之乐,书此为贺”。

先生一直说,海涛和家慧有共同的专业和爱好,婚后必定琴瑟和谐,很是难得。虽然如此,结婚时得先生如此厚赠,于我也是意外之喜。先生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我与外子的“月老”,数载列坐讲席,更使我们在读书从教之路上得到不少教益。

寒假侍疾

2013年的寒假,叶先生生病住院,我和诸位同门轮流看护。先生出院后写了一首七绝,电邮群发给大家,表示感谢:

我生早已断闲愁,

唯有疾来不自由。

幸得及门同照顾,

馀生此外更何求。

我感于先生谦逊平易,写了一首五古作答:

奉答迦陵先生甲午之作

幼诵唐人句,心花一脉香。

负笈南开日,慕彼皓月光。

今朝一何幸,聆教君子堂。

兰亭多雅会,清谈夜未央。

三九冬犹暖,天地遍苍黄。

千金闻有恙,我怀郁如狂。

安排侍汤药,弟子敬围床。

新春传佳信,再拜祝安康。

老至无忧惧,仁者寿应长。

这首诗原题作《奉和迦陵先生甲午之作》,电邮发给了先生。不意数日之后突然接到先生的电话,跟我说起这首诗的事。

先生对我说,她看到这首诗很开心,诗句措词得体,可见是有积累的。不过题目用“奉和”不妥,因为我的诗与她的诗体裁、用韵均不同,谈不上一个“和”字,改为“奉答”更为妥当。接着又说了很多作诗的规矩法门,勉励我勤加练习。

我既感且愧:先生愈后体弱,又搁置了许多工作等待完成,居然为了我的小小一首习作特意打电话过来,讲了约有二十分钟。我想她定然将我视作可教的孺子,看到我的习作以后,习惯性地及时加以纠正和指导吧。她从教七十余年,桃李众多,对我一时兴起的习作尚且如此耐心细致,对那些及门弟子自必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实在是师者的典范。

讲到这里,我想起先生住院时日常相对的一些小事。

先生不喜过多依赖旁人,虽在病中,力所能及的事仍愿自己动手。但凡有需要前来陪护的师友照料帮助之处,虽是举手之劳,她也要一一道谢。

病中之人有时难免粗服乱头,可先生很注重仪容整洁。有一天,我对先生说:“陈洪校长要来看您了。”先生缓缓地站起,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将自己的头发打理整齐,又将病号服弄得平整。

这便是“好修以为常”吧。

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

叶先生论诗,最注重“兴发感动”的力量。而诗歌中感发生命的深浅厚薄,与诗人性情、经历与创作手法都有关系。她在讲李后主词时说道:“李后主词最大的特色,就是他没有节制没有反省,如此才最富于感发的力量。”

南唐后主李煜是王国维所说的“主观之诗人”,纯以性情之真取胜。我近日阅读先生的《迦陵诗词稿》,却发现她自己的作品很少具有这种“直接的感发”。在这里,我准备结合自己阅读《迦陵诗词稿》的感想,谈一谈叶先生的性情与诗笔。

《迦陵诗词稿》是先生所作诗词曲的合集,另附有一些应酬文字。

先生的诗词,最广为人知的莫过“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等句。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她既先有树蕙滋兰之举,再为此等“老骥伏枥”之语,自然令人心悦诚服、凛然生敬。

《迦陵诗词稿》所收诗词曲诸作,自先生十五岁起直到近年,基本涵盖了她诸般遭际。她年少之作也有一般少女多愁善感、顾影自怜之意,但她如男子一般读书入学,眼界既大,所思亦深,不仅仅作闺阁中语,更有“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等通达悲悯之句。她年少丧母,又饱经乱离,所作多哀苦之音。

约莫二十六七岁时,先生在台湾艰难求生,丈夫入狱,独自抚养幼女。生活充满了压力和苦难,搁置吟笔有十年以上。直到外出讲学,在加拿大定居,举家迁往外域,生活渐趋平静与安适,才重新拈韵语。人说中年心事浓如酒,人到中年的叶先生可谓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下笔遒劲,少有女儿神态。

在她53岁的时候,长女与女婿车祸去世,深悲巨痛之下,笔墨令人不忍卒读。她便是在那时立下回国教书的志愿,此后的作品,多是与杏坛师友的酬赠之作和言志之作。

先生的作品少见“直接的感发”,是因为她与李煜性情全然不同,很少作“没有节制没有反省的投注”。这一点不妨从一件小事说起。

有一天,海涛问我,你猜《春江花月夜》与《蜀道难》这两首诗,叶先生更喜欢哪首?

我说,当然是《蜀道难》了,如果是《春江花月夜》,你还问我干嘛。

果然先生是更喜欢《蜀道难》的。

一般人都喜欢清丽流美的《春江花月夜》,我也不例外。《蜀道难》则带有一种高峻清癯的气质,其艰难忧惧之情令人望而生畏。可先生偏偏喜欢。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阈值”很高的人。等闲的人与事吹不皱她心头的春水,激不起她情感上的波澜。这自然与她见多识广有关,但也是关乎天性的。有的人“阈值”很低,哭和笑都很轻易。而先生想必如金庸笔下的小龙女一般,日常是“没什么好开心,也没什么不开心”吧。

很显然,诗人必须先自己激动起来,充溢的感情形诸笔端,才能透过文字感染别人。

先生激动的时候很少,除却惊天动地的大事,很难让她的情感燃起来。她的哭女诗疾痛惨怛,哀思郁勃,实在是因为至情难抑,将旧诗功底任意挥洒,便自能动人了。

太过矜持这件事,大概也关乎一个人的性情与家教。

先生出身高门大户,教养女孩子必以矜持为意,不使自己的情感太过外露。而先生为人刚强,又不是肯轻易示弱的人。纵然遭受极大苦难,吐露于诗词时也多加节制,是“梨花春带雨”,不是“断脸复横颐”。这种心态,她的《临江仙》词有句说得最明白:

惆怅当年风雨,花时横被摧残。平生幽怨几多般。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

这就是先生诗词少“直接之感发”的缘故,因为生命中那些巨大的苦难,她根本不愿多说。即便说了,也多轻描淡写,不肯放声痛哭。她不是那种肯将自己的苦难一再暴露,借以发泄或博取同情的人。

梁简文帝有“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之语,先生既不肯放纵情感,笔墨自然寡淡。除非极为熟悉她一生遭际的人,才能从轻描淡写背后看到她的天壤深悲。

说到放荡之笔,先生毕业时写给同学的两句词“对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飘零”,可算集中别调。

少年侠气终于将矜持清严的她逼出一点淋漓放荡来。

诗词的感发力量,有的可以从字面上直接获取,如“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有的却要通过细心寻绎方能见其深意。先生的诗词,不像李煜那样篇篇都是“醉拍阑干情味切”的淋漓放荡,但也自有惊心动魄的章句。最能令我心折者,是其心志之坚、追寻之切与境界之高。

整部《迦陵诗词稿》中,我最爱的是这首《踏莎行》: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馀,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一世多艰,在她横遭惨变,失去长女和女婿的时候,我们也看到她哀痛的泪眼:“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然而先生是一个极度坚强的人,一般的中年女性骤失去女儿女婿,只怕会一蹶不振,后半生都麻木消沉。而她竟然从至亲之丧参悟到人生至理,惊觉时不我待,要在有限无常的余生中做出一些永恒的事业。

丧女之后的两年,先生在傍晚散步的时候兴起归国之思,写下了《向晚》二首:

其一

向晚幽林独自寻,

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

谁与安排去住心。

其二

花飞早识春难驻,

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

余生何地惜余阴。

余生何地惜余阴?她准备回到中国来,教她的古典诗词。

然后她真的做到了。数十年,如同候鸟一般奔波于加拿大与中国,滋兰九畹,树蕙百亩。直到如今,定居于南开大学的她仍旧每周准时在“迦陵课堂”上讲授她挚爱的诗词。

20世纪70年代,摄于哈佛燕京图书馆门前

此刻回想《踏莎行》中的“炎天流火劫烧馀,藐姑初识真仙子”,当真是文如其人。

先生于教书一道,可谓俯仰无愧。她将讲授诗词视为人生至大的追求,遂有许多言志之语,真切有味。《朱弦》一诗是其中的代表:

天海风涛夜夜寒,

梦魂常在玉阑干。

焦桐留得朱弦在,

三拂犹能着意弹。

这是一种有“有所待”的执着不回、一往情深之意。如李义山之“伶伦吹裂孤生竹”,用意深重,言辞恺切。

先生不喜欢别人把她比作李清照,不喜欢别人称她是“才女”,大概觉得那太过小气轻佻。有人说她是“穿裙子的士”,她很喜欢。

她一生立德立言,确已臻极高之境界。虽则深秉谦逊之道不肯孤芳自赏,却有意无意流露出皓月高峰之感,如这首《鹊踏枝》:

玉宇琼楼云外影。也识高寒,偏爱高寒境。沧海月明霜露冷。姮娥自古原孤另。 谁遣焦桐烧未竟。斫作瑶琴,细把朱弦整。莫道无人能解听。恍闻天籁声相应。

这大约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欣悦与孤独吧。

本真在一心,外此皆虚玩

先生常说,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读书的日子。图书馆给她格外的优待,有单独的小隔间,还允许她呆到很晚。她如鱼得水,干脆带上简易的餐饮,一整天泡在馆中读书写作。

每每听到先生回忆这段往事,看到她脸上由衷怀念的神色,我都会想到《论语》中的一句话:“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先生每日所带的午饭,不过一只水果,一个简易的三明治。有人大为不解:这种寡淡单调食物,怎么能吃上大半年不会腻烦!

先生说,吃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吃。

《迦陵诗词稿》中有一首写剪头发的诗,讲的是先生剪发之后形象为友人注目,先生一时有感,便写了这首游戏之作。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本真在一心,外此皆虚玩。

佛相三十二,一一无非幻。

若向幻中寻,相逢徒觌面。

我看了深以为然:红颜白骨,皮相无足道。佛有三十二化身,不过都是红尘中借以存身的皮囊。如果只看容颜衣饰,人与人相交还有何知己、知音可言。怪不得有人见了先生以后感叹道:先生的美,让女人不再害怕迟暮。真正的美,是不必附丽于色相的。

先生对诸般生活小事一贯不大在意:本真在一心,外此皆虚玩。在五色炫目的世界中,又能有几人可以洒脱超然到如此地步?

虽说“若向幻中寻,相逢徒觌面”,见叶先生的人却无一不为她的美所折服——那种美,是经过岁月酝酿的诗书气质,不是脂粉华衣可以比拟。

这也是“藐姑初识真仙子”吧。

修辞立其诚

先生对自己的作品十分谦逊,经常说:“我的诗没有别的好处,唯有一点,修辞立其诚,是一定会做到的。我的诗一定是我真实的感情、生活和经历,而不是咬文嚼字地铺排一些辞藻。”

“修辞立其诚”是《周易·文言》里的话,是对君子进德修业的要求。先生的文字,无论是学术著作还是诗词随笔,都秉持着这一准则。她常常赞屈原、陶渊明与杜甫是“纯粹的诗人”,就是因为这几人的诗歌完全是他们生命精神的真实呈现。

在先生看来,真正具有感发生命的诗歌,不应该停留在词句漂亮上。她常常举这样一个例子:

晚唐诗人有一句“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对仗工稳,画面美丽;而杜甫的“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看起来丑陋笨拙。可是,我们读过杜甫的《羌村》三首之后就会发现,身经乱离的杜甫用这种朴实真切的笔墨传达出来的感情是何等深沉热烈。

真实的未必是美丽的,然而真实本身就是一种美。

先生自己的作品也是如此,她作诗填词,必定有一个强烈的因由,从来不肯无病呻吟堆砌辞藻。

她的学术论著也完全来源于自己读书思考的经验,是活泼的,有生命的。记得研二那年读她的《迦陵论诗丛稿》,内中有一篇讲述李义山的《嫦娥》,令我一读不忘。

先生讲到自己早年背诵过李义山的《嫦娥》诗,当时不以为意。二十余年后,多历世事的先生偶然记起这首小诗,却蓦然领悟了那种碧海无涯、青天罔极的高举远慕的寂寞。

我看了倏然心动:读诗解诗固当如此,只有把自己的生命经验融入古人的句子当中,诗才不是故纸堆里枯瘠的片语。

在南开读书的时候,我有时会帮先生校对书稿。每次校对完后,我把整理好的书稿拿去给先生过目,先生必要翻着书一一核对我的校记。她有时会赞我做事细致,有时也会指出我某处说得不当。

她的书稿,她的学生,都是她倾心相待的作品。她以最大的真诚尽到了作为学者和师者的本分。

妙音迦陵

迦陵是佛经中的一种神鸟,声音美妙,《楞严经》中说:“迦陵仙音,遍十方界。”先生最初并无以神鸟自比的用意,谁知多年以后,她所致力的事业却和那广布仙音的“迦陵频伽”有着一种奇妙的暗合。

对先生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她一直对古典诗歌吟诵的抢救、保存与传播深为关怀,多年来为此做了无数工作。

我来到南开不久,适逢学校为先生举办三场关于吟诵的讲座。因着对古诗词的热爱,我每场都有去听。其时先生年届九十,仍然思路清晰,风神潇洒,浅吟低唱中流动的诗情,当真令人如沐春风,如饮醇醪。此前从未接触过吟诵的我对此一见倾心,开始多方搜寻有关吟诵的资料,希望能学一学,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后来因缘际会,我得以加入“迦陵课堂”,近身聆听先生的吟诵,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先生有一位雅擅吟诵的学生,本是戏曲爱好者,嗓音敞亮。我在众多的吟诵录音中独爱他的苍凉遒劲,有心模仿,却怎么也吟不出那样悦耳的声音,一度为此苦恼。

后来听先生说道,吟诵是深入探寻诗歌之感发生命的途径,并非以声音优美取胜,更不可用来表演悦人,乃是以自己的声情口吻去贴合诗歌的情意。吟诵之时虽有一定的节奏,但细节处因人而异,并无定法。这正是传统吟诵的精髓所在。我闻之颇有茅塞顿开之感:浅吟低唱之间自得其乐,该当是娱己的,既不求华美动听以悦人耳目;那么高低断续之处自可量力而行,不必苛求与录音丝毫不爽。明白了这一节,我终于能享受到吟诵的“悦己”之妙。

如今年轻一辈,有许多人已经不知道古代的诗词文赋有这样一种非念非唱的读法。许多人听了吟诵的声音,颇以为怪异。先生对此甚为痛心,她觉得吟诵之际对诗歌的理解与感受是其他方式难以代替的,不能眼看着它消失,遂不顾高龄,通过课堂示范、录制音频的方式,力求将这种“不传之绝学”传承下去。

先生讲诗词的习惯,讲解之前一定要把作品先诵读一遍。有一天上课,她已经读了很多诗,声音有些沙哑。讲到辛弃疾的《鹧鸪天·博山寺作》时,元昕师妹(这位师妹年纪虽小,辈分却大,严格算起来,应该是我的小师叔呢)心疼老师,轻轻地提出:“先生,这首词我来读吧。”

先生摇摇头,操着我们熟悉的腔调,抑扬顿挫地背诵起那首词。我看她微微眯着眼睛,背到“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时那陶醉的神情,深刻理解了一件事:对先生来说,读诗是快乐的享受,绝不是痛苦的任务。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先生这种乐在其中的状态深深感染了周围的学生,我们总觉得同样一首诗由她讲出来格外真切动人,她是诗歌最鲜活的注解。

不久前出版的《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每一首都配着先生的诵读和讲解。近日她又开始了新的工作,将内中的每一首诗以吟诵的形式再录制一遍。她说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将几乎已经灭绝的吟诗的声音和其中蕴藏的无尽的感发力量传承下去。

我和“迦陵课堂”的师友们每次听到先生用苍然而饱满的声音吟诵那些熟悉的诗句时,心中都会泛起一种由衷的感动:这位白发的先生、诗词的女儿,正如妙音迦陵一般,以最美的声音将诗歌传遍十方世界。

后记

我写完这篇文章,送去给叶先生审阅。先生笑道:“你写的很有意思,跟别人写的都不一样,可见是有自己的感受和想法的。”然后递给我批改后的文稿,我翻看稿子上她细细的批注,再次感叹先生对待文字的用心。

先生问起我教书的近况,我说:“来您这之前,我才在大学语文课上讲了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先生听了很感兴趣,细问我们学校的语文课本是如何注解这首词的。我拿出学校的大语课本给先生看,先生认真地把目录页复印下来:“我要看看现在大学生的国文课本都有什么篇目。”又笑道:“教了一辈子书,有关教书的东西,我总是特别注意。”

责任编辑/胡仰曦

猜你喜欢

叶先生诗词
诗词里的节日
重金“买专利”暗藏陷阱
诗词书法作品
【诗词篇】
背诗词的烦恼(下)
背诗词的烦恼(上)
叶秀山的哲学追求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
借款担保空白合同签名也担责
孤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