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一泼水”
2017-06-08谢雨
谢雨
〔摘 要〕是毁灭?还是重生?他反复讲述着“不纯粹”与“不确定”。如同挑战者一般的“火”满足了他永不停止的探索欲。他常用一个“赌”字表达,土变瓷,凤凰涅槃,九死一生。历经炼狱,五行相克亦相生,要的是“泥心”不改,“瓷心”不改,“童心”犹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享受窑变的悬念,决战的坚持。
〔关键词〕雕塑 不纯粹 不确定 虚空间 细节 叙述方式 执行力 主观表达
“爱上雕塑,是因为雕塑是一个不用多说便可以让人泪流满面的东西。”小裘说。
造访是循雕塑而去的,不料与小裘接触的第一感觉却是和我熟悉的舞台艺术极有通灵。初见,他没有礼节后人们习惯中的为客引座,而是反手从门边取了一把长长的叉子,说笑中送往屋顶,原来他设计了一个活动天窗,显然,他这是要打开它。那真是一种极好的感觉,刹那间变了模样,阳光破入,顿时暖场,恍惚我们只是久违,并不曾陌生。“自然光”的介入让我们迅速“自然”起来,环顾室内,简约的陈设里只见书柜和一个大书桌,几张大围椅,桌上是电脑与书,靠墙一线摆着大大小小的雕塑小样……这样的思维模式与行动诉求,让我隐约地感觉其中不只关乎“建筑师”一般的对采光的专业讲究,还关乎舞台艺术中的某种“导演”意识——捕捉不为人知的表象背后的东西,介入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干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自我精神与物质世界的不谐和音中强调主观表达。
果然。
“不纯粹”
作品《细伢子“戏”》系列,表现的是一群在做游戏的西北孩子,个个是长长的上半身,肉肉的手脚丫,垮垮的吊裤裆,……他们有在排着队看望远镜的,有在赛跑的,有在打手枪的,有在摔跤的,有在踢球的,还有吹笛子的,吹唢呐的,唱合唱的……造型稚拙可爱,而圆嘟嘟的西瓜肚与小肚脐总被重重地甩在衣外,任风往吊得老高的衣襟里灌,与其说我们看到的是“人”的动感,不如说是“风”的呼吸,“气”的吐纳。我注意到人物的比例是完全不同于以拉长四肢为美的西方古典审美体系的,上长下短,显然是调整重心,着意降低。这些都与台湾“云门舞集”创始人林怀民主张的“从蹲下来开始”训练观以及“太极导引”极其相似。然而,就在这种扯长了脖子使劲的吼,撕开了腿不要命的奔里,我们似乎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笑容!对!小裘的孩子,脸上没有笑,为什么?难道玩还让他们不开心吗?小裘到底要说什么?我看到了一种隐隐的心痛与淡淡的忧伤。
他说,今天的孩子压力太大。他们从生下来就“危机四伏”,要想成年后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一朝中举”,必须“赢在起点”,“苦读寒窗”。这是一种消费时代下的集体焦虑,其实无论给他们灌输多少关于“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高大上的格言信条,都不如给时间让孩子们还原自然,自由生长。天性是最宝贵的财富,只有打开天性的盖子,才能释放最本真的良善。我们都向往陶行知先生的“春天”,“春天不是读书天:关在堂前,闷短寿缘!春天不是读书天:掀开被帘,投奔自然。春天不是读书天:鸟语树尖,花笑西园。春天不是读书天:宁梦蝴蝶,与花同眠。……”现实却残酷地告诫我们,这是痴人说梦。三岁读英语,五岁做算术,中考得拼6A,高考直奔985。请问:怎么开心?!这大概就是“痛点”,小裘必须要找一种方式释放,在叙述中释放。
然而,童年是“金色”的,即便那金色是朝朝暮暮的霞光,是陪伴他们盘走在山路上日落又日出下长长的影子,是“放牛塘边,赤脚种田。”……两小无猜的少时玩伴、青梅竹马,天真无邪的追打嬉闹、游戏玩耍,依然是照耀一生的温暖。也许这样的记忆有时也会坚强地与青涩成熟对恃。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也许藏在了心里,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但只要有玩,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表情之下流露的是情緒,情绪藏在诚实的身体里。小裘用最真的身体语言向我们展示了他超越表面简单的形式感的这样一个内心世界,也许是孩子的,也许还有孩子之外的,但终归是借孩子的游戏说了事,这种“快乐”与“不快乐”,成人世界何尝不是?
在物质极度丰富的当下,回归对人本质的生命与生存状况的关注,对人的真正意义的终极幸福的理性思考,是良知艺术家的责任。这种文化的自觉让我仿佛感受到一缕黑泽明般的悲悯从他雕塑着的指间掠过。
低龄视角给了小裘一个“不纯粹”的表达契机。“不纯粹”是中国美学。它不同于重写实、重再现的西方审美理想以及价值观,将一块石头塑造成一个生动逼真、具体的“人”,“一览之后,历历在目”,实现从无到有的过程,他们决不苟且对比例、解剖以及透视精准的理性态度,但不管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它都无外乎是出于对“形”的讲究——如古希腊的建立在物理性基础上的立体空间概念,19世纪法国“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潮流,他们追求符合表象世界的真实,无疑,它们是“纯粹”意义的“纯粹”。而“中国人画一座山,只是画家心里藏的山。”[1]中国传统讲究“写意不写实,画意不画形”,所谓顾左右而言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竹子不是竹子,梅花不是梅花,梅兰竹菊喻君子,咏物言志,品格高洁如谦谦君子,所以它得了个美名,人称“四君子”;中国文房里讲究“写画”“画字”,关注的是“立意”背后的人文,由内而外的“神”的折射,直至物我两忘。同是画荷,张大千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仙气十足,“不可亵玩”;八大山人的却是“‘溅泪之墨花,是残叶败荷,凄凉寂寞,冷意逼人。”不同的是身世,是心境。所以,它是“不纯粹”的,拿来用在《“戏”》系列作品中,小裘戏言,是为借了一件“皇帝的新衣”。
他的《“戏”》系列是天真的,也是沉重的。但这是一种幸福,不是每一个艺术家倾其一生都可以寻到代言的方式,他承认他是幸运的宠儿,他找到了,他对生活充满了感激。
大凡具有强大感染力的艺术作品都会打上鲜明的个人烙印,其中有一项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成长。他说他的童年,是在家乡长大的,耒阳山里、浔江边上……山里的孩子不晓得山外头是个什么样子,哪也没去过,也不愿意出去,所以他们没有受过干扰,特原始,特本真,在他们的小宇宙里,他们会去寻找自己的娱乐方式。小时候,他的快乐就是抱本书,农闲的时候兄弟姊妹围在一起听爷爷讲故事,农忙的时候就都下田做活,他年纪小,大多数时间他会写字看书,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对爱读书的孩子自然不会多说,慢慢的,他就品出了书的味道。回头再看,他不无感慨。他说,现在看来,小孩子看书当时是不会有什么用的,只是因为好看,有兴趣,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但后来的发酵就很重要了,开始是一颗一颗的,颗粒连成线,线形成思路,思路带出观点,观点就是情结。我想,这就是一个从不自觉转向自觉,由量变转向质变的过程。他们执着地追求着有如“酒神精神”一般的“快乐”,而这“快乐”恰恰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最重要的情怀。
因为有了情怀,他学了雕塑,他不看重如烟过往的展览、获奖与赞美,他看重的是可以保留自己对世界的一点看法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发声筒。
“不确定”
如果说,从小裘“打开天窗说亮话”的第一举动创造了从真实到艺术,从生活到舞台的某种时空穿越的转幻感,那么,当随之而来我们轻松挪动了夯实庞大的方框架结构金属围椅时,我更惊讶于主人的细节用心,这种小机灵对于舞台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只是用了一个“万向轮”的构件,是一种常用在舞台迁景及大道具上的移动手法,而对于家居改变却起到“四两拨千金”的巧劲,它既完好地保护了对家居视觉审美的个人要求,又有效地解决了空间与行动的操作问题。
他的世界看来不仅仅是“不纯粹的”,应该还隐藏着更多的“不确定”。随着对新环境的融入,弥散在整个磁场里的这种感觉逐渐浮出了水面。作品《逞里手》中的空凳子!《上轿》中的空轿子!《踩高跷》中的空竹篙!没有对手的博弈,没有新娘的风景,没有玩伴的喧闹。甚而至于花瓶只有“花”,没有“瓶”,在《绚丽CHINA》中,我们可以全方位“透视”的两个呼之欲出的、欢快跳跃的孩子,便是在一个由金属线纹的镂花构织而成的没有胎体的“空”花瓶里,如果我们细嚼他的标题,便知道这种用心,“CHINA”——美丽的“瓷”花瓶,欢乐的“中国”地!以虚代实,双关潜行,……这样的“不确定”是一种在空间的表达上,虚的感受的空间,一种第六感的生理自觉,如“弓”与“箭”的关系,以少胜多,虚中求实,“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小裘说,“它都是空的,而它在观众的眼里什么都有。它有庞大的过去、未来和正在发生的东西。”只是我们处在无法确定之中。因为“不确定”所以才“自由”,因为“自由”才留给我们博大的想像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它有着戏剧的意味,让观众直面作品,入戏,填空,作答,自由出入。中国电影史上有两部被业界称之为“像抒情诗一样让人们获得了‘联想的最大自由”的重要影片,一部是《小街》,一部是《太阳照常升起》,他们别有用心地把平凡的人间故事讲得云遮雾罩,余音缭绕,而开放性的结尾、解构式的篇章正是制造“不确定”氛围的始作俑者。雕塑原本就具有诗的气质,也符合小裘的脾气。他既不喜欢宏伟的题材,壮烈的叙事,也不喜欢拖泥带水,啰嗦累赘。他的作品里没有蓄势待发,只有那种激烈之后、准备之前的那种不动中的动,复杂的冷静,边走边看还须得屏气凝神,才能感悟到潜伏的“不纯粹”的个人小情怀。他喜欢冥想,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发呆”,在“一个人特热闹的世界”激动不已,长久不能入睡。他乐此不彼,殚精竭虑,倾诉、对话。他说,你能否与它交上朋友,将它从或许并不喜欢的模式中邀约出来,与它对话,摸准脾气,互相适应,达成共识,再一起去完成某一个目标,默契非常重要。为了去说一个复杂的事,他会寻找一个微小、静止的点。因而不舍得吃饭,不舍得睡觉,不舍得浪费每一分每一秒,即使心脏装了N个支架,也依然没有停止 有序与勤奋的工作。他说他不善与人打交道,天生就是干艺术的,所以极愿意缩回来,大概在这个世界,不管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他都能成为当然的主宰。
他说他长得像妈妈,做活也像妈妈一样细腻,从小捏什么像什么,一捏一个准。做“人”从鞋底起,一路往上,从局部到整体;做“衣”他不用费什么力气,仅借了一个陶艺中的小技巧——卷泥片方法实地“拓印”,就把衣纹捋得不分真假……《信天游》系列参加全国展的时候,人们惊讶作者居然不是西北人,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我想这大概就是湖南艺术家天生的优势,湖南人号称“南方的北方人”。我们的楚文化是中原文化横渡长江,落地开花的结果,地貌的变迁使文明也不断变迁,文化呈现出跨越地域的通融,使我们具有小桥流水的婉转、温润,也有一马平川的豪放、豁达。他抓住这个题材,是看中北方粗犷的形体特征,他希望“以北方为筋骨,南方为皮肤”,用精致的细节表达一个南方作者对北方大地的理解。我想,这是一种世界观的投射。
有的人想得到做不到,有的人做得到想不到,有的人做不到也想不到。想得到也做得到,需要一种非凡的执行力。勤于思,敏于行,手到擒来,点石成金。这,不容易,是上天的恩赐。
因此,“不确定”因子的出现常常会消灭权威,使每一个观察者身不由己地被带入,并担负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双重身份。它像“挠痒”,虽然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有一种“挠”凭添的只是一种叫“痛”的感觉,哪怕挠至鲜血淋漓,其实也并不能真正止“痒”,但是,同理平推至艺术,却是一种莫大的过程享受。爽!“挠”遠胜于“止”!……我说,你享受的是那个一直没有挠到你痛快的过程中的感觉。他大笑。说,对!我喜欢这种描述!“不确定”因素似乎一直左右着人类与自然的某种关系,一方面磨砺了人类的生存敏感,另一方面也赠与其丛林博弈的快感。这种只有从体验者身上才能看到的愉悦不时地在小裘的眼睛里闪光。
是毁灭?还是重生?他反复讲述着“不纯粹”与“不确定”。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出身让他对陶的品性一往情深。如同挑战者一般的“火”满足了他永不停止的探索欲。他常用一个“赌”字表达,土变瓷,凤凰涅槃,九死一生。历经炼狱,五行相克亦相生,要的是“泥心”不改,“瓷心”不改,“童心”犹在。什么都“不纯粹”,什么都“不确定”,而我从他按捺不住的声声叹息里,能确定的是他的纯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享受窑变的悬念,决战的坚持。他深深地爱恋着,就像他说的,他命中就是干这个的。
“她就是一泼水”
在面朝着工作室内庭的门口柜前有一尊瓷雕,三个一组,一个“C”字的造型,叫《翠翠》。她不是我脑子想像的沈从文先生笔下的翠翠,也不同于我看过的舞剧《边城》里舞蹈的翠翠,但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水淋淋的睡美人翠翠,一个典型的湘西茶峒少女,粗蓝布的斜领袄子、八分长的中裤,长长的麻花辫,细细筋筋的手腕,光着一双脚,她在做梦,她从梦里飞出去了,就像敦煌里的飞天。她飞向了哪里?小裘像打开一个心爱的宝贝一样,精心为我们讲述他最爱的《边城》里的两个细节。一个是“唱山歌”,两兄弟为了争取翠翠的爱情,决定用唱山歌表达的方式公平竞争,约定翠翠听从了谁的歌就归谁,而大佬没有嗓子,重情义、实诚的二佬决定扮演大佬,代他唱,可惜那一夜翠翠睡着了,谁的也没有听着;二个是“虎耳草”,翠翠的妈妈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过之后就与“走马路的军人”私奔了,然后就有了她,梦里妈妈就是去摘了“虎耳草”,而翠翠后来也做了一个梦,“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在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当她“得到了虎耳草”“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2]
歌声——虎耳草——梦,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小裘于是把“虎耳草”种在了翠翠的心里,让她继续她的梦,她可以飞向昨天,也可以飞向明天。飞到爷爷和黄狗的身边,守着渡船听爷爷唱那十个歌,还能吃爷爷打的糍粑,爷爷烧的饭;飞到大佬放排到下面闯滩的地方,她兴许还能把他叫转身来;飞到端午节上第一次遇到二佬的龙舟赛,她想听一听二佬走之前那唱了一夜的“又软又缠绵”“一种顶好听的歌声”[3]……
那些动人的故事,它就缠绕着白水河,也缠绕着翠翠。那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母亲河,也是一条情窦初开的爱恋河;山一样的坚韧,水一般的柔软;从“和衣抱枕”到“松扣虚掩”,到“敞开胸怀”——是不是小裘问翠翠:少女怀春,秘密知多少?
青一色的蓝衣,肤发寂静素白,唯有肚兜的那一抹烈红破题,作品呈现出决绝毅然的个人主观色彩。故事依旧是那么的“不纯粹”,我们依旧那么的“不确定”。
真真儿的是翠翠长大了。“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4]翠翠依旧等待着,在梦里等待着,她是那样的甜美。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裘做了一个动作。将两个胳膊搭连在一起,身体一倾,像抛水袖一般地挥将出去。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不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她就是一泼水。”
参考文献:
[1] 钱穆《中国历史精神》九州出版社,2013年
[2][3][4] 沈从文《边城》岳麓书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