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丝暮雪
2017-07-22郁小简
郁小简
一
张瑜在梳妆台前发现刘海里的白头发又长出来了,刺眼张扬地盘亘在那儿。她凑近镜子一根一根地把这些异类揪出来,下手的时候恶狠狠的,好几次她都没有拔掉她想要拔的那根,手指用力拽下了几根黑发。她有些着急,镜子里倒映出的脸气急败坏的。越着急越对不准目标,白头发是清除了几根,可遭殃的黑头发更多。终于,她在扒开刘海里面那层的时候颓然放下了手。
她的白头发好像是去年冒出来的,她经常去洗头的那个美发厅,那个脑袋上顶着一撮黄毛的小伙子一惊一乍的。啊呀,姐,你长白头发了耶!张瑜在镜子里白了黄毛一眼,大惊小怪的,白头发而已。
姐,要帮你拔掉吗?黄毛殷勤地凑上前问张瑜,那两根白头发被他从后面拽出来,绕在指头上在美发厅流光溢彩的灯光下荧荧发光。
不用!
张瑜瞪了黄毛一眼,脸色沉了下来。黄毛还算识趣,冲着镜子吐了下舌头缩回去了。那两根白头发也缩了回去,隐没在张瑜的视线里。其实张瑜并没有多恼火,两根白头发而已,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她讨厌的是黄毛的作派,娘里娘气咋咋唬唬的,惹得边上的人都往她这边瞧,就好像在向大家公然宣告这个看起来保养得不错的女人其实不年轻了,你看,都长白头发了呢,白头发呢,啧啧。
多稀奇的事?不过两根白头发而已。
好像是一个引子,这之后,那些白色的身影出现得越来越多,渐渐地逼到张瑜眼前来。张瑜貌似满不在乎,白头发而已,单位上刚分来的小伙子还有许多白发呢。可心里终究发虚,人家那叫少白头,张瑜这叫什么?张瑜不愿意提起那个字,甚至想都不愿意想,那个字周身长满尖利的刺,绝情冷漠残酷,没有人愿意沾上它,沾上了,就会被它飞快地拽下去,挣扎都是徒劳。
张瑜把及腰的长发剪了,齐肩处烫了下,时下流行的长款波波头。张瑜在美发厅一尘不染的镜子前端详自己,不知道是美发厅的灯光使然还是新发型的功劳,在镜子里张瑜仿佛见到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姐,这发型特配你,你看你看,显得你多年轻啊!
镜子没有回答,又是小黄毛娘里娘气故作夸张的声音。张瑜耳膜里仿佛听到一声炸裂的声音,是什么开裂了?是那面镜子吗?被那个讨厌的声音吓到了?恶心到了?还是一语惊醒了梦中镜?显得?显得?原来不是真的只是假象!
姐,你看,咱要把这头发染个色啊,肯定更好看,那样的话,白头发也看不见了哦——
张瑜心头哐当一声巨响,那面流光溢彩的镜子在眼前四分五裂。
二
张瑜觉得心上沾上了一层翳,说不上是什么,并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可就是身上某一处好像不得劲别扭着。她考虑要不要把头发染一下,可她见过黄黑白交杂的头发,染后初始肯定好的,可过不了多久又像草一样冒出来,那是另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破败污浊的颜料盘扣在头上?张瑜不能接受那种用力过猛的挽救,仿佛就是在昭告天下嘛。
她在街头巧遇周培培那天是个阴雨天。她在一家商场的门廊下躲雨,周培培站在她对面,一刻钟后,两个人手牵手踅回了商场的咖啡店。
一落座周培培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快快快,扫个微信!张瑜乐了,风风火火的周培培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周培培。
咱班建了个微信群,五十多个同学基本都归位了,就你,这些年失踪了一样,说说,你咋回事?
咋回事?张瑜想这些年到底是咋回事呢?要从哪一段说起?离开学校那段?还是恋爱结婚又离婚那段说起?张瑜微微晃了下头,心里讪笑了下。周培培坐在对面,看张瑜半天没反应,抬起下颌冲张瑜一扬:嘿,班花,大家庭在呼唤你呢!
张瑜乐了,心情一下明媚起来。雨停了,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金黄的光,鼻息间都是浓郁的咖啡香。张瑜心间一片温软,她抬起头微眯着眼望向窗外的天空,“咔——”周培培举起手机拍下她的照片就上传到了群里。
看,咱们的张瑜姑娘是不是还是当年的文艺女神范?
群里一片骚动赞叹声。照片上的张瑜在金色的光晕里,柔和美好的脸部线条,长长的睫毛剪影蝶翅般张开在光影里。张瑜有片刻愣神,这样舒缓自然的自己就像某张油画作品一样安静美好。岁月静好,她心头浮上这个词语的时候群里有人几乎同步打出了这个词,张瑜心头一阵微妙的颤动,是他。
张瑜凝望着手机屏幕,那些喧嚣嘈杂的声音潮汐般褪去,只留下“那片海”。那片海伫立在那儿,张瑜静静凝望了一会,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爱抚般地轻轻划了一下便收了回来,抬起头对周培培说,咱们回去吧!
周培培在和她分别的时候再次拥抱了她,气氛有点煽情,张瑜心头却不再躁动。她微微动了下身子,仿佛在传递一份散场的身体信息。周培培紧紧箍抱她的双臂松开来,手掌从她身体上即将离开的时候却忽然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咦,你怎么也有白头发了?啧啧,后面,你看,好多呢!
她一下把张瑜的身子扒拉过去,手指在张瑜后脑勺一阵拨弄。
你知不知道?后面,你看不到的吧?里面好多白头发啊!
张瑜的身体尴尬地僵住了,她抬起手臂轻轻地又有些吃力地拨开周培培的手。
老了呗。
她终于吐出了那个字,把那个最近常常冒上她心头又一直被她打压下去的字轻飘飘地吐了出来,好像并不艰难。吐完这个字后张瑜心头那个鼓胀的气球突然被扎漏了,她听见气流嗤嗤嗤急速漏泄的声音,她要赶紧离开,在那股气漏光之前,在她脸上的笑容还有些许残留之前。
三
张瑜终究还是担了心事,因着周培培那天的话,又因着三个月后的同学会,“那片海”说要回来。
她波澜无惊的生活有了暗流涌动。那些银色鱼鳞般的亮光越来越多地闪烁在张瑜的头发间,刺痛着她的眼。张瑜凑近镜子前恶狠狠地去拽那些野蛮生长的白发,桀骜的它们已经不甘躲藏在背后,争抢着冒出头来,挑衅般暴露在张瑜的眼睛里,而她,竟连抵挡的力气也没有。
张瑜的脚步终于停留在菜场东北角那处,每次路过那间铺位前总是簇拥着一些人。张瑜曾经站在人群外好奇地张望过,芝麻、核桃、花生、黑豆等等研磨成粉,此种食疗可治白发和脱发。张瑜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却不由自主把脚步踌躇着停放下来。
真的有用吗?
她试探着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有用,有用,你只要坚持吃,不到两个月就见到效果了!
身侧一位妇女立马作出了回答,声音热情高亢,看张瑜仿佛不相信,便越发激动了。
嗳,你问她们,你们说有效果吧?
有的,有的,我和我老头子还有我女儿都在吃的,食疗是最好的啦,效果慢一点可没有副作用的啦!
张瑜心动了,她好像要得到一份支持般冲着那两个女人问。
那,我也试试?
试试,试试!小姑娘,女人到这个年龄要懂得养生的啦。
张瑜乐了,到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是什么概念?她觉得身上有种端着的东西卸了下来,浑身轻松。她挤进人群,配了最好的养生粉。她的食疗粉里加了两根何首乌,身旁的大妈说,这样会事半功倍,姑娘一看你就是条件好,有条件就得吃最好的。
两个多月的食疗真的起了效果,张瑜的白发不再那样猖狂生长。她端详镜中的自己,用手指层层拨找,那些银鳞般的光终于隐匿了身影。张瑜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欢愉的笑容。她感觉有些疲惫,最近的她总感觉全身无力,身体也消瘦下去。瘦了些倒是好,穿衣服更有型了,只是臉色有些泛黄,眼睛也晦暗无光了。
周培培来接她去同学会的那天她终究还是慌乱,就连出门时的脚步都发虚,不知道是心里发虚还是身体发虚。周培培看她额头上竟然沁出细密的汗珠,迈出去的步子微微发晃。她伸手扶住张瑜的手臂,戏谑她,亲爱的,你镇定点啊!张瑜勉强冲周培培扯出一缕笑,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身子就沉了下去。
没有人想到张瑜会因过量食用何首乌而引起肝药物中毒。急性肝功能衰竭的她在重症监护室深度昏迷了许多天,最后也没有等到肝源,撑了两个多月,张瑜离开了。
在她清醒的时候,但凡有人去看她,她只说一句话,你们看,我还有白头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