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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痴

2017-09-12黄桂元

福建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老秦

黄桂元

这个春天,汪晓彤翻来覆去想的一件事,就是要不要离开秦子忠。

那个周末晚饭吃得早。秦子忠百无聊赖,举着大号酱油瓶子在汪晓彤跟前晃了晃,说去换一瓶。瓶子确实空了,秦子忠如此勤快,有如破天荒,理由也冠冕堂皇,汪晓彤正在刷碗,没多想,嗯了声。汪晓彤收拾完厨房,解下围裙擦着手,习惯性地看一眼窗外。橙红的夕阳在缓缓坠落,楼前的一树树白海棠正开得烂漫。汪晓彤陪妮妮看了《聪明的一休》,又看罢两集电视剧,再把妮妮哄睡着了,这才意识到秦子忠迟迟未归。小区门口有个副食店,来回不过七八分钟,就是逛一趟郊区的杨柳青,人也该回来了。

汪晓彤枯守着电视发呆,直到屏幕雪花乱舞,终于坐不住了。她披件薄袄,打着手电筒跑下楼。小区夜深人静,副食店更是一片漆黑,连个鬼影都没有。她站在微寒中打了个喷嚏,茫然四顾。车祸?急症发作?走失?醉卧街头?被绑架?汪晓彤越想越无助,回到家,便给住在相邻小区的父亲打了电话。二老年迈多病,汪晓彤是个孝女,懂得报喜不报忧的道理,但此刻顾不得了。汪父裹着一件棉猴摸黑赶来,气喘吁吁上楼,扶着门框,先要杯水服下几粒速效,然后让汪晓彤赶紧去派出所报失。

接待汪晓彤的民警看上去很年轻,一张白嫩的娃娃脸,做派却很沉稳。小民警做着笔录,让汪晓彤慢慢说,别慌。秦子忠,男,39岁,在艺研所工作,个子不高,头发过耳,智力正常,穿一件黑色外套,傍晚6点走失。小民警问她:你们平时夫妻关系怎么样?汪晓彤迟钝一下:怎么说呢,还凑合。小民警说:还凑合?汪晓彤说:好像、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吧。小民警追问:你说的好像、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没有太大问题,还是会有小问题?汪晓彤觉得这个小民警的思路挺有意思,苦笑说:您这么理解,也没什么不对,谁家夫妻过日子都那么顺顺畅畅?男女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恐怕,那只是古时候的一种理想。小民警敲着汪晓彤:我问得多余了?汪晓彤忙说:没有,我觉得,您还是有经验的,您,成家了吗?小民警放下笔,一摆手:好吧,你先回去,我们会努力寻找。汪晓彤小心翼翼地问:依您的经验,一个大男人突然失踪了,最有可能是什么情况?小民警沉吟说:不好讲,实话说,我还没处理过这种事,按说你家秦同志是成年人,有正常思维,再等等吧。

汪晓彤心里踏实些了。回到小区,她灵机一动,拐进黑灯瞎火的车棚,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果然就看出了问题,秦子忠那辆黑色“飞鸽”自行车不见了!可以肯定,他是骑车离开的,这说明他的失踪有可能是一种主动行为。汪晓彤身子一激灵,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个男人不老实。进家门,父亲正斜靠在沙发上打盹儿,看到老人深更半夜地为自己担惊受怕,汪晓彤暗骂秦子忠不是个东西。汪父睁开眼问女儿:报过警了?汪晓彤点点头。她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判断,毕竟秦子忠还在失踪状态。汪父松了口气,裹紧棉猴要赶着回去,说是你妈还在家等消息呢。汪晓彤送父亲下楼,暗夜中,望着老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眼眶湿润了。

半夜,妮妮推醒妈妈,问爸爸去哪儿了。汪晓彤翻过身说:睡觉,睡觉,天亮了,就知道了。

天亮了,汪晓彤正在做早点,就听到房门有人在转动把手,她目光锐利地扭过身,看到了一张晦暗、憔悴的脸,眼泡还有点儿肿。秦子忠晃晃悠悠,一进门就赔礼认错:晓彤,对、对不起,昨天晚上,我一直在跟章波下棋。

汪晓彤冷冷地说:你提着酱油瓶子出去,可不是这么说的!

秦子忠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我怕影响你们睡觉,就没有赶回来。

汪晓彤“呸”了一声:你夜不归宿,敢情还是替我们着想?

秦子忠面色沮丧地说:我真的是去换酱油,可一出小区,想法就变了。

汪晓彤的眼睛瞬间喷出火焰:什么想法变了?你压根就是预谋,就是欺骗!

秦子忠硬邦邦说:下几盘棋,何必大题小做?忽然愣一下,嘴里念叨着烟斗呢,慌慌摸索着上身,还把夹在腋下的皮包打开胡乱翻找。

汪晓彤落下泪,一挥手说:从今天起,抱着你的围棋,走吧,你不走,我走!

秦子忠沒有找到烟斗,满眼失望,打开门,飘飘摇摇离开了。

汪晓彤午后才去上班。

她在办公室拨通了章波电话,一开口就申明,章波同学,我不想听你滔滔不绝,你只回答我,昨晚秦子忠是不是一直在你家下棋?章波说是。汪晓彤问:整整一通宵?章波口吃着说:是、是的。汪晓彤说:奇怪,章波同学说话,一向口若悬河,今天怎么反常了?

章波在电话里笑出声:你想知道什么?我绝对配合。

汪晓彤问:秦子忠是不是把烟斗忘在你家了?

章波说:烟斗?我没看见,回头问问我家那位。

汪晓彤说,我印象中,你爱人一直不欢迎秦子忠?

章波说:老秦这段日子可能下棋不多,实在憋坏了,好不容易找个借口溜出去,这就好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理解万岁吧。

汪晓彤说:你少扯别的,是,还是不是?

章波说:是,有这事。老秦昨晚提着个酱油瓶子找我,我家那位一见他,没给好脸色,摔摔打打的,老秦无动于衷,下棋还一个劲长考,我还劝过他,你出来换酱油,差不多就行了,可他满脑子都是棋,听不进去。你知道,我家那位不是个善茬儿,10点下了逐客令,老秦那盘棋形势占优,偏要下完,我家那位不同意,说,明天要上班,你们熬多晚我不管,别在我家熬,我们就换了个地方。下棋,哪儿还不是一样。

汪晓彤警觉地问:你们去了哪里?

章波发出一声慨叹:晓彤啊,你如果做事不是太认真,就更完美了。

汪晓彤说:你不是说配合我?回答我。

章波只好老实交代:我们去了一家茶舍,大安北路的“芙蓉轩”。

汪晓彤尖声叫道:看来,秦子忠应该去那种场所找他的臭烟斗!

章波啧啧说:那仅仅是一个喝茶的地方,环境品位都不错,你可别想当然。茶舍是一个湘西妹子开的,老秦讲,琴棋书画,女老板样样都懂得一些……章波还在说着,汪晓彤却挂断电话。她认为这个话题再聊下去,只能让她的颜面尽失。endprint

下班后,汪晓彤没再犹豫,带妮妮搬到了父母家。此时,这个男人在她的心里,已经不只是失望,更有说不出的厌恶。

秦子忠晚上回来,发现家里空空荡荡,打开衣柜,汪晓彤和妮妮的换洗衣服也不见了,立即追到老丈人家。汪晓彤把他堵在门外。秦子忠说:你至少得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汪晓彤说: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秦子忠说:看在孩子的分上,咱们不搞家庭冷战,好不好?汪晓彤凛然说:你搞错了,我和你之间不存在冷战,只是新的开始。秦子忠愕然。汪晓彤不再解释,把门砰地关上。

汪晓彤打定主意要离开这座城市。

她在一家文学出版社当编辑,这个职业她曾经很满意,谁想计划赶不上变化,随着市场经济转轨,创收的责任制开始实打实地与编辑挂钩,出版社不再是曾经被她视为高贵的精神圣殿。这一段日子,她每天疲于奔命找寻自费书的来源,感觉无异于逼良为娼,而且,据说出版社改企势在必行,她不得不去考虑自己的出路。这时,一位移民洛杉矶的表兄正好回津,表兄很同情汪晓彤的处境,问她愿不愿意移民过去,他可以帮忙,先出去了,再说下一步,在洛杉矶,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汪晓彤心动了,问出去需要多少费用。表兄让她先掏1500块钱试试看。汪晓彤觉得不多,表兄提醒她,这可是美金,汪晓彤想了想,认为还是值。表兄回美国后,很快给汪晓彤找了个发邀请函的公司,并许诺她过去后,租房、找工作等事宜,他会尽力。

出国需要办因私护照,她找到了章波,章波曾说过他表妹在公安局外管处,专门负责因私护照。这么大的事,老秦居然毫不知情,章波很吃惊,此事非同小可,提出请汪晓彤喝茶。汪晓彤说就去“芙蓉轩”吧,你不是说环境、品位都不错?我倒要见识见识。

转天下午,章波歪戴着一顶贝雷帽,站在“芙蓉轩”门口。风有点儿大。章波远远见到汪晓彤走过来。她穿了一件豆青色风衣,满头秀发被风吹得有些纷乱,脸就埋在这纷乱的飘逸中,透出一些令人怜惜的落寞。章波招招手。走进茶舍,汪晓彤四下打量着说,我和同事来过这里,在外间坐过个把小时,印象最深的是门帘后面那道宽宽的屏风,确切地说,是屏风两侧的对联。她說着伸手指了指。章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对联写着的是“风流不在谈锋健,相对无言味最长”,秀逸的颜体书法,挺醒目,那晚他和老秦只顾下棋,没有注意。汪晓彤说;这副对联很适合某位同学,是不是?章波装作不懂,只说果然挺雅,也怪我们俗人有眼无珠啊。汪晓彤又说,后来她没再来,是听说这里有小姐陪喝陪聊,她的好印象荡然无存。章波咧了咧嘴。

茶舍看上去不大,百十平方米,角落立着一架古筝,墙上挂了几幅古代仕女画,几张古色古香的桌子错落摆开,再往前走,纵深处还有两个小隔断,可以打牌下棋。章波问服务员,老板在吗?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子款款出现,她穿着一件有些新潮意味的紫色旗袍,桃心状领口露出一截丰腴雪白的脖颈,柳眉微挑,前额饱满,双眸透出聪慧,典型的湘女貌相。章波夸赞说,茶舍品位上佳,老板经营有方啊!女子嗔怪说:您这么一称呼老板,我感觉自己真的老了,还是叫我紫纹吧。紫纹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还问了声,秦先生没来?章波凑过去笑嘻嘻耳语道,他上次来,丢了烟斗,再来,就该丢魂儿了。紫纹笑而不答。章波说:泡一壶铁观音,我们去里面小间。

一落座,汪晓彤说了句《沙家浜》的台词:这个女人不寻常。

章波知道汪晓彤有成见,就说:不寻常,也不容易。你知道这个女老板最崇拜谁?汪晓彤说我哪里知道她崇拜谁。章波说:她崇拜沈从文,她的湘西老乡。

汪晓彤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说好了章波,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洛杉矶?

章波说: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我当然好奇。

汪晓彤说:主要是想换一种活法。

章波语重心长地说:依我看,走这一步,一定要慎重。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可以,真要移居那里,你可要想仔细。我在洛杉矶也有几位黑人朋友,他们的处境,我多少了解一些。

汪晓彤问:黑人朋友?非裔吗?

章波说:我说的黑人,是指那种持商务签证滞留不归的“黑户”,“黑”在洛杉矶的人,一般混得都挺惨,你想想,没有合法身份,所有的一切从零开始,日子不是一般的难,无论做多充分的思想准备,都不能说充分。

汪晓彤说:我有个表兄在那里,他会关照我的。

章波低头抿了口茶,目光转向汪晓彤:但愿你是例外。看来木已成舟,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不过,你想过没有,你这么一走了之,老秦怎么办?

汪晓彤反问: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样活下去,我怎么办?汪晓彤本来不想多谈以前的事,毕竟不开心,也不光彩,特别是她不愿意破坏自己在同学中的印象,让大家觉得她汪晓彤是个不通情理的女人,但既然章波主动挑起这个话题,汪晓彤觉得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章波、秦子忠和汪晓彤是1977级大学同窗,毕业后彼此单位挨得很近,两家相隔仅两条街,自然是来往频繁。一段时间,章波成了秦子忠家的常客。为什么是章波来秦子忠家,而不是秦子忠去章波家,这与女主人有关。章波的妻子是曲艺团唱单弦的,常在家里聚众打牌,却容不下围棋,秦子忠最初去过几次章波家,女主人总给脸色看,秦子忠倒是不在乎,章波却觉得没面子。来秦子忠家就没有这个问题,不仅汪晓彤并不讨厌围棋,在章波看来,她还应该感谢围棋。

下围棋比较耗时,下一盘需要一两个小时,秦子忠和章波通常是三局两胜,有时还要五局三胜,这就有扰民之嫌了。章波明白这些,每次来,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愧疚归愧疚,该来还是来。好几次,汪晓彤一看是章波,就说秦子忠不在。章波心里有数,振振有词道:我不信,老秦若不在,我这么故意来,性质不就变了?汪晓彤问他什么意思,章波说:这不是明显的动机不纯,居心不良,乘人之危嘛。汪晓彤“扑哧”乐了,数落章波:你这张嘴皮子,应该上巨额保险才对。她就是逗逗章波,并不想真为难他。这时候秦子忠早就备好棋具、烟茶,章波一进屋,两人眼神一碰,心照不宣,当即摆开架势,状如顶牛般对坐,不知不觉就日头偏西了。什么时候女主人带孩子回过娘家,什么时候买来包子放在桌上又走了,什么时候哄孩子睡下了,双方浑然不觉。久而久之,汪晓彤也有怨言,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迷上围棋就不对了呢?秦子忠说你不懂,仍我行我素,直到汪晓彤发了一次大脾气,才有所收敛。那天,汪晓彤一早去北京出差,当晚回津快八点了,一进家门,只见秦子忠嘴里含着烟斗正和章波下棋,家里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妮妮歪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啃着干面包。她气不打一处来。章波本来棋局占优,见汪晓彤脸色不对,便提出和棋,秦子忠正杀得眼红,虽处劣势,但一向对自己的翻盘术很自信,哪里肯和。章波说算我认输好吧,秦子忠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羞辱,一口拒绝。不许认输,又不准和棋,章波只得胡乱走子,故意把一条大龙往死里走,棋局戛然而终。秦子忠知道章波有意让他,极不情愿,嘴里还嘟嘟囔囔。汪晓彤怒不可遏,一把掀翻棋盘,黑白子哗啦啦滚落一地,四下流窜。秦子忠跳脚喊:结束了,你这是干什么?!章波用力按住秦子忠,说了句让汪晓彤很感动的大实话:老秦,我要是汪晓彤,也会掀棋盘!endprint

章波从此没有再登门,为这事,秦子忠相当失落,抱怨汪晓彤太不给老同学面子。汪晓彤则觉得章波很男人,她告诉秦子忠:你愿意这么空耗生命,我不想奉陪,我是认真说的,要么戒棋,要么离婚,你看着办!

秦子忠消停不久,又出了情况。一段时间,他总说在单位加班,显得煞有介事,时不时还要加班到晚上9、10点才回家。汪晓彤最初只是奇怪,艺研所这种养闲人的地方,都在瞎忙什么?一天下午,她过浮桥去河东办事,返回的路上,看到河边的街心公园煞是热闹,便走过去细瞧。大片树荫下是一条石砖甬道,道边五六副木制棋盘一字排开,许多人聚在那里围观,其中对弈者就有秦子忠。汪晓彤忽然心灰意冷,默默离开。晚上秦子忠回来,先是跌入沙发生闷气,接着没头没脑地爬起来,掏出宝贝烟斗,顾自一下一下抠烟垢。汪晓彤问他怎么了,秦子忠绷着脸不吭声。汪晓彤心想,说谎者怎么反倒气壮如牛了?便说:我下午去河东,在浮桥边见到你了,今后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秦子忠委屈地说:以后不会去了。汪晓彤逼视着他说:鬼才相信!秦子忠顿时满脸悲愤地说:从今以后,那里就彻底清静了,执法人员说那是非法占地经营,硬生生把棋摊取缔了!说完原地转了一圈,仰天长叹:岂有此理,该征收什么费用就征收嘛,天底下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就容不下小小的一盘围棋?!

一壶铁观音喝淡了,时间也不早了。章波起身总结说:其实,这也正是老秦的可爱之处,古人说“人无癖好不可交”,他的棋风与他这个人,如出一辙,拙朴、执拗,又狡黠、难缠。

汪晓彤决绝赴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黑”在洛杉矶的日子,汪晓彤先后干过保姆、衣厂女工、餐馆服务员、中文辅导教师,三年后,终于以嫁给一个长着白肤、蓝睛、黄发、大鼻子的服装设计师而苦尽甘来,结束了噩梦般的日子。绿卡拿到手,她立即返津办理妮妮的出国手续,办得差不多了,她在下榻的喜來登酒店请来章波,一起喝咖啡、聊天。

章波发现,汪晓彤的变化主要在装束和气质上。T恤衫,牛仔裤,剪短了的秀发贴着莹白的脖颈,感觉比三年多前还要年轻。章波告诉汪晓彤,老秦不久前去了海南,汪晓彤说她知道,妮妮和她父亲有过通信,说完淡淡一笑。

说到秦子忠离不开围棋,就好比谈到围棋就离不开秦子忠,或者说,秦子忠和围棋简直就是一码事。

这是一次深入的长谈。汪晓彤品着咖啡,享受着很久不曾谈兴淋漓的快感。秦子忠和章波在大三那年同时接触围棋。一般人下棋,只是多了一项雅好,对于老秦,却是一种宿命,像中了魔,甚至不近人情。章波连连点头,称自己有切肤感受。20世纪90年代初,大学同学毕业十载聚会,不少同学从南方和大西北专程赶来,打算好好热闹一番。人生中能有几个十年?没想到秦子忠居然带来棋具,坐下没多久就缠着章波下棋,章波说好吧,只下一盘。秦子忠含着烟斗,脑袋扎向棋盘,头发垂落下来,眼镜滑到鼻尖儿,那副没心没肝的丑态让汪晓彤感到丢脸,当时不是顾及同学,她真想骂出来。章波却说他能理解老秦。汪晓彤说你当然能理解他,你们是一丘之貉。章波说别讲得那么不堪,并打趣汪晓彤,当年你和秦子忠走入鹊桥,媒介不还是围棋?咱可别过河拆桥啊。

汪晓彤像是被章波揭了短儿,恨恨地说:什么事到你嘴里,味儿就变了!但汪晓彤难以否认,章波说的确是事实。当年汪晓彤在班里担任班委,性情可爱,俊俏出众,是公认的“班花”,她的追求者阵容可观,其中就有章波。最终选择秦子忠,她承认与那次全班大讨论有直接关系。那次讨论由汪晓彤主持,题目是“十年浩劫,这一代人失去了什么”,讨论持续了整整半天,除了秦子忠,基本上都发言过了。汪晓彤暗自归纳了一下,代表性的观点有这样几种:1.经历知青命运的同学,认为他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一代;2.老三届同学则哀叹年华虚掷,他们被荒废了太多的学习知识的宝贵光阴;3.来自军旅的同学认为,我们丢失的是先辈的理想和信念;4.有的女生认为,十年浩劫使人与人之间丧失了真诚和信任,包括爱情。

就要结束时,秦子忠才举手发言,观点与众不同。他认为,十年浩劫,文化断裂,我们失去了老祖宗留下来的琴棋书画,人没有雅兴,没有趣味,没有嗜好,活得像行尸走肉。汪晓彤眼睛一亮,让秦子忠说得再具体些。秦子忠发现汪晓彤的目光满含了期待,顿时满脸通红,他连说带比画讲下去:古人讲琴棋书画,又称雅人四好,最早起源于“三皇五帝”时期,指琴瑟、围棋、书法、绘画,这是四大国宝,也是四种古代艺术性技艺。有同学让他举证,秦子忠吭哧吭哧说:四大国宝可不是我说的,是有文献记载的,比如围棋,可别小瞧了,相传是尧舜发明的,不过,围棋我说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最好,大家都体验一下嘛。

章波插进来说:围棋,古称“弈”,通俗地讲,就是两人你投一子,我投一子,公平竞争,搞一种包围和反包围的智力游戏。围棋不仅是高级技艺,还反映了中原龙山文化时代的一段历史。就说今日的黄淮海平原,过去是大片沼泽,根本没有人烟,公元前2600年开始,移民出现了,有来自大汶口文化的,来自红山文化来的,还有仰韶居民、良渚居民,最初空地很多,大家埋头圈地,彼此没有冲突,就像围棋的开局,双方各抢占大场。随着移民越来越多,空地越来越少,各族群相互接壤,彼此交错,就有了包围与反包围、吞并与反吞并的争斗。围棋的基本原则,就是对鲁西豫东地区一段历史的娱乐性模拟。据此,有的田野考古学家认为,不仅围棋,包括琴棋书画,都起源于“中原龙山文化时代”……

汪晓彤第一次听说围棋还有这么多奥妙,也开始留意率先提出文化断裂、琴棋书画几乎失传的秦子忠,她最终拒绝貌似风流倜傥、口才过人的章波,而选择不起眼的秦子忠,是看重这个男生给她带来的踏实感。按说秦子忠并不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他的脑子没有用于学业,而更多地着迷于围棋布局、定式、手筋、官子,这反而给汪晓彤带来好感。与大多数同学热衷于购买世界名著不同,秦子忠把省吃俭用的钱大都买了棋书、棋刊、棋谱,汪晓彤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可以承担,将来还不是一回事?她还买了价格不菲的吴清源两大卷《黑布局》《白布局》送给秦子忠,一时传为佳话。婚后她很快就有了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幼稚了?她发现,秦子忠娶的其实不是她汪晓彤,而是围棋,意识到这一点,生米已成熟饭。endprint

往事重提,如今的汪晓彤已经超脱了。她问章波:一个人学会了下棋,却被棋瘾扭曲、控制、纠缠,算不算是一种异化?

章波反问:你想说什么?

汪晓彤说:不说他,就说你,怎么也跟着他一起沦陷围棋?

章波哈哈一笑说:你什么时候看出我的棋瘾很大?很少有人知道,我最喜欢的不是围棋,而是历史掌故。可以说,和老秦下棋这件事,我始终是被动的。

汪晓彤摇头说:我可弄不懂你们的事。

章波说:梁实秋讲过,他最不喜欢和一种人下棋,就是那种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棋,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无关痛痒,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让人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老秦绝对不会如此。他看上去蔫巴文弱,一进入棋局,简直就是一介武夫,目空一切,好斗蛮力,一脸凶狠相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招招凶狠,步步杀机。我用心不专,棋感、棋力肯定不如他,赢了算爆冷,输了是常态。我们俩交手数年,老秦尽管胜多负少,一旦输棋,又百般不甘,定要再下战表,报仇雪恨。李笠翁说“弈棋不如观棋”,意思是说,坐观弈棋,如同坐观斗鸡、斗牛,有乐子。可是与老秦对弈,斗棋兼斗嘴,比观棋好玩儿多了。这么多年,我投其所好,成人之美,助人为乐,就是俗话说的逗闷子!与其说我喜欢下棋,不如说,我更享受与老秦弈棋的状态,那真是其乐无穷啊!

汪晓彤恍然大悟,回忆说:你是够坏的!我记得刚毕业时,你们下棋,我观战,有一次,秦子忠把刚落下的棋子又拿回来,你问,这算不算悔棋?搞得秦子忠脸红脖子粗,大声辩解:你又没走,怎么算悔棋?!你故意不依不饶地说:棋一落下,就该立地生根!秦子忠说他的手没离开棋子呀,怎么算生根?你说他真赖皮,他说你输不起,看那架势,我当时不拦着,你们就动手了。你走时我说了句话,你还记得吗?我说以后你们下棋,出手要快,谁慢谁吃亏,你们大笑。现在看来,如果把你们俩下棋比作一出戏,肯定你是导演,秦子忠只是演员。

章波忽然严肃起来,说:也不能这么讲,对老秦不公平。我们对老秦的了解还是太肤浅,这么说吧,围棋差不多就是老秦的半条命。而且我总觉得,这里面,其实是一种基因在起作用。

汪晓彤一脸迷惑:基因?这么高端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章波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那我就给你讲明白,这些事,就连老秦也可能蒙在鼓里。你一定听说过,天津过去有个问津书院吧?对了,是清末的事。它的旧址靠近鼓楼,在老城南门里大街,听说刚刚改成津源中学。100多年前,它在咱们方圆数百里可是名声很大。我的高祖父名叫章嘉彦,小时候,就是问津书院的生童,在光绪三年也就是1877年考中了举人。多年之后,他对我爷爷回忆,书院的环境很特别,前街熙熙攘攘,有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首饰的,烧料货的,台阶上还摆着些碎货摊子,后街则是卖通草花儿的、香草儿的、瓷器家伙的、耍货的,还夹杂有卖酸梅汤的、豆汁的、酸凉粉儿的、羊肉热面的,叫卖声此伏彼起,常有一堆一堆人围着吃喝,看上去市井味儿浓,烟火气呛人,实则闹中取静。我高祖父印象最深的,是挂在主学堂上方的那块巨大匾额,写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主讲者也都是高人,他们讲诸子百家、两汉經学、魏晋玄学、隋唐道学、宋明理学、明清实学,这是治学根基,也讲诗经、楚辞、汉赋、六朝骈文、唐宋诗词、明清小说,这是主业,兼及琴棋书画,拜师求学者历年绵延不绝,人们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里开蒙启智,延续书香,撑起门庭,书院也确实把大批士子送上科第之路,很多进士、举人、拔贡、贡生都出自这里……

汪晓彤耐心听了一会儿,打断章波的话:你讲这些,想说明什么?

章波说:不好意思,下面就进入正题。我想说的这个人,是我高祖父章嘉彦的同窗,一个秦姓生童,全名叫秦风通。请注意,据我考据,这位秦风通应该是秦子忠的高祖父。你想象一下,多有意思,我们章家和秦家100年前就有渊源了,还可以说,我们章家和秦家是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啊。

汪晓彤感到惊诧,也听出些兴趣了,问章波还有什么,赶紧说。

章波两眼熠熠放光道:好戏还在后面,我就不卖关子了。秦家祖籍浙江海宁,秦风通,也就是秦子忠的高祖父,他的父亲叫秦涤非,一直以问津书院为荣,因为在书院先后任主讲的金文谆、叶绍本、李慈铭,都是他的浙江同乡。秦涤非经过半生苦读、心血耗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求一生的诗礼家风、簪缨势派。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在同治六年也就是1867年考中进士,名次第三,排在状元、榜眼、探花之后,俗称“五魁”。那年他42岁,一时秦家门楣生辉,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忙得不亦乐乎,但后来结果并不如愿。只因家里没有门路,最终秦涤非被安排成一个小小知县,上任后又不懂官道规则,未托人情,未送寿礼,被上司找个借口革职拿问,下在监里,戴罪培修。这事深深刺激了秦风通,据我高祖父章嘉彦对后人回忆,秦风通看上去是个呆头呆脑的孩子,其实极聪明,有过目不忘的天资。秦风通一直为父亲的命运鸣不平,认定走科第老路,他的下场不会好。一个机会,他接触了围棋,开始变得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别的生童忙着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他却暗自翻棋谱,背定式,欲罢不能,学业荒疏,被山长发现后,打过手板,也罚过站,都不管用,实在不可救药了,只得被退学,此后无所事事,一生游走江湖。秦风通的一些后人,不乏天资聪明者,但凡接触过围棋,皆走火入魔,越陷越深,休想脱身,这几乎成了秦家一种走不出的怪圈。这怪圈的根子,与后天环境无关,很可能受某种遗传基因的控制。

汪晓彤大为惊恐,求助般地对章波说:这个怪圈,会不会找上我家妮妮?

章波断然摇头:不会的,遗传基因是有自身规律的,往往传男不传女,况且,要是找到妮妮,早就找了。

汪晓彤湿淋淋地爬出自家游泳池的时候,正是洛杉矶某日的黄昏时分。她肚子隐约有了饥饿感,却不打算进食。成为职业主妇以后,她身上的赘肉逐年增多,体态难言优雅,她必须严加控制。事实上,她已经开始有计划地健身和节食了,也越来越留意一些与养生有关的知识资讯。

这天像往日一样,她换上了睡衣,在空旷的客厅里做着活动,踢腿,甩臂,下腰,蹲身,动作熟练自如。然后她握着遥控器,站在102寸激光电视前搜索节目。一个个频道次第闪过。她的目光停在一个中文频道,蓦地惊呆。那是一个大陆卫视节目的讲座场面。主讲席上,坐着一位年约六旬的先生,镜片里的目光儒雅慈和,稀疏而灰白的头发束在脑后,俨然仙风道骨。主持人请他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养生秘诀,先生双目微闭,随即睁开,声调抑扬顿挫,说出八个字:何以解忧?唯有弈秋!

这时候,屏幕下方打出了一行工整汉字:琴棋书画养生大师秦子忠。

她僵住,双手抓住遥控器,久久没有回过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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