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逃犯

◎罗尔豪

责任编辑/董晓晓

翻过山冈，那座探入河里的建筑物就在眼前。长青探身看了看，水泥房和往常一样平静，老秦应当没走，也许在弄饭呢。想到这里，长青看了看自己空着的双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天已有些热，太阳悬在头顶，毫无遮拦地把光芒投向大地，很多植物不堪忍受似的垂下了头。应该是五月了，身后的树林里散发出浓重的热气。长青在地边躺下来，可肚子饿得呱呱叫，他不想过去，可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有些痛恨那个陌生的“侵入者”，如果没有他，自己就可以在房子里安生地睡一觉了。

长青是三天前来到这里的，那时他又怕又累又饿，只想找个地方歇一会，他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山里走，就看到了这个探入水里的水泥房子。这个房子对长青来说并不陌生，以前经常来这里玩，那时好像还有人的，房间里摆放着一些仪器，有一条小船，就泊在房子下。看管的是个老头，每天把一些东西丢进水里，然后记录一些数据，有时也驾着小船，往河里去，回来时总带几串小鱼。他的小船后面总跟着几只鸬鹚，它们似乎看中了他船上的小鱼。长青对这一点印象很深。后来，也不知是那一年，这房子就荒芜了，没有人了，开始房子还有门，还有锁，后来锁也没了，门也没了，里面满是水鸟的粪便，甚至还有人的，长青便感到有些失落，仿佛是自己的东西丢掉了。又累又饿的长青看到了这个房子，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进去了，甚至都没有看到水泥地上干干净净，靠墙的地方有一床破败的棉被。就躺在上面睡着了。

长青是被人推醒的，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推他的人。那人的头发和胡子几乎遮住脸，衣服脏得就像刚跟从灰堆里拎起来似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味。此刻那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一骨碌坐起来，弓起身子，做出逃跑的姿势。那人不再看他，去摆弄地上的食物，两个馒头，一碗泡面。长青的肚子更饿了，肚子里发出难听的咕噜声。那人又看他一眼，说，吃点吧。长青不再谦虚，抓起地上的馒头，死命吃起来。地上的食物，很快被他一扫而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觉得该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最终也没说出来。

他们在一起住了三天，陌生人管他的吃喝，但提出一个要求，每天要去一趟镇上，除了买吃的，还要买些报纸杂志等。他不知道陌生人是干什么的，乞丐吗，似乎不像，那又是干什么的，在这个连鬼都不愿来的地方，陌生人住在这里干什么，他想不通。但他知道了他叫老秦。

他还是站在了门口，就跟做了错事的学生一样。老秦看了看他空着的双手，问，东西呢？他说，没买到。老秦奇怪地看着他，说，钱丢了？他摇头。那是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事实告诉他，去镇上买东西应该不算是件什么事，但对他来说就有些过于艰巨了。他说，我看见追我的那些人了，他们就在镇上等着我。是老师吗？老秦问。他摇摇头，说，我以前跟你说的是假的，我不是逃学，我把人打了，是村长，用砖头拍在头上的，这些天那些人一直在找我。老秦停下手中摆弄的东西，手在他头上摸了把，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想哭。

今年的水大，水几乎要涨到窗台下面了，一条半淹在水里的水泥通道连接着房子，但通道多半已经损坏，护拦也早已没有了，只能靠着露出水面的几个水泥桩子踩水进到房子，使房子看上去就像杵在河里的一个孤岛。岛的周边被芦苇包裹着，那些芦苇一路绵延，覆盖了大半个河汊。成群的斑嘴鸭，绿翅鸭，鸬鹚和红嘴鸥在水面飞来飞去，晚上就栖居在房子上，就像是一片云，把房子给遮蔽了。

晚上，他们躺在水泥地上，看着窗外的繁星，听着水鸟的呢喃，嗅着河面上飘过来的淡淡的水腥味。河面不时传出鱼儿翻水的声音，几只归宿的夜鸟从水面掠过，弄出轻微的水响。长青说，我那天因为肚子疼，就提前从学校回了家，开了门，看见村长正趴在妈妈身上。村长的涎水流得老长，扭曲的脸就像一个怪物。那王八蛋看见我，从妈妈身上下来，看着我笑。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只是哭。我推开妈妈，一个人出了门，奇怪的是肚子也不疼了，我在村里闲转，就看到村长跟吃饱了的猪一样靠在桑树上打盹。桑葚结得很密，不知怎的我就想到每年桑葚成熟的季节，没来得及被采摘的桑葚落在地上，脚一踩，就像流淌的鲜血，那些血充斥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我拿起一块板砖，走到村长后面，村长还在熟睡，我毫不犹豫把板砖砸在他的头上，我听到一声钝响，就像西瓜裂开的声音，村长躺倒了，那些如捏碎的桑葚一样乌红的液体流出来。我急忙跑开了。中间我偷回了趟家，却差点被他们捉住，我就再也不敢回去了。老秦说，你把人给打死了？长青说，我也不知道。

长青说着就睡着了，老秦在孩子脸上摸一把，摸到一把的泪。他把被子往长青的身上拉了拉，寒气已经降下来了，小小的被子盖不住两个人，他只能让自己的半个身子露外面。

早上，长青醒了，身边没有人。他起身，听到下面传来叮当的声响。伸出窗子往下看，老秦正在那只破船上忙碌。长年的日晒雨淋，船帮已经烂掉了，好在船底长年吃在水里，还完好无损。老秦把船拉上来，把朽掉的船帮拆掉，对他说，我们以后只能靠它了，老秦说着向四周看了一眼，除了水就是山，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我们需要几快木板，附近的村子不知有没有。长青说，应该有，很多人家修房子，原来的门拆下来不用，不知道能不能讨来。老秦说，不是讨，你白天去转转看，他们放在哪，晚上咱们去弄了来。长青狐疑地看着老秦。老秦说，你怕被人看见，我也怕被人看见。

一只鸬鹚在水边游动，几次想飞起来，但扇动几下翅膀，又跌落水里。老秦说，那只鸟应该是受伤了。他走过去，鸬鹚只是看着它，小小的眼睛转动几下，嘴里发出呱呱的叫声。老秦把鸬鹚抱到岸边，查看它的伤势，它的一只翅膀断了，无力地耷拉着。老秦说，它叫什么？长青说，鱼鹰，以前我们这里人都养过，用来抓鱼的，爸爸也养过两只。老秦说，那你父亲呢？长青低了头，很久才说，五年前出门就一直没回来，也没有音信。老秦在长青的头上摸一把，说，他挣足了钱就会回来的。

他们把鸬鹚带回房子里，老秦找来了消炎药，涂到鸟的伤口处，想了想，又找来两个小木板，把受伤的翅膀夹住，用绳子捆紧。做完了，又弄来几块馒头，鸬鹚不吃。长青说，鱼鹰是吃鱼虾的，别的东西它们不吃。老秦说，那你去给它弄几条小鱼。长青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中午水泥房里有些热，他们就顺着梯子下到房子下面突出的横梁上，脚在水中浸着，搅起一团浪花，感觉清爽了很多。老秦突然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长青摇摇头。我是一个逃犯，老秦看着长青说。长青没有什么反应。你不害怕吗？长青说，我有什么害怕的，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老秦弯下身子，把水淋在脸上，说，那倒也是，你知道我犯了什么法吗？长青摇头。我贪污了很多钱，被发现了，警察要抓我，我就跑了。长青说，你早就知道这里有个水泥房子吗？老秦笑了，晕跑瞎撞遇上的，我的家离这里很远，隔了几千里的，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感觉不牢靠，到了这里，看到这个水泥房子，我就决定不再跑了，我要好好歇歇，直到被抓住为止。

风吹过来，河面皱起了眉头。红嘴鸥在水面盘旋，然后一头栽下去，再露出头时，嘴巴上衔了一条鱼。还有一些水鸟，踩着水面飞跑，身后溅起一朵朵浪花。太阳很好，能看见水底摇曳的水草，几只蚂虾在水草间钻来钻去。

你有什么打算？老秦问。长青摇头。那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长青把身子趔了趔，这个细小的动作被老秦看出来了，老秦说，你看不起我，看不起一个贪污犯。长青说，不是的。老秦说，看不起也不行，你现在的境遇和我差不多，我们得考虑以后的生活。老秦说着看了看河面，我们都不能出去，买不到食物，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我有一个打算，我们可以造一条小船，逮点鱼虾，守着这个河面应该是饿不死的。我们还应该把房子修理一下，安个门，像个家的样子，你说是不是。长青没有说话。你在想什么？长青突然哭了，我想妈，不知道这些天她过得怎么样！

中午，长青正在水边用一个篓子捞小鱼小虾，看见老秦夹着一床被子和席子走过来。那被子显得过于阔大，几乎把瘦小的老秦覆盖了，看上去就像一个移动的蘑菇。老秦丢下被子，说，晚上我们可以不受冷了，水泥地面把人的脊背都要凉透了，今晚就可以铺一床被子，那该多好啊，老秦说着搓着双手，似乎被即将到来的幸福给陶醉了。长青问在哪弄到的被子。老秦说，我今天走远了些，都到一个村子附近了，我看见路边丢了这些被子，看看四周没人，就拿了来，我还拿了其它的东西呢。说着老秦从怀里掏出来几双鞋子，白色的。长青有些恶心地退了一步，说，那都是死人的东西。老秦说我知道，我就是听见鞭炮声才往那边去的，什么死人的东西，只要铺在身下暖和就好。

让我看看你捞了多少东西了，老秦说着去看长青边上放的铁皮桶，里面只有十几只小鱼虾。老秦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高兴起来，说，今天上午我们有鱼汤喝了。长青说，如果有个钓鱼钩，他就会钓很多鱼的。老秦说，我们的船很快就造好了，那时我们就不愁没有鱼吃了。老秦说着就下到水边，去摆弄他的小船。现在小船已基本成型，新安上去的船帮看上去有些参差不齐，但已经不影响下水。他们已经拥有了一个大的鱼网，是以前的捕鱼人留下的，他把它捞上来，把破的地方补起来，这样他们就不用担心没鱼吃了。

长青还在用篓子捞鱼，他的两条腿踩在水里，目光专注地盯着水下，随时准备把篓子投下去。老秦说，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你总不能跟我一样在这里住下去。长青说，等我把村长杀了，我也到外面流浪去。老秦的身子紧了紧，说，你已经干一件傻事，不能再干傻事了。长青有些生气，停了手头的活，说，我那叫傻事吗，村长欺负我妈，我不该打他吗？老秦说，你该跟警察说，让警察抓他。长青说，你咋不去找警察呢。老秦呼了口气，说，小娃子火气还不小呢。长青又说，警察才不管这样的事呢！村长的儿子就在镇上当警察，还是所长。

长青把捞上来的鱼刮掉鱼鳞，割开鱼肚，掏出内脏，把鱼脬取出来，捏在手里玩，鱼脬被捏破发出噼啪的声响。老秦说，你还是不能那样干，你会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毁了的。长青说，我不管，我就是要杀了那个混蛋，实话跟你说，我已经准备了一把刀子，他说着在身上摸了一阵，然后拿出一把小刀，有六寸长，刀刃散发出幽幽的寒光。老秦看了刀子一眼，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能那样做，等你后悔就来不及了，就像我一样。长青撇了撇嘴，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要报仇。老秦笑了，说，你还是看不起我。长青的脸红了，低着头，抚弄手中的小刀。老秦说，你可以看不起我，但后悔都是一样的，你做了这事就回不了头了，就跟我现在一样。长青把刀子收起来，说，你弄很多钱吗！很多，老秦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还有很多钱，存在银行里，但又有什么用呢，就跟纸差不多。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可有什么办法，已经回不了头了。长青没有再说话，他把手里的鱼丢在地上，把小刀在上面插，一下一下的透着狠劲，又用脚踩在上面，鱼很快变成了肉酱。老秦摇了摇头。

晚上，睡不着觉，他们索性爬起来，坐在地上说话。五月清凉的夜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丝丝水气，温润地滑过面颊。河面明晃晃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掉落在水里了。月光下的水泥房子，被水鸟占据了，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吸引着成千上万的鸟儿，有的已经安然入梦，有的还在上下飞舞，叽喳叫着。

老秦说，你看它像个什么？

长青摇摇头。

多像一个鸟巢，不，应该是一个鸟岛。

夜深了，凉意弥漫上来，老秦把一个破单子披在孩子身上，说，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就好了。长青没有说话。老秦说，你今年几岁了？长青说，十一岁。应该上初中了吧。长青说，上初一。还是年轻好，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像我这样，后悔都来不及了，有些事只有身处绝境才会明白。长青说，我就不会后悔。老秦说，那是因为你年轻。我当初做这些事也没有想过后悔，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说着走过去，把箱子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沓沓钞票，就像黑暗中的一团火，阴暗的房间瞬时明亮起来。你是不是很喜欢它们，老秦说。长青看着那些钞票，闭了下眼，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钞票。老秦说，可又怎么样呢，它连一根蜡烛都换不来。你喜欢吗，你喜欢这些都归你了。老秦说着重新把箱子盖上，但没有锁。

风似乎大起来，芦苇荡发出哗哗的声响，夜已经很深了，老秦跟他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如何从一个小科员干到处长，开始如何只想做一个老实人，接受第一笔贿赂时的忐忑，到最后的再也无法收手，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就像水面颤动的波纹。他的眉头皱起来，手捂着肚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唏嘘声。长青说，你是不是又肚子疼了？老秦点点头。长青熟练地从地上的一个小瓶子里倒出几粒药，连同一杯水递给老秦，老秦一口吞下，歇了一会，似乎感觉好了些。

太阳快要落山时，老秦回来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一只手上拿着一根棍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外壳破了的暖水瓶，有些不伦不类。

老秦在石头上坐下来，说，我见到你妈妈了。长青急忙说，她怎么样？还好。老秦说，我在你家，就是村边大槐树的那家，是不是，你妈妈在院子里打油菜，我站了很长时间，她才注意到我。她以为我是要饭的，就给了我几个熟鸡蛋，还给了我几元钱。老秦说着把钱掏出来，你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气色还不错，只是有些憔悴，你没什么好担心的。长青说，我要回去看妈妈。老秦说，你暂时还不能回去，村长家的人还在找你，他们在镇上都设了卡，晚上还派人监视你家，他们就想趁你回家抓住你，他们会往死里打你的，还是躲过这个风头再说。长青说，他们找不到我，就会去找妈的事，那个王八蛋村长，我一定要杀了他。老秦说，你不要乱来，杀人是要偿命的。

老秦说着脱下草帽，看着手里的暖水瓶说，看我带回来了什么，从今天开始，我们有开水喝了。接着，老秦说起暖水瓶的来历，一个老太太要把旧了的暖水瓶扔掉，他就跟在后面，等老太太离开，就把暖水瓶捡回来了，里面还有热水，一看就是保温的。出去跑跑总会有收获的，可惜我们不能经常出去跑。

小船已经造好了，为了抹掉人居住的痕迹，他们把船藏在芦苇里。今天，他们决定开始小船的处女航，鱼网也带上了，还有那只鸬鹚，它的伤已经好了，也习惯了与人相处，它喜欢站在老秦的肩膀上，脖子一伸一伸的，发出呱呱的叫声。他们坐进船里，船身有些仄歪，应该是两体不太对称的缘故，但还不至于倾翻。老秦不会划船，任务就落在长青身上。他们把船划到水中间，把鱼网撒上，然后把船隐进芦苇里，等待黄昏的到来。

第一次起网，没有鱼虾翻腾的景象出现，只网到几条半斤重的鱼。长青说，网鱼一般都在河汊处，没有人在河中间捕鱼的。老秦抓着一条鱼，鱼肚已经破开了，在水里清洗干净，然后用一把小刀，在鱼身上切下一块，放进嘴里，用力咀嚼，连声说，真不错，你也来一口吧，说着把生鱼片递给长青。长青恶心地扭过脸。老秦把手缩回来，边吃边说，那下次就听你的，看在什么地方下网合适，说着话，一条鱼很快就剩下一个骨架。

晚上，他们吃到一顿丰盛的炖鱼汤，老秦舔着嘴唇说，这是我喝到的最好的鱼汤了，如果再有面条下到锅里，那就更好了。长青说，那我明天去镇上，给你弄点面条。老秦急忙说，那可不行，让人家发现你就糟了，我也会跟着遭殃的，我可不想因为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睡觉时，长青突然叫了一声。怎么了？老秦坐起来。我的刀子不见了。刀子不见了，老秦重复了一句，你是不是弄丢了，下河时掉进水里了。不会的，我一直把刀子压在枕头底下，长青看着老秦。你看着我弄球，老秦说，你总不会怀疑我拿了你的刀子，我要你的刀子干什么，我又不去杀人。长青还是盯着老秦看，老秦说，你这娃娃，真是不懂一点事理，那又不是钱，我要它干什么。长青说，你以为我会要你的臭钱，我才不稀罕你的臭钱呢！

长青两天没有和老秦说话。老秦去跟他说，长青把脸扭到一边。晚上睡觉也给老秦一个脊梁，老秦说，丢了就丢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长青还是不说话，老秦又说，我的小儿子应该和你一般大了，他一生气就跟你一样，给我一个脊梁，可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他了，想想这心都疼呢。长青没有接话。老秦叹口气，睡了。

这天，他们正在各忙各的事，看见几辆车顺着山冈开下来，车后尘土飞扬。他们急忙上了小船，把船驶进芦苇荡里，然后看着那群人。

从车上下来的人并没有进他们的水泥房子，他们沿着河边走，最后在一个洄水湾停下来，从车上取下鱼竿和遮阳伞。原来是一群钓鱼的，他们长嘘一口气。但他们很快又担心起来，这些人会不会一钓就是一整天，那样他们就不得不在芦苇荡里躲一天。他们忧心忡忡地相互看一眼，几天前的不快也消失了。

整整一天，他们就待在小船上，动也不敢动。六月的太阳直直地照在他们身上，芦苇荡里又热又闷，使人喘不过气来。他们不得不把衣服脱下来，精赤条条的，把衣服弄湿了，披在身上。开始还小声说几句话，可后来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大嘴巴只是用来喘气，就跟偶尔探出头的鱼儿一样。长青会偷偷溜进水里，把身子浮在水面上，这样看上去好受了很多。老秦几次想下去，可最终还是放弃了。

黄昏时，那群人终于走了，他们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扭扭歪歪从船上往下爬，差一点就要跪在地上。

等到能活动时，老秦开始收地上的垃圾，用一个袋子装起来，埋在地上。边上，长青躺在地上，小狗似的伸缩着四肢，手上抓着一把野苋菜，牛一样的咀嚼着。老秦一边收拾，一边担心地说，那些人还会不会来呢！

老秦愁眉苦脸，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那些人不再来呢。他整整想了一个星期，才对长青说，我们要去弄些死猪死狗，甚至小孩的胎衣，死人的东西等，长青不解地看着他。他也不解释。等这些东西弄的差不多时，他把这些搜集来的死腥烂臭的东西布放在那些人曾经待过的地方，或者是那些人可能待的地方。果然，半个月后，那些人又来了，可他们在水边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就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钻在小房子里，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水泥房边再次清净起来，生活又恢复了原样。他们坐在小屋子里喝鱼汤，主食是几个硬得能砸死人的窝头，那还是长青跑了很远从一家人那里弄到的。你应该有些钱，老秦说，他起身把那个箱子打开，从里面抽出两叠钱，放在长青身边，说，如果能出去，就可以买些东西回来。长青看了一眼，摇下头。老秦说，说不定附近有卖东西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采买些东西，日子就会好过了。长青想了想说，你不是担心人家发觉吗？老秦说，过一天是一天吧。但长青仍然没要那两叠钱，他摸了摸口袋，说，我还有几十元钱，我不能用你的钱。老秦有些失落，说，你大概是嫌我的钱脏吧。长青摇了摇头。

老秦找了几个囫囵塑料袋，套在一起，放进水里，一天后取出来，里面放的纸还是干燥的，老秦放心了，他把箱子里的钱取出来，放进塑料袋里，又裹了几层，最外面用的是装肥料的袋子，扎紧了，用一根铁丝系着，缓缓放进水里，铁丝就拴在没入水里的水泥柱上。他做这些时，长青就在边上看着，老秦说，如果让来人看到我们有这么多钱就糟了，还是藏起来好。长青把目光投向河面，几只鸬鹚正在水上飞翔，突然就扎进水里，飞起来时嘴里已经衔了一条鱼。

两天后的晚上，老秦睡一觉醒来，摸摸身边是空的，他出了屋子，四下查看，没有长青的身影。他回到小屋，在一堆杂物下面摸了摸，小刀还在。他又下到下面，提了提装钱的袋子。重新回到屋子里，他开始担心这个倔强的孩子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长青回来了，一身的泥巴，胳膊上满是枝条剌过的印痕，有些地方还在流血。老秦说，你找到人了？长青点下头，说，可惜我手里没有刀子，说着剜了老秦一眼。老秦说，那你身上、胳膊上的这些伤是怎么来的。长青抹了下嘴巴，说，我被发现了，钻了刺梅林。老秦说，没有人看见你往这边来吧。长青说，没有。老秦显得有些不高兴，说，迟早你会把我的行踪给暴露了，当初我真不该容留你。

长青被老秦囚禁起来了。按老秦的说法，这个喜欢惹事的孩子终究有一天会坏了他的事，他可能会说出他们的行踪，也可能向警察报告他的事。把你关起来我就放心了，老秦关上门说。

晚上睡觉时，老秦会把门锁死，再用一根绳子把长青的手和自己的手绑在一起。如果长青有什么活动，老秦就醒了。长青开始不愿意受这种束缚，但他的年纪和力气还不足以和老秦抗衡。他边绑边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逃犯。长青扭着身子说，我不会说出你的。想了想又说，我也不会要你的钱。老秦说，谁知道呢，还是把你绑起来我放心些。长青就骂老秦，说，你个死贪污犯，快点把我放了，不然我明天就去举报你。老秦笑眯眯地说，那我更应该把你囚禁起来了。长青又骂着说，你还是一个骗子，上次你回来跟我说我妈好好的，可我回去，看她一脸的伤，是村长的婆娘打的。老秦说，你知道了更会嚷着报仇了。长青说，我就是要报仇，我就要杀了他，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老秦叹口气，没有再说话。

白天，他们仍然一起去河中网鱼，经过多天的实践，他们捕鱼的技术已获得很大长进，那只鸬鹚也开始帮他们的忙，每次都是满载而归。面对这些鱼，他们也犯起惆怅，吃不完，有限的腌一点，其它的只好暂时在水边挖个小坑，把鱼放进去，半个月过去，水坑里的鱼几乎要满了，他们只好停止捕捞，慢慢消化这些鱼。

这天，老秦身体不舒服，长青说要去把水坑弄大一点，这样可以装更多的鱼，即使冬天到来他们也不用担心没鱼吃了。老秦觉得长青的想法有些好笑，也有些让人感到凄凉。老秦起来后，想去看看长青把坑弄得咋样了。可找遍河边也没见到长青的影子。老秦的心咯噔一下，知道这孩子又借故跑了。

这次出去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还有上次的好运气，老秦整晚上睡不着觉，也许他这次出去不是为了杀人，只是去见他的妈妈，他想妈妈了，他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谁不想自己的妈妈呢，老秦想到这里眼睛有些湿，他擦了把脸，头朝一个方向望过去，很长时间，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也不知望到了什么，望得泪流满面。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就在老秦都要彻底失望时，看见长青的身影出现在小山冈上，他有些欣喜地抽了抽鼻子，等着那个身影的靠近。长青浑身是土地站在老秦面前，面色发黄，看上去这几天他过得很不好。老秦弄了些吃的，长青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躺在地上睡觉，第二天才醒过来，站在水泥栏杆边发呆。

老秦正在拾掇门，看上去他要把门弄得更牢固一点，他用不知从哪弄来的木条把缝隙补起来，用脚踹了踹，还行。忙的间隙，他偷眼看长青，长青的神情有些木木的，偶尔会回过头看他一眼，但目光很快就游走了，老秦无法弄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沉默了两天，长青还是说话了，他把那几天的情况说给老秦听，大致是蹲守了三天，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经过上次的袭扰，村长的警惕性更高了，他不知从那弄来一条大狼狗，见人就咬。更主要的是，长青叹了口气，我在村上、镇上看见很多警察，我也弄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警察。老秦身子直了下，说，警察到处都有的。长青说，镇上的警察我都见过，而这些警察我从没有见过，他们是来抓我的吗？

老秦有些烦躁，在地上转了几圈，看着长青说，你不能再出去乱跑了。长青说，可我还没有杀掉那个混蛋呢。老秦说，你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发现的。长青说，我不管，我就是要杀了那个混蛋。老秦说，你这孩子咋这么拧呢！

第二天，长青睡醒了想出去，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从门上的缝隙里露出老秦的一双眼睛，老秦说，你就安生待在屋子里。长青拍着门，说，放我出去！老秦的眼睛眯了眯，说，你出去会惹祸的，会把我们都弄进去的。长青大声说，你不放我我就喊了。老秦说，这里又没有人，你喊给谁听。说着老秦的脚步声远去了，然后听到水的哗啦声，他应该是去捕鱼了。

长青待在屋子里，他拉了了门，门虽然破旧，拾掇后也足够的结实，以他的力气是无法打开的。他看了看窗户，太小，根本钻不出去。长青有些郁闷，他想着该如何逃出去，想得脑仁疼，然后就困了。睡醒后吃了点老秦留下的东西，接着再睡，直到老秦回来。

老秦回来了，他听到开锁的声音，长青站在门后，他的手放在背后，手上拿着一块砖头。老秦说，看看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什么。老秦摇晃着手里的兔子，兴奋地说，我们今天可以吃到兔子肉了。他看着空空的屋子，有些奇怪，然后就看到门后的长青，说，你站在门后干什么？长青有些泄气，说，没什么，我以为是警察来了，说着顺势坐在地上，砖头压在屁股底下。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就找到我们的，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谁会想到我们在这孤岛上啊。长青的嘴巴嘟哝了一下，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吃过半生不熟的兔子肉，两人说了会话，老秦把绳子扔到长青面前，长青勉强在一条胳膊上拴了一道，老秦把另一头系在自己胳膊上，又把门反锁好，说，该睡觉了，晃悠了一天，真的很累了。长青睡不着觉，翻过来翻过去地贴烧饼。老秦说，还在想着杀人的事。长青闷声闷气地哼一声。老秦说，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把他杀了，你以后怎么办，杀人要偿命的，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即使你岁数小不偿命，叛你个无期徒刑，你这一辈子就只能在牢狱里度过了，划不来的。长青说，我不管，他害我妈，还打我妈，我就是要杀了他，不杀了他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老秦说，你这娃，咋跟你就是说不清呢，听我的话没有错。长青翻了个身，给老秦一个脊梁。老秦说，年轻人意气用事，有些事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长青那边传来呼噜声，老秦叹口气，说，咋就转不过这个弯呢！

鸬鹚落在老秦的肩膀上，伸着脖子，扇动着翅膀。老秦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把剪子，他对着水剪头发，剪子很钝，几乎是连剪带拽，总算把头发弄好了，顺便把胡子也剪了。这样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长青站在水边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上划过，钻进齐腰深的芦苇里。芦苇密密麻麻如绿色的水浪直涌到岸边，和山边的杂木打得不可开交。水泥房子上，布满了鸟巢，多数的水鸟出去劳作了，留下来的都是些刚出生的小鸟，它们在鸟巢边探头探脑，一不小心就掉落下来。长青捡了一只出生不久的红嘴鸥给老秦看，老秦说，放回去吧，怪可怜的。长青就站在老秦的肩膀上，把小鸟放回鸟巢。

老秦去划船，身子却扑倒在船上。老秦病倒了，这次老秦似乎病得不轻，他的额头上冒着冷汗，身子筛糠似的发抖。长青帮他把药吃下去，可还是不管用。他熬了一点鱼汤，可老秦喝了一口就吐了。老秦说了句，该来的还是来了。长青不明白老秦的话，看着他。老秦却说，你这一辈子有后悔的事吗，长青疑惑地看着老秦，摇摇头。没有，那就好，有些事是不能意气用事的，你这么年轻，所以不能乱干。记住我说的话了吗。长青胡乱点了点头。

老秦在铺上一躺就是一个星期，可看上去没有一点好的迹象，吃不进去东西，还老是呕吐，身体越来越虚弱。长青要带他去看医生，可被老秦拒绝了。他要长青把铺子挪到门口一点，这样就可以看到外面，成群的鸟在门口走来走去，他们一点也不怕人，偶尔还会把头伸进来看看。长青用网网到两只，要给老秦补补身子，可被老秦制止了，他把两只鸟放了，看着它们在天上飞翔，舒了口气。

精神稍微好一点，老秦说，我恐怕照料不了你了，你咋不走呢。长青说，你生着病，我咋走呢，等你病好了我就走。老秦的脸色暗淡下去，但他还是说，去哪里？长青说，杀了那混蛋，孩子的脸上再次笼罩一层杀气。老秦说，你还没有忘记杀人的事。老秦叹口气，突然说，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到这里吗？长青的嘴唇动了动。我得的是癌症，本来我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了，想着即使坐几年牢出来还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可这时我发现我得了癌症，而且是后期，没有多少天活头了，我就改变了主意，我不想最后这些天在牢狱里度过，或者在医院里，在警察的监视下度过，我要最后自由地生活几天，我就跑出来了，这些天的日子真的过得很快活啊，尤其是遇到你后，几乎把我一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活着多好啊！

第二天，老秦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身边跟着两个人，是警察。长青疑惑地看着他们，老秦像往常一样去抚摩他的头，但被他避开了。老秦虚弱地笑了笑，铅灰一样的脸上浮起了笑容，然后萎下身子，像件破衣服一样萎顿在地上。

那只鸬鹚飞了回来，落在老秦的肩上。更多的鸟在空中飞翔，它们唧唧喳喳的叫声像是掌鸣，也仿佛是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