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信物
2017-09-12郑玉晶
郑玉晶
一
那一块碑,是遥远的北宋遗留给这个村庄的信物。
太多的信物,如晨星霜叶,轻易间或已凋落,唯有石头,最抗得住时光销蚀。见过一座老房的窗棂上,刻着一句诗:石不能言最可人。那些埋在幽黑古墓里,刻在陡峭的崖壁头,没在古道荒草丛里的石头,都曾在不能言中给了许多谁也不能给的话语。
一块方不成矩,大概两尺见方的花岗岩石,高嵌在桥最正中的墩上,简朴平和,透着丝缕北宋平民气息。“弟子江稹舍钱一拾三贯又谷三十四石现结石墩一造为考妣二亲承此良因又为合家男女及自身各乞保平安元祐五年庚午九月谨题”。这石头,没有青埂峰那块顽石的造化,到得富贵温柔乡中走一遭,因为一个名叫江稹的人一点凡尘难免的祈愿,在这僻远的南方山间,坐定般守着设定的位置,也守着近千年的时光流转。石头上的白色石花,像高古青铜器的红斑绿锈,一星一点都是廊桥两端村庄悠远绵长的故事。
二
在隐匿的时光深处,村庄的那些人和事,远远隐退成一种底色。有些底色会渐渐模糊,直至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它们随着龙江的溪水,一往直前,义无反顾地不再回头。有些底色,却在岁月洗刷中渐渐明晰。譬如这座木拱廊桥——万安桥(长桥),就横跨在一条宽达百米的名叫龙江的溪流上。
这桥,本只是一座平常的厝桥。在仅能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征程的时代,行走在闽浙山区的山林间、村道口,跨澗过溪、乘凉避雨、打尖歇脚,总能在峰回路转中就与它们相遇。
不知什么时候,万安桥边立起一块机器打磨得平平整整的石碑,上面是电脑字体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些以为要把手艺带进坟墓的老艺人,又被请了出来,他们翻箱倒柜,总算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蒙尘已久的斧子、凿子、墨斗、曲尺……当然还有那根测桥面水平的小竹槽。他们认为桥建得平才好走路,人心端得平才好度人,建桥修路是为自己积德,怎能缺这水平尺?
有人说,这桥透着那幅稀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水虹桥的意味。有此感觉的是古桥专家。他们的依据是,这两座桥的建造时间相差不远,核心的技术也相似,都采用一根根巨大的原木。他们发布这些权威言论时,一定没看到一张陈年的照片。那照片,也只是新近被人发布在传播极快的朋友圈里。
在那张照片里,万安桥依然是万安桥,廊屋依旧,桥墩依旧,那块石碑依旧守着它的位置。只不过,它不是和汴水虹桥一样的拱架结构,而是在每个桥墩两侧,都伸出两根木头搭起的手臂,这样的桥,被称为伸臂平梁式桥梁。在多次水与火的涅槃中,这桥走过千年的时光,从百年前的伸臂平梁桥,到如今的木拱廊桥,成了世界称奇的地方文化名片。建木拱桥时,听说还有师傅从十多米高的廊屋上跌落,但有惊无险,安然无恙,这桥也就易名为“万安桥”。不知,在遥远的宋代,这桥的前世又该是用怎样的方式托举着旧日时光中的人和事。
听说,这张照片也是百年前的传教士拍的。在离这座桥几十里外,有一个庞大的西洋建筑群,十几年前,在一个蛛丝缠绕、虫卵密布的暗橱里,散落着几匣玻璃底片,经过冲洗,居然大部分都呈现出完整的影像。在那些泛着水渍和虫眼的底片洗出的照片里,有做操的幼稚孩童,有许多晨出暮归农耕图,有许多廊桥,其中也就有长桥。
那些完全迥异于这一方山地民居的建筑,在时代的车辙中,载上不同时代的印记,有时是茶厂,有时是医院,幸存的,现在都有了自己的身份——文物保护单位。
我在一个角落寻得一盏马灯,覆满灰尘,锈迹斑驳。仔细清洗,灯座上“北京桅灯厂”几个字依然清晰。我旋转开关,完好的玻璃灯罩里,灯芯升降自如,不知它们最后一次的熄火是何时。但我依稀看到了传教士的身影,他背着相机,不知是传道还是摄影,行走在屏南这块土地上,看到了万安桥的前世今生。
三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春花秋月,浪花淘得尽江渚上的风流吗?似乎,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汀州,有汀州处就总会泊下许多故事。
这是个“隐一天于夹岸,浮片地于中流”的小洲,叫松岛。岛在水中,万安桥雄跨两岸与岛相看两不厌。传教士的那张照片就记述这岛与桥,还有十来棵松树,有一棵甚至高过了桥的廊屋。文人而用诗行记下“青松荫兮晨光媚,白鹿随兮道范巍”。
岛上有一个书院,叫沧洲书院,这个岛因而也叫沧洲岛。那是南宋旧事了。史料记载,溪岸旺族江姓,出了一个江西监察御史叫江枢的人,以病还乡,在此设绛讲学。至明正统年间,这里的又一大族,出了一个叫章润的刑部郎中,辞官回乡,改书院名为龙江书院,自任山长,使得书院成为周围百多里的育才培士基地。章润死后,弟子们在龙江桥头修建“章先生祠”。崇祯年间,书院毁于一场特大的洪水,至此,它的辉煌荡然不再。然而这些事依然会在廊桥里歇凉的老人中提起。即便那些松树会訇然倒下,刀砍锯推,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化为灰烬,可精灵尤在,松香依旧。松岛上的最后一棵松树虽也枯黄,然而这方人文历史依然让人虔诚膜拜。
人代代繁衍,村舍一代代增建,村庄成了隔岸对居,两岸对峙格局仿佛是天造地设,比财富,比儿孙,比文气。和书院同时兴起的就有两岸每年中秋的盘诗射箭赛会。歇息在桥中的老人是这样说的:闽王王审知的一些后裔从闽北迁徙江西,又从江西被遣散,辗转来到这里屯田,时常侵扰附近的村民。一个叫江源的首领为求平安无事,便放马南山,收弓藏箭。可卸甲的士兵们难耐寂寞,偶尔相约射箭对诗,规定除去箭镞,一方出诗,若另一方答不上,自愿为靶,就这样盘诗射箭成了习俗流传至今,而且成了中秋节传统节目。岛、桥,两岸的村落注着盈盈文风武气,桥上的人喜欢说,村里的人也喜欢说,桥头一户汤厝人家还珍藏着一本厚厚的盘诗的文本。
四
村庄和桥的关系,是母亲之与儿女,相依相存,宠辱与共。
有桥的地方,就会有村庄,有村庄的地方,就会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炊烟。可当下有许多村庄,炊烟日渐稀少,桥上不再走人。廊屋上的瓦片,渐渐脱落,把一片一片瓦片大的天光和雨水,泻在行人的脚步上。桥板的心潮湿了,长出了青苔,桥就在这样的寂寞中,渐渐地衰朽了。endprint
然而长桥,不,是万安桥,万安桥是鲜活热闹的,这活力来自桥的东头一个很大的村庄,桥的西头的一个中学。人来人往,能不热闹?我一直以为,这桥是属于东头那个村庄的。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似乎强者就理应拥有更多。
直到有一天,我走进了西头的那个小村庄,才改变了看法。
那一天,我们和所有来这个村庄的人一样,穿过长长的桥廊。桥的尽头,有一棵大树,“朴树,树龄243年”是它的身份证。这棵树一定是桥西头长新村风水树,虽然它的树龄不及乡村长,但它沉稳得像乡村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语言不多,却让人心生敬畏。
长新村的风风雨雨树最明了。驻足在大树下,聆听水流,我在寻找着与长新村对接的密码,宗祠、书院、神殿,村弄、土墙、黑瓦,我一一输入,可都只能见到长新村的一点一斑,仿佛还不能真正解密。可当我输入“汤厝”二字时,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网页,便有了几分激情。
“汤厝”离万安桥50米距离,一道逶迤的巷弄借矮墙遮掩着,通达门前。有人把这条巷弄冠名为鲤鱼弄,意在接水入宅,好似鲤鱼跃龙门。这是一个风水学的理论,对于不谙此道的我,只是觉得有一条这样通幽的小弄,让房子平添了些意韵。矮墙外是个门庭,门庭上悬挂仿古的木制匾额,上面书“汤厝”两字。一看这两个字,就让人想起书写者,一个敦厚实在、我们熟悉且敬仰的人,长得真像。长新村姓王的人居多,还有胡、柳等姓氏,一直不知道还有汤家。浅薄导致无知,原来长新村汤姓也有好几户人家,且还是大户人家。修建万安桥、古戏台的乐捐碑上都有他们的芳名。
房子的主人说,汤姓从古田迁入,凭一块豆腐板、一碗炒面,慢慢發迹,购置了这座汤厝。世事难料,星移斗转,这座大宅院已经几度易主,现在的房东是第三任主人。老宅始建年代不详,大约明末清初的房子,最早的主人姓吴,第二任主人姓胡,或者相反,我听完没放在心上,就像对待一切于己无关的事一样。没有争议的是,这两个姓氏在此地都已经不下500年了,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真真切切的是汤厝。别的姓氏就像一只飞鸟,只在这儿作偶然的片刻停留,便飞远了。
房子易主,原因大概很多,可乡村的人,喜欢归于玄秘。汤厝的主人向我出示过一块巴掌大的木雕,上面雕刻一只蝴蝶和鲤鱼,说前两个主人的没落就因为这块木雕。说是最初的主人,因为某一次的疏忽,得罪了主绳的师傅,在上梁的吉时,梁下被压上了这块木板。鲤鱼上梁,便离水难活,一切美好化蝶而飞。这样刻有毒咒的木雕,长期盘踞于房子,自是不祥。现在的主人家也曾历次波折,幸运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次翻修中,发现了这个魔咒,取下它才渐渐顺当。这样的传说很多,并非真实事件,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赋予匠师神秘色彩,这也是在慢时代里,对于技艺的敬畏和认可吧。
古民居中的木雕、灰塑招引了专家、学者、游客青睐,那块小木雕鲤鱼下梁又接引了鲤鱼弄里的天水,畅悠悠地游弋着,蝴蝶儿不是飞走,而是引来更多蝴蝶来朝,如今人流如同蜂飞蝶涌。汤厝成了艺术家的一个驿站。松岛书院的文化余绪,在这汤厝萦绕。
坐在汤厝门前的小亭里,翻阅着书刊。这里可以看别人的文心诗意,还能读本土的故事,智人包越生,虎婆江姑妈,一个个故事随风而来。长桥、长新,真是故事绵长。
五
我本该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很早就与这长新、万安桥、松岛、汤厝等结过缘,可只因年少,不知缘为何物,总是无暇顾及来时的路、路边的风景,只感觉前面的路很长很长。我在桥那头的中学求过学,匆匆两年,从未在意脚下的桥,身边的村庄。单记得那时候,在为平板身体突然的成熟异常烦恼,夏季从桥上走过,只觉得这桥长到没有尽头,好像两旁桥凳满满的人,全都在窥视嘲笑我似的。现在想来,青春短暂得只够在桥上走几个来回。
向往桥上临风揽月、古宅寻诗觅文的时光,汤厝一行,我还是匆匆。临别时,我走下桥去,用手指一笔一画书写着那块高高的碑文。仰望着廊屋翘角上蓝得深不可测的天,静听着桥下龙江流水的汤汤,想想过去的时光,我知道,不管我怎么用力,那块乡村的信物,留不下我的痕迹,然而在我心中,却永远收藏着它。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