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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里,三十年的鱼雁

2016-02-23王莉

辽海散文 2016年1期
关键词:夏志清信件张爱玲

王莉

月光里,三十年的鱼雁

王莉

王莉

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大学毕业于80年代初,现供职于政府某机关。业余喜读书、剪纸、运动、旅游、莳花、养鱼,亦偶尔写作散文与随笔。辽宁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

19年前的那个中秋,月亮很圆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就在这种迷糊的气氛中,这句话的主人随着月光淡淡地隐入了历史深处。19年后的中秋,依然月圆。我捧读《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对着朵云轩的一页信笺,有感写下此文。

1963年至1994年,在这经历了31个中秋月圆的时光里,一位惊世骇俗的女作家,给“知遇之恩”的人写去100多封信,如今这些信件成为她留给世人最后的文字。一位“最懂得她的才华与苍凉”的美籍华人学者,在92岁人生将走到尽头时把他与这位女作家往来的信件编辑出版了。前者,叫张爱玲;后者,叫夏志清。

20世纪60年代,张和夏同在美国,见面不过5次,靠鱼雁传书往来长达31年。他们何以如此,成为鱼雁知音;何以义重,坚守隔世怀想。其中足以让“张迷”们如饥似渴地追寻,让“张学”们如获至宝地研究。当我拿到这本夏志清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一书时,欣悦不已,一口气读完。

《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搜集了张爱玲与夏志清的通信共计118封,另有夏志清的回信16封。张爱玲给夏志清现存最早的一封信是1963年5月9日,最后一封是1994年5月2日,距张爱玲逝世的时间即1995年9月8日只一年零四个月。我写此文的时间也正是9月8日,甲午年的中秋节,距张爱玲离世整整19年。这些年,无论哪一次读她的文字,哪一回写她的过往,哪一夜思虑她的人生,都无法与中秋月圆这一夜我的心情相比。那种感觉,如中秋夜话,好温馨浪漫,如蒲边赏月,真惬意美好。

翻阅书中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一封封信,品味其中情境,似乎漫步在一丛丛秋意渐浓的枫林,随处可采一片艳丽饱满的红叶捏在手里,如同蹚着一条条清澈凉爽的水溪,随意可拾一块纹路诗意的鹅卵石握在手里。手感是冷硬的,情感是温暖的。这上百封的信中内容充满了两个人真切平实的友情和严谨求索的风格。感叹!张爱玲生命际遇虽有不幸,但能与夏志清这位现代著名的中国小说史学家相遇并得到他的赏识和推崇,的确是她一生最大的幸运了。

夏志清与张爱玲初次相遇是在1944年夏天的沪江,一个下午的同学聚会上。夏志清这样描述初见时的印象:“张爱玲脸色红润,戴副厚玻璃眼镜,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样。”她穿着一袭旗袍,站着说话,笑起来好像给人一种缺乏自信的感觉。她谈到她的少作《牛》,而夏志清那时只看过她的《天才梦》,还没读过她一篇小说。夏志清是专心研究西洋文学的,所以两人没有可谈的话题,彼此没留下太深印象。时隔近20年,1961年夏志清出版了 《中国现代小说史》,这是一部中国现代小说批评的拓荒巨著,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这部书发掘了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一批大陆作家。此书问世,如同旋风般吹到东方,拂尽一批稀世珍宝上积压的历史尘埃,使之重见天日,熠熠生辉。

夏志清在书中评价张爱玲的篇幅比鲁迅还要多一倍。他断言,张爱玲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秧歌》在中国小说史上是“不朽之作”。这些振聋发聩的见解,改变了张爱玲作品的命运。他这登高一呼,令张爱玲神话从此华彩亮相。

张夏两人的通信就是从1961年3月,夏志清寄给张爱玲他的英文初版《中国现代小说史》开始的,至1994年30多年间,两人鱼雁往来未断。夏志清给张爱玲的信写得多些,写得勤些,保存得也全些。而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写得少些,回得慢些,甚至一两年回一封信,存下来的就少了些。夏志清了解她,懂得她,理解她,不怪她。他写道:“我写每封信主要让爱玲得到些帮助、鼓励和友情的温暖,这些目的当年拆阅时可能即已达到了,信件之弃存就无关宏旨了。”这是一个文学批评家的胸怀,更是一个兄弟般关爱姐妹的体贴之情。

在美国生活时期,夏志清曾不遗余力地帮助张爱玲找工作,为其作品出版事宜多方联系协助,帮她“解决了她下半生的生活问题”。张爱玲心存感谢,每封信里最后问候语都带上夏志清的夫人和孩子。如:“匆匆祝Della自珍都好——”,或“Della自珍与你都好?顺便拜年。”Della是指夏志清的夫人,中文名字叫王洞。自珍是夏志清的女儿,患有自闭症。夏志清曾在信里向她讲到女儿智识未开,张爱玲安慰他说,自珍“极可能是幸福的”。诚然自珍很容易满足,只要吃得满意,就很开心。夏志清在回张爱玲信的最后问候语也都是:“祝健康!”“多多珍重!”

夏志清深知张爱玲倍受蚂蚁蟑螂跳蚤困扰皮肤过敏,不停地搬家,不断地丢失信件物品。又时常发烧牙痛长医不治,“精神太坏”,“浪费无数的时间”,每天处在“紧急状态”。他常以书信传递给她各方面积极的信息和生活常识。如他告诉张爱玲要学会用电动牙刷,说他用了两年很有效果,92岁了牙齿都是完好的。 夏志清有一封给张爱玲的信,读了令人感动。他写道:“你这样逃虫,没有固定地址,不仅不能定下心来写作,你的身心健康也会受影响。盼望你早日安顿下来,找到一个适宜的住址,再去检查一下身体……有无兴趣来纽约住一阵子?度一个假?其实在纽约长住也很好,至少有我和信正这两位可靠的朋友。”夏志清的真性情在学界是有名的,他对张爱玲的关怀溢于言表,从健康到养生,从文学到爱情,无话不谈。那些字里行间的汩汩温情,给在异国他乡“寒咝咝”的日子度过余生的张爱玲,送去莫大的慰藉。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张爱玲读到夏志清的信时或莞尔或感动的反应。张爱玲在给他的信中说道:“我这些年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觉得太对不起人,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也觉得值得。”

夏志清比张爱玲小半岁。晚年有人问夏志清:你喜欢过张爱玲吗?他说:我没有,我是可怜她。张的性格实在很难招人喜欢,即使崇拜她的男人。胡兰成是个例外。但是,夏志清曾经对陈若曦说:“她一方面有乔叟式享乐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以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文坛独一无二的人物。”看得出夏志清在对张爱玲的倍加欣赏中,也隐含着深深的崇拜之意。

也许夏志清遇见张爱玲太晚了。那时,张爱玲的情感与内心已然冰冷,真的“萎谢了”,“不会再爱了”。夏志清对张爱玲唯有理解,唯有懂得,唯有关爱,他给张爱玲悲凉的生活不断送去温暖。但是,张爱玲对夏志清的“知遇之恩”也唯有尊重和感激,把他当作可以真诚倾诉的对象。1967年5月14日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中说:“千万不要买笔给我,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我对不知己的朋友总是千恩万谢,对你就不提了,因为你知道我多么感激。”

张爱玲尽管坚忍孤傲,其实在她内心深处,也有柔弱的一面。当她在生活中感到苦不堪言时,她也会像弱女子一样,向她可信赖的男人诉苦。她写信跟夏志清讲:“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治牙),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交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这段自述任谁读了都会心酸,都会心疼。夏志清在按语里说:“这是我自1984年10月26日以来,三年间收到爱玲的第一封信……她忙于看病搬家,每日累得精疲力尽,‘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看了令人心酸。”夏公的语调里时时都带有这种心疼。

晚年的张爱玲身体越来越差,差到连友人的信件都不爱拆开看了。1994年5月2日,张爱玲给夏志清最后一封信里写道:“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顺便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不乘目前此间出版界的中国女作家热,振作一下,倒反而关起门来连信都不看……我犯了手高眼低的毛病,作品让别人译实在painful(痛苦)。我个人的经验是太违心的事结果从来得不到任何好处……任何药物一习惯了就渐渐失灵。无论如何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没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许说过在超级市场看见洋芋色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爱玲。”

从张爱玲给夏志清最后的这封信看,她像冥冥中预知了什么,预示着什么。她似乎在对自己的创作事业做了一个总结性的反思自醒,她心存一种无言的遗憾无奈。她似乎对吃药医治体弱多病的自己不再抱有希望,精神情绪上有彻底的无助感。她在渐渐老去的孤寂中更增添了对友人美好的回忆,洋芋色拉和西瓜,她无缘享受,但把祝福和希望寄托给夏家。她把“无论如何”要寄出的信,最后寄给了夏志清一家人。

夏志清就此回复张爱玲的最后一封信是1994年12月7日。他写道:“五月二日寄出的信和卡片,早已收到。多谢你特为我劳神写了封两页的信。给你回信恐增加你的麻烦,迟至十二月才给你封短的。近况想好,甚念,希望这些小毛小病不再打扰你的安宁了,时报给你一个终身奖,应向您祝贺,希望你自己也感到些安慰……”在这封回信中,夏志清是想给她送去喜讯——《中国时报》特别成就奖。还告诉她,他的女儿自珍成年了,住校了,让她不要挂念了。

夏志清在这封信的按语中写道:“1995年9月8日发现她的遗体时,已经因心脏衰竭,停止呼吸三四日了。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看似凄凉,但她晚年多病,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就这样,张爱玲与夏志清,两个人鱼雁往来30年,相知不辍30年,感知了30年的人生苦乐,互慰了30年的文学心灵。他说张爱玲的去世,对她是一种解脱,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无可奈何的隔空牵念与帮助。这样的深厚情谊持久30年,感怀动情了多少文人雅士,世间还有比之更受尊敬的两个守信者吗!

月光下的张爱玲已经走了19年,夏志清先生也已于2013年走完了他92岁的人生。当19年后的又一个月圆之时,我重读张爱玲与夏志清故事的时候,中秋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张爱玲的信笺上,圈住那娟秀而禅意的笔道。不知怎么,我忽然又觉得今夜的月色不免带点凄凉,有点类似《春江花月夜》里的意境:“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在凄凉的月色中,我分明看见了夏志清先生一身西装的笑容,更看到了张爱玲一袭旗袍的背影。月圆之夜,我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感叹中国文化史在这样的花落中,又翻过了新的一页。

2014年中秋圆月时于沈水茉园

责任编辑 江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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