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文字浓浓的情
2020-04-23黄国荣
黄国荣
端午节前,从凤凰古城归来,那里的古朴风情时常在心头萦绕,生出了重读《边城》的欲望。这次重读,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读过,感觉全然不同。重读正值端午佳节,《边城》中翠翠与二老傩送的爱情故事,就是在端午节两人邂逅萌生。
或许是因节前游凤凰古城拜谒沈先生故居留下了怀念之情,或许是凤凰古城和沱江风光依旧在心中牵绕,《边城》的文字使我备感亲切。别说美丽的翠翠那份淳朴、内向、孝顺和对爱情的执着专一让人爱恋,那淡雅而平实的文字读来,如同一位贤惠、美貌又热情的湘西少妇,引着我走进这世外桃源般的边城,我完全把凤凰城当作了沈先生笔下的边城,“吊脚楼”“清绿的河水”“黄泥的墙,乌黑的瓦”“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的龙船”“水碾坊”“白塔”“苍翠的竹林”都成了小说场景的佐证,把小说中发生在茶峒、白河、碧溪岨的动人故事都移到了凤凰城。我没到過茶峒,与其说是读小说,不如说小说又一次让我在重游凤凰古城,山水、城门、城墙、民居历历在目,一切都那么亲切。随着小说文字,我在凤凰城的各个角落寻觅着翠翠和傩送,还有老船夫、天保、杨马兵的足迹。
《边城》的文字很淡,淡而香,香而淳,淳而甘。淡在写爱深含不露,扑朔迷离。沈老先生没为翠翠与二老傩送的爱情编织跌宕曲折的故事,没有故弄玄虚地臆造一惊一乍的冲突,事情就像沱江那清流微澜,平静自然,娓娓动人。他们的相见相识偶然且平常,翠翠还误会傩送骂了他,翠翠就因这错怪,在自现与害羞中体味出二老傩送的品行,自然地把他悄悄装到心里,萌发出不可阻挡的爱。这种情窦初开的朦胧初恋,在湘西苗地以歌求偶觅爱的开放民俗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终身大事的世俗冲突矛盾的社会环境中,只能是默默地暗恋,只能把对那个人的好感、倾慕、思念、惦记、珍爱深藏在心底。
沈老先生如此惜墨抒写爱情的小说并不多见。《边城》写的是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故事,但整部小说中仅仅写了翠翠与傩送四次偶遇,两人碰面所说的话屈指可数,而且所说之话既不涉爱也不沾情。沈先生让翠翠和傩送把爱字拒之千里之外,却把笔触到两人的心底,写出了他们彼此心头那飘忽撩人比蜜甜,像雾一般朦胧的爱意波澜。
他们两个头一次见面是小说中两年前的端午节。似乎是老天的安排,爷爷从河街好心返回渡口让替他摆渡的那人去看一会儿划船比赛,那人却不好看划船嗜酒,一喝竟醉倒,爷爷无法去接翠翠。划船比赛结束,河中三十只供划船水手们争抢的绿头大雄鸭也被水手们抢光,河街上人们都散去,吊脚楼上娼妓们已上灯开始弹琴唱曲,翠翠却只能按爷爷的话在原地死等。傩送在长潭抢得最后一只鸭子爬上码头,抬头便撞见了孤单的翠翠。他们并不认识,二老傩送知道她是老船夫孙女后,邀翠翠到他家楼上去坐,翠翠误会是要她去女人唱歌的楼上,受了侮辱一样轻轻骂他“你个悖时砍脑袋的!”二老没生气,反开玩笑“回头大鱼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翠翠回他“鱼咬了我,也不关你事!”这就是他们的头一次相遇。翠翠说不关他事,却关了他事,二老派他家的伙计举着火把送翠翠回了家。翠翠得知送她的人是那个被她骂过的人所派,而且那个被她骂的人竟是远近闻名被人称为“岳云”的二老傩送,翠翠“心里又吃惊又害羞,沉默了一个夜晚。”沈老先生惜墨如金地只写了这么一句话,可就这几个字,写出了翠翠心中的全部波澜,她把二老傩送偷偷地藏进了心底。
他们两个第二次见面是两年后的端午节,二老借给老船夫送落城里的酒葫芦之名,一早到碧溪岨主动请翠翠和爷爷去他家看划船。两年不见,翠翠只觉年轻人面熟,又不肯往心里那人上想,她被客人望得不好意思,借机离开去摆渡。二老只好把心里话告诉老船夫爷爷,说“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二老回城恰巧翠翠摆渡,“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也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二老再次当面邀请翠翠去他家吊脚楼看划船,翠翠竟不明白这客人为什么一定要请她到他家中去看划船。翠翠回到对岸,见那年轻人还站在对岸像在等什么。爷爷告诉翠翠那人就是说大鱼会咬她的二老,翠翠明白之后却故意装糊涂。
他们两个第三次碰面是端午节当天,翠翠在二老家最好的窗口看到船头上包着红布,手里摇动着小旗指挥赛船进退的傩送二老,心里高兴地把两年前的旧事温习了一遍。高兴之时耳边却听人说她身边那个戴着麻花绞银手镯的乡绅女儿,要带着新碾坊作陪嫁嫁给二老。翠翠心里顿时乱了,立即离开二老家去找黄狗。翠翠在生一个人的气,说不清是在生谁的气,又像在生自己的气。路上翠翠又听人说“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二老今天这股劲,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呢?翠翠心中更乱,脸发着烧走开了。翠翠终于在河边单独碰到了二老。二老特意为翠翠弄了好位置,问她为啥不在楼上看划船。翠翠心里想的却是碾坊陪嫁这稀奇事,脸上还发着烧,她没法说,两人就这样各自走开了。直到二老拿着自己抢捉到的鸭子站到翠翠面前微笑时,翠翠才不由地不抿着嘴微笑。
他们两个第四次见面只照了个面,连话都没说。一年前的端午节,翠翠特意去河街看二老划船,二老却不在,去了六百里外的青浪滩,翠翠的心也飞向青浪滩。翠翠没见着二老却认识了大老,大老请杨马兵出面做媒,翠翠保持沉默。大老苦闷不解,弟弟二老告诉他,他也爱着翠翠,大老就离家去了下游,结果出了事……二老再次离开了茶峒,以致到老船夫突然去世,翠翠孤苦伶仃守着渡口,傩送也没再回茶峒,“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他们的爱情就如此含蓄,如此深沉,如此多磨。彼此心里有,谁也不言说,到小说结尾也还是个谜,留给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
小说情意之浓,浓在写情处处动人,回味无穷。沈老先生用平静的文字从容地营造了一个浓情蜜意的场,这个场里有爱情、亲情、乡情,笔下处处都是情。翠翠的父母唱歌相爱怀了翠翠,结婚不成唯一出路只有向下游逃走。一个不想违背军人的责任,一个不舍抛不下孤独的父亲。男的为了军人的名誉,生既无法聚首,同死应当无人阻拦,先自服毒而死。女的怀着羞惭,怀着怜悯父亲和腹中孩子之心,待翠翠出生后,也到溪边吃许多冷水而死,两个为爱而死为情而去,给活着的人遗下许多哀痛。
翠翠头一次与傩送二老见面因误解而吃惊、害羞,她为二老沉默一个夜晚,实际是一种心灵交付。从那时起,她心灵里除了傩送二老再容不进别人。大老喜欢翠翠,走“车”路,经父亲点头,请杨马兵来说媒。爷爷征询翠翠的意见,翠翠毫不犹豫地说“爷爷你疯了!再说我就生你的气!”那时,她的心飞在青浪滩那里。为这事,翠翠只想哭,可她又无理由哭。二老也是如此,得知哥哥大老请人做媒向翠翠求婚之后,他并没有因为哥哥和父亲而出让感情,他与哥哥商量,既然走“车”路不通,就走“马”路,兄弟两个公平竞争,一起在夜月站到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歌,不让人知道是兄弟两个,轮着唱,谁得到翠翠回答,谁就继续唱下去。二老一开唱,大老自知不是对手,就不开腔,二老自己为翠翠唱了半夜歌。
这里的人对爱情专一执着,亲情也如同血肉。尽管女儿未婚先孕丢了老船夫的脸,但老船夫一辈子在为女儿哀痛,他把对女儿的爱和遗憾全部移到孙女翠翠身上。翠翠对爷爷更是生死相依,爷爷突然死去,翠翠整天整夜地哭,谁也劝不住,她一直如在梦中,不相信爷爷真的会死去。二老尽管非常爱翠翠,但哥哥出事让他十分悲痛,他下驶六百里寻哥哥,他觉得哥哥的死有他一份责任,于是他再不到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歌,也再不见翠翠。
边城安静和平,民风淳朴,恰如世外桃源。这里的人诚实勇敢,也爱利,也仗义,不拘救人救物,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这里的人们虽然也有艰辛,也有厄运,但这里没有人祸,天下一家亲,四海皆兄弟。老船夫去世,连白塔也在雷雨中坍倒为他哀悼。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沈老先生对故乡的一片深情,他像爱母亲一般爱着这一片故土。
作者系中国版协常务副秘书长