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17-07-22欧阳明
欧阳明
一件军大衣
正月初九,爷爷就走了。爷爷走得很突然,晚上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爷爷病了八九年了,肺气肿,总感觉喉咙里有什么卡着,呼吸困难,吃东西也觉得难受,走路上气不接下气,大多数时间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每年冬天,爷爷都要进几次医院。虽说每次都有惊无险,但又输液又吃药的,也不轻松。
下次我病严重了,不要再送我去医院,我活够了!爷爷每次出院后都对奶奶说。
阎王现在还不要你,你走了我煮的甜黄蛋哪个吃?奶奶说。爷爷一辈子最喜欢吃奶奶煮的甜黄蛋。
我都八十多了,捡到一条命活了几十年了。爷爷说。
爷爷的命的确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当时,保家卫国,湾里去了三个人,其他两个都牺牲在战场上,只爷爷活着回来了。奶奶说是爷爷心好。爷爷一笑,说,屁,那些牺牲了的心都好,子弹又没长眼睛,只能算我命大!
爷爷回来后,经人介绍娶了奶奶。爷爷经常说,我捡到一条命,还捡到一个好女人,这辈子,值!
记忆中,爷爷和奶奶总是相互迁就,从来没吵过嘴红过脸。湾里有些两口子吵架,做长辈的都会教训他们说,太不像话!远的不学,学一下近的秦叔嘛,看人家两口子,重话都从不说一句。
秦叔就是爷爷。
湾里还没谁活过八十,爷爷走了是喜丧。奶奶显得很平静,说,你要走就走吧,走了就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反正我也快走了。
按老家的风俗,人死后,生前穿过的衣裤,必须连同花圈、灵房子——一种用竹条和彩纸糊就的楼房,一起烧过去。那样,死者到了那边才会有穿的住的。尤其是衣裤,必须一件不留。不然,会给后人招来晦气。
可不知为什么,奶奶却偏要留下爷爷的那件军大衣。大家都劝她烧了吧。不烧!奶奶鼓大眼睛望着大家,把军大衣紧紧抱在怀里,深怕被人抢去似的。大家容不得奶奶固执,继续劝,你就不怕儿孙们今后出事?
就是不烧!要烧等我死了再烧!奶奶说完,抱着大衣进她和爷爷的房间,反扣了门,谁敲都不开。
那件军大衣是爷爷转业时带回来的,留了几十年了。爷爷生前很珍惜那件大衣,回来后只穿过一次。平时都叠好放在箱子里,待夏天阳光好时就拿出来晒晒。即便到了数九寒天,冻得牙齿咯咯直响,都舍不得翻出来穿。
爷爷穿那件军大衣,是去和奶奶相亲那天。爷爷没一件像样的过冬衣服,只有一件补疤重补疤的老棉袄,旧得像解放前留下来的。爷爷本来不想穿军大衣去见奶奶,可祖母坚决不允,说,你以为是去讨口呀?不穿就不准去!
后来奶奶告诉我们说,她当时看上爷爷,就是因为那件军大衣。爷爷穿上军大衣很威风,一下子就把奶奶吸引住了。中午,奶奶还特意给他煮了一碗甜黄蛋。
我们理解奶奶对那件大衣的感情。但死者已矣,儿孙们还得平平安安过日子,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把军大衣留下来。
总不能抢啊!大家都很为难。
明天我们再劝劝,也许明天她就想开了。大爸说。
那天夜里,奶奶一直都不开门。大爸和二爸怕她出什么事,轮流在门口守了个通宵。
第二天八九点钟,大爸给奶奶端饭过去。敲了半天门,也没应声。
不会出什么事吧?大爸心一紧,找来改刀钳子,快速把门撬开。
奶奶没有出事,只是睡着了,也许是昨夜睡得太晚。
大爸轻脚轻手地走向床边。他想悄悄地找到那件军大衣,趁奶奶没醒的时候拿去烧掉。
但当他走到床边小心翼翼拉开被子的时候,突然僵住了。他看见那件军大衣正伸伸展展地摆放在奶奶的右边,像个人形。
大爸急忙后退,轻轻掩上了房门。
那件大衣难道就不烧了?二爸等人问大爸。
烧什么烧!老人家要留就让她留着吧,风俗这东西,有些我看是迷信,毫无道理!大爸声音很大。
長兄如父。大爸一说,谁都不敢吱声了。
家 仇
许老七十有三,进城已经八年。按他自己的说法,离入土都不远了,竟突然提出要搬回老家乡下去住。这可把儿女们急坏了。
许老汉有三个儿女。老大建筑商,有自己的公司,身家过亿。老二是公务员,某局局长。老三是个女儿,保险公司经理,年薪几十万。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许老汉住的别墅是老大自己修的,四百多平米,有庭院,里面有鱼池、树木和花草,小公园似的。儿女们很孝顺,不仅给他们请了保姆,还经常带着孙子过来看望他们,极尽天伦之乐。
回去干啥?儿女们迷惑不解,坚决反对。
老家虽然公路通了,可离城几十里哩,你们都上年纪了,有个感冒啥的,跑医院很不方便。老大劝说。
跑什么医院?我们身体好着哩!许老汉马着脸说。
老家的房子瓦都烂了,墙都塌了,咋住?老二也劝。
修整一下就行了。许老汉说。
无法修整了。老二接着说。
重修!许老汉依然固执己见。
要几十万哩,修起今后哪个住啊?浪费。老三心直口快,话音未落,立刻捂住嘴巴,怯怯地望着爹,等着挨骂。
许老汉果然大怒,吼道,我们死了难道你们就不回去住了?树得有根!这城里最终不是你们呆的地方!
老头子,火气别那么大,他们也是为我们好!老伴见状,慌忙过来圆场。
我们回去还不是为了他们好?许老汉火气依然很旺。
儿女们摇摇头,一商量,说修就修吧,反正也不缺那几个钱。
老二老三说钱由三兄妹分摊。老大说,摊啥呀?全部由我负责。
房子在原地修建。动工的前一天,许老汉和老大一起回到了老家。一进院坝,就对老大说了三条意见。一是新房的位置要比老房子往前一米。二是地基要比原来抬高一米。三是位置要往右移动一米。他说得有条有理的,好像早就计划好了似的。
为啥?老大觉得往前一米,院坝就窄了,升高一米就比旁边的村道高出了很多,车不好进去。往右一米,差点就和黑娃家的房子墙挨墙了,到屋后的通道就太窄了。
黑娃家的房子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修的,比许家晚两年,也是土墙小青瓦的。黑娃和老大同庚,初中毕业就出去了,在广州一个电子厂上班。后来讨了同厂的一个女工,生了孩子,就留在了南方。他爹还在世的时候,一家人每年春节还回家一趟。后来爹走了,就再没回来过。
黑娃的爹当过几十年的生产队长,说话做事都专横霸道,大集体的时候,他看谁不顺眼就扣谁的工分,没人敢顶撞。据说,他还睡过别人的婆娘。那婆娘的男人知道后找他理论,他不仅破口大骂,还拿起扁担打人。那个男人被追得满坡乱跑,之后再也不敢找他说事了。但他依然不解气,后来竟把那个男人弄成了反革命,经常拉去批斗,打得死去活来。
大家对黑娃爹恨之入骨。所以他死后谁都不愿意去帮忙,棺材都是黑娃央求了几个人抬上山的。黑娃之所以不再回老家,很大原因也是因为他爹。
黑娃家的房子由于多年没人居住,日晒雨淋,早已破烂不堪,随时都可能倒塌。
别问为啥,按我说的修就是了!许老汉不想给老大解释。
建房过程中,许老汉几乎天天都跑回老家去看。打地基时,他还拿起卷尺反反复复地量,确定三个一米都分毫不差了才放心。
房子建得很快,不到一月就建完了,花了四十多万。建完的第三天,许老汉就搬回了老家。为了照看他们,儿女们在附近物色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帮他们洗衣煮饭,周末还轮流回去看望他们。
一晃就是三年。日子就像微风,悄悄滑过,没什么大的动静。但到第四年夏天,动静来了。一天中午,许老汉正吃着饭,突然筷子从手中滑落,一口气上不来,头搁在桌上就走了。
许老汉走后,儿女们劝母亲进城。可母亲死活不愿意,说她走了房子就没人看了。
人重要还是房子重要啊?你一个人呆在乡下,叫我们怎么放心?女儿们反复劝。
母亲依然摇头,说,知道你们爹为啥要修房子吗?
不知道。
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儿女们惊大了眼睛。
黑娃家的仇!当年他爹修房子時,强占了我们一米宽的宅基地,还把地基修得比我们家的高,想压住我们。你们没考上大学,就是被他家压的,你爹不服那口气,更不想被他家一直压着。
儿女们听了忍不住笑,说,那是迷信。
老太太眼一瞪,说,笑啥?现在风光,不等于世世代代都能风光。老房子的屋基关系到一家人世世代代的命运。有些事你们永远不懂!
儿女们立刻止住了笑,说,只要你高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