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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是天的玩偶

2017-06-17陈丹燕

山花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梅白云爱情

陈丹燕

1

云不光是天文学家们分成的淡积云,卷云, 卷织云,雨云,层积云,卷层云,以及像卷发一样的云朵, 像堆积物一样的云,颜色深沉浓烈, 带着水珠的云, 云也是天神的玩偶,当天神玩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在长长的天上变幻无穷。小梅,你可也是这样看云?

在生活中,我们从未来得及推心置腹地谈谈我们两个人对云的爱好,我就回到自己的家乡养病了。如果我将你从肚子里生下来,亲眼看到我和你的身体用短短的一根脐带相连,我是怎么也不愿意这么快我们俩就身处两个半球,中间竟然隔着一条赤道。

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少!看到助产士将你与我相连的那根沾满鲜血的管子剪断,我曾高兴得痛哭了起来,我记得。

你当年是个打了满分的优质婴儿呢。

对我来说,有时云好像一些熟悉而陌生的东西那样远远地笼罩在头顶上,好像一顶尼龙蚊帐。当它们柔软而明媚时,也会有种细小的哀伤,这是因为它们本身,即是无法触摸的水汽,谁都摸不到它们,哪怕它看上去这样柔软,看上去这样真实。有时却是不安的预感,它们蠕动着,不可改变地变化生成,那就是宿命吧。即使我少年时代,也从未想象过云是一头羊,或者一条鲸鱼什么的,我从未如此孩子气。

云总是半明半暗,蓬松肥大,神秘莫测地笼罩在我的头顶上。

我相信云是天神的影子玩偶。这是谁说的话,我已经忘记了,我相信自己的身体经过这么多次全身麻醉,我的脑子还未真的清醒,也许不再有机会清晰如前了。我相信天神在云中与人分享了好东西,那种温柔而感伤的心情,这本是天神自己把玩的。我因此总是对云着迷。也许还可以说,我从未脱离过一种向往虚无事物的孩子气。

2

小梅,我决定将自己保存的云的照片公布给你,原来我以为这些照片就是自己看看的。这次我化疗住的病房里有WI-FI,我才刚刚发现参加网上那个“云的爱好者”小组的人,里面有你!原来我们有同样的爱好。INTERNET将在墨尔本的你和上海的我虚拟地团聚在了一起,以云的爱好者的平等,而不是母亲和女儿,这真让我惊喜不已。我想让你知道,你的母亲也一直是云的爱好者,这种爱好似乎穿过我的一生。追溯得更遥远一点,这实际上也是我母亲的爱好。

记忆如此新鲜,就像封存在地窖里的酒那样遥远而新鲜。她当年在痛苦的养病过程中,唯一将疼痛放下一会儿的时刻, 就是夏天,我将她抱到小花园的躺椅上,她仰面睡着,能看云。她从未多说自己的病情, 也没多说过她的向往,直至去世。胰腺癌何其痛苦,她蜷缩在躺椅上,只是仰望天空中的云。是的,她也是胰腺癌,当年我为她去追问医生发病的原因, 医生说过是遗传。如今医生的话再次在我身上得到证明。是的,她疼得要命,要靠活剥癞蛤蟆的皮贴在她腹部来镇痛。我还没那么疼,我有了镇痛棒和吗啡。

这张照片很久了,还是我刚到澳大利亚不久的时候拍的。我才二十多歲,比你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多少。那时我才刚刚攒下一点钱,够买一辆二手车。我妈没钱留给我,我们这一代人,留学都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靠自己的头脑赢得奖学金上学。我那辆手动挡的旧日本车,酒红色的,车身上坑坑洼洼,车里面有股别人家狗的气味。我开着那样一辆破车去打工,应该很苦,但那时年轻,不觉得苦,只觉得自己在为新未来努力,两条腿都是力道,像装满大米的布口袋一样结实。

我的破车亡命一般地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飞奔向前,而我头顶上的云却总是往我身后飞奔,它们似乎正浩浩荡荡地飞奔向我的过去。在路上看着它们,我总觉得它们和上海我家花园上方的那些旧云约好了似的。那是阴险的共谋。女儿啊,我的过去,我的少女时代,说实在的,就是渴望逃离活剥许多癞蛤蟆皮的残酷回忆。小时候我总是望着花园上方那一小块蓝天里漫步而过的云,一边闻着我身上洗不掉的冰凉腥气,它们给我许多对远方的向往,那可是毫无牵挂,崭新的远方。云总是如此自由,所以有时我甚至觉得它是骄傲的,当然,这是我对它的嫉妒。

3

小梅,还记得云下的桉树林?我们老房子后面的那个桉树林呀。我们在那里过着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爸爸给你做了一个秋千,吊在桉树枝上,麻绳搓来搓去,把桉树皮搓掉了,于是树林子里终日散发出一股口香糖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好像考拉熊一样。那时我们厨房里总有一股牛肉汤的味道,因为我想你身体壮实,你发育的时候,每星期我们都一定要给你吃牛肉。那时最优质的牛肉对我们的收入来说很贵,但我总是给你买最好的那一块,我想要你有个和爸爸一样健壮的身体。

爸爸最喜欢秋千下淡淡的桉树气味,他在长满桉树的小镇上长大,是平静而幸福的少年。我喜欢他的单纯,他的心就像晴空万里。我嫁给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新鲜起来了。

宁静的桉树林多好啊,现在想起来。

可你看那激荡的天空里那腾空而起的云,它很不安静。我们的宁静原来一直笼罩在它下面。因为我身体里有着我母亲的遗传,医生说的癌症基因,那些危险的基因一直匍匐在暗处,准备好攻击,好像这朵最后还是冲天而起的云。

我很放心如今你和爸爸在一起,我知道你的身体里流着的是他那健康新鲜,而且带着桉树气味的血液。

4

我母亲的家族留下一本很简单的,语焉不详的族谱,他们这个家族从呼伦贝尔大草原迁徙出来,花了四代人的时间,才渐渐从东北来到江南。我母亲病重时曾希望自己将来能被埋回到草原上去,她是个有诗意的人。

她去世后,我们带她的骨灰盒回去草原,其实也不能说是回去,因为我们从未去看过草原。我们不知道她到底来自哪个部落,就是现在说的旗。所以,我们就在草原的某个地方,荒野里,浓烈的阳光下,找到一个树荫浓密的树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将她的骨灰盒埋下了。其实那时我们就已经知道,以后我们再也不会来看她了。即使再来,我们也一定找不到茫茫大草原上的某一棵树。当时我想我们家的人都有点如释重负,好像我们终于与她脱离干系。

母亲变成了小小一堆新土。

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黄昏,天空中有千里万里缓缓飘移的火烧云。我在那里好好地看了一回云。我母亲老家的云啊,毕竟有点不同。在远远的天上烧,又像大海涨潮般地滚动,我母亲老家的云毕竟不同。我仰望它们的时候,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动,好像能感受到我母亲的身体。我想起来她还健康的时候,夏天傍晚,房间里太热, 我们全家都在小花园里乘凉,我们挤在一张竹床上,我能闻到母亲身上女人的气味,微微的芳香,茉莉花味道的香皂气味。那时,我突然在母亲家族的草原上回忆起了她身上的气味。我知道自己想念她。她死去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不再是活生生的悲剧,散发着有毒气味的癌病体,她终于又变回了我的母亲,身上在夏天散发着肉体的芬芳的女人,眼睛又细又长,那么好看的女人。对她的厌恶,我现在知道来自于对她的疾病的惊恐。

原来背井离乡这么多年,我什么也没忘记。

原来我心里不光是对母亲剧痛而亡的恐惧,还有对母亲身体难以割舍的亲切感。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吧,不可抗拒的血缘。

小梅,如果我变成一只小小的木头匣子,你可以将我就埋在那只从前养癞蛤蟆的水缸里,在你种的小树下,就留我在上海的小花园里。

上海是我的原乡。

5

那时你还小,应该不记得了吧,米佛峡湾。许多人去那里,为了看一看世界上最美的峡湾,可我去那里,是为了看到云。地理书上说,这个区域有着世界上最长的白云,所以被称为云的故乡。

游船上大多数人都在看水里的髯海豹,还有狐狸冰川上下来的那道瀑布。我则在那里看饱了云。澳大利亚的云也很好看,但还是不如米佛峡湾一带的长白云。如果我不能陪你看它们,你一定要自己再去看一下。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最美好和宁静的白云。这里在冰河纪曾是巨大的冰川,我猜想也是屬于南极的一部分。后来冰川融化,水汽蒸腾,成为长长白云的故乡。我们总是对冰雪融化的未来非常恐惧,但在这里能看到冰雪消融后的美景。是有一些东西随着冰河纪的过去而毁灭了,但大地依旧美丽。

在米佛峡湾,长长白云从山谷里升起,慢慢跨越整个天空。这个过程总是让人联想到生活的变化。这种变化好像命运那样并不十全十美,但是却理所当然,并不让人生出怨怼的心思,而是臣服。

我生病后,曾经在家里接待福音教会的人,你对此很不以为然,我看出来了,只是因为照顾我的缘故,你和爸爸什么都没说。其实我并不信福音教派,我只是想和外人交谈那些沉重的话题,我以为这样好过与家人交谈,我们都觉得这样的谈话太残忍了。在我生活里,那些新西兰南岛边缘的长长白云给了我平静。当命运好像长长白云一样跨越到我的天空的时候,我觉得接受好像不那么困难。

我相信你那时的心情,与我少年时代的心情一样, 那是一种充满恐惧和厌恶的怜悯,就好像半夜被噩梦打扰以后,一时睡不着而感受到的那样。我如今好像站在一座桥上,一头是我的母亲,一头是你,我既通向母亲, 也通向你。如今我知道母亲当年对我的理解,她的脸在明亮的云下显得格外幽暗,她默不作声地望了望我,缓慢而决绝地将自己缩回到蚌壳里,什么也不说了。如今想起来,她心里一定厌恶自己的遗传吧, 那是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一种被命运莫名其妙植入自己身体内部的东西,或者那就是命运本身。现在想来,我以为母亲当时的沉默,应该就是这样分裂的。一个人真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生这样的病,不能理解一个真理:原来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可以左右,只能够顺从。

6

照相机里留下的云,有时会呈现出与现实完全不同的面貌。拍照片时,米佛峡湾里一派蔚蓝,我们的船向库克礁岩驶去时,在蔚蓝水面上犁出一道深深的白痕,简直十全十美。但在照片上,云却是这样激烈不安的面貌,和早年在维多利亚省的公路上见到的一样。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如我所愿,你不会说一句汉语,长得也不像我,更多像你爸爸的少年时代。

但云在天上暗示的却没有不同。

7

小梅,有时成年人也幻想,也许更执着于幻想。成年以后,生活有时好像泥沼,而我好像泥沼里一种会扬絮的植物,这种植物在爱尔兰被称为泥沼棉花。

这是在爱尔兰的高威城。

我一生中很少有机会出差,去爱尔兰开会是我职业生涯中的大日子。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欧洲看看,它是我少年时代读小说时梦想过的地方,后来在澳大利亚久了,也沾染了这里对欧洲的故乡感情。

我在那里遇到一个英国男人,他的口音在我看来好像就是乡音那样,其实没有理由这么认为,但是,我就是这么认为了。是的,我们彼此有过很短暂但强烈的好感。但就像两个成年人那样,那在心中燃烧的,是知道分寸的激情,知道自己会掐灭它的,因为它没生存空间。

会议结束后他先回家,我们在酒店大堂里告别,我目睹他上了来往于酒店和机场的穿梭面包车,我们隔着车窗玻璃挥手告别,在脸上挂着笑容,是不由自主挂上的,不知道意义何在的笑容。

我觉得似乎有点轻松了似的。

然后我自己去街上转了转,看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旧院落,里面是个咖啡馆。我进去要了杯加威士忌的爱尔兰咖啡。

我看到两朵适可而止的云坐在旧烟囱上,它们假装自己是煤烟。

女儿,我就想说,等你以后长大了,进入生活了,要是有一天你像我一样,心中渴望新鲜的爱情,请不要谴责自己。想想那两朵云的无辜与奇遇。

8

这两朵云好像是一对情人吧,我少年时代看云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爱情。

直到现在还是这么想。

那我们来正经说一点关于爱情的事。我怕自己不能等到与你就事论事地讨论爱情的那一天了,就像我母亲和我当年经历的一样。离别总是那么迅疾,好像夏天的雷暴雨一样。但我也很怕你没人讨论而感到迷茫。与女儿讨论爱情,是每个母亲的天职,我不想像我母亲当年那样对我缺席。

爱情对女人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男人,所以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对爱情的向往,不要让它伤害到你对它的向往和信赖。有时爱情不够好,就像没长好的苹果那样难吃和木讷,那时候你一定要知道,爱情是好的,就像苹果是好的一样,只是你手里的这个不够好。爱情能让女人焕然一新,它是心灵的空气和阳光,请你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小梅,你长着一张美丽的混血儿脸,虽然在这个移民国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我们家里的气氛,还一直是我从东方带来的,含蓄,有禁忌。这点,将要与你交往的男孩子未必知道。你爸爸只是诚挚简单,一切顺其自然,但我还是不放心。

所以我觉得,你在一开始,就要直截了当说清楚,哪些你是不适应的,比如太轻率的爱与不爱,哪些方面你是特殊的,比如你们不能单独关在房间里谈天或者做作业,你们可以互相串门,但得开着你们房间的门。东方家庭有些与西方家庭不一样的作风,这不是保守僵化,而是不同的文化。要是你能给前来爱你的男孩子明确的规则,让他也能知道,如果你们真的相爱,如何保护你们的爱情长久,那你的爱情能得到多一点保护。

你们可以讨论,直到取得一致,不要有误解。

我知道高中时代的“sweet heart”并不一定长久,我只是想说,我不想你在爱情刚开始时就受到伤害,以致给你留下阴影。我想说,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之一,我真心希望你能享受它,拥有它,爱惜它。

我可以说,要是我没有遇到那个英国男人,也许我不知道爱情的重大。回想我的母亲,我如今那么希望她也曾经享受过爱情,可是我不能确定。

你一定要设法幸福地生活。幸福可以让你的生命变得丰富,好像你活得比别人要长一点。幸福的时候,你可以感受更多的世界和生命。

幸福是生命中能把握和努力的加长,就好像超市里买一送一的西瓜一样。我的脑子如今真的不好用, 想不出更加风雅一点的比喻了,所以这个比喻十分恰当。

9

小梅,你一定记得这地方,这是你中学的停车场上的天空。

我们曾每天都在这里说再见,每天我们在这里见两次,上学和放学。有时下午我来得早一点,就在这个大草坡上看看云。这是我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刻,我在等我健康的女儿放学,我头顶上飘过许多云。我的生活曾经非常美满。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来早了,最后一节课还没下课,我得等。天色那么甜蜜,我打开汽车蓬,让自己晒一会太阳。

小孩们光着脚在草坡上跑步,白白的脚丫子好像小翅膀一样,有规律地在身后扬起,又落下。那时我听到有人尖叫,声音那么熟悉,那是你呀。

我看到一个光脚丫的女孩子在飞奔,乌黑的长发向身后扬起,好像一面旗。她就是你呀。那时我觉得真幸福,我的孩子在这蓝天白云下飞奔,光着脚丫,从未想到过草地里会有碎玻璃伤到自己。我为你的信任和天真感到幸福。

记得我要求你小心草坡里的碎玻璃,你非常吃惊地看着我说,妈妈,你在想什么呀,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我真希望你一直都能光着脚跑步,希望天上和你一起跑着的,每天都是柔软的白云,大朵大朵的,无穷无尽的。

10

这是我们一起拍的第一张美丽的云,也是在那个停车场里,从我们家的敞篷车里。记得我那次对你说了自己从小对云的喜爱,我车里的照相机还是柯达的,那天我们一起拍了许多云。

在我生活中,云是我最重要的精神生活,那些天神的玩具给我这一生许多仰望的美好时光。一个人仰面看云的时候,这个姿势就好像整个心胸都得以敞开,就像房间里敞开的窗子。

要是因为那天我们一起拍了那么多云的照片,使你也喜爱上了云,我会觉得安慰。我想象你也能在仰望白云的时候,得到许多心灵上的安慰。是不是那天你在我的小照相机的镜头里发现了天上的美?如今想到,也许就是这样,我引导了你对云的爱,那就是所谓的生生不息吧。

11

然后,你拍到了这张。天和云突然失去肉眼看到的洁白和蔚蓝,你吃惊地把照相机递给我看,说:啊呀,好像又大又坏的事情要发生啦。

好像就是那次,我跟你提起“云是天神的影子玩偶”这句话。

亲爱的小梅,其实我想说的是,在人生中,命运也是这样突然显现的。这个世界,对某些人来说正是蓝天白云,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黑洞和惊叹号一样的刺眼。这就是命运。每个人不一样,所以不要比较,只要平静地接受,然后找到阴影和爆炸般的光线里存在的力量和美。

12

在飞机上,只要外面有云,我就不会睡着。

云隔开人间与天上。上面纯净简单,只是蓝色的穹窿和白色的云路。晚上星星升起,孤独而硕大,很像一盏没有灯罩,只有灯泡的路灯,我小时候上海的路灯就是这样的。那时候,深夜的路灯照耀着没有一个人的街道,有一次我在深夜的街上骑过车,就好像走在噩梦里一样。其实,没云的天空非常乏味和空洞,很像一个深渊,那才是令人害怕的。我深深地记得那个无云的夜空,笼罩在无人的街道上,午夜过后的街道被黄色的路灯照亮,它们似乎屏住了呼吸。我在脚踏车上滑行而过,感到头发扑打着后脖颈。我赶去母亲的医院,她弥留了。

有了云的天空就不一样了。一万米的高空上,云有时静止不动,就像天主教堂圣殿里画的天堂那样。有时翻滚,好像你的灵魂来到天堂门口,等待天门开。那是种永恒感,以及安详。我幸运的是,在回家养病的飞机上,我一路都飞行在这样明媚的高空中,有白云千里万里相随。

我总是想到博物馆里那些古老的宗教画,天使在云端,圣母在云端,我不知道在没有飞机的时代,画画的那些人,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德国人和荷兰人,他们是怎么知道天上的情形,怎么知道云是如何大团大团地翻滚着,烘托着,被天光镶上一道金边,或者银边。

13

小梅,我不知道澳大利亚的物理课上是否会讲到云。我在上海读中学时,我的物理老师曾告诉我们,云是一种光与水汽结合后发生的現象,它甚至不能说是一种物质。但是你看这一万米高空上的云的世界,是再真实不过的了。

我喜爱云,正是因为它说到底,能看见不能摸见,它不是真的。按照道理说,不是真的就该看不见,可云偏偏不是这个道理。我想象自己心中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的,所以,云代表了它们。云的爱好者这个小圈子里,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期待吧,说到底,喜爱某种东西,表达了你心里的愿望。

你为什么喜欢云呢?我们的日子一直都那么匆忙,我都来不及问问你。现在我常常想,要是拿那些问你可仔细刷了牙的时间,来谈论一下我们两个人都喜爱的云,那该多好。

我希望你是因为喜欢一种飘飘忽忽,干干净净,自由自在的精神向往,而喜欢看云。女孩子心里应该要有些不是物質的向往,或者说,不会被物质征服的向往。我以为这是女孩子能赢得男孩子真正尊重的原因。你是一个淳朴热烈的好女孩,在我这个上海都市里长大的人看来,你身上有种在安适的澳大利亚小城长大孩子的本真和温顺,就像你爸爸。这种对生活的温顺是我此生一直羡慕的,你与云的联系真是天经地义。

14

看到头顶上大朵的云飘然而过,目送它远离,或者变幻成另外的模样,你会觉得感动吗?我会的。

云那么美,特别是那种又大又重,铺天盖地的云,阳光穿透它们,风撕裂了边缘,但它们总是那么自然、庄严,而且轻盈。我喜欢云里带着一点灰色,好像带来了大洋上的雨水。

但是全然棉花糖那样的白色大云我也喜欢,厚厚的一大坨,软得不像话,叫人恨不得能躺上去,然后深深陷下去。

那些大朵大朵的云真让人怀念,但我们与自己曾见到过的云永远不能再见,我们每一次初见都是永别,它只是飘过你的头顶,然后消失在天空中。所以它始终有种偶尔相逢的惊喜,和生离死别的哀愁。

15

这是墨尔本机场。那天风大,只见停机坪上一块块阴影向北面飞奔,仰面望天的时候,云掠过天空,急急向前奔跑,想要跟上我脑中那些深藏的北半球记忆纷纷复活的速度。我并不害怕命运,其实它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就一直好像一把闪闪发光的剪刀那样高悬在我头上,每年体检时都可能落下来。相反的,它真的来了,倒让我不再担惊受怕。

如今我只是遗憾,我终于离开了白云的故乡。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这里登上新大陆的土地,那是个五月,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May。以为自己能在这里重新做人,做一个没有癌症遗传阴影的新人。

但我觉得非常幸运的是,你仍生活在白云底下,在那里奔跑,长大,恋爱,安眠,你能代替我继续享受云飘过头顶,给阳光灿烂的大地留下一团团阴影的美好。你是小梅,Young May。

这一刻,我突然想,血缘里的宿命真的能在你身上停止奔袭吗?如果不能呢?是不是你会理解我更多?你会回忆我更多?我会因为你的回忆和理解,用这样的方式更久地活在你心里?我死了以后会见到我母亲吗?你死了以后会见到我吗?我们三代人如此相似。

我记得最后的几周时间里,我母亲已经非常虚弱,但意识一直清晰,她望着我的眼神沉重极了,让我想起潮湿而肮脏的土地。现在我明白,她那时心里想的也是这样吧。那时候我晚上在医院陪夜,最害怕她这样看我。我是厌恶。

但是厌恶无济于事。

16

亲爱的小梅,这是爸爸。从你母亲的手提电脑里,我发现了这个文件,你母亲写给你的。很抱歉我用你的名字注册了云的爱好者,这一切只是为了给你母亲最后的安慰,事实上你对母亲病痛的厌恶和她少年时代对她母亲的感受一样。希望有一天你能理解,并且释然。在她的骨灰盒上,我为她恢复了她的中国名字,张洁。她在最后的几天里曾说过,希望你也能有个中文名字,叫小洁。

我想会有一天,你也许很想看到母亲身边的云是怎样的,所以我为你拍了这样一幅照片。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和你母亲一样喜欢看云,会去云的爱好者小组看看,在我看来,这是对你母亲浪漫秉性最好的纪念。

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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