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觉(外一题)
2017-07-22刘武道
刘武道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他不知疲倦地唱着,声音圆润、纯正,也还算专业。似乎只有歌声,才可以让他从苦闷中解脱出来。他的音乐天赋不赖,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他是个驼背,人倒挺帅,浓眉大眼,额头上爬满了皱纹,唯有满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依然透露着活力,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茶色眼镜。一年四季,身着一条紧包屁股的派力司西裤上班下班。
天气不好,他总爱想入非非。
哪个女子不善怀春?哪个男子不善钟情?无聊。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老爷子常这样说。张开嘴巴就吃,闭上眼睛就睡。走在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是一股股柔韌的风,让他感到风儿对他亲近;那一双双目光,都冷冰冰的。干脆坐公共汽车兜兜风。心里想着,腿便向车站迈出。脚下的路似乎缺少弹性,腿像注入了铅似的,沉重地叩响街面。
坐车不也是一种享受么?爱迪生坐车时撞倒磷瓶,被车长打聋了一只耳朵,然而人家成了冠冕堂皇的世界发明大王;老冯在车上稍稍留神,便有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本单位小刘也是在坐车时结识了一位姑娘,后来还成为夫妻。人与人之间美好的友谊,是在一瞬间结成的。这句话对极了!二十八九,二十八九啦……
车像个醉汉,踉跄了几下,终于停稳了。他当仁不让,凭自己墩实的身坯,用尽全力朝车门挤去,坐到一个姑娘跟前。
媳妇,媳妇……樱桃好吃树难栽,姑娘好看你娶不来。攒钱呗,关键要人好,温顺贤淑,通情达理,慧内秀外,相敬如宾,彼此投缘。玫瑰虽然艳丽,可是它有刺。
他回过头来,仔细看着自己跟前的她,水葱似的,大眼圆脸,眉清目秀;柳叶眉,樱桃嘴,三庭适中,一脸福相。臀部肥硕,胸脯高挺。碎花旗袍开衩恰到好处,不给淫荡留有联想的余地。她的美丽与日月同辉却又非日月所能相比;她的发辫乌黑如漆散发出缕缕香气。他一见她,便身如焦炭心如火焰。近在咫尺,撩拨得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本能地躁动。莫非天赐良机?
随着一阵阵大颠簸,车到站了。她起身欲下,他也欲下。他挤到她前面,车门打开后,人们蜂拥而下。下车时,他隐隐觉得她纤细白嫩的手伸进自己的西服口袋内。他喜形于色,当然他明白口袋内分文没有。他心头一热。
他用力一拉,一个女的触电一般尖叫起来。他暗自欣喜。回头一看,是她,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个她。
“我的钩针,哎,我的钩针!”她叫喊着。
他捏摸着钩针,莫非就是她的酥手?他向前走着,体验并享受着这份快感。她跟随其后:“哎,这位大哥,我的钩针!”
“哦!还你,原来是个钩针,我还以为是你的一只秀手呢!”他若有所失地红着脸说。
她接过钩针,给了他一个极甜极醉人心的微笑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哩走哩走远了。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他只是痴痴无奈地笑。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外,一声清脆的喇叭声响起,他才知道自己站在路中央。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对极啦!只要有灵犀,一点便通。从她的笑容和眼睛里,他看到了灵犀——是她,让自己有了发自内心的躁动。心里热乎乎的,吃了长面一般;甜丝丝的,喝了蜜一样。
怎么又回到了家里?见鬼。然而,这的确是自己的家。家是避风的港湾,家是幸福的依靠,家也是一根无形的绳索。
你小子要争气哩!没文凭没文化,就难以在这竞争激烈的社会上立足。有文凭又能怎样?这是变幻莫测的时代,不是仅仅需要热血赤诚的岁月。金钱、权力就是尊严?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就是气质?苦难就是人生的学校?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人活一世,种善因,却得恶果?循环轮回就是人生?高潮低谷就是生活?谜一样的人生,谜一样的事情。
人间事情本是个谜,为什么汉武帝死时要吃梨?为什么周武王睡觉怕铺席?为什么武后要立无字碑?为什么接生婆死后红布要缠手?……
人人都从平凉过,你知道十二只锦鸡哪达卧?人人都从平凉过,你知道二十四只犄羊哪达卧?……
什么谜,驼背汉。姑舅亲。呜,呜,呜……
哭的做啥■?
那甜丝丝醉人心的笑,使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媳妇,媳妇。
娶媳妇干啥?
做鞋做袜。
点着灯说话,吹了灯做娃娃……
人都这么活,也都这么过。
……
鸡的骨头羊的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尽管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很香,可他却醒着。
起床洗漱的时候,她又出现在眼前了。又笑了,甜甜的。他伸手去拉的时候,她又消失了,他摇了摇头。录音机又狂叫起来,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活见鬼!怎么一无所有?于是,录音机又哑了。笑,能使人解脱,这是本单位心理研究专家老抠说的。微笑狂笑淫笑浪笑皮笑肉不笑,笑后,他还是未能解脱。
上班,无心。看报、品茶,无味。
下班了,终于煎熬到六点钟。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不怕牺牲,争取成功。
走在她消失在瞳孔里的街上,向前进!向前进!地球也缺少弹性,小伙不坏,姑娘不爱,他喃喃自语。
街道拐角。他加快了步伐。来了,她来了!迈着轻盈的脚步,那袅娜的身影他多么熟悉。顿时,全身热血沸腾,他跑了起来。
她距他近了,更近了。他在跑,可她纹丝不动,定睛一看,“她”原来是个垃圾桶。
热情未减,走,继续走。
走到小巷深处,一声狗吠。他心跳加快了。
“谁呀?”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女子闪了出来。
“你找谁?”狗摇着尾巴,止了声。
他看了看她,说:“找你。”
“干什么?”
“钩针,还记得钩针吗?”
“哦!”她若有所悟,又笑了。
这笑还是那么甜美,她比电影明星还美N倍,她的声音柔柔的,极耐听。这笑能压倒群芳,听到笑声后他像冬眠已久的蛇忽地嗅到春天的气息一样,内心躁动起来。
“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想你,我——喜欢——你!”
她又笑了,笑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妈妈,妈妈,他是谁?怎么那样儿?”
一个小男孩像是蓄谋已久地从她身后钻了出来,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感觉仿佛当头一棒,险些昏了过去,又如一盆凉水迎面泼来,顿觉浑身上下冷冰冰、凉丝丝的……
指 标
上任不久的村官王鹏到乡里开会回来,阴着脸急匆匆地来到老支书的家,一进门,开口就说:“刘支书,咱们村还有几项重要指标没有完成哩,咱村可是市委书记的双联点啊!”
老支书看了看这位大汗淋漓的大学生村官,和气地说:“慢慢说,别急,看看啥指标没有完成?”
“乡上要求咱村扶持五个特色专业大户呢,可咱村山高沟深路远,加上外流人员多,有眼光的都举家到城里打工去了,连一个专业户都没有呀!”王鹏心里直犯急。
老支书掏出一支烟点上,苦笑几声,说:“王支书,真的没有?你好好想想嘛。”
“这还用想吗?根本就沒有!”
老支书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露出满嘴黑牙,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吃的油是从哪里来的?”
“不就是张大牛家榨的吗?”
“这不就是专业特色大户吗?”老支书反问。
王鹏火烧火燎地问:“这也能算?”
老支书肯定地说:“这也是粮油加工业嘛。”
“他也是去城里买胡麻榨油的,没产值、没利润啊!”
老支书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说:“我们村三百二十七口人,按每人每月吃五斤油计算,不就有产值了吗?至于利润,一斤胡麻油十元,实际成本不到七元,你按数字推算不就是利润吗?”
“这也行,但还差四个大户。”王鹏苦笑着说。
老支书说:“李狗蛋算一个。”
“那个杀猪骟牛的?”
老支书又吐出一个烟圈,说:“算是屠宰大户。”
“可是李狗蛋杀猪不收钱,骟牛不要钱,怎么算得上特色专业大户?”
老支书说:“他不收钱是真的,但哪家杀猪不给他送肉?多的五六斤,少的也有二三斤,还得管上一餐饭。骟牛骟羊都送烟酒,肉、饭和烟酒按价去算,一年收入不少呢。”
“啊,双联摸底时这些都是贫困户啊?”王鹏听得有点发愣,不住地摇头叹息。
老支书又叭嗒了一口烟,说:“小王啊,不能光看数据和资料。周二娃媳妇也算一个。”
“栽植了一亩油松的那个?”
“对,算是种植大户吧。她一个亲戚在林业局,提供的苗木和技术,你看现在树绿的、高的,长那么大了!她家还盖起了新房哩。”
“还有两户呢?”
老支书又吐出一个烟圈,说:“韩大展家养了二十只羊、四头牛,算是养殖大户。”
“我看咱村每户都有牛羊,他算不得大户!”
“双联时他用无息贷款又买了牛羊。”老支书肯定地说。
“我听说他用贷款买了三轮车,没有买牛羊么。”王鹏说。
“还有贾根柱,他开了个小卖部,算是经商大户。”
王鹏不解,问:“他家的货摊子一麻袋就装完了,能算大户吗?”
“小王啊,咱村好多人都离开了这个穷山沟,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的,真的不好凑啊!人你就按照我说的填吧,数字就按乡上的要求去填。”
“这样造假不合适吧?”王鹏说,“贾根柱家庭人口最多,是村上的超生大户。是超生大户还差不多吧?”王鹏开起了玩笑。
老支书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多种经营大户。”
“多种经营大户?”王鹏更是不解。
“对,多种经营大户。”老支书点了点头,“他家人口最多,地也就多,全家吃的都靠自己种养,既种粮食还种菜。他家养了一头牛、两头猪、五只鹅、十只鸡,还有一条狗哩。”
王鹏对老支书的话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心里五味杂陈。走出支书家,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村部。想起那么多的数据和指标,他决定晚上召集村民,开一次摸底座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