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文学史”
2017-06-17东君
东君
“文学史”这个词从西方传入中国也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清末民初,国人所撰的中国文学史以论述诗词文赋居多,几乎没怎么提到小说,这与孔子说的“君子弗为”的观念恐怕不无关系。正人君子喜欢读小说与正人君子不谈小说,这两种态度在那个年代是可以并行不悖的。钱基博以降,钱穆与台静农所作的《中国文学史》虽然都是侧重古代文学史书写,但方法论上已与前人有别。钱穆谈小说流变时,有一个观点非常重要,他认为:可以进入文学史的小说,要自唐代开始。写过小说的台静农,亦将唐传奇小说与古文并重,认为二者不仅同源,且生于同一时代。这就仿佛告诉我们:小说并非出身微贱,应与视为正统的诗词文赋等量齐观。有人说,钱穆先生是以死者的心情写死去的文学,这里面也包含着钱先生的一份期待:理想的中国文学史还没有出现,一切有待后来者的寻求与创造;而台静农先生谈到金元文学时——真是巧,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也只写到元——戛然而止,仿佛也要将自己的未竟之业托付给后来者。这两本书均脱胎于讲义,因此就不免带上闲谈散讲的意味。钱穆的讲稿中时用“吾人”,而台静农亦在叙谈间偶用“吾”或“吾辈”。他们把自己摆进去,不仅能让我们看到文学史书写者的知识视野,也能见出他们的性情。这就应了学者们常说的一句话:所有的文学史也应该是个人的。
如前所述,钱穆与台静农二先生所写的《中国文学史》仅涉及古代部分。像台静农,是从新文学里出来的,写过白话小说,却没有来得及写新文学(这又是一大遗憾)。钱基博当年写《现代中国文学史》,给新文学(尤其是白话文)的篇幅其实并不多,这大概是因为他写作这部书的时候,那些论述对象大都在世,他们的文学创作尚在发展之中,作全面性的观照实属不易,盖棺论定也为时过早,因此他评价一个当世作家的得失时也有些拿捏不定。
我们都知道,相对于古代文学史,现当代文学史因为受意识形态束缚和人情世故的拘牵,反倒难写了。我读过一九四九年以后国内出版的几部现当代文学史。在那种反常语境里,文学史写作中出现迎合上意的做法,稳妥陈旧的写法,粗率的归纳,笼统的共名,是可以想见的,用木心一句不无嘲讽的话“他们的文学史就是排排坐吃果果”大概就可以照出那些文章的劣形殊相。国内后来也出了一些作为“全国统编权威教材”、便于“学科操作”的现当代文学史类著作,的确有纠偏补弊的意义,但我始终觉得这一类高大全的文学史,像是坐在高台上对底下黑压压一群人说话,说的多是正确的废话、套话,偶尔说得偏一点、深一点,即刻扳正,示以持论公允之态。九十年代之后,重写文学史的话也叫嚣过很长一阵子,总归是雷声大雨点小。施蛰存先生说:“刘大杰写过一部《中国文学史》,自己重写了两次,结果写成了一部‘武则天文学史。‘现代或‘当代或‘现当代中国文学史,如果要重写,而不包括台湾文学、华文文学和华人文学在内,那么,我估计,写出来的恐怕是一部‘北魏文学史。”大作家、大学者重写文学史,多持雄心,大有“一切重新估价”之概。现在又怎样?可奉为经典的又有几部?值得一提的是,《剑桥中国文学史》与《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是我私心喜欢的,但这两部书一则是数人合写,一则是主要针对西方读者,谈起来牵涉的话题太多,故不予论述。
能让我放在枕边、一读再读的文学史类著作,主要有以下几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胡兰成的《中国文学史话》,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这些书没有摆出高头讲章的架式,可以随时取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出来后,我又将前面那几本书找来,作为比较阅读。在读《文学回忆录》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把鲁迅、胡兰成、夏志清拉来跟他“对话”。他们都是出生江浙一带的南方人,学问了得,才华横溢,见识也高妙。不过,很难想象,鲁迅与胡兰成、夏志清坐在一起聊中国文学史会是怎样一种情景。这里面,大概只有木心能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对”得上“话”。因此,谈到其他三位时,我会尽可能把木心放进去,就像木心自己所做的那样。
鲁迅:以现代眼光看中国古典小说
鲁迅写作《中国小说史略》,是有感于“中国小说自来无史”。在鲁迅之前,林传甲、张之纯、谢无量,都写过中国文学史。但对小说,语焉不详,“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中国小说史略》起于草昧,却跟他的小说一样,写成之后,高度就在那里了。鲁迅当时考虑到抄写麻烦,径以文言文来写,语言清峻,不太玩什么花头。鲁迅是中国作家中废话最少的一位,写小说如此,做学问也如此。鲁迅懂书法,他可以写几本书法史;懂木刻,可以写一本木刻史;懂古籍版本,可以写几大卷书话;研究过嵇康,可以写一大本嵇康传……但他没有把自己打开来,而是相反,向内收缩。《小说史略》如果用白话文铺衍开来写,可以写得像砖头般厚。但鲁迅偏偏要“缩为文言”。
于是,夏志清就很纳闷了: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何以未作比较研究?他说,鲁迅翻译过东欧尤其是俄国的作品,为什么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一字不提?我以为这点不难理解。因为鲁迅写作此书时有意限制自己的文学视野,他建立了一个“小体系”,并且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审视、解读中国古典小说。启端既明,下笔时目光自然有所收束。像夏志清本人就不一样,他写过一本《中国古典小说》,指东打西,有所比较。鲁迅不是这样子的,鲁迅有鲁迅的路子。
那么,木心是怎么看鲁迅的?木心说出了鲁迅的要害,他说,鲁迅缺乏自己的理论,也缺乏世界性的艺术观。又说,鲁迅谈绘画,只谈到木刻为止,对音乐,几乎不谈的。这种说法说对也对,但你不能指望鲁迅是全才。比如,有人说鲁迅没有写过游记。这就有点近于苛责了。张爱玲有绘画才能,但据说她是不怎么喜欢音乐的。她写过一篇谈音乐的文章,印象中,第一句就说自己不喜欢音乐。我们总不能苛求张爱玲是一位琴棋诗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吧。木心谈鲁迅,有时候是开个玩笑,让大家轻松一下,当不得真。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是取一种科学的方法、严谨的态度,亦即:多讲知识,少讲意见。正如钱穆所言:学术是根据知识而并非对意见的投票。我们都知道,写文学史一般都要遵循一套既定的研究方法,大致不外乎流别、体制、作法、批评。这四点把握不好,写文学史会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今日的意见,很可能会变成明日黄花。但今日的知识,如果做得扎實,不管时移事易,都会有其存在价值。鲁迅在《小说史略》里面不需要放进太多的批评文字,也不把自己的美学观与价值观过多地加诸于人。这是他所采取的一种较为稳妥而又明智的写作策略。
在鲁迅那个年代,有些老派的学者谈起古典文学,识力非凡,多所创见,但谈起新文学,便是满口昏话;还有一种新派的学者,不读古书,出口就是厚今薄古的话。鲁迅不然,他用白话文写现代小说,但他要把中国小说的脉络梳理出来——来路要清晰,去向要分明。基于此,他从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体察到了两种特别现象: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之后旧的并未废去,即孱杂。他后来把这一看法写进1924年在西安讲学的一份记录稿里,冠以题目《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读过这篇文学讲稿的人都会发现,它其实是以《中国小说史略》作底本,可以说是《小说史略》的口语体版。我们稍作比较即能发现二者的写作主旨是一样的,那就是,“从杂乱的作品里寻出一条进行的线索来”。也就是说,鲁迅做这方面的学术研究,其着眼点在古代,著力点却在现代。
鲁迅在中国古典小说研究这条路上擿埴冥行的同时,也在暗中探索中国现代小说的路子。因此,他的小说史研究既有尖锐的历史眼光,也不乏现代阐释。他认为“《世说》一流,仿者尤众……然纂旧闻则别无颖异,述时事则伤于矫揉”;认为蒲松龄的小说“用典太多”,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又过偏于议论”等,与胡适“八不主义”中的“不摹仿古人”“不用套语烂调”“不用典”等现代文学主张是可以相呼应的。夏志清谓,鲁迅是第一个注意到清代小说在才学或文体卓然而异的学者(《文人小说家和中国文化》)。我们如果再细读夏志清所提到的《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五篇,即可发现,鲁迅对《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一位长于音韵、旁及杂艺的小说家也是毫不客气地指出瑕疵:“盖惟精声韵之学而仍敢于变古,乃能居学者之列,博识多通而敢于为小说也;惟于小说又复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则博识多通又害之。”这便是鲁迅作为一名现代小说家已经具备的一种文体自觉意识:小说里不能放进太多的学问(木心后来在《文学回忆录》里也沿袭鲁迅观点,认为《野叟曝言》的作者夏敬渠学问太好,以至“一肚子知识放进书中,把文学撑死了,所以博学可耻”。)很多地方,鲁迅只是点到为止,但沉潜的文字间偶尔会有神思的浮漾。他谈到《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一节里不露声色的反讽笔触,即以“诚微词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一语拈出,从句式来看,我们很容易想起他点评《史记》的那句话:“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但从句中的含义来看,它实则传递了一种现代小说的理念,亦即:作者面对反感的事物,应该尽量避免情绪化的言辞,而是代之以客观、冷静的描述,或者适当地运用反讽的修辞手法。
鲁迅之治中国古典小说,可比老吏断狱。有些地方,循名责实,在人所未到之处特深发之,果真是带有绍兴刑名师爷的习气。而木心谈文学史的风格则好比名士在清夜与人闲话,他有名士风度,读书不求甚解,却是每有妙悟,每有连珠炮似的妙语。
鲁迅的学生台静农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中谈到曹操在政治上是重刑名的,这种严肃的态度施之于文学,便是清峻的风格。所谓“清峻”,就是“简约严明”;后来清流之士尊崇骨气,他又倡“通脱”之说,亦即通达随意。因此,大致可以这样说:鲁迅谈文学史语近清峻,而木心则近于通脱。气质不同,发而为文,就不是一样的路数。譬如两人,同是到湖边走动,一人是作地理勘察,对水质、湖泥、水生植物及周边生态等,都要记录在案,详加研究;一人是意在游湖,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幽赏未已。
胡兰成:以中国的眼光看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
从前有两个饱读诗书的人,一个说,读了西洋诗,方知中国诗之好。另一个说,文亦然,中国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二老相视一笑,遂莫逆于心。
前一位是温州的夏承焘,后一位就是曾经流寓温州的胡兰成。
他们之间的对话忽然让我想起在教堂门口遇到的两位基督徒。一位说,读了几部佛经,方知《圣经》之好;另一位说,《圣经》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本经书,其他的经书一概不能看。我当时听了,觉得十分好笑。不承想,聪明如夏、胡二公,也会说一些让人发笑的话。我们当然可以像洪业先生那样,认为天底下第一本好书是《圣经》,第二本是杜甫诗集。 问题是,我们得像洪业先生那样,写出几部书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胡兰成当然也没有觉得自己在“胡说”。在《中国文学史话》里面,他看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都是从“我”出发,这个“我”就是他坚守的中国本体文化。比如谈到文字,他说,泰戈尔极称彭瓦尔文之美,托尔斯泰极称俄文之美,但是世界上的文字最美的还是汉文字;比如论史,他认为,中国史是世界史的正统,比起《史记》《罗马英雄传》里的人格就见其单调;再比如哲学方面,他又说,西洋哲学本体论没有无,认识论没有悟,实验论没有修行。
一说到文学,胡的自信心就会顿时涨溢。按照他的看法:中国文学是人世的,西洋文学是社会的。然后他又把中国文学分为士的文学与民的文学。在“士的文学”中,中国诗当然是优于西洋诗的,而散文如苏东坡的《赤壁赋》是洋鬼子们无法写的。至于“民的文学”,如民谣、童谣、平话与章回小说、戏曲等,也是西洋所无法比拟的。前阵子,有位擅长写旧体诗的诗人带着满脸的鄙夷告诉我,西洋文学中居然没有山水诗、唱和诗。这种论调,跟胡兰成大致相类。这么说来我们可以反问:西洋有叙事长诗的传统,中国却没有,最长的也不过如《焦仲卿妻》《长恨歌》《琵琶行》之类,这又如何解释?
胡兰成写《中国文学史话》的目的大概就是要证明中国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其前提就是,中国有一个能对应大自然的古老文明,循此,他在开篇题为《礼乐文章》的第一节中提出了“大自然有五基本法则”的观点。这个观点,支撑着他之后抛出来的一整套文学批评标准。我们不妨把胡兰成对西方文学的一些看法胪列几条:
西洋戏剧没有平剧里角色的多样人格。
西洋文学里没有天地人的清安。
西洋文学的浪漫是情感的不完全燃烧。
胡兰成对西洋文学的看法大致如黄宾虹对西洋画的看法。黄宾虹认为西洋画画得再好,也只能相当于中国画中的“能品”。何谓能品,就是逸品、神品、精品之下的一种品质。虽然我们不能否认,黄宾虹是一位国画大师,但说出这些话,也只能证明他还缺乏一种世界性的眼光。在艺术界,毕加索对齐白石推崇备致,他曾把自己临摹齐的画交给张大千看。吴冠中先生就此作了补充说明:毕加索能看得懂齐白石,但齐白石就未必能欣赏毕加索了。这里面就有个眼光的问题。毕加索有世界性的眼光,所以能欣赏齐白石。齐倘能欣赏毕,证明他也有此目光。
再回到文学的话题。诗人庞德能欣赏中国的诗经和唐诗(他本人的诗章里面汲取了一些中国古诗的元素。那些盲目崇古的人就洋洋自得地说,你们瞧,人家美国的大师都转过身来向我们老祖宗致敬了。他们恰恰忘了一点:庞德不仅喜欢中国古典诗歌,还喜印度史诗、日本俳句),反过来说,庞德可以读懂中国古诗,那些写旧体诗的人未必能欣赏庞德的诗。
有些中国作家有这样一个弊病:一谈到外国文学流派,如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等,就立马宣称中国“古已有之”。即便像师陀这样早年醉心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作家,到了晚年,谈起意识流小说就说《列子》《庄子》《牡丹亭》《聊斋志异》等古典文学作品玩的就是“意识流”。如果说他的一家之言是为了证明中国并没有弱于西方,那么,胡蘭成的说法则显得有些自信心过于膨胀。
曾对胡兰成颇为反感的余光中倒是在这一点上与他不谋而合。余精通西文,但谈到中国古典诗歌时,他也是满怀民族自豪感的。他认为“中国的古典诗达到了至高无上的纯朴和简洁,同时又不失朦胧迷离之美”。他以一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证明“这正是中国文字的不朽美德,欧洲各国的文字没有这样长寿的”(余光中《凤·鸦·鹑》)。我相信余先生这么说,渊源有自:这既是出于一种长久以来远离故国后引发的乡愁,亦是源自瞬间迸发的对汉语之美的挚爱。即便是说得有点近于偏执,他也要这么说了。不过,余先生有时候翻译或品读西诗时,也会发出类似的感叹。只要我们看看他解读叶芝、弗罗斯特的文章即可明白。
好吧,如果你觉得我以这样的口吻谈论中国文学有点伤害民族自尊心,那就谈点别的什么——举例谈谈中国的酒和西洋的酒吧。周作人谈酒时,对洋酒情有独钟,他说西洋人虽然不了解茶的趣味,但在酒上所做的工夫,决不下于中国。若是换成胡兰成,大约会说,洋酒不如绍兴酒,日本的清酒虽然略似绍兴酒,但到底还是不如绍兴酒。一个人,今天说什么话,明天说什么话,有时常常会自相矛盾。此刻抑此扬彼,下一刻又扬彼抑此,这不一定与自身一以贯之的立场有关,而是与内心的某种情结有关。情结上来了,就很容易把主观的映照当作客观的观照。胡兰成就是这样。他谈中国古典文学,便是贵远贱近;一旦把中西文学放在一起谈,便是厚此薄彼。他把中国文学的格局放大之后,却把西方文学的格局缩小了。他有时候会把一只欧洲的大象看成是一只蚂蚁。这就成了一个问题。胡兰成不仅是以中国的眼光看世界文学和中国文学,有时候还会以中国古典文学的老眼光看现代文学。
胡兰成的一些说法有时会让我想起那位“拖长辫持复辟论”的辜鸿铭。谈到欧洲文化,辜说了一些不免“稚气”的话:“诸君欧人,于精神上之问题即唯一之重大问题,非学于我等中国人不可。否则诸君之文化不日必将瓦解。诸君之文化不合于用。盖诸君之文化基于物质主义,及恐怖与贪欲者。至醇至圣之孔夫子当有支配全世界之时,彼示人以达于高洁、深玄、礼让,幸福之唯一可能之道……”
辜鸿铭所谓的“世界观”不过是他的“小脚观”的延伸。胡兰成比起辜鸿铭,无非是少了一根辫子。因此,他的某些文学观,似乎也与辜的“小脚观”一脉相承。辜鸿铭那句“盖诸君之文化基于物质主义”很容易让人想起胡兰成在《礼乐文章》开头部分说的“西洋文学是社会的……西洋的社会惟是物质的‘有……”那一段话来。因为二公有雄辨之才,能把自己的偏见说得无比生动,持论即便有失公允,也能显示出真理在握的神气。
胡的《中国文学史话》所重者不是“史”,而是“话”,是写在文学史边上的闲话。他拣选了汉语中庄重不俗的文字来描述、阐明中国文学之美,以至我们满可以忽略他的某些偏见。学者朱霄华评论《中国的礼乐风景》时认为:“他(胡兰成)是站在旷野角度上来观察说话,非常感性,与其他专门做学问的学者不同。”这里所谓的“旷野”究何所指,我不敢妄断。以我之见,“旷野”可以是指民间。胡兰成的学问里面有民间的野气。这股野气使得他把本该偏重知性的文章总是写得那么“肉感”,那么惊艳,那么不可方物。
夏志清:以欧美的眼光看中国文学
如果说,鲁迅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有拓荒的意义,那么,夏志清研究中国现代小说同样有着拓荒的意义。传统叙事文学至唐一大变,至宋元一大变,至明清则一变再变,直至出现几部顶峰之作。鲁迅写的是千年文学(小说)的变局,而夏志清写的是白话文倡行以来现代文学(小说)的变局。举凡文学史都有一个起讫的时间,从哪个时间点开始不可谓不重要。这个点,正是夏志清的立论基点。《中国现代小说史》是从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那一天开始写起的。夏志清由此在年代上为脱旧谋新的中国现代文学划出了一个断限,建构了一种全新的文学史叙事。夏志清的接班人王德威教授在一篇访谈文章中透露,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选择1922年8月沈从文到达北京的那一天作为关键点。”他接着解释说:“这个点不是随便选的,它牵涉了书写者和编纂者的用心,也就是说牵涉了他们宏大的历史观点”。夏志清选择那样一个时间节点也应该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中国现代小说史》最大的特点就是重新审视一些被大陆文学界忽视的作家,并给予极高的评价:比如钱钟书、张爱玲、沈从文、张天翼、师陀、萧红(后来增补)。此外还有一些名多不彰却富于才华的作家经他挖掘,也逐渐为人所熟知,这里就不作罗列了。唯独让我可惜的是,他没给废名列专章,后来似乎也没有专文提及。另一方面,夏志清由于身处美国,跟很多中国作家都没有直接接触,这反倒有助于他以一种更公正的态度、清醒的头脑去判断作品的优劣。他可以直斥丁玲的作品没有一篇可以入他的眼,巴金的《家》无甚艺术价值。这些痛快严峻的话,他真是没少说——我甚至感觉到,他说出那些话时不仅能预料到读者内心的感应,而且也在暗暗期待着来自外界的回应。他谈中国现代小说的得失,显然是受欧美新批评那一套理论影响。在他的文学史叙述中,新批评文学本体论话语与中国官方主流话之间形成了公然的对抗,甚至可以看得出,他的某些观点是有意跟中国大陆的政治意识形态对着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