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等待一场浪漫与写实的相遇
2017-07-22刘伟
刘伟
一个罹祸的家族,从尊贵的巅峰跌落到底层的民间后,无一例外地会把振兴的希望寄托在家族中才华显露的男孩身上。光耀门楣的誓言如同一颗种子,深深植根在那些聪明、刻苦集于一身的男孩心底。
年幼的岑参,便是无法拒绝这种宿命的男孩之一。
也许起初是不自觉的,后来是自觉的,衰落家族的男孩还是满脸稚气的年龄,就开始怀着沉重的心思。
少年老成的评价,剥夺了多少童年的快乐?
病痛中的父亲无力教授岑参,启蒙的职责落在兄长的肩头。弟从兄学的场景是家族败落气象里难得的一抹亮色,更为可喜的是九岁的岑参写成文章,早早显示了他过人的天资。
岑参十岁时,父亲的离世逼迫着他告别孩童的顽劣、放任和嬉闹。
家境急转直下,困顿与贫寒像赶不走的凶恶客人赖在岑参的家中,它们公然劫掠了一家人的笑容,却没能偷走岑参兄弟的志气。
挫折夺不去这个家族的无形财富,岑参从父兄那里接过书卷,在嵩山闭关开始了一场文墨的修行。
十五岁的少年需要平复内心的躁动,需要抵挡山外的诱惑,需要忍耐长久的寂寞,岑参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他完成了遍读经史的功课,一生学业的底子打得厚实。
弱冠之年,岑參认为凭借手中的锦绣文章即能为自己谋得一条仕进的道路。于是,岑参匆匆加入赶往洛阳的纷纷人群,那里有无数读书人想用才智和文思博得皇帝的青睐。
然而,走向衰老的一代明君目光全被一个绝色的女子吸引了,岑参妙笔写就的文赋石沉大海。
岑参只能继续追随皇帝的脚步,来到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后,才发现从布衣到官员的上升之路对自己而言,太难了。
用惊世的才华打破阶层固化的壁垒不免天真,可岑参竟天真了一辈子。
长安的冰冷催促着岑参向东而去,洛阳的牡丹不会拒绝陌生的来客吧?不停地奔走成为岑参温暖自己的选择,那就走吧!
可是,洛阳的牡丹只向富贵者绽放妍丽的姿容,平民身份的岑参还未及靠近权力花园的围墙,便被无数的白眼拒之门外。
唐帝国的东西两都那么大,却在极尽繁华与煊赫的名利场中容不下一个名叫岑参的青年。既然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那就继续走吧!
黄河的北面地势平坦,岑参把身心交付双脚,漫游各地。那根振兴家族的敏感神经,藏在心底十年之久,第一次因为求官不得的挫败颤抖着刺痛了。
岑参沿着蜿蜒的黄河继续着未知的行程,是否预料到自己一生的轨迹竟如这黄河一般曲折?
一只皮筏、一柄木浆、一份勇气就能渡河,但满腔热诚、满腹诗书、满怀壮志还不足以泊靠权力的码头。
迷途的岑参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参加科考上。
走上科考考场之前,落魄的际遇和暗淡的情绪尽数压在岑参的心头,家世沦替的阴影被慢慢研成浓墨,溢出了书案前的那方砚台,蘸着个人坎坷的泪水,一篇《感旧赋》从岑参的笔下诞生。
本想用一行行文字化开忧愁的结,一个个文字偏又把家族和个人的伤痕戳中,血泪淋漓。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岑参登进士第,终于见到了恢复家族荣耀的一线曙光。
岑参获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可这个官职距离祖辈的宰相职位还差得太远。
历史上,祖辈的高度既可能是后辈奋进的动力,也可能是后辈沉重的压力。
在东晋纷纭的政治迷雾中,陶潜彻底看清了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祖辈的高度,他卸下彭泽县令官印的同时,也放弃了位极人臣的尝试,野心不属于目见南山手拈菊花的归客。
岑参则不同,盛唐气象仍然光焰炽热的背景下,他不可能忘记祖辈官居宰相的显赫,重现家族的辉煌是他不能回避的使命,雄心一直都是孩童与世界对话的底气,岑参的方寸之地涌动着万丈豪情。
唐朝的守选制度又把豪情满怀的岑参晾在了一边,三年的等待对急切想要晋升官职的岑参来说无疑是漫长的。
在唐帝国的统治者改造好科举的容器、窃喜于“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之后,两千年中读书人的命运就不曾挣脱科考的锁链,官制的深渊更是淹没了多少青年才俊最为璀璨的生命光华。
新人必须在官职出现空缺的时候才能递补赴任,而这其中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情的疏通、财物的贿赂和尊严的屈膝。
岑参已入了圈子,注定逃不出这规则的限制。然而,岑参没有可以助他青云直上的人脉,也拿不出可以铺就进阶道路的金银,更不愿折损了品格辱没了先祖。此后近三十年的岁月里,岑参求取功名的道路越走越远。
权力中心的晋升捷径只属于少数人,多数人不得不选择迂回的道路,远走边塞,期冀在军功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从天宝八载开始到至德二年,岑参两赴边塞,亲身触摸并记录了那个与中原截然不同的西域世界。
第一次赴安西(今新疆库车),成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僚属。
第二次进入封常清幕府,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子城)呆了三年,经常往来于北庭和轮台之间。
两番出塞,六载光阴,岑参有多半年时间停留在凉州。凉州以其繁华富庶接待了岑参,岑参回报以诗,计九首。
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
因从老僧饭,更上夫人台。
清唱云不去,弹弦风飒来。
应须一倒载,还似山公回。
(《登凉州尹台寺》)
坐落在凉州西北的尹台寺掩映在梨树林中,时节已是农历三月过半,一枝枝梨花才渐次开放,边地的春光果然是来得迟呀!
岑参吃罢寺中老和尚准备的斋饭,趁着兴致登上了夫人台。
台是为纪念一位少数民族的夫人而建,夫人是一位见识非凡、气节不屈、心系子孙的贵族女人。她是西凉创立者李暠的继室王后尹氏,李暠死后,李士业继位,尊她为太后。
当时,北凉沮渠蒙逊是西凉最大的敌人。李士业不顾尹氏劝阻,对北凉用兵而亡国,尹氏被俘,因不卑不亢、风范凛然,深受沮渠蒙逊礼遇。后来,尹氏到伊吾(新疆哈密)寻找因战乱而离散的子孙,七十五岁寿终正寝。
岑参立于尹台之上,历史的风云登时汇聚眼前,一声叹息化作长啸,飒飒风中传来弦鸣——无上的权位让继任的统治者多了一条疯狂的理由,老妇人清醒的见识却浇不灭年轻君王攻击的怒火,西凉是被自己的君王焚毁的。
历史的公正总是迟到,亡国的君主只留下不自量力的笑柄,一座台一间寺确证了一位老妇人真正赢得了敌人的尊重、后人的纪念。
还能说些什么呢?
岑参无语,虽然投身军中,但一介书生只能担任官职不高的判官,指挥军队或跃马杀敌是轮不到自己的。清闲的日子里,生命的无力感是如此强烈地撞击着心胸,岑参决定不妨做一回东晋时期的山简,醉倒而归。
离家那么久,乡思如影随形,几乎贯穿了岑参边塞之行的六年间。往,经过凉州,来,经过凉州,凉州必然成为触发岑参乡愁的节点,绕不开,躲不过。
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归。
边城细草出,客馆梨花飞。
别后乡梦数,昨来家信稀。
凉州三月半,犹未脱寒衣。
(《河西春暮忆秦中》)
从安西返回凉州后,岑参分明觉得距离渭水并不遥远了,可是归期究竟在何时呢?
遥望边城四周,草色微露,回看客馆旁边,梨花正白。又是农历三月过半,凉州的春天刚刚开始,还脱不下厚重的棉衣。
渭北此刻已是暮春时节,岑参身在河西可心早飞回去了。与家人分离的日子里,路途迢远,交通不便,家书只收到寥寥几封,可思家的梦却是岑参常常做着的功课,功课的名字叫团聚。
与家人的团聚尚不知何时,且与友人们欢聚吧!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岑参再度出塞,赴北庭途经凉州时,与河西幕府的老朋友们相遇了。
上一次尹台寺是日夕醉倒,岑参的神色不免黯然。
这一次凉州馆是天明醉倒,岑参的心情却是大好。
一弯新月缓缓升起,凉州城好像困倦的婴儿在月光的抚摸下睡熟了,醒着的是阔别重逢的同僚好友。
琵琶声借着萧萧夜风的吹送,传向空旷的远处,无边的夜幕被客馆中明亮的灯火撕开了一道口子,酒香飘了出来。
猜拳行令的吆喝震动了花门楼前干枯的秋草,酒入愁肠化作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都是天涯奔波人,情意皆在酒中。
一饮而尽是对彼此最真诚的砥砺,岑参醉了。
酒,每一个饮者的国王。它释放了岑参长期沉沦下僚而封闭的心灵,不甘贫贱的壮志复被点燃,爽朗自信的笑声响彻夜空,它归还了属于岑参的豪情。
富庶的凉州勾起了岑参对东西两都繁华的记忆,人生已过而立之年,富贵仍是遥遥无期,长久压抑的心志却借着酒劲舒展开来。那个高呼“功名衹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岑参带着对开阔边塞的惊喜、带着对异国风情的好奇回来了。
這一夜的弯月多情,轻轻地把岑参苦闷的心事高高挂起,爬上凉州城头后,看到驿馆不眠的人们斗酒不休,担心酒烈伤人,便往每一杯酒里掺入了柔美的清光。
岑参手中的酒杯颤抖着,大笑声中泼洒出去难得的快意。醉眼蒙眬中,秋天飘飞的雪花令岑参想起了凉州三月的梨花,原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千古名句早在凉州已然酝酿。
岑参,一位在无奈现实中驰骋自由想象的诗人即将光耀整个诗坛,盛唐的边塞诗也将因他而别有一番瑰丽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