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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列车

2017-07-22史祯

飞天 2017年7期
关键词:粮票列车员中年妇女

史祯

1960年。冬。寒流挟带着飞雪,在黄土高原肆虐,古城兰州奇寒。

這几日,H大学传闻:……N大学粮食告急,运粮车半道被抢,库存面粉仅能维持一星期,……提前放假……

与此同时,H大学中文系办公室传达校方回应各种传闻的紧急通知:

……放假时间未定,各系师生照常上课,……另行通知云云。

其实,伙食科通知各系学生食堂,加班加点为离校学生准备干粮,学生会要求各系分会、各年级各班,抓紧时间登记购买车票,各学科老师把下学期必读书籍的书目单陆续告知课代表……这一切,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H大学也要放假了。这个逻辑不甚严密的“紧急通知”,只不过是校方为稳定混乱局面而采取的一种对策而已。

也就在“紧急通知”后一两天,中文系办公室转发校方的放假通知中,强调安排好生活,圆满完成教学任务。一至三日内离校。

放假第二天傍晚,我搭乘当日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到达兰州东站。

乌云低垂,寒气袭人,空气沉闷,天又要下雪了!广场上,候车室挤满了人,在黄昏的灯光笼罩下,所有的人,无论在墙角蹲的或在地上站的,都现出异样的神色,怀着沉重的心事,看上去像一尊尊石雕在雾里梦里。街道两旁,一堆堆积雪小山似的堆向城市深处,行人踏着雪水、冰渣,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天气好冷啊!不时,见双手插在口袋里的警察,吆喝,驱赶着滞留车站的“盲流”,街道黑市卖高价大饼的小贩,还有城市“混混”。

一连两天,各次列车严重超员。车站入口处七八个警察来回巡查,只允许穿铁路服的工作人员进出。所有人都在耐心的等待。第三天凌晨,我偷偷翻过木栅栏,钻进停靠在站台东面山脚下的一列客车,随后又急匆匆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学生边走边喊,“啊呀,啥子车唦!”她看见我点了点头在靠车窗的木椅上坐下。我看她胸前别着一枚校徽,原来是N大学外二学生,回四川去的,已经在车站等了两天也没得上车。

我心里也有点疑惑。突然,哐当一声,列车启动了。透过车窗看,列车缓缓向焦家湾方向移动。这时,我才明白,误上了进库检修的客车。

大约到了下午二时左右,不知有多少人心系着的某次客车终于到了。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汽笛长鸣,候车室、车站广场骚动而来的人们,各自背起行李,手牵小孩,潮水般涌到车站入口处。

火车还没有驶进月台之前,H、N大学的学生,早已排好队伍,准备进站。我班班长郭恒崙,膀大腰圆,站在队伍最前面开路。他后面是我,我后面是李云鹤,再后面是N大学的几个学生。我班足球队守门员樊兆阳殿后。同时,还有另外几支队伍,都并列排在入口处,随时准备进入车站。

“快开门呀!开门呀!”一群男人大声喊叫起来。

“车进站了!开门!开门!”一群声音尖细的女人助威。

在一片混乱声中,只听有人喊道“用劲推!”人们开始动真格的了。车站入口是木大门,大门两侧是木栅栏,稍加用力,便摇晃起来。

“抓紧!抓紧!”郭恒崙回过头来,叮嘱大家:后面的抓住前面的衣襟,切勿放手,免得被人冲散。

“哗啦!”这是木栅栏被人推搡的声音。

“咔嚓!”入口处的木栅栏被推到了,人像潮水一般涌向月台,涌向车厢门口。我顾不上被冲散的队伍,飞也似的奔向车门,右脚踏在车门台阶,向上一跃,右手握住车门扶手,用尽吃奶的力气往里挤。一河南老太婆,双手拽着我的左腿,骂道:“他娘x,别挡着老娘!”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在一个女列车员帮助下上了车。我把帆布提包挡在胸前,左突右挤,进展到距车门只有一米的过道时,被挤压得一动不动,感到呼吸都受到压迫。

我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汗……

眼前的座椅上坐着一个怀里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年龄四十上下,家庭主妇模样,上身穿花格布料棉袄,下穿崭新的军裤,在她右边坐着一个十多岁男孩,裹着军用大衣,左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戴着军人的棉帽。我猜想,一定是从新疆过来的军人家属。

中年妇女微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站在她面前的大学生中,有自己思念已久的亲人似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罗马牌手表,轻声说:“同学,行个好。这块表换八斤粮票,就八斤。”人们惊奇地看着她,却没有人说话。

“孩子的干粮没了。可恶的贼!偷了我的钱包、粮票……没有办法呀!”她情绪有些激动,看着我,流露出诚实和渴望的眼神。

有人窃窃私语:“用罗马表换粮票哩!”

“什么?一块手表换八斤粮票!”忽然,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从后排座椅上站起来,“这年头,一块手表八斤粮票!”他把“八斤粮票”四个字说的很响亮,让人感到如同一块石头砸在地上那样沉重。

“粮票!那可是人的命根子!没表用,日子照常。”有人附和着。

同学们相互用眼睛交流着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他们心里明白:国家粮库空了,最近半年来,大学病号灶节假日才供应几颗伊拉克蜜枣,几两古巴红糖,市场上唯一不凭票证能买到的副食品是酱油糕。官方的回答是“自然灾害”,私下的传闻是给苏联老大哥还账了。探求和思考社会问题是大学生的天职,对于眼前这点小事,能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我从口袋里摸出二斤粮票捏在手里。

中年妇女把孩子放在座椅上,站起来说:“这是名表……我实在没办法呀!为难同学们了!”

这时,我感到有人轻轻的把粮票塞到我手里,接着又有几个人把粮票塞到我手里。

“大嫂,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粮票,况且,怎么能用粮票换你的手表啊!”我边说边数手里的粮票。这时,那个女列车员也把半斤粮票塞到我手里。

“这是八斤粮票,管不了多大事,你收好,留神火车上有小偷。”

扑通一声,中年妇女跪在了座椅前:“谢谢同学们,谢谢同学们!我们一家子给大家磕头了!”

“别这样!”几个学生把她扶起来。

“这算啥子?!”那个N大学外二女学生把她扶到座椅上。

人们的眼光里充满同情与敬佩。一个六十多歲的老头流着泪,喃喃的自言自语:“哪儿都有好人啊!”

“查票了!查票了!”

“请拿出车票!”

列车在行进中“哐当、哐当”两声便稳稳当当停下来。我向外看了一眼,这儿不像是车站,临时停车。

顿时,车厢里又一阵骚动,无证乘车的“盲流”,不是持本次列车车票的人,包括持半价票的学生,被警察吆喝着,驱赶到车门口。几个警察走过来,不容我解释,便连推带搡将我扶出车门,幸好那女列车员及时伸出一只手,不然我会被重重的摔到石头一般坚硬地雪地上。因为列车停靠在沟坎旁边,车门台阶与地面足足有两米高啊!

我从地上捡起帆布提包,沿着铁路路基向前走去。轰隆!轰隆!哐当!哐当!列车缓缓开过来了。不经意间,看见那女列车员站在车门口,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喊道:“同学,一路顺风!”我举起右手摇摇,想起大家帮助那个中年妇女的情景,心里热乎乎的,被警察驱赶下车的沮丧心情便烟消云散了。

这时,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想起昨晚临上车胡乱吃几口玉米饼到此时此刻,已足足过去了15个小时,水米未沾牙了。

老远看见红星公社大门口有人进出,便加快脚步,走进去,机关食堂正在开饭,我找到食堂管理员说明情况,并从口袋里掏出学生证、介绍信,用一斤粮票一角八分钱兑换了一斤半玉米面发糕,加一小碗玉米面糊糊,美美饱餐了一顿。

夜幕降临,朔风嗖嗖。一群麻雀和几只乌鸦,扑楞楞掠过头顶。举目四望,见北川河两岸的村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温柔的月光笼罩下,呈现出一片宁静、安详的气息,也许人们正坐在火炕上,喝着苦涩的罐罐茶,谈着家常……路旁高大的榆树,挺拔的白杨,在月色的清晖之中,枝枝桠桠,清晰可见,形影相随,默默地孕育着春天的希望。木桥下河面上虽然结冰,但流水哗哗,水映明月,把寒冷的夜空渲染得梦一般美丽,使走夜路的人,心灵深处有花在绽放,有诗在萌发,有情在回荡……远望群山,别具韵味,在月光下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像轻烟缭绕,似雾气升腾,为夜晚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蕴藏着叫人道不明猜不透的玄机。

踏着月色,看着夜景,我不仅想起了童年冬天的月夜,陪伴母亲推磨准备过年米面的情景,想起了饥馑岁月,在月光下父亲把撒落在打麦场上的一粒粒粮食捡起来装进口袋放进粮仓的身影,想起了在一个特殊的年代,我在明月陪伴下,步行七十里为在狱中的父亲送去谷面馍馍的经历。

时至今日,当年发生在列车上的故事,仍在我的脑际萦绕:那无票乘车被挤来挤去的底层百姓,那正在高等学府苦读的大学学生,那粮票被贼偷了的中年妇女,那日夜坚守在列车上的女列车员和经霜历雪、维护治安的警察……他们都有着细腻美好的情感,内心都充满着爱——都会帮助他人和需要他人的关怀和帮助!他们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可爱!

抬头遥望明月,她依然身居高位,用菩萨一般的心肠,宁可自己忍受寂寞,也把光芒撒遍天下,照亮人间,不论贫富,馈赠恩泽!

啊,远去的列车,平安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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