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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底上的缤纷

2017-09-12禾源

福建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医生

禾源

墙壁是白的,床单被褥是白的,出入在这里医生护士穿着也是白大褂。因为父亲生病,我陪同着他进入这个白底的世界。父亲的衣服没换成病号服时,穿的还是黑色的秋衣,他躺到这病床上,像一个黑色的感叹号。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诠释着这个符号的含义。

医院一向是生与死的中转站。中转站,如候车室一样,分门别类,各自守着自己的站点在候车。父亲的右手套着一圈纸箍,他感觉有些不自在,看看它又看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便贴在他耳边说:“这是标签,写着你的姓名与床号,这就是你在这里的身份证。”看得出父亲并不喜欢这套在手腕上的“身份证”,他说:“有点像手铐。”我感到惊讶,父亲一生平平淡淡,虽当过村治安主任,见过绑人抓人,甚至自己也做过,可当时常用的是绳索,他见过手铐吗?

或许见过,记得娘曾对我说:父亲一向是早睡早起的人,可是在村里一个年轻人被警察带走后,他虽然早早躺下,可迟迟睡不着,大概是失眠,因为是他为警察带的路。被铐走的年轻人在城里惯偷惯窃,罪有应得,可那年轻人的妻子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这情形,又有谁能冷静去思量着因果?在场的都是大盖帽,村里人能认识的只有我父亲,这一家人的心里埋着什么念头,我父亲能不知道吗?也许他就是那个时候见到了手铐。这一见,那锃亮的铁圈成了他心扉的枷锁。虽说因因果果,那家人过往的过往,改嫁的改嫁,都不见了,父亲本应该也放下了,但没想到此时会说自己这手箍像手铐,看起来时光于心中的阴影如同竹影扫阶。至于是不是这起因,当然说不清楚。但在这白色的世界里,能见到这阴影,完全可能。

一个人与谁交上朋友都是机缘,打工有工友,柴夫有搭档,烧炭一样有同伙。父亲一住院也就有了病友。在病房里聚首,在床榻上交流,倒给这洁白的世界添了许多色彩。

病房有三张床,医院的设施挺好,病床之间可以拉上布帘而相隔,病号们不喜拉上帘子隔开,或是喜欢通风,或是彼此看看,听听同类人的呼吸声,便有相互加油的呐喊感觉。他们有点力气,便不放弃说话的机会,彼此谈家庭成员,谈病情。听着他们时堵时畅的弱弱沟通,才感觉人与人说话的机会真不是太多。特别是三个病员都步入古稀之年,就是讲起普通话,比起地瓜话还难听懂。若是健康时也许他们的选择会是放弃聊天。可在这白色打底的房间里,他们舍不得放弃,就以本地话,配上一些动作语言,再添我们护理人的帮助,达到了交流目的。说起来也巧,三个病号虽来自三个县份,但彼此都处交界地段,语言的基础如同山水一样,有着相通相连的关系,他们倒聊得挺好,给这个纯白的世界增添一些人生的色彩。

父亲不知是住院的焦虑症,还是脑萎缩,总说17号病床的大婶是邻村他朋友的妹妹。因为父亲的这种错觉,我有些紧张,便询问医生,医生说86岁高龄的人,是脑萎缩,他的思维中会有许多错觉,如同小孩学走路一样,只走直线,不懂得拐弯。我想老人家只要身体没事,头脑简单些更好,因为现在再也轮不到他为家庭或社会再动什么脑筋了,只要他们聊得开心就行。那位大婶也称我父亲老哥,于是他更深信不疑他的判断。15号床位大叔,病情跟我父亲差不多,但实际情况更坏些,用我们土话来说,他得的是歹病,也就是癌症。好在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在他们的闲聊中,相互光荣着,父亲养过八个子女,他养过七个,同样是一把锄头刨出一窝仔的日子。

人一旦觉得自己有能耐时,仿佛长了精神,这种精神足以支撑着他们与病魔抗争,真不知是人性的劣根还是优点,只要有人与己同境或难处更大,心里的安慰仿佛更多,自己獲得的力量也就更大。同类人在一起确实有了好处,那不是悲悯,不是可怜,而是用彼此的呻吟、咳嗽或者翻动,相互告诉同类人,活着的前沿阵地还有队友在坚守,勉励病友共同努力,这也许是住院的另一个治疗。

中转站安检的程序相当严格,血、尿、便、心脏、彩超、CT、尿动力等等,一关关排队,一处处等候。

医院工作程序按部就班,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社会的节奏与医院的节奏完全不一样,社会人的思维也与医生职业操守不一样。人的思维,常以己及人,包括我家里姐妹们,她们不会换位思考,以常人之心度职业操守人之心,便发声说:“为什么不找些熟悉的医生?”“明明医院里有亲戚,为何不去跑些关系?”“去之前不是说联系好了吗?怎么会这么麻烦?”……在她们的思维里,有了关系也许就会省了许多环节,她们说一个微创手术,只是小手术,哪有这么复杂?她们不知父亲是高龄人,不知这炎症不治而手术,炎症感染的后果,而一味站在自己的立场,微词不绝。我没有与姐妹理论,只说了句,多些理解,多些换位思考,不要有太多的抱怨,也许活得更从容些。

我没有指责姐妹们,因为她们的本质与我相同,只因冗长等待而烦躁,只因她们偏听偏信染上了社会的一些习气。社会人总认为:礼到行出,把医生的负责当作是无礼而有意的苛刻,当作没人际关系而出现了难以疏通的关节。社会的偏见不仅绑架了我姐妹,也给这白色世界泼上了许多污水。我有些闹心,有股酸溜溜的味在倒胃。

我的文友从我父亲进院的第一刻就来探视,还为我父亲准备了午餐。文友再来,我便倾诉自己内心的想法。她一个劲地支持我,不垢不净,何须给自己抹黑?也不要去绑架医生的职业操守,一切源于心术。持正念,人人菩萨;动邪念,处处邪魔。文友是学佛之人,点化了我的心结,擦亮了我的心扉。她说完后,还是走到走廊,与她当医生的朋友通了电话咨询了情况,结果自然如出一辙,术前必须消除炎症。

文友的一番话,让我更加相信这白色的世界,玷污他们的不是穿着白大褂的人,而是社会形形色色的人,是许多想通过不正当手段享受特权的人。镜子清清亮亮,形形色色见形见丑,那些自己脏的人,嫌见丑于镜,就设法弄脏镜子,让干净的人在镜子面前一样照不到清影。

虽然医院里洁白的床单和被褥留有些许污秽的痕迹,但这些痕迹都是病号留下的,与医生和护士真毫不相干。医院每天不知要清洗和消毒多少这样的污秽。endprint

社会、医院,五彩缤纷、单纯白色。反反复复的比对里,我想起了伊甸园中的蛇。那条蛇不仅没有收敛,而且化作各种的形态,从方方面面侵入人的肌体,渗透到人的心里去,继续诱发纯洁的人们偷食禁果,膨胀着他们的欲望。一想到这些我浑身极不自在,感觉处处发痒。

手术前的签字,确实有些庄重,虽然只是在医生的医务室内,环境并不尊严,但足以让我成了小学生一样,乖乖地站在医生的身边,像在等待老师批改作业。

我把医生手术评估事项给姐妹们说说,我不是怕责任的担当,而是大家都知情的情况下,会获得更多的祈福,更有利于手术的进行。有人说心念也是一封平安符,大家都祈福,愿力加大,父亲的手术就会更顺利。父亲虽然有着一棵树的力量,但这棵树只是长在我爷爷墓地边,是我家有林权的山地里。这样的一棵树为它周边的小树挡过多少风霜雨雪,只有这些小树才知道,也只有这些小树愿意为这棵树发愿力。家族中的亲人询问,村里的乡亲过问,都只是一种关心。他们各自也都忙着过活,哪能为我父亲发愿力?一切皆情有可原。

我再一次到麻醉科签了字,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守候的时光真考验耐力。妹妹坐着与一同等待的人在聊天,可我实在坐不住,也不想聊天,只能在厅里来回地走着。虽然说我的脚步不可能成为手术的加速器,也不会踩实内心的不安与烦躁,但我还能做什么?念经文?说实在,我看过许多佛教的书,也看经书,但能念的经文真没有一则。再说这不安静的心乱得很,哪有什么经文能引经通络呢?脚步与秒针差不多速度,一秒一步,我大约走有7200步了,父亲从手术室推出,由一个护士、一个麻醉師协同送还给住院部。父亲没有就回病房,而是先在急诊室观察,享受特级护理。我知道父亲大概还需几个小时摆脱危险的过渡期。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不断地出现在这里,各种的设备也在这里亮相,人力物力可真是摆脱危险的重要保障。

父亲脱险,回到病房,弟弟从家里赶来与我换班,交接完,我就赶回县城,周一上班。周一中午,我想午休片刻,弟弟电话来了,说是父亲大量出血,要输血,血库要求要以血换血,就是要亲属献上相等数量的血。当前抢救的血只是暂借,必须献血还给血库。我想不管怎么样,带上曾经的献血证书,带着自己的一身血,赶回市医院去,这才是硬道理。

我到了医院,看见父亲身上牵了许多管,有输血、供养、测心率血压、术后清水管等,病床两边挂着许多袋子、瓶子。床头安着显示屏。一向侍弄几件简单农具的父亲,让瓜秧上架,藤蔓满坡,长出大个的是冬瓜、南瓜,小的是葫芦、青瓜,成串的是葡萄、豆夹。梳枝修蘖,牵藤引蔓,完全是一副主宰者的模样。可现在则被这塑料做的藤蔓给缠住,自己成了一个没有自由的肉瓜。

父亲病情稍稳定了,我便到采血点去献血。采血的小姑娘一样穿着白大褂,她让我伸出无名指,一针扎入,吸了血,涂抺到一张纸上,放进机器,不到一分钟,结果出来,说我的血不能用,转氨酶超标。而后我递进我曾经献血的证书。她看了看,问我与患者关系,我很明确告诉她父子关系,可她说姓氏不一样,这个血证中的血量不能抵数,就是抵数也不能报销。我笑了笑,怪不得重男轻女,冠个母亲的姓氏,事实的父子也得不到你们的承认。姑娘也笑了起来,那这样吧,拿户口簿来证明。可我户口在20世纪80年代我考入中专时就迁走,我成了居民户,家里的户口簿不知什么时候建的,那里面根本就没有我的栏目。小姑娘看了看说,就叫村里开张证明,证明你们是父子关系。我哭笑不得,想起了前段时间网上传的证明“我妈是我妈”的笑话。但想想不要跟钱过不去,能报销一点也好,还是打电话回家让妹妹去开这张证明。

父亲有点力气,便开始说话,你们不准去献血,我们可以用钱买,我怎么能用儿子的血?包括女儿的血我也不要,我宁死也不能损我子女。说着伸手要拔了输血管。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理都没用,不管是医理、道理,只能告诉他,这血是钱买的,你就放心地用。实际上后来是我妹妹输了血还给血库。

第二天早上,我再到医院时,父亲能进食了,喝了些我朋友送来的鲈鱼汤,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他说:到底我来多久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不仅听不到公鸡叫,也听不到鸟叫声。我也发觉这周边无树无民居,确实没有这两种声响。我知道父亲还习惯一天开始于公鸡的啼叫、鸟儿的鸣唱,习惯于中午时分,家家灶火油烟,习惯于夜里熄灯伴虫声而眠。可这里没日没夜,亮着灯,睁开眼看到的始终是一个色彩,见到的是差不多模样白大褂的人。这人一病,他的日子或许也有些变态,变得只有两个概念的时日,一个是好点的日子,一个是差不多的日子。

听到父亲这么一说,我走到窗前去,看看能否找到他判断昼夜的依据来。父亲的病房是在九楼,平视中山离得挺远,鸟声越不过那段距离;俯视楼下,地块倒大,车行如爬,人行如蚁,花草似带,树木也就是一个个小矮人,这样的树木当然栖不下小鸟,当然听不到鸟叫虫吟。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可以忽视一年四季的变幻,可以忽视性别差异,可以忽视权贵的差别,甚至还可以忽视年龄的差异。黄泉路上无老少说的就是这个理。可以忽视太多太多的世界,真没必要有分别心。

父亲状态好些,弟弟也回家休整,看护父亲的是两个妹妹。一天凌晨,我打电话给妹妹,询问父亲病情,可父亲要求说话。妹妹说,你能听见吗?我手机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说:“我听不见,我讲的,你哥会听见。”对,我听得见,听得真真切切。他说:“你要跟领导说说,要派些医生来,你两个妹妹在这里很不安全。”我知道父亲又是胡话,他一定又进入了一个什么世界。我从他的言语中,揣测着他的幻觉世界,我是一个公职人员,有机会跟领导说话,领导是一个极为关心百姓的好领导。还有吗?男女有别,男人一定要保护好家里的女性。我让妹妹向他传达,马上办到,让他安心。

他从来头脑清晰,胆大心细,在他的世界里,从没有虚幻的东西。自留山里有几株大杉树,每棵树在什么方位都记得清清楚楚。生产队他当记工员,从来没记错、记漏一天。一家九口人,一年要吃多少粮他了然于胸,用什么办法补上一年缺粮,他一点也不含糊。这样一个头脑清楚的人,怎么会产生这幻觉世界?再一个,父亲胆大出名,村里一些异常死亡的,父亲都会到场帮助料理后事。村里人都敬仰和佩服他。怎么现在会胆小怕事呢?妹妹还说,昨晚父亲自己爬起来,结果摔倒。说父亲是起床寻找钱,来医院时,他带有一千多块钱放在口袋,那天晚上突然记起,就爬起来寻找这钱在哪,就这样摔倒。

我哭笑不得,父亲真这么想钱吗?在我印象里他几乎不怎么摸过钱,因为家里所有与钱有关的事,都是母亲去处理。我没听过见过父亲谈钱想钱的事。可现在就是给他一堆堆的钱,他也用不来,怎么会在半夜时分记起和想起这钱?白色的世界,确实就显摆,哪怕平时隐藏着,染着杂色保护着,在这个世界里再也藏匿不了,就如我父亲紊乱的思绪,活泼乱跳在白色之上。

整整二十天,二十天后,父亲出院回家了,他回到缤纷多彩的世界,大概许多杂念又有了去处,或许慢慢就会安下心。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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